楚明姣醒来的时候,身上清爽,衣裳换了新的,脸颊与发丝都冒着馥郁的香,不适感与酸胀感全都消失,显而易见是被人妥帖清理过了。
殿内寂静,静得连呼吸声也没有,但神力与冰凉雪气并未散去。
她撑着手掌坐起来,视线透过雕花小窗,映入眼帘的是禁区裹着一片白茫茫晶莹的稻穗与树。
那树四季常青,她曾在上面设置阵法,数次给二祭司放剑雨,二祭司气得吹胡子瞪眼,而往往这个时候,她总格外端庄地坐在江承函身边,没人的时候,捉着他的袖片遮住脸上的笑。
好像打赢了战役一样。
江承函对这些小恶作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拿他当挡箭牌自顾自地乐,偶尔,实在觉得她可爱,会撂下手中的笔,来捏捏她的腮肉,问:“就这么开心?”
这些好像已经被淡忘的细节,一但翻出来,却陡然间清晰得可怕,历历如昨。
楚明姣居然有短暂一瞬的恍惚,觉得好像没深潭之争,没有分歧重重的十三年,她清晨起来,会赤着脚踩着绒毯,悄悄绕过屏风,从身后去抱那个总是整晚整晚处理繁杂事物的人。
下一刻,思绪与理智同时回笼,她起身下榻,拢着发丝往外走。
屏风外架着张小案桌,江承函端坐着,背脊如孤竹般清瘦挺拔,听见动静,他将手中奏疏压着,置于桌面上,抬眼去看她。
他眼睛形状很好看,眼皮往上掀时,会压出几道层次分明的褶皱。
若是不顾他的身份,无视他身上疏冷的气质,只单单与这双眼对视,会觉得这人其实温柔至极。
但此时此刻,美好外在下强压着诸多隐晦情绪,眼仁里平铺了一层墨色。
他好像在等她先说话,就像从前大多数时候,她的愤怒,不满,疑惑,都会直白地表达出来,而他是个很安静称职的倾听者。
楚明姣没有说话。
她甚至没在他身边停留一瞬,裙摆携着风径直跨过了殿门。
那意思明显到甚至不需要过多解读。
江承函平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微拢,指节渗透出一种惨淡寡白色,他闭了下眼,好像听见她在耳边说: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她连吵闹都不再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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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明姣回了楚家,苏韫玉与宋玢都在等她,前者的心情复杂,难以言说,担忧有,不知名的焦躁也有,因为心底浮起的那点猜想,他彻夜难眠,觉得自己真和宋玢说的那样,是魔怔了。
见她安然无恙地回来,宋玢简直松了一口气,他道:“我还以为你会被困在禁区,没法出来了。”
江承函昨天,可不像是不生气的样子。
苏韫玉则将眼前的人上上下下扫了一遍,视线在她细嫩纤长的颈间顿了顿,没有发现什么带有暧昧气息的印记,昨日那样的情形,是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此时,他还是慢慢松了一口气。
可从前,她顶着满身压人的,属于神灵的霜气出现,嚷嚷着要和他出去玩,比试时,他从未有过半分这样的心绪。
他认认真真回想过。
当真是一点也没有。
怎么现在,好像什么东西都变了呢。
“没事。”楚明姣说完,看向苏韫玉,问正事:“追星刃拿给你父亲了吗?他怎么说?”
“你哥哥如今不便出面,劳烦你家小五亲自去了趟苏家,我父亲看过完整的刃面,确认这是追星刃。这几日,他会秘密组织族中弟子,培养与追星刃的默契,同时看看有追星刃在,盾山甲的防御之力能提升几分。”
苏韫玉笑了下:“从目前得到的反馈来看,效果不错。”
楚明姣暗暗松了一口气,好在这一番折腾没有白费,不管怎样,事情一件件做过来,他们的胜算也一点点在增加,这是好事。
说完好消息,苏韫玉又转了个不太好的话题:“但因为潜进祭司殿寻找界壁的精英都被神主殿扣押了,现在潮澜河里混不进人,界壁一共只找到了三条,我担心不够撤离。”
真到了需要撤离的那天,五大世家倾巢而出,能遏制控制住神令使们,可江承函那边,他们真的没有太多办法。
只能靠楚明姣牵制。
“不够。”楚明姣抬眼,颇为严谨地道:“我最多,只能拖住他三个多时辰。”
这还是在江承函散去箭气,转为琴修的前情下。
当然,如果楚明姣还处于本命剑巅峰时期,她能拖得再久一些,但现在,即便付出惨痛代价强行催动本命剑,这也已经是她能抽出的时间的极限了——更多的时间和潜能,她得留给后续的大战。
其实按理说,本命剑绝不会惧怕琴修,可江承函是神主,他能动用三界之力,那种浩瀚的力量,淹都能将人淹死,与他比试,越到后面越被动。
苏韫玉和宋玢同时沉寂着眉头紧锁,三个多时辰,太紧张了,这几乎不可能。
“去你哥哥那边说吧,他们也正在商讨这个问题。”半晌,苏韫玉开口。
楚南浔这边的玉简几乎没有停过,可怜他才从醒来没多久,一面还没摸清楚如今各世家的状况,一面却不得不挑上这么重的担子,最叫人觉得棘手的是,他的身份暂时还不能暴露。
他扯着楚明姣这个挡箭牌,一般情况是够用了,但偏偏面对的都是以前的老伙计,五大世家的少主们心高气傲,楚明姣身份贵重,可若是按年龄长幼,和楚南浔的关系来,也得喊他们一声哥哥姐姐。
没能力的人,他们半个眼神都不会给。
论能力,昔日名满三界的楚家少家主自然不弱,但在这种重大的问题上,与对面几个发生争执是常有的事。有时候他也不是很能控制自己的语气变化,说着说着,脊背一凛,开始心惊,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太过了。
楚明姣几人进来的时候,楚南浔正阖着眼靠在椅背上,玉简对面传出蒋家少家主的声音,见他们来了,和那边的几人说了声,切断了玉简上的灵光。
楚明姣问:“哥,撤离的时间,你们准备怎么安排?”
她将先前对苏韫玉与宋玢说的话说了一遍。
“三个多时辰已经很不错了,明姣,辛苦了。”楚南浔不知道江承函已经不是寒霜箭矢之主,也不知道楚明姣本命剑破碎,阴差阳错的,竟对这个时间并不觉得意外。
“但这些时间,远远不够。”楚明姣直白地说:“从拿到撤离的神主印,再到组织各部人马进入潮澜河,通过界壁前往凡界,三个时辰,根本做不到。”
是啊,根本做不到。
那就只能想别的办法。
楚南浔顿了顿,他伸手抚了抚妹妹的发髻,温声说:“他们已经在做最后的计划与安排了,晚点会出结果。”
楚明姣深深皱眉,唇瓣细微翕张一下,像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在原地凝了凝,半晌,问:“我能做什么?”
“五世家的弟子已经集结了一部分,在楚家那片废弃的后山,缺个安排具体事项的,或是,你想回潮澜河寻找界壁,也行。”可以看得出来,楚南浔和苏韫玉是真的达成了共识,不准备叫她参与和神主殿有关的事项,有些事情,总会刻意避而不谈。
苏韫玉视线落到宋玢身上,后者被他盯了一会,如梦初醒似的,急声道:“我去找界壁吧,反正我也是要回祭司殿的。”
楚明姣应:“我去后山。”
等她走后,楚南浔立刻皱眉:“这些天,我都没见过她笑了。”
剑心都碎成那样了,就更甭提什么笑不笑的了,苏韫玉哑然,而后道:“神主殿的事,能瞒着就瞒着,能多瞒一会就多瞒一会,她是我们之中最不好受的一个。”
楚南浔摁了摁眉心,恰在这时,联络玉简上的灵光闪烁。
他点开玉简。
那边传来宋茜榆的声音:“我们这边已经做好准备了,没问题的话,一起下令吧。”
沉默一会。
楚南浔迟迟没有回答,宋茜榆像是知道楚家这会在犹豫什么,一针见血道:“我懂楚家在思虑什么,从情面与私人关系来看,你们与神主是姻亲,看在楚明姣的面子上,不该如此,但这是五家齐齐冒险,缺了任何一家,都聚不起来,懂吗?”
其中利害,楚南浔哪能不懂。
他蓦的攒了攒拳头,捏造的声线显得冰冷:“下令吧。”
等玉简的光黯淡下去,苏韫玉笑了下:“最近与你联系的,怎么都是宋家少家主,我听我兄长说,平时叫她多说两句话,那比登天还难。”
是唯一一个诸家会议时,连腔都不开一下的少主。
楚南浔苦笑,昔日的爱人间哪里会全无感应,宋茜榆这可不是给面子,她是在试探他。
楚明姣去了后山,五世家的精英们装束成各种不同的模样,有的头戴纶巾,有的扮成了说书先生,甚至脸上涂着颜彩,充装戏班子的都有,他们混迹在一起,见了她纷纷行礼。
她走了一圈,发现他们各有各的任务,甚至潮澜河的地图,宋玢都手画了两张,又叫人画了上千张分发到他们手中,真到撤离的时候,他们捏着这份地图,不会迷失方向。
简而言之,就是没有需要她操心的地方。
楚明姣回了自己的院子,将门锁了,借着窗棂里透进来的光,转动藏起来的那枚小灵戒,从里面拿出了那张本命剑自带的法门。
从前数次生死一线,她也从未用过这种东西。
她都能想象出来,真与深潭战过之后,就算自己侥幸不死,人也废了。
但她与山海界都别无选择。
别人不会管他们的死活,他们只能自救。
还没来得及细想,房门又被叩响了,左三下,又三下,都不必开门看,听声音都知道是谁。
她将这张纸塞进袖子里,起身给不开门不罢休的苏二公子开门。
“你又要做什么?”楚明姣扯动嘴角,将他上下看一遍,狐疑道:“楚南浔没有给你安排事做吗?你怎么天天那么闲?”
“当然有。”苏韫玉摊了摊手掌,斜斜倚靠在门槛边上:“他给我的最大任务,就是将楚二少主哄得开心一点,别的事我可能还帮不上忙,但若说这个,我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吧。”
“走,请你去酒楼喝酒去?”他朝外偏偏头,见楚明姣努着嘴,一脸不开心,并且觉得他没事找事的样子,不由笑起来:“这次不骗你,真有事和你说。”
“你先说。”
“不知道为什么。”苏韫玉贴近她耳侧,还真丢出一句叫人诧异的话来:“苏家最近在查我,老头子还亲自出手了。”
楚明姣正色,第一反应是:“你暴露了?”
“你说楚南浔暴露还有可能,他毕竟是自己的身躯,我这可是实打实的宋谓的躯壳,我连苏家都没回过,他凭什么怀疑我?”苏韫玉压低声音:“自打我回来,都没和老头碰过面,但是你看——”
他掀起衣袖,露出手腕上那一圈像是铁丝绞磨出来的伤口,声音之中透出点不解:“我没设防,差点真被苏家弟子的同身锁捉回去了。”
“照这趋势,再过一两天,苏家估计要直接找你要人了。五家结盟,老头子真开口,你也不能不给啊。”
说到这,他问:“商量下对策?去不去?”
楚明姣不情不愿地关了门,和他去了最近的酒楼。
苏韫玉先要了两碟糕点,再要了一壶清茶,原本想选个靠窗的包间,可没有了,于是又另选了个靠窗,还能看见戏台唱曲的位置,小二提议将竹帘略放,也等同于半个包间。
楚明姣无心喝茶,她指尖敲了敲桌面,问:“苏家调查你,到底怎么回事?”
苏韫玉低头抿了口茶,眼神幽暗:“他们给我的感觉,像是没认出来我。”
“没认出,没认出为什么抓你?宋谓这个身份,我当初都调查清楚了,该善的后也善了,不会有遗漏的地方,而且,他们为什么突然查宋家的旁系子弟?”楚明姣皱眉:“你方才说,你父亲也出手了。”
“是。”苏韫玉笑了下:“这是最让我疑惑的地方,五世家自从流息日起,有多安静你是知道的,我父亲该和你父亲一样,在家苦修,非有意外,半步都不会踏出家门才对。”
事实上,苏家家主一直以来,也都是这么做的。
“其实也没事,真被抓了的话,大不了我如实交代。”苏韫玉扬扬眉,一副没将这当成什么大事的样子:“血肉至亲,都到这时候了,总不至于让我再填一次深潭?”
“不,他们如此大张旗鼓找人,肯定是有什么确凿的消息。”
楚明姣盯着玫瑰花糕出神,渐渐有了思绪:“为了将人带回去,苏家同身锁都带出来了,问题是……如果不知道你身份,那他们要带的,究竟是什么人?”
话说到这一步,苏韫玉的茶也喝不下去了,他往椅背上一躺,整个人松懈下来:“不知道了,别想这些,我今日是带你出来放松的。”
他道:“大战前偷闲躲懒一会,嗯?”
楚明姣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觉得眼下的事还没解决,苏家这边又不知道在找什么,她怎么能现在放松。
苏韫玉看穿她在想什么:“界壁宋玢去找了,五家精英各为其主,没有需要你管的,和江承函的对决,你应该早有对策了,现在除了干着急,我两还有什么能做的?不若歇息歇息,养精蓄锐,俗话还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呢。”
楚明姣挣扎了一会,半晌,身体也软下去,学着他一样,脊骨完全贴合椅背,两个人半坐半躺,双双闭着眼,谁也不看谁,像两具没有骨骼,精疲力竭的躯体。
冬季暖阳透过窗洒在他们脸庞上,苏韫玉懒洋洋地抻着手肘,道:“楚二,你还记得多少小时候的事?”
“说起来真奇怪……楚南浔没下深潭之前,我两是不是还挺无忧无虑的?我总觉得那会我还是心比天高的少年,人生的乐趣好像全在秘境比试时将凡界那些别扭得要命的天才们打得认输上。”
“你好像也是一样,剑道的千古奇才?”
“我和宋玢出来喝酒,看到像你的人都得斟酌半天,要是感觉身体状态不大对,立马转身跑。”
“你看看你那时候,多让人害怕。”
他吐字很慢,像是随时要睡着了一样,字音都没什么力道:“我们本来以为,你成婚后会有所收敛,再不济,出来闲逛打架比试闯秘境的时间也会大大减少,哪知都没有。导致现在一看,好像你成婚后与成婚前,没什么差别。”
楚明姣眯着眼,眼前光线璨璨,她将手背搭在眼睛上,也很懒散地回:“你一下说得太多了,闲聊都不知道先和你聊哪个。”
话虽如此,她还是耐心一一参与了:“小时候的事,有些不大清楚了,回想起来,只记得你老对我臭着一张脸,一副多大不乐意带我玩的样子,宋玢呢,又不经气,老是告状。”
“我也看人族的‘天才们’挺不顺眼的,他们老觉得我们是因为灵气浓郁才比他们厉害,轮到全封灵力上场,单拼战斗技巧与攻伐力时就不吭声了。”她顿了下:“诶,你说,四十八仙门现在袖手旁观,是不是因为那时候被我们得罪狠了,面上无光?”
苏韫玉摇头:“我觉得他们只是,单纯的受人保护惯了,不想冒险。”
楚明姣睫毛在手背上眨了下,又说:“成婚前后,没有变化,是因为神后这个身份给我带来的束缚不多。”
最开始,她才与江承函成婚时,各方势力都要来凑热闹,恨不得长十双眼睛放在她身上挑刺,祭司殿就更不必说了,规劝神后规范言行,端重身份的奏帖一日都不带停的,全被江承函无声无息压了下去。
她依旧是灿灿烂漫的楚二姑娘,是叫一圈人头疼得不行的本命剑剑主,是她自己。
神后只意味着成为了他的道侣,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束缚。
“你散出成婚的消息时,我才闭死关出来,第一反应是,不可能是真的吧。”
说这话时,苏韫玉睁开眼,好像比较在意这个回答,声音里的睡意都霎时少了一半:“那么早就成婚,你当时怎么想的,胆子真大。”
“其实没想很多。”楚明姣依旧闭着眼睛,像是没什么情绪波动一样:“我只是觉得,以后也不会再有比他更让我喜欢的人了。”
所以。
早成亲晚成亲,没有差别。
苏韫玉胸口处突然泛起一阵酸楚,他自己也分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前所未有,同时意识到,自己这几天面对楚明姣时反常的情绪越来越多了。
而这显然,对她,对他,都不是件好事。
他不再提这些,转而道:“这次的事,我以为,按照你的性格,会——”
“会全然相信他,是吗?”
楚明姣知道他想说什么,先一步截了话头:“如果是我自己,我会陪他等到最后,届时,是好是坏,是生是死,自有定论。但现在不止是我,我无法把山海界数十万人的安危,我的亲人,朋友,族人的性命全部寄托在别人身上。”
任何人都不行。
苏韫玉:“不说这些了,说好的带你来放松,闭眼,晒太阳。”
楚明姣阖眼放松了自己,没过多久,竟然真在这难得的冬日暖阳里昏昏欲睡起来,楼下戏台上已经开唱,咿咿呀呀地将这世间爱恨情仇,家国大义一一道来,勾人的尾调飘进耳朵里,催得人神智都沉醉了。
她确实太累了。
直到台下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喧闹声,她皱皱眉,本没打算管,可那声音就是拐着弯一字不落地往她耳朵里钻:“……呸!什么高高在上的神主殿,舍弃了山海界,还跑到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放开我!”
“凭什么不能说,神主殿真有本事,不若将我们这等平民百姓都杀了吧。”
接下来,又是男子癫狂的笑叫声:“哦?是我忘却了,而今还不能杀我们,神主殿下还指望我们填深潭救凡界苍生呢,那里啊,才是他心中真正值得活着的子民。”
这一声神主殿下,极尽尖锐讽刺。
自从神主诞生于世,从未有人敢当街放下这样的话,最是穷凶极恶的罪犯也不会如此。
宛若针尖刺进了皮肤,楚明姣猛的清醒,她无声坐起来,脊骨挺直,手掀开纱帘,往楼里看。
发现楼里很安静,安静得叫人觉得心里发毛。
苏韫玉几乎也是立刻转醒了,他默默骂了句该死,早在一两天前,五世家的人已经有意无意将各种版本的“真相”散布出去了,直到今天,楚南浔等人联合下令,他们才开始真正行动,但按理说,这片地域早在上午,就已经“演练”完了。
倒霉的人,真是喝口凉茶都塞牙。
他看向楚明姣。
她在观察楼里其他坐着的人的脸色,看得很仔细,不放过一丝一毫细节。
这若是换在从前,都不用从前,就十天以前,谁敢这样辱骂神主殿,江承函,这楼里甭管老少,就算闹事的人已经被神主殿的人带走了,他们都要站起来朝他吐口唾沫才肯作罢。
可现在,这些人眼神讥嘲,神色中夹杂着一种愤怒,那种愤怒汇聚起来,便是这世上最锋利的刀刃,能诛心于无形之处。
这幅情态,说五世家的手没插进来,楚明姣根本不信。
“这就是你们最后商定的结果?”她定定看了许久,视线落回神色复杂懊恼的苏韫玉身上,轻声问:“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苏韫玉张了张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挤出一句:“不然我们回去吧,这茶,也没什么好喝的。”
楚明姣却不予理会,她下楼,走到街上,发现口出狂言的是个鬓发与胡须乱糟糟,衣裳被浆洗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男子,喝了不知道多少酒,一身熏天酒味,此时被神令使押走也不怕,满脸慷慨赴死的神情。
这落在满街人眼中,无疑飞速渲染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静默悲壮感。
神令使捉人,在他们眼中,与江承函心虚,毫无分别。
楚明姣站在酒楼的招匾下,逆着光去看这一出分明被人安排好的闹剧,她以为这一幕会随着醉汉被抓走而落幕,可远处却闻讯赶来几位五世家的弟子,象征他们身份的腰牌熠熠发光,闪亮得想叫人忽视都不行。
“神令使大人。”来的三位五世家弟子朝两名神令使抱拳,语气做小,姿态却不卑不亢:“此人从苏家逃出,行窃,可否交由我们审问处理?”
为首的神令使眯着眼睛,大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横在腰间的刀柄,他深深凝着眼前的这些年轻人,又侧过头,扫一扫周围无数双关注在此的眼睛,半晌,手一挥,命人将酒鬼放了,压低声音道:“五世家可知道自己这两天都在做些什么?嗯?!”
他是神主殿的官吏,形形色色离奇的事看多了,这次山海界从前日起,就隐隐起了流言,先是在众人心中都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及至今日,彻底爆发,呈烈火烹油之势,传播极广,若说没有没有人暗中策划谋略,根本不可能。
这两日,凡是诋毁神主殿与神主的,到最后都被五世家的人以各种方式保了下来。
这无疑是在告诉默默看着这一幕的无数双眼睛:看,关键时候,五世家才是会与大家站在一起的。
五世家这边接声的是个女子,长得幼小玲珑,语气清脆:“我们听不懂神令使大人在说什么。”
“小崽子。”神令使掸掸衣袖,抬眼:“神主殿下昔日为山海界做了多少事,你们是一点也不记啊。”
“大人。”擦身而过时,这女子握握拳头,同样压低了声音说:“昔日神主恩惠,我们不敢稍忘半分,世家之内任何人,都不会诋毁殿下半句。”
“可您也是山海界的人。”
神令使脚步微不可见一顿,带着神后两位神令使,怒而甩袖走了。
这一出,楚明姣看懂了。
不止世家离心,就连在神主殿做事的人,心里也都开始迟疑摇摆了。
这女孩说得对,他们也是山海界的人,神主到了凡界依旧是高高在上的神主,牺牲他们而保凡界生灵无虞,他的声望甚至会达到一个新的巅峰。
会死的是他们。
楚明姣看完这一幕,转身就走,苏韫玉急忙跟上,他以为她是要去找楚南浔质问,兴师问罪,可跟着她七弯八绕走了一路,眼看着脱离了城中,眼前开阔起来。
冬季的郊野不比其他季节,稍显空旷。
苏韫玉心中隐隐猜出她这是想来这做什么了。
神主殿重威仪,江承函昔日在山海界的声望又无与伦比的高,许多人建了神主祠,在乡野小道边和半山腰里的隐秘角落,离得近的人会来每日上上香,这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楚明姣曾来这里看过,她在风中停了停,攀上一座小山包,拨开堆叠在一起的枯草,顺着经年累月踏出来的脚印小路往前走,走了不到十几步,看到了一座神主祠。
那已经叫不得神主祠了,入目只是很多碎土片,被人用棍棒敲碎了,两个杏子被人踩碎了,汁水黏糊进泥土里,香案与香灰分离,东倒西歪。
不需要多问,谁都知道这里经历了什么。
楚明姣眼睫上下颤了下,稍微一垂眼,脑海里就能自行想象出这个祠堂从前的样子。
小小的,由土坯砌成,很是简陋,只能勉强在小香案里上柱香,再摆两个贡果。
当地住着的都是灵农,以农田果蔬为生,当年的果苗与禾苗十分娇贵,畏热畏寒,一年只有半季的收成,还是全靠天吃饭。江承函出来游历时发现了这一状况,将培育种挪了一些回神主殿,研究了好几年,才叫这些秧苗从根部茁壮起来,收成渐好。
到现在,神灵禁区里都还有稻穗生长,随四季变幻。
灵农们在此处为他建了神主祠。
她又绕去另外几处山头,无一例外,神主祠都被砸了,面无全非,地面只有碎土与香灰横陈,若是再几场雨,这些痕迹也会被抹除掉。
楚明姣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表情,她在树根边上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扬着脸看向远方,裙摆扫地,沾上泥污也没有心力再管,整个人水一样安静下来。
苏韫玉摸不透她的具体心情。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在不远处坐着,手里捏着的玉简亮了数次,他皱皱眉,没有去管。
没过多久,楚南浔赶了过来,一眼就看到楚明姣,他疾步朝她走来,而后半蹲在她跟前。
她后知后觉抬头,楚南浔视线在她脸上扫了一圈,胸膛起伏了下,来之前以为她哭了,现在一看,心不由放下小半:“都看到了?”
楚明姣动了动唇:“看到了。”
楚南浔轻轻捏着她的肩,兄妹两人对视:“哥哥知道,你一直都很聪明。”
楚明姣咬了咬唇。
早在观望完方才那场人为闹剧后,她就明白了,五世家为什么要这样做。
说白了,还是时间来不及。他们不得不做两手打算,就算拿到了撤离的神印,他们也没办法在短短三个时辰里号召所有的住民前往潮澜河,这太叫人猝不及防了,他们得先有个心理准备。
再则就是,江承函与楚明姣打斗时,战局瞬息万变。若是他提前脱身,只需露一面,或是通过神力传个影像,凭他昔日在山海界住民中的声望,五世家的布署,顷刻间便会付诸东流。
没人会选择听世家之言,弃故土而逃。
所以这一步,他们必须这么走。
“明姣。”
楚南浔有太多安慰关心的话要说了,可他又无比清楚的知道,这些陈词滥调,起不了任何作用,他的妹妹,从小就比许多人要坚强,她能承受住任何风雨,“若此举是为当权者一己私欲,哥哥与楚家绝不会下此令,可明姣,这是山海界数不胜数的人在求生。”
“我知道。”楚明姣转了下眼珠,轻声说:“我知道的。”
她看了看眼前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眉眼的男子,又去看苏韫玉,甚至还笑了下:“你们两个也是,现在时间正不够用,不必神主殿一有什么消息就赶来劝慰我。我没事,真的。”
苏韫玉无声无息地在心底戳穿:骗子。
楚南浔抚了抚她的发顶,也看向苏韫玉,直截了当问:“给你发了玉简,怎么不看?你父亲来我这里问你底细了,我将宋谓的身份底细推了出去,但你父亲直言,他要的不是这个。”
苏韫玉嘶地抽了一口气,当即扶额,问:“他还有说些什么没?”
“嗯。”楚南浔言简意赅:“说苏家祖物显身,给出了提示,苏家仍有正统嫡系一脉在外,他或许也是解决当下困境的一环。”
“苏家祖物?”楚明姣好似飞快缓了过来,她思绪一转,问:“是那个……盾山甲?”
“苏家只有这一个祖物,如果老头是这么说的,那就是它。”苏韫玉面色凝重起来:“它太老了,老得有点不稳定了,只有很偶尔的一些情况,比如神主去苏家时,它感应到气息,会挪一挪动一动,其他时候都缩起来不问世事……不过可能是因为带回了追星刃,它与盾山甲很契合。”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不确定起来:“罢了,若是他明日还在找我,我就自己回去一趟。”
自己回去,总比被苏家人绑着手捂着鼻子带回去要来得体面。
=
深夜,风雨倏至,树影横参。
楚明姣托着腮坐在窗前,等一道道熟悉的气息都沉寂下去,十里外的院落里,灯盏盏熄灭,她才隐匿气息,灵巧地避开所有巡查,从后山的荒地里翻了出去。
去了白天来的灵农田地。
她先去了第一座神祠,神祠还是白天见到的那副惨不忍睹的样子,甚至因为时间流逝,那些贡果汁液破出,散发出难闻的腐臭味。
楚明姣掖着裙摆,默默蹲下,她将碎裂的土片捡到一边,再用树枝将贡果挑走,若是香案还能用,便将它捡起来,摆正了放到一边。
神主祠上边原本有手书的木牌,但灵农们破坏它的时候并没有留情,像是被气疯了,那三个字被划痕狠狠毁去,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像一张涂抹得狰狞不堪的脸。
她在一堆狼藉中找到这个木牌,盯着上面的字看了许久,才歪了下头,从灵戒里找出一支朱笔,蘸着墨,在划痕的旁边复又将用一手漂亮的小字将“神主祠”三个字描了出来。
这些事做好以后,她也不重新立个神祠,只是把脏污秽物清理干净,再将原先的木牌子找个不远的隐蔽地方插进泥土里,转身往下一个被打碎的神祠去了。
如此往复。
直到将最后一个神祠都清理干净,她才给自己找了个干爽的枯叶堆坐下,一张鲜妍的脸朝向手边的木牌,伸手抚了下,不知想到什么,呆住了。
半晌,双手合拢,无声捂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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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玢和苏韫玉来的时候,楚明姣已经回去了。
他拔开草丛看到这一幕,嚷嚷着看向苏韫玉:“她居然还真来了。”
苏韫玉倚在树干上,星光月影下,那木牌像一座无声恸哭的坟碑。他凝望着,喉咙倏地滚动了下,那种近来频频作祟的异样卷成了海啸山洪,逼得他再也无法忽略,只能直视。
他想,自己可能是完了。
他喜欢上楚明姣了。
十几年前,天之骄子意气风发,亦有无匹锋芒,不可否认,那个年纪,也对未来心仪的姑娘有着无数种美好的幻想。唯独楚明姣,第一个被他下意识排除了,所以在大祭司算出两人有姻缘卦时,他甚至正儿八经避过一段时间的嫌。
他曾经很不能想象,自己和楚明姣在一起,会是怎样的生活。
难不成要过上深更半夜被拉起来陪她练剑,断筋又断骨头的日子吗。
可父母兄弟每每问起他到底有没有中意的姑娘时,他又哑然歇声,因为整个山海界,真找不出一个。如今真正开了情窍,再回想过去种种,居然生出一种荒诞的理所当然之感。
——除了楚明姣,他哪里还准别人靠近过。
除了楚明姣,他还能喜欢谁?
苏韫玉低眸,禁不住紧了紧掌心,若是这次山海界不能渡过难关,自然不会再有什么小情小爱,但若是能,楚明姣与江承函的关系,必然彻底崩坏。
往后那么多年。
他是不是……来得也不算晚。
苏韫玉正出神,就听宋玢格外假模假样地重重咳了一声,抬眼一看,身躯紧绷起来。
苏家家主身后跟着两位苏家长老,像是专门逮他一样,直直堵住了前路,看着那张熟悉到叫人灵魂战栗的脸,苏韫玉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宋谓。”苏家家主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节,眉心紧皱,声音威严:“告诉我,你当真是宋谓吗?”
不等苏韫玉回答,他又道:“祖物揭示,我苏家仍有子嗣在外。我有个儿子,死在了深潭里,祖物所言,叫我心中燃起希望,我找他已有三天有余。”
面对父亲那双浑浊疲惫的眼睛,苏韫玉没办法不应,他握了握拳,缓声道:“父亲。”
苏家家主眼睛都红了,骂:“逆子!”
苏韫玉苦笑:“父亲骂得是,儿子不孝。”
苏家家主推了推身后也激动起来的两位长老,转过身掩饰情绪,继而拂袖:“将这逆子绑了,押回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