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澜河冬季的清晨白茫茫一片,从山峦间拥簇过来的雾岚像云朵般悬浮流动,推开盘旋着祥云仙鹤纹样的窗棂,居高临下,能看见远处祭司殿高高的塔顶,被雪覆盖得只剩一个尖角,三五堆叠,像雪地里长出来的几道冰棱。
殿内一时太过安静,宋汾顶着这要命的压力,却得不到一句准话,上下牙齿无声磕碰了下,脑子里那句“不是吧”越转越清晰,最后几乎写在了那张风流散漫惯了的脸上。
他搞不懂。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手一挥,流霜箭矢横渡虚空,箭尖遥遥对准他的眉心,都不用说任何一个字,他立马偃旗息鼓,所有的疑云猜测不攻自破。
可是他僵立在原地这么久,江承函并没有否认。
长久的沉寂后,江承函眼神从书卷上挪开,掀了掀眼皮,样子说不出的清冷无暇:“五世家二十宗门,哪一家猜出的这件事?或者,谁擅闯了小殿,看到了流霜箭矢。”
他语调不急,听不出动怒的意思,询问也不像要秋后算账,而是陈述某种既定的事实。
这就是直接承认的意思。
宋汾心头梗了梗,他喉结无意识地滑动了下,再开口时,声音有种不正常的哑:“为什么?你疯了?——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顾不上僭越不僭越,他提高了音量:“你是神主……那可是流霜箭矢!”
江承函手指指节抵着桌面,稍用了几分力,随着这几声疑惑至极的质问,睫毛沉落,时光一跃,像是骤然回到多年前。
彼时,他与楚明姣才成婚没多久。
有关神灵的一切在外人眼中处处都是禁忌,神秘无比,可事实上,江承函的生活乏味枯燥到极点。
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神主殿,深潭与禁区间辗转,处理各种棘手的事件,必要的时候,甚至需要于千万双眼睛下露面,当个平抚一切的“定海神针”。
这也注定了他骨子里的单调无趣。
楚明姣不一样,她朋友多得很,山海界五世家二十宗门,她走到哪里都有新的花样,热烈烂漫,无拘无束。
江承函与她成婚后,并没有约束这种天性,她常常一早就不见人,大晚上才回来,或者晚上都不回来,只是通过联络玉简,醉醺醺地联系他,说晚上不回去了。
饶是江承函这种本不该有情绪的存在,心绪都能被她搅得稀巴烂,捏着玉简生生气得不想再理她,再低头,摞成小山的奏疏一个字是都看不进去了。
楚明姣就是有这种本事。
这些都还不是最能挑动江承函神经的,身为本命剑剑主,她提升自我的方式残酷惨烈,往往是在激烈厮杀中有所领悟破境,这要换做是别人,可能还稍微注意一点。
可楚明姣是谁啊,她和本命剑就是天定的搭档,这人一出剑,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她还喜欢越级挑战。
往往酣畅淋漓打过一场后,她看着满身的伤,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愁恼。
江承函每次看到这些伤的反应都不算好,他也不恼她,就是自己一个人生闷气,要命的是,后面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几个月,她都被神主殿下看得牢牢的,只能在潮澜河养伤,别想再出门干什么事。
那种滋味可真的是,无聊死了。
后面她就灵机一转,每回受了伤,总一如既往和江承函报平安,再找各种各样的借口不回家,自己要不就悄悄摸回楚家,要么在各路朋友家里借住,再要么就直接在外面酒楼待几天。
一般无伤大雅的伤,用过伤药后养几天就好得差不多了,她这个时候再慢慢悠悠回神主殿。
几次之后,还是被江承函从手腕上没消退干净的淤青擦伤,才长好还没完全能行动自如的各处骨头与关节上看出了端倪。
他皱眉,冷着眼看她,楚明姣与他对视片刻,心虚了,咳一声,将伤痕藏起来,一边嘀咕那药怎么回事这次恢复怎么这么慢,一面托腮对他道:“我没事的,那本命剑就是这样的嘛,我不能因为受伤和疼,就一辈子龟缩起来不修炼啊。”
她心向剑道之巅,剑之所指,无可匹敌。
三界的神后,绝不是她的理想。
江承函尊重她,理解她,不愿束缚她,很长一段时间,都看着这姑娘风里来雨里去的横冲直撞,荆棘般放肆生长。
只是每次,他从汀墨口中听到楚明姣又与谁比试,受了怎样的伤,再过一会,听她在玉简那边扯着蹩脚的借口说今夜又不回去了,要在朋友家住几日玩几日时,还是会忍耐地闭下眼,心口一窒。
需要在原地顿一顿,才能配合她完成拙劣的谎言。
可往后两三天,什么心如止水,淡然从容,还是会被逐一打破,开始心不在焉,走神,止不住的担心如疯长的藤蔓般缠绕上来。
本命剑的凶险程度人尽皆知,越到后面,越需要突破极限。
楚明姣开始接连受重伤。
每次宋玢意识到事态兜不住了,情况危急时,会火急火燎地和汀墨联系,他不敢直接和江承函说这种事,只能旁敲侧击让他赶快来接人,这边通知完,再叹息着去看另一边与楚明姣对战的人的情况。
一般来说,对面也是奄奄一息,需要叫家人紧急疗伤的状况。
江承函好几次连神主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就直接震碎空间去了他们对战的地方。到的时候,看见楚明姣倒在血泊中,宋玢等好友守在一边,连碰都不敢多碰一下的样子,神力微滞,而后沸腾。
他将楚明姣抱起来,回禁区的路上,频频去看她寡白的脸,感觉自己在抱着一捧濒临死亡的花。
她那么顽强,又那么脆弱,眼睛一闭上,好像永远不会再醒过来。
那样危及生命的重伤,她至少需要修养四五日才能缓慢苏醒,可这人就是记吃不记打,一旦好转,就开始四处晃**,再一看本命剑,她甚至能喜笑颜开,笑盈盈地凑到他眼下,甜乎乎地嚷:“我本命剑突破啦。”
那一刻,江承函真觉得。
天底下就没有比楚家二姑娘更叫人操心的。
她好了伤疤忘了疼,在诸多天骄冲刺山巅时,也开始激流勇进,频频冲刺挑战。
她先是挑战各种少主,后面又请战各家的长老们,她人缘好,性格好,这要是以前,大家都会给这个面子,可随着本命剑越发凌厉,与她对战的人基本都不会再来第二回,太惨了,太痛了,那都不是伤筋动骨的事,那是一旦没控制好,命在不在都不好说。
哦。打得狠了,还有极大可能承受神主殿下的冷脸。
楚明姣也知道这些,她开始另辟蹊径,胆大包天地冲进各种因为过于危险而被封印的小世界和秘境中,跃跃欲试地往最深处挺进,这对秘境中那些曾经闪耀一个时代的“前辈们”来说,简直就是不可容忍的挑衅。
她浑然不在意这些,这个秘境进,那个秘境出,乐此不疲。
那个时候,本命剑已经很强了,正儿八经打的话,即便是五大家的家主,也不是没有一击之力。
提心吊胆二人组里的楚南浔先放下了心,觉得现在是天高任鸟飞的时候了,至少不必担心她的安危了。
楚明姣确实也叫人过了一段叫人安生的日子。
直到那年盛夏,楚明姣进了个荒废了许多年的古老密室,她进去也不找东西,直接奔着最终点的决断剑阵开打。
说来也是巧合,那剑阵不是个人剑阵,是当时那个年代的名满天下的剑者联手设置的东西,很有攻击性,当年进秘境的年轻人都得到了长辈们的提醒,远远地避开了它,导致它的力量长存,一点也没被消耗掉。
攻击性强的剑阵与攻击性强的本命剑一对撞,立马一发不可收拾。
激斗正酣,剑阵怕楚明姣临阵脱逃,直接关了秘境出入口,从天地中消失,她正在兴头上,也不怕,本命剑出鞘横扫,与剑阵硬碰硬擦着边来。
那一战持续了很久。
谁也联系不上楚明姣,联络玉简亮起来,才冒出点光就直接熄灭了,灵力如此,神力亦如此。
她像是陷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时空。
起初,江承函以为是二姑娘又在外面忘乎所以了,没想着着家,接连五六次玉简联系不上人,他压着被她零星挑起来的一点火星,在深夜拜访了楚南浔。
楚家侍从恭敬地端上热茶,他才捧起来没抿一口,就眼见着所有他交给楚明姣的护身符,咒术与灵器逐一炸开,黯淡,像一团火发挥出了所有的热量,烧到最后悄无声息熄灭了。
这意味着楚明姣陷入了生死危机,被动到需要靠这些东西自发自动地炸开,才能短暂护着她一会,此时此刻,她人可能已经陷入昏迷中。
楚南浔拍桌霍的起身。
茶盏里滚热的水翻涌出来,溅了江承函满手背,他像是那一刹那被烫到骨髓深处了似的,眼睑猛抬,指尖无意识颤抖了下。
提起那一天,其实山海界很多人都记得清楚。
夜至最浓时,大家要么在深度打坐闭关中,要么已经合衣躺下陷入梦乡,突然间,不知怎么回事,磅礴浩瀚如千层堆浪的神力在夜幕天穹上涌动起来,像一声惊天炸雷,炸得所有人都瞬时惊醒,抬眼望天空。
明明是盛夏,沁雪般的气息却扑面而来。
其实谁都有听说过,神主神念可以铺展千里万里,这话听得多了,但从没遇见过,也就不当一回事。
毕竟想想也知道,一般人都不会闲得没事浪费神识去观察别人,神主日机万里,更不可能。
所以,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头一遭。
说是观察,这还算说得好听了,说得难听点确切点,那就是强行搜查。
先从五大家开始,数不清的长老教习执事惊醒,五大家家主很快步履匆匆出现在天空上,要上去问询发生了什么,被神主殿的神使们一一拦下。
楚滕荣一边打起精神,一边止不住的打哈欠,和另外几家家主议论到一半,听下面的人说,楚家少家主怎么到处发了搜寻令,楚家护卫漫山遍野的找人。
楚滕荣一下子不困了,揪了个人细问,神色马上变了,捏着联络玉简抬脚就走。
那夜不得安宁。
等浩如烟海的神力终于锁定了某一方向,大家看见江承函现身。
他立于神殿之上,长发只用银色绸带松松绑着,垂着眼,对一切喧哗与吵闹漠然处之,手掌抬起,落在半空中,一张古朴的弓嗡鸣着悬在身前。
搭弓,上弦,冰蓝色的流霜箭矢流星般迸发,流动的气浪将他雪白的衣袖也拂得如飞鸟般朝前一送。
悄然无声。
一击即中。
火山爆发时的炸裂声浪席卷开,不明所以的人看得满眼放光,觉得热闹,可类似五大家家主,少主和资深长老们却看得眼瞳微缩,手掌忍不住握紧,下颚微抬。
他们几乎没见江承函亲自出手过。
很难想象,仅凭流霜箭矢一击之力,就居然到了可以强行射穿古灵境之门的程度。
门一破,江承函大步跨进灵境深处,在一堆战斗后的残垣断壁中找到了楚明姣,她的气息只剩游丝般的一线,脉搏跳动接近于无,和那彻底破碎的剑阵几乎是同归于尽了。
只要那剑阵还有一点儿余力。
他现在见到的,就是楚明姣冰凉的尸骨。
这次楚明姣伤得太重了,服用过最好的伤药,再用顶级的灵液滋养,她的状态也没得到明显好转,高烧一直没退,一会儿全身冒冷汗,一会儿肌肤又滚热起来。严重时有**,寒颤,梦呓的情况,恶化迹象很明显。
所有人心知肚明,情况没一发不可收拾下去,全仰仗着江承函用神力护住了她的心脉。
整整十五天,江承函没敢离开一步。
都说神灵无所不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也有无力回天的时候。
就像现在,她像破碎的瓷娃娃般躺着,他除了陪着,输送神力,提心吊胆地挨过一个个所谓的“危险期”,做不了别的事。
楚明姣终于悠悠转醒时,一眼就在床前见到了江承函。
神主殿下从来端方持重,仪形洁净如冰雪,她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人眼下缀着乌青,面部棱角紧绷,身上写满疲倦与萎靡的样子。
她迟缓地眨了下眼,与他对视,难得发自内心的心虚。
这人……好像要担心坏了。
她转醒第一日,江承函没说什么,默不作声地守着,等后面几天,她有所好转了,也酝酿好说辞,朝他招招手主动表示要说话了,他才拎了把椅子,坐到了床前。
“你要打要骂,都直接来吧,我这次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还没开始呢,她就丢出这么一句,说得好像从前他骂过,打过她一次似的。
“不骂你,也不打你。”
说话时,江承函手指还捏着她伶仃一截手腕,将神力源源不断灌进去,低眸去看她:“你说想攀高峰,说本命剑应当如此,为此,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我都由着你,不曾阻拦管束你。”
楚明姣勾了勾他的手指,磨磨蹭蹭地又去磨他几近呈透明色的腕骨,带着种叫他消气的讨好意味。
“你进秘境前,与我提前说一声,能费多长时间?”
她垂着头不吭声。
江承函皱眉,疲惫至极地摁了下额心,声音又清又低:“我现在一闭上眼,眼前就是那日我找到你时的样子。”
触目惊心,不堪直视。
她全身上下,就没一块完好的肌肤。
他想抱她,都不知道究竟要用怎样的姿势,才能叫她不那么疼。
“这次,你若是真醒不来了。”江承函与她懵懂的,小孩一样,生死都不放心上的眼睛对视,一字一句问:“我要怎么办?”
说实话,这是楚明姣第一次直视他的某种脆弱,才要说话,又讷讷止住,圆溜溜的瞳仁里,有些茫然。
好像也是第一次知道,神灵原来也会有这么无助,惶恐,感到害怕的时候。
楚明姣完全招架不住他这样,立马举手投降,认错与保证,一个都不落下,话说得比唱得都好听。
江承函能不知道她嘛。
再过一段时日,等她又能蹦蹦跳跳去外面打架了,你再问她答应了什么,完蛋,一个字都记不起来。
她太洒脱了,洒脱得好像没有牵挂一样。
楚明姣这次结结实实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她情况稳定了,神使们搬了张大的案桌进来,白天,江承函陪无所事事的二姑娘说话,处理这段时日里堆积起来的政务。
夜里,等她睡着了,他就披衣起身,顶着一程程夜露前往藏书阁。
本命剑越到后面越危险,这条路注定如此。
她胆子大,天不怕地不怕,兴致一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带着本命剑就上了,什么伤势,危险,会不会有性命之忧,那都是后面要考虑的事。
即便在战斗中死亡,于她而言,也是个可以接受的结果。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没办法叫她放弃热爱的剑之道,就只能遍览古籍,找寻所有有关本命剑修炼之路上的资料,一遍遍翻看,对比,最后总结出来。
——她需要一名琴修。
这对她打斗受伤后的疗养,和未来之路上的深入,都大有裨益。
这种说法,他也确实,一直有所耳闻。
拥有这样的助力后,她未来需要以身涉险,殊死搏杀的次数也会少上许多。
能少一次是一次。
他生怕就因为哪一次,而要去承担某种失去她的可能。
过了一段时间,楚明姣好转起来,和他说了声,搬回楚家住了一段日子,安抚她同样受到惊吓的兄长与老父亲去了。
江承函在一个无月无星的深夜,独自进入密室,于原地静默许久,将古弓与流霜箭矢取了下来。
流霜箭矢与他心意相同,提前察觉到什么,嗡的哀鸣一声,在他掌中颤动,急切不舍地挽留。
他眉眼沉霜,单方面切断了与流霜箭矢的灵契,紧接着以一种不太熟练的方式,略微笨拙涩痛地将满身箭气回归本源,转换为醇正温和的琴意。
楚明姣在一个月后回来了,带着一点不算严重的伤,隔着好远就小跑过来跳进他怀里,整个人都往外冒着一种馥郁的花草香,发丝缠了他满身:“我回来了。”
“我可被老头念死了。”
江承函低头,她再一动,毛绒绒的发顶就不住地摩挲着他的下巴,见此情形,不远处的汀白汀墨与春分都识趣地止住了脚步,她这会是一点看不出与人比试时的样子了,娇里娇气地抱怨:“老头非让我住久一点,说这次伤了元气,要我在家里好好休养。”
她说话的时候,他听得很安静,时不时应一声,最后,拉过她的手肘看了看,问:“又在哪儿受的伤?”
“苏蕴玉的盾山家突破了,我们在演练台上比了三四回合。”她着重补充:“我自己提出来的,点到为止。”
江承函抚了下她的发顶:“有点乖。”
她于是极为受用地眯起了眼睛。
夜里,楚明姣半曲腿坐在**,裙子和喇叭花一样散开边角,占据了大半张床,这时候才开始处理手肘上那片因为对撞而肿起的地方。
见状,江承函走过去,骨节分明的食指隔着层轻纱衣料,贴上她挺直的背脊骨,这一次,从他指尖溢出来平复她体内伤势的不是神力,而是更为契合醇正的琴意。
楚明姣感受到那股暖流,嘴里嘟囔的话语卡了音,她像是被烧红的炭火烙进了肌肤,在原地楞了下,猛地转身,抓着他的手指,问:“刚才怎么回事?这是什么?”
“怎么会是琴意?”
江承函被她抓住的指节微动,望着她,眉目沉雪,像是默认了这个话题。
他无声静默,半晌,用指节触了触她红灿灿的脸颊:“日后,本命剑的修炼不会再那样艰难了。”
楚明姣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大脑里,冲得她一阵阵眩晕,某种可怕的猜想贴着被他之前触碰过的背脊一路往上蹿,她脸上笑容和血色一起凝固,喉咙颤了颤:“什么意思。”
“你别和我开这种玩笑。”
江承函似乎有些难以理解她的反应,安安静静地站着,短时间内没出声。
她一下急了,抓着他的手掌,灵力顺着经络游进去,神力里的箭意没有了,之前蓄势而发,总是锐意逼人的那股劲,尽数转换成了软绵绵的琴意。
从第一次见面,到相知相许,再到成婚,那么多年里,江承函头一次见到那样生气的楚明姣。
她立马从**下来,鞋都没穿,脸色煞白,推了他一下:“流霜箭矢呢?”
他微微抿了下唇。
像平地积蓄起一阵来势汹汹的云雨,楚明姣眼眶红起来,又推了他一下,这次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抖意,似乎牙关都在轻颤:“问你呢,流霜箭矢呢?”
江承函皱眉,擦了擦她泛起花瓣一样浮红的眼角,低声道:“留在神主殿了。”
这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他不动,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楚明姣就彻底绷不住了,眼泪从两腮掉落,一边掉她一边胡乱伸手去擦,一时间什么都顾不上了,拉着他就往神主殿跑。
一路跑得很快,眼前景色瞬息变幻,她的心跳却慢得像是要彻底停掉。
流霜箭矢果真静静躺在神主殿中,被一个灵盒密封着,江承函的手放上去,这支名动三界的灵器再也没有以往那种贴合着跃动的动静,它死气沉沉。
楚明姣极其无助地拉着他,将他推到流霜箭矢边上,说:“你去换回来,现在换。”
江承函不动,在她又一次用手背擦眼泪时拉住她,轻声解释:“换不了了。”
顿了顿,他又有些迟疑地问:“姣姣,你不喜欢琴修吗?”
这都什么和什么。
“这和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啊。”她气得要命,哽声:“我根本不需要琴修!我不需要……我就要流霜箭矢,我当初见你时你什么样,现在就得是什么样。”
她慌得语无伦次,乱了阵脚,拉着他又要去祭司殿:“走,去问大祭司,肯定会有办法能换回来的。”
江承函拉住她。
深夜的烛光下,她望进他的瞳仁,几乎能看见里面的字。
——落子无悔,无法更改。
江承函从来没见她掉过那么多眼泪。
楚二姑娘生来骄傲,数次生命垂危,奄奄一息,别说红眼睛掉眼泪了,要不是他和楚南浔的脸色太难看,她甚至还能笑起来朝宋玢这些“狐朋狗友”扮个鬼脸。
最多最多,江承函只在床笫之事上听她胡言乱语地哼哼唧唧抽泣过。
像现在这种情况,一次都不曾有过。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日,足足一个月,楚明姣都将自己关在藏书阁里,她拿着本册子,但凡看到些什么与琴修,箭修转换之术相关的事,就认认真真记下来。
那段时间,她谁也不见,谁也不理,玉简亮起来又熄灭,宋玢和苏蕴玉差点以为她又怎么了,还旁敲侧击去问过楚南浔和汀墨。
这期间,她卯着一股劲,觉得只要自己看了足够多的书,总能找到方法让江承函将那该死的琴意散回去,这股劲在她翻完最后一本记载了琴修事宜的术后溃散了。
事实摆在眼前,逼人不得不接受。
江承函才从神主殿与神使们议完事,转身去了藏书阁。
这一个月里,他也受到了冷落。
楚明姣终于肯从藏书阁中出来,捏着那本小小的册子,又看了看盒子里彻底沉寂下去的流霜箭矢,麻木地揉着眼睛,眼睛里全是熬出来的血丝。
江承函担心她的状态,将她牵着回了禁区中。
她瘦了一些,模样透着某种狼狈萎靡。
他摒弃左右侍从,就着铜盆中的热水给她擦了擦手与脸,又润了润干裂的唇瓣,叫她坐定在铜镜前。自己则敛眉,将她的发辫拆下来,重新整理,最后耐心地将脂粉涂抹均匀,以笔尖蘸着朱砂在她额心间描出收尾的艳丽一笔。
铜镜里又出现一个精致得宛若瓷娃娃般的美人。
因为眼仁里遮不去的血丝,又像只娇贵难哄的兔子。
看着看着,这美人倏地眨了下睫,腮帮子上又挂上一颗泪珠。
楚明姣觉得自己这辈子的眼泪都在这一个月里流完了。
……
这样居然都没能哄得好。
两两对视,江承函将手里的朱钗放在桌面上,内心低低叹息一声,将人抱起来,瞬时盈了满怀栀子花香,都是她发丝和裙摆上的香气。
他抚了抚她纤弱的脊背,再清癯的人也被这一幕逼得现出点无奈出来:“怎么就气成这样了。”
还说呢!
楚明姣没什么气势地痛斥他:“你到底怎么想的,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不知道琴修意味着什么吗。
他真不知道三界上下,觊觎流霜箭矢的人有多少吗?
江承函确实没有料到这一出,可以说,她的怒气,眼泪和夜以继日的补救,统统不在他事先的设想之内。
明明本命剑需要琴修。
她也需要。
他伸手顺着她的发丝,跟安抚小孩似的:“……以为你会高兴的。”
以为她会欣喜于本命剑可以更上一层楼,以为她会因为日后可以更加放肆打斗而漫出笑容,也以为她会像从前每次收到他的礼物一样亲热热地蹭蹭他,表达自己的喜欢。
神灵不通人的技巧,不懂人的情趣,很多时候,都在凭本能去珍惜她,爱她。
没承想,会将她惹成现在这样。
楚明姣被他这声“高兴”刺得心脏都疼起来,她眼皮耷拉下来,脑袋埋在他颈窝里,很快将那片肌肤沾染得湿漉漉一片。
好半晌,她睫毛上下抖动着,像两片被雨水打湿了的蝶翼,贴在他耳边,声音沙沙的:“我难过得快要死掉了。”
==
思绪从那年盛夏回到隆冬,江承函在窗前静默良久,没回答宋玢的问题。
能怎么回答。
权衡利弊,谁不会?
琴修与箭修,谁不知道怎么选?
可几次抱着生死一线的楚明姣回潮澜河的人,是他。
没有人能真正理解他那一刻的心情。
“所以都是真的?”宋玢问。
江承函抬了抬眼,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声。
宋玢顶着满脸的荒诞和迷惑,深一脚浅一脚地拐出神主殿,踩进半人高的雪地里,觉得这个世界真是疯狂了。
回到祭司殿,他瘫坐在凳椅里,挥开袖子,甩出一幅缩小的画卷,没好气地道:“你选择我,总有选择的理由吧,再不苏醒过来,三界都乱套了。”
天青画舒展了下身躯,算是回应。
=
与此同时,苏蕴玉拿出五世家连夜布署出来的计划,平展在桌面上,对楚明姣道:“看看,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
楚明姣凝神凑上去认真看。
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他们的计划列得极为周密,而且看得出来,其中一些细节的布置,善后风格,很像那些成名已久的大人物——她甚至还从中隐约看出了楚滕荣的风格。
苏蕴玉在一边总结:“细节的东西归他们管,我们不插手,但去凡界找追星刃这事得我们亲自办,追星刃能与盾山甲完美配合,能叫苏家族人发挥全部实力。我们必须速去速回,回来后,要和江承函对战,拿到神主大印,在撤离令上敲章。”
“接下来,疏离山海界的普通人,组织有能力的人备战。”
“最好,还是能往四十八仙门走一趟,能争取就争取一下。”
和楚明姣心里想的大差不差。
她颔首,示意自己这边没问题。
苏蕴玉停了停,开口:“昨日你说,和江承函对战的事交给你,看你的样子,也不想我们多过问这件事——你不说我也能猜到,你这是又要冒险了。”
“我说话不好听,你也知道,但话糙理不糙。”
他斟酌着提意见:“如果你愿意,本命剑的伤可以展露在他面前,他若是还在乎你,不会和你打这一场。”
楚明姣想也没想地就打断他:“我不愿意。”
“你就当我心高气傲,不愿在他面前示弱。”
苏蕴玉重重叹息一声:“我就知道是这样。”
楚明姣点了点纸上的其他地方,意思就是要结束这个话题。
苏蕴玉看不见的角度,她微微出神。
为了本命剑,为了她,多年以前,高居神主殿,动辄定人生死的那个人一声不吭,放弃了自己那么多年坚守的道。
她情愿和他打,痛痛快快地兵刃相见。
也不会用这种方式击痛他。
将本命剑的碎痕在他面前展露,将十三年积蓄的脓疮生生剖开。
——他会不会也跟着碎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