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末考到休业式之间的一周,学校安排高一高二的学生去各个单位社会实践。考试前两天,上午最后一堂语文课下课后,孙应龙把长长的实践单位列表贴在教室后方,让大家趁午休填好名字。饭后回到教室,见列表前人头不断,乔青羽就先去了图书馆。从图书馆回来时已经快打铃了,列表前空无一人,她便走了过去。
“阿盛!”
站定没多久,她就听到侧后方的陈沈起身朝后门喊,“给你留了福利院的名额,和去年一样~”
余光里明盛大步走了过来,乔青羽刚拿起笔的手顿了顿,把笔放回了白板下的凹槽里。
她往边上移了一步,让出列表前的空间,视线往下扫到了明盛垂挂着的右手——虎口的针线仍在,像一根根小刺,扎疼了她的神经。
“乔青羽。”
从他口中蓦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乔青羽慌乱又心虚,慢慢抬起眼与他对视。
“我还写不了字,”明盛的目光有些灰暗,喉结上下动了动,又说,“你帮我。”
乔青羽“哦”了声,机械地拿起笔,睁大在表格上搜寻,几秒后在列表的下方找到了“寰州市众恩福利院”几个字。抬起手,却听到明盛说:“不是那个。”
她疑惑回头,见他眨了眨眼,把头别向一侧,淡然道:“图书馆。”
说完他就走了。收到指令的乔青羽于是毫不马虎地把他的名字写在了“寰州市少年儿童图书馆”那一栏,而后又粗略扫了眼列表,在唯一空着的“寰州市第九人民医院-寰州大学医学院精神卫生中心”后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虽然她原本的意愿,也是选择图书馆-
李芳好对乔青羽选择“精神病院”似乎很有意见,不过因为乔青羽抢先解释说只有这组没有男生,便悻悻地闭上了嘴。乔青羽于是体验到一丝报复的快感。原本就不热络的母女,现在更加不怎么说话,尽管每天李芳好都坚持骑电瓶车接送女儿。
在九院实践的二中学生总共只有五个人,除了乔青羽,另四个女生都是高一的。不出两天,李芳好就把这四个高一学生的样貌熟记于心。她那毫不回避的、上下打量别人的审视眼光,令乔青羽根本没有勇气和学妹们交谈。她们看到李芳好时互相交换的眼神也很奇怪,厌恶中带着猎奇,到后来则增加了一点关切。乔青羽不愿但不得不承认,李芳好在她们眼中,就是个行为出格的精神病人。
一开始,乔青羽和别人一样,也以为经常被人们用来开玩笑的九院是个诡异恐怖,关押着许多扭曲面孔的牢笼。可来了之后她才发现这里整洁、温暖又安详。她的工作是帮助感统失调的孩子做运动,带他们做操,坐圆筒练平衡,抛接篮球等。其中有个五岁小女孩因为走路经常摔跤,父母每天带她来训练平衡感。小女孩叫小橙,很喜欢乔青羽,一来就会大笑着扑进她的怀里。
“姐姐,我来啦!”
奶里奶气的声音,暖暖甜甜的,一下子就把乔青羽融化了。她带着小橙玩攀爬、跳圈的游戏,小心护着她骑平衡车时摇摇晃晃的身体,荡秋千时推得她咯咯大笑。练单脚跳时,小橙常常摔倒,一开始哭得很凶,但乔青羽温柔安慰了几次并一再肯定她的胆量后,就不哭了。
“姐姐,”临近实践结束的一天下午,小橙抱住乔青羽的脖子,调皮地在她耳边说悄悄话,“你好漂亮呀!”
回家后,回想着小橙在自己耳边呼出的暖润话语,乔青羽眼眶里热流涌动。脑海中冒出个场景,很多年前的春节吧,在南桥村老房子的烤火炉边,她也喜欢这样对着乔白羽的耳朵讲话。那时她四岁?五岁?记不清了。讲话的内容也早就模糊,印象里只剩乔白羽笑眼盈盈的柔美侧脸。木炭的红色火光微映着乔白羽白瓷般的脸庞,她看向乔青羽的大眼睛里漾着灵动的水光。年幼的乔青羽因此第一次切切实实地感触到了姐姐震撼人心的美丽。
在遥远的小时候,她是深深以姐姐为豪的。
实践的最后一天,小橙按时出现在康复厅。在进行了一系列常规运动后,主班医生带着屋子里的人来到了户外花园。元旦的那场雪,已经在多日的明媚阳光下消失殆尽,忽略那几棵萧索的银杏,院子里暖融融的像是已经进入了春天。依照医生的话,小橙爬上了花坛,乔青羽则跟在一旁,小心翼翼保护着。花坛的水泥贴面有二十公分宽,普通五岁的孩子早就能在上面奔跑自如了,对小橙来说却仍是个不小的挑战。像走平衡木一般,她双手向两边平举,一声不吭紧紧盯着脚下,小脸紧绷着,努力克服内心恐惧的坚定模样,令乔青羽很感动。
一圈,五十米,三分钟,没有摔倒。
小橙父亲眼中的喜悦仿佛小橙拿到了跑步冠军,小橙母亲则高兴地搂住她,不断亲她的脸蛋。这寻常的父慈母爱场景,害得乔青羽快落泪了——为避免丢人,她赶紧离开几步,朝院落另一边望去——那个角落有不少穿着细密蓝白条纹病号服的人,都在晒太阳,看起来很放松。
“姐姐!”
回过头,小橙睁着不含杂质的大眼,正在朝她招手:“姐姐,我想和你说悄悄话~”
乔青羽笑着蹲下身子。
“姐姐,明年我就可以上小学啦~”
“嗯!”乔青羽认真点了点头,摸了摸小橙的马尾,也在她耳边轻声道:“后年我就读大学啦!”
小橙装模作样也摸了摸乔青羽的马尾,又把头凑过来:“姐姐我好喜欢你呀!”
乔青羽忍不住抱了抱小橙,然后平视她明亮的双眼,嘴角不自觉地一直上扬:“我更喜欢你!”
接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亮黄色的,浑圆的,透明包装的棒棒糖,在小橙面前晃了晃,“这个送给你。”
小橙眼睛发光,指着包装纸下方的绿色蝴蝶结:“哇,它有叶子呢!”
“拿着吧!”
“可是,”小橙面露难色,“我爸爸妈妈不让我吃糖,吃糖牙齿会长虫子的。”
霎时乔青羽有点无措。今天是实践的最后一天,九院的志愿者来来去去是常态,可她觉得自己应该和小橙说个再见,以某种不会惹哭小橙的方式。没想到毫不知情的孩子竟单纯地拒绝了她。
“看,”仿佛看出乔青羽脸上的失落,小橙赶紧把嘴巴张得老大,“我这里面已经有一颗蛀牙了。”
“那是不能吃糖了,”乔青羽疼惜地摸了摸小橙的脸,继续笑道,“但我送给你的不是糖。”
小橙歪头盯着乔青羽手中那个亮黄色的小球,疑惑问道:“那这是什么呀?”
“是太阳。”
“哇!”小橙顿时笑得灿烂,“好可爱的小太阳!”
孩子把棒棒糖接过去时的笑脸像一朵盛开的小花,给乔青羽带来了一个难得的好梦。梦里她背着书包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前方的拥挤蓦地消散,变成花香鸟语的缓坡。她慢慢上爬,草坪另一端画卷般的美景逐渐展现在眼前。是之前在北山看到的,碧波浩渺的清湖,以及远处蕴含银色星光的寰州城。她的家就在寰州城里。
梦里的寰州很远,可梦里天气温和,书包很轻。因此,梦里的自己一个劲往前,没有丝毫疲倦。没有路,梦里的自己不需要路。
醒过来后,乔青羽花了半天时间细细回味这个梦,心不在焉地度过了上午的休业式。年级休业典礼结束后各班回到自己教室,乔青羽发现教室的课桌已经被推到两侧,其中一侧的桌上摆满了各种零食和饮料。黑板上写着“新年下午茶”几个花字,投影屏幕上切换着一张又一张的照片:社团招新、英文朗诵比赛、校足球排球联赛、秋游、运动会、英语戏剧比赛、迎新晚会等等,不一而足。乔青羽坐在角落看着闪过的一张张照片,极难得看见自己的影子。来了一个学期,自己在精彩纷呈的二中里,愈发像个透明人。
孙应龙走进来,喧闹的教室安静了一些。幻灯片停留在最后一张照片,是篮球校队拿了市联赛冠军的合影。一排异常高大的校队成员中,站在一侧身高不起眼的明盛一下子抓住了乔青羽的视线——以他那肆意的蓬勃的英俊。
“啊,阿盛不上太可惜了,”不远处邓美熙拉着关澜嘟囔着,“本来场上至少还有阿盛不是体育生,现在别人肯定又说我们学校全靠体育生了……”
关澜爽朗一笑:“那也是我们学校的体育生!我们的!有本事你们招过去啊!”
“我就替阿盛不值啊,”邓美熙说着朝乔青羽瞄了一眼,“去年是替补没怎么上场,今年是主力还进入了首发,是他自己辛苦练习才有的成绩,谁晓得……”
关澜捅了捅邓美熙:“行了,也别这样说。”
“明年高三了,”邓美熙声音反而更大了,因满是怨气而阴阳怪气,“又不是体育生,谁还有那么多时间练球打球啊!高二就是最后的机会!正常人都会替阿盛不值吧!”
班里瞬间安静下来,孙应龙摸着下巴疑惑而吃惊地望着邓美熙。像是脸上挂不住了,邓美熙甩开关澜,三两步走到乔青羽面前,抬起右手直指乔青羽的鼻子:“你损毁的不仅是阿盛的心血,还有我们全校人的心情!你说,你怎么还有心情坐在这里,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所有人都看着她俩,包括不远处极其震惊的明盛本人。乔青羽觉得自己全身都烧起来了。
“你向阿盛道过歉吗?肯定没有吧!”邓美熙愤愤不平,“你这种人怎么可能会道歉!”
确实没有。乔青羽抿了抿双唇,脖颈无力,抬不起头。
“邓美熙!”孙应龙走下讲台。
“孙老师,”邓美熙放下右手后退一步,声音颤抖着,“难道乔青羽不应该向明盛道歉吗?”
“这件事都过去了,还拿出来说干嘛,”孙应龙和颜悦色,似要抚平班里的紧张感,“再说,乔青羽父母早就私下向明盛父母道过歉了。明盛自己都不介意这件事,你一个旁人,就别操心了……”
“不仅是我,”邓美熙辩驳,但气息明显弱了许多,“大家都替明盛觉得委屈。”
孙应龙哈哈笑:“我们班一直很团结,团结在明盛同学周围,很有凝聚力,这是好事,但……”
“这是我和乔青羽两个人之间的事,”明盛突然开口打断孙应龙,语气深沉,似压着怒意,“不关你的事,邓美熙。”
邓美熙带上了哭腔:“我只是……”
“我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没想到竟然……”明盛打断邓美熙,瞄了乔青羽一眼后顿住了,转而面向所有人,“省得误会,现在我就明明白白告诉大家,就像孙老师说的,乔青羽已经道过歉,以后别提了。”
“是啊是啊,”孙应龙心满意足接话,“毕竟乔青羽也是我们班的同学啊,大家要互相包容互相帮助……”
突然邓美熙抽泣起来,推开众人,不管不顾冲出了教室。关澜大叫她的名字紧随其后。教室里和蜂窝一样炸开了。邓美熙在班里的人缘比乔青羽好多了——无数目光,就像密密麻麻的箭落在乔青羽身上,使得她也想夺门而出。
可她只是坐着,静候孙应龙维持好秩序,听着高驰叶子鳞等人调动气氛,而后恍恍惚惚进入“新年下午茶”的轻松氛围。在同学们的谈笑打闹声中,她拿出手机,按下熟记于心的那个简单号码,认真敲了三个字发过去:
对不起。
明盛几乎是同时看到这条短信的——乔青羽一抬头就看到不远处的他拿起了手机。可他只是瞄了眼就把手机塞回口袋了。她等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寒假正式开始,他都没有回复-
大寒之日真正来临时,天空降下了第二场雪,夹着雨点,细碎冰凉不可亲近。晚饭后乔青羽发现雨夹雪停了,便踩着湿漉漉的冰冷地面,走到运河边。灰绿色的河水泛着冷光。十米开外就是古樟,停在原地思忖了会儿,乔青羽终究没朝那个方向继续前进。
手机在她回头时震动不停。
她以为是李芳好,看清号码后却吓得差点把手机扔在地上。
是明盛。
嗡嗡嗡的蜂鸣盖过了她心脏的喧闹,半晌,她终于接了。
小心翼翼地喂了一声,过了两秒,那头传来明盛清晰无比的声音,带着些许不满,“干嘛不过来?”
“啊?”乔青羽疑惑,“过来哪里?”
“树上,”那头顿了顿,加重语气,“你过来。”
然后就挂了。乔青羽定了定神,走到古樟的围栏外,仰头看到了坐在树杈上的明盛。四目相对,他高高在上。
“会爬树吗?”
乔青羽摇头:“不会。”
明盛起身解下了脖子上的黑色围巾,用围巾绑住身下的树枝,垂下的那截,在乔青羽头顶摇晃,伸手就能抓住。
“试试,”明盛边说边身手矫健地窜上了更上一层的树杈,“很简单。”
他的口吻不容反驳。乔青羽抓住了围巾——质感意外地柔软。最下方的树杈其实就比她的头高一点,粗粝的树干摩擦力大不容易滑到,她一咬牙,先利用围巾踩上树干,再使劲抱住围巾所挂的粗壮树枝,倒是第一次就成功了。
“你让让。”明盛声音从头顶传来。
乔青羽听话地移到了树枝外沿,让出舒适且安全的树杈。为防止自己掉下去,她侧身坐在树枝上,双手紧紧按住了身下湿漉漉的粗糙树皮。
“刚才为什么不过来?”明盛跳下来后边解围巾边问。
没等乔青羽想好怎么回答,他又问:“看见我在树上?”
“没看见,”乔青羽摇头,看着他把围巾胡乱塞进挎包,“你叫我有事吗?”
塞完围巾后,明盛恢复刚才悠然靠树的姿势,同时从包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展示一般举在空中,挑衅地问:“这是什么?”
天色已经很暗了,借着下方路灯的光,乔青羽分辨出信封上写着规整的大字“乔青羽收”,信封右下角,是熟悉的浅蓝色校徽“顺云第一中学”。
“那家伙的手好了?”明盛轻笑一声,充满蔑视。
看起来是的。校徽边有明明白白的“何恺”二字,信封上的字都是手写的,虽平庸,但认真。
现在换成明盛的手受伤了。天道轮回,自己竟无意识地帮何恺报了仇。
乔青羽紧张起来。一紧张,她就又不吭声了。
“你到底是听不见,”明盛有些无奈地问,“还是怕我?为什么不说话?”
“你想怎么样?”乔青羽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很淡定,强迫自己直视明盛漆黑但明亮的眼眸。
“就这样。”明盛说着,左手食指中指夹住信封,稍一用力,信封像雪片一般飞了出去。
眼睁睁地,乔青羽看着它飘进了冰冷迟滞的运河。
她收回无法置信的眼神:“那是我的信!”
“还没到你手里就不算,”明盛不以为然,“丢了你觉得心痛吗?”
他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视线在乔青羽脸上停留两秒,心虚了一般游移向别处。倒是乔青羽,因为有愤怒支撑,无所畏惧地一直盯着他。
“会吗?”明盛声音飘摇,莫名其妙地急促地吁出一口气。他恰好坐在树枝的阴影里,面色晦暗不清。
“你把我叫到树上,就是为了捉弄我吗?你不觉得自己为所欲为很过分吗?”乔青羽怒言,“何恺学长写给我的信,就是我的东西,你凭什么想扔就扔?我心不心痛关你什么事?”
一口气说完,她看向树下,好不容易才在水中找到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看来那封信已经被水浸透,很快就要被吞噬了。回不来了,乔青羽想。受了欺负的委屈猛然升起压过愤怒,她突然间很想哭。
“其实,我并不喜欢捉弄别人,”明盛开口了,似是沉思了许久,声音略带沙哑但出乎意料地柔和,“我只是,每次想到你,我心里就不舒服。”
乔青羽侧着脸瞪他,双唇紧抿,眼眶通红。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明盛继续道,视线下垂在树枝上,失了焦,“它折磨我有一阵子了。我想摆脱它,结束它。”
说完他就沉默了。天已全黑,冰寒沉寂的空气令乔青羽胆寒。明盛的话在她脑海中回荡,不舒服,不喜欢,折磨。那个片刻她以为明盛想抹掉自己的存在,在这无人知晓的冷夜。围巾被他收起来了,自己该怎么下树?“摆脱”、“结束”,到底是什么意思?
末了,她大胆开口:“你可以说明白一点吗?”
“做我女朋友。”明盛蓦然看向她,眼眸闪烁如夏夜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