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台灯下,刀刃闪着暗淡的光。
有开门的声音。乔青羽迅速把刀刃收进古铜色刀柄,塞进抽屉。
“青青,”片刻后李芳好推开房门探进脸,“出来吃点水果。”
脸色暗沉地跟刷了一层碳似的。乔青羽想,不可能是因为太疲惫。
果然,她在餐桌边一坐下,刚拿起一个橙黄的桔子,李芳好二话不说就骂开了。
“也不晓得去店里打声招呼就回家了,什么时候从学校回来的?听了什么讲座?我看你那张嘴又骗人吧?”
乔青羽放下桔子:“是个几年前考上清华的学长,叫明岱,好多同学都留下来听了……我到家一个小时了,因为赶着写作业,就没去店里。”
“怎么又是个姓明的,男的?”
乔青羽不言语。
“问你话啊,哑巴了?”李芳好走过来,用手指狠狠点了点乔青羽的左胸,“你这里飘了野了你知不知道?!清华,你能考上清华?去凑什么热闹?!”
乔青羽腾地一下站起身,在李芳好惊愕的“干吗”声中冲向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你给我出来!”
李芳好不给她平静的机会。暴怒中,乔青羽行动快过意识,做了件她自己之前绝对没有设想过的事:一脚踹开了通往乔劲羽那边的三合板门。
“反了天了!!”李芳好怒吼,迅速逼近,“我看你还……”
“别过来,”乔青羽爬上乔劲羽的书桌,兹拉一声拉开了冰冷的铝合金窗户,“你再过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突然间一种极度的恐惧爬上了李芳好的脸,使得她看起来相当脆弱而扭曲。
“青青你下来,乖。”
说话时她掉下了泪,想上前但又怕刺激到乔青羽,竟无助地蹲下了身子,像一座轰然倒塌的大厦。
“青青,乖,别干傻事……”李芳好半跪着,边哭边小心翼翼向前移动,“青青,妈妈不骂你了,不骂你了……”
冷风吹得乔青羽恢复了理智,眼前母亲的凄惨姿态令她也不自觉地落下了眼泪。于是她收回手,双脚垂下坐在书桌上,巨大情绪碾过的身体里一片空虚。
“来,来,”李芳好挣扎着起身,轻轻抚摸她无神的脸,“妈妈抱一下,抱一下。”
头埋在李芳好胸前,鼻腔里尽是面馆的油烟味,可却是久违的柔软和温暖。乔青羽嚎啕大哭。
“是妈妈话说重了,妈妈知道你是好孩子,你一直都是好孩子,”李芳好抽泣着安慰乔青羽,“妈妈只是太担心了,怕你走错道啊……”
对于自己是不是好孩子,乔青羽从未怀疑过。不过,紧接着周六发生的事似乎证明了李芳好的不安直觉。
黑哥他们是下午来的,当时李芳好回家看乔青羽了,店里只有趴在桌上小憩的乔陆生一个人。听到动静乔陆生就醒了。七八个头发颜色各异的社会青年围着他,像乌云似的盖住了他头顶的灯光。
“你女儿呢?”为首的黑皮衣问,“不是死掉的那个大的,小女儿,在家里?”
乔陆生谨慎地问有何贵干。
“她欠我钱,”黑皮衣咧嘴一笑,愉悦地把烟灰弹在桌面上,“昨天,她喝了我买的奶茶。”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这帮人,乔陆生把店门一拉,急匆匆赶回了家。两夫妻关着门在房间内窃窃私语时,乔青羽焦急地在客厅里打转——爸爸是在店里撞见鬼了吗?怎么怕成这样?
半小时后夫妻俩出来了,竟又神奇地恢复了常态,像是没事人一样。
“青青,你学习压力大,以后就不用去店里帮忙了,”乔陆生和蔼地摸摸乔青羽的头,“刚爸妈商量了,明天就让乔欢过来帮忙,以后你早上去带个早餐,晚上放学直接回家就行了,晚饭给你送来,店里少去。”
“乔欢姐姐是南乔村的老乡,就在寰州打工,之前就想让她帮忙来着,店里事情太多了,”李芳好接话,“她来了,妈妈每天就能腾出手,送你上学放学了。”
是告知不是商量,乔青羽默默点了点头。
她隐隐猜到是因为黑哥找上了门。次日,乔欢的到来,很快证实了她的猜测——乔欢是个热情的自来熟,晚上就和乔青羽挤在一张床上。随意聊几句,乔欢就把黑哥他们一伙在店里白吃白喝的事给抖出来了。
“你爸妈怕你担心,不让我说,”乔欢似乎很喜欢躲在被子里说悄悄话的感觉,语调中透出压抑不住的兴奋,“我就说嘛,我十六岁的时候都出来打工两年了,才不是小孩子~你那么聪明,哪里猜不到……那个黑哥带着三四个人晚上来吃面,吃完了记账上,说到时候一起给。他们混社会的,我们做小本生意能怎么样,还好也就几碗面……”
乔青羽就听着,不做任何辩驳。乔欢胖,本就狭小的床现在挤得满满当当,被窝里闷热地有种窒息感。终于,乔欢说完了,乔青羽掀开被子,大口吸气。
“我妈妈以前也喜欢偷听我和我妹妹讲话的,”乔欢似乎乐在其中,“你爸妈真好嘞,这么为你着想,我妈以前老是用棍子打我的嘞。”
“你做了什么坏事?”黑暗中乔青羽望着天花板,毫无感情地问。
“偷钱买吃的啊,”乔欢嘻嘻笑,“你看我这身材就知道了,我从小特喜欢吃零食,我妈嫌我胖,不给我买啊……”
说着说着她声音渐小,接着便鼾声大作,乔青羽仍旧盯着天花板,原本就零星的困意,瞬间被搅得全无。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强调父母是为她好?
明明她是始作俑者,却被硬生生隔离在面馆的危机之外。她厌恶极了父母这种自以为悲壮的牺牲。
我不会为此感动愧疚的。乔青羽告诉自己-
乔欢的到来使得原本就狭窄的房间更加无法转身。在得知父母为了替她省钱,让她无期限与自己同住时,乔青羽的感觉就像是被折断了脖子,再也不能自在地呼吸。
李芳好说到做到,每天接送她上学放学。乔青羽不喜欢妈妈每天准时出现在校门前,隔着安全头盔目送或者迎接自己的幽幽目光。可她喜欢坐在电瓶车后面的感觉,喜欢像无数冰冷鞭子般压迫自己裸露肌肤的密集气流,以及凉风中狂乱飘舞的马尾。闭上眼睛,她会幻想自己是自由的。
下车时,座位两边原本冰凉的银色架子往往被她捂得发烫。李芳好每次都提醒她扶住自己的肩膀或者腰,可乔青羽从来不为所动。不仅如此,她还会一走进校门就脱下套在校服外面的,乔白羽的粉色旧棉衣。
早读之前,她会贪恋地望望隔着几排课桌的玻璃窗——一周前运动会结束那天,全班大挪移,她从靠窗的第八小组变成了教室中间的第四小组。前后左右都是人,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掉进沙漠里的鱼。望着窗子,她会非常具体地想象着自己在玻璃上缓慢吐出洁白的水汽,再目睹它们悄然消失的清逸身影。
她靠想象存活。生活是一片随时把人吞噬的冰沼,浓稠的雾使得她辨不清方向。所幸她赤足前行,脚底的冰冷刺入身体,维持着她的清醒。虽不知通往何方,但她坚信自己脚下踩着的是冰凌。刺骨却剔透,是这个浑浊不堪世界里最干净的路-
月考结束的那个周末,乔欢休息一天,约上曾经厂里的小姐妹去服装市场逛街了。李芳好照旧在周六下午回了家,陪伴乔青羽写作业。五点左右,她给乔青羽留下一碗热乎乎的面,出了门。
乔青羽吃了面,洗了碗,套上乔劲羽随意丢在沙发上的黑色连帽卫衣,溜进四合的暮色。经过报刊亭时,她拉了拉本就遮住了半张脸的帽檐,瞅着仅剩五秒的绿灯,一口气冲到马路对面。往右拐三十米,她停下了,躲在一棵光秃秃的梧桐后朝对面张望。
挤在一排门面中的乔家手工面馆像个发光的鞋盒,乔青羽第一次发现店里的灯光如此白亮。此刻,店里的六张桌子,有三张已经坐了人。
通往后厨的帘子被掀开,李芳好出现了,动作麻利、笑容满面地把一碗面放在其中一个客人面前。
“慢慢吃,这里有小菜和辣酱,汤不够可以加。”
乔青羽可以想见李芳好令人称赞的淳朴热情。
她开始在两棵梧桐树下缓步来回,不时朝对面望望。几分钟后出现了乔欢,拎着不下五个袋子——她回得比之前说好的时间早,乔青羽顿时感激她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来了店里。乔欢回来没多久,三个头发颜色各异的青年男子,人手一根烟,大摇大摆走进了店门。
乔青羽不踱步了,躲到树后,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流,仔细盯着那几个人的举动。
他们就坐在靠近店门口的桌子边,等菜时直接把烟灰抖落在地上。背对自己的这个人面朝外翘着二郎腿,时不时对路过的女孩吹个口哨。不一会儿面上了,三人埋头吃完,对乔欢挥了挥手,乔欢便赶紧去收银台拿来一本本子和一支笔。
一个人随意画了两笔。乔欢收起本子,浮上送客的笑容。
他们离开后乔青羽就回了家。次日是礼拜天,晚饭之后,乔青羽重复了昨天的行动。
不过这次她没留那么久。发色各异的三个青年一踏进店门,她就拿出手机,按下了110-
报警后的三四天,大人忙忙碌碌一切照常,家里的气氛却日渐惶惶,就像一条蛇暗夜里潜入了房间。乔青羽知道,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乔欢送给乔青羽一件新买的极其宽大的灰色外套,说是特意给她买的,虽然乔青羽很疑惑既然是特意买的,为什么一开始没送给她而是拆了标牌才送给她。几乎是同时,李芳好收起了乔白羽的粉色旧棉衣和几件颜色鲜亮的旧毛衣,并把自己穿了多年的黑色羊绒衫给了乔青羽,说是更保暖。乔陆生不知从何处带回来一个大纸箱,连夜从两个房间里整理出许多“不需要”的衣物。
乔陆生在客厅斯拉一声拉开透明胶带时,乔青羽刚洗完澡出来。有什么东西撑起了纸箱盖——进屋前她瞄了眼,愕然发现是那块深红色的字匾。
不间断撕胶带的声音急促,尖锐,刺破静夜,令乔青羽莫名冒出冷汗。
乔欢没睡着,乔青羽也睡不着。咚的一声,乔陆生背着箱子出门了,屋子里陷入宁静。这时乔欢轻声对乔青羽说自己明天要回一趟南乔村,因为——她顿了顿——因为乔大勇的疯老婆死了。
“本来自己都能走走了,上次烧成那样,我大勇伯伯给她看病也花了不少钱,大家都说不值,医好了也见不得人……”乔欢叹了口气,“谁知道昨天从三楼跳下来,死了。”
“为什么?”乔青羽望着天花板。
“哎她一直疯疯癫癫的,就是发疯了呗,”乔欢喃喃,“她那个屋子,窗户早就封起来了,也不晓得她怎么就爬到屋顶去了……”
“为什么要把窗户封起来?”
“老早小孩死掉的那年,她就好几次想寻死,”乔欢说,“只好把她关在房子里,农药都锁起来。我大伯命苦啊,勤勤恳恳干活,赚的钱都用在这个老婆身上了,自己没享过一天福……她生个女儿,女儿不到两岁发高烧死了,我大伯就想着再生一个,她就天天跟我大伯打架,后面就完全变成疯子了……就这样我大伯也还是对她好的,该看病看病该买药买药……别人都说,这哪里像买来的老婆,根本就是请来的佛一样供着……”
“买的?”乔青羽忍不住打断乔欢,“秦阿姨是大勇伯伯买来的?”
“一万二,二十年前的一万二啊,”乔欢感慨,“说是读过书的,一家人才凑钱给大伯……我大伯啥都好,就是人样子不行,太老实又没读过书,家里苦,三十好几了还没姑娘愿意嫁进来……急了好几年,专门去外地农村找人问才买到的……本来说买个能生孩子的就行了,我大伯又想孩子娘有文化,说是对孩子好,才买的这个嘛,哎!”
闭上眼,秦阿姨裹着烈焰冲向自己,背后高高窜起的火苗似燃烧的羽翼。汹汹火光中,乔青羽只记得一双比火还要炽热的眼睛。
“秦阿姨应该很美丽吧?”乔青羽睁开眼,声音像浸了水。
“样子是好的,个子很高,白白净净,城里读过书的姑娘家,”乔欢回忆道,“北方人啊,普通话很标准的。刚来的时候,大家都说我大伯有福气啊……”
“秦阿姨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我听大人说过,好像是叫盼盼?”
“盼盼,”乔青羽轻声道,“皮肤白得像蓝天上的白云,睫毛比羽毛还要柔软、浓密和整齐,大眼睛扑闪扑闪……”
这是很早之前家里人提起乔白羽小时候时经常说的话。
“这我就不记得了,那个时候我也就一两岁……”
“也是个小天使,”乔青羽打断乔欢,仿佛自言自语,“所以,她们都回到天上去了。”
“她们?”
一滴滚烫的泪就要冲破薄薄的眼皮堤坝了。乔青羽艰难地侧过身,任由它夺眶而出,悄然砸落在纯棉枕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