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算走运,医院复查郁林其为癌。郁林其盯着军医的脸,说不会错吧?军医说错不了,让他抓紧到军区总医院治疗,他道声谢谢王军医,说我明天就去,便接过诊断证明出来了。到医院前街,放开肚子,吃了一海碗羊肉烩面,又买了十根羊肉串,郁林其开始往城墙上走。
这古城古极,城墙被列为国家二级文物。爬上城墙,和天近了许多。四月的天气,草都从从容容生了。坐在城墙上的草地,郁林其把吃剩下的竹签扔到墙下。城墙上面很宽敞,平整得能够跑车。天是铜锈的颜色。吃完了羊肉串,把诊断证明掏出来,仔仔细细看一遍,拿它擦了手,擦了嘴,扔下城墙,起身要走时,碰到了连队的老兵九班副。
九班副是郑州人。他对象来队了。条令规定,战士未婚妻来队,一般只能住三天,可九班副的对象已经住了二十三天。指导员找他,说你对象不上班呀。他说待业青年,上什么班呀。指导员说她家里不忙吗?九班副说你老婆又没随军,在这住了三个月,农村不忙吗?指导员二话没说,到车站买张车票,将老婆孩子打发了。指导员的老婆走了,九班副仍留着对象不让走,有事没事就和对象钻到连队的招待房,再或手拉手溜达到街上。眼下,两个人走来了,九班副挽着她的腰,在城墙上由东往西,步子款款,亲热得四处溢满暖气。有一对野雀从他们头顶飞过去,低得似乎蹭到了九班副的军帽。看见了郁林其,九班副把手挪到对象肩上揽一会儿,然后松手说,连长,你不是来找我吧。
“我找你半天了。”
“什么事?”
郁林其说,你对象来队二十来天了,我也没顾上去坐坐,今天听说她要走,我就找来了。九班副冷眼看郁林其的脸,说她不走,再住一个月。郁林其立马脸上浮了喜出望外,笑着说那好呀,住吧,来一次不容易。要走了你就把人家送回去,别把人家孤零零送上火车就算了。
九班副硬着目光打量郁林其。
“让送吗?”
“让。”
“几天假?”
“三天够吗?”
“得一个星期。”
“就一个星期吧。”
九班副掏出一包红塔山烟,递给郁林其一支。他的对象,始终立在一边,手插在套裙兜里。才四月她就穿裙了。她穿裙子立在城墙顶的一块高处,似乎随时准备飞起来。风把她的套裙吹得飘扬有声。她在仰望天空,天空和她的脸平行。吸着烟,九班副说连长,凭良心说,咱俩关系不错,你说实话这批发展对象有没有我?前面城门里通过一辆大吊车,震得城墙一晃一晃。郁林其说不瞒你,这批还没有。
“为啥?”
“不为啥。”
九班副把烟吸得极重,一口一口吐到郁林其面前,说你们总发展农村兵入党,再发展他们,也是回家种地,做生意又不看是不是党员,不是说是党员了少纳税,可你们发展了我,我退伍回家优先安排,事关我一生一世。郁林其说想入党你创造条件嘛,农村兵入党回家,能干个村长支书的,也一样是一生一世的事。
二人相对立着,如栽直的两柱线杆,九班副的对象如线杆边的一蓬绿草。他们又柔柔硬硬说了一阵,九班副拉了他的对象,走时回过头来。
“入个党一千块钱够吧?”
“一万也不够。”
九班副跳下城墙。下去了,把胳膊张开来,他的对象如蝴蝶一样,飘一下落进他怀里,二人就拥着上了环城路。望着远去的他们,郁林其想到自己早已年过三十,结婚六年,女儿五岁,妻子从未挽过自己一次胳膊,他便有些可怜自己,说:
离婚算了,成全了她。
郁林其决定同意离婚,是在九班副的对象如蝴蝶一样飘进九班副怀里一刻定下的。定下了,他觉摸身上轻松舒坦,如同解去了一条绳子,且隐隐觉到,自己有些慷慨的味道。为自己最终能有这番洒脱,感到了些微的不凡。只是胸膛里又闷又胀,有淡薄的暗疼。医生说你的胃不行了,不能再吃半点酸辣冷硬,每刺激胃一次,等于减少一天寿命。他吃了一海碗羊肉烩面,十根羊肉串。端烩面时,人家说要不要辣椒?他说要。烤羊肉串时,人家说要不要辣椒?他说多撒点儿。现在胃里像横着一条木棒。木棒上还有几根针直竖扎进了他的脾胃。太阳已经升至头顶,似乎光都聚到了这座古城。城墙上有一飞一舞的燕子。城墙下的电话线上,也凝了一点一点的燕子。城墙内的大街小巷,人流似雨天漫在城内的雨水,东也流,西也流,南也流,北也流。没有悠闲的人。
九班副和他的对象,是从郁林其来的路上回去的。当他们厮守着拐进医院前街,郁林其感到九班副身上富得流油:不仅有钱,还有爱情。九班副和他的对象消失在人流中时,郁林其还想吃羊肉串,他捡起脚下扔的串羊肉的竹签,嚼着竹签后端,才忽然觉得羊肉的味道,其实不在那红枣似的肉上,而都烤进了竹签里。他把竹签咬断一截,嚼碎,咽进肚里,又咬一截,慢悠慢悠嚼着,下了城墙。
走近城门时,他感到他咽的几嘴竹末全都扎进胃里了。胃里疼得柔肠寸断。他想扶着城墙按按胃。可他又说,你郁林其不是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嘛。然后,他就咬死下唇,昂直了头,很英雄地走进了城门。
他要回家对妻子说,离婚吧,我已经受够气了,这个家我一天也不想再待了,我成全了你。
二
一声枪响,一名战士倒进了血泊里。场景如流行小说中的一模一样,极像一个电影镜头。
这是上个月的事。那时候,师部大院还有料峭冬风,最末一场冬雪,还盖着阴面的房坡。连队从靶场上打靶归来,指导员说擦擦枪吧,值班排长便通知各班解散擦枪。擦枪是对号入座,各扫门前雪。三班新兵马文扛了0478号半自动步枪,搬了红色小凳,刚挑一方太阳地落座,枪就发了。子弹从他前胸进去,后胸出来,又击碎了一块窗玻璃。当时,马文一点不知疼痛,僵在那里,用手捂着胸口,大唤:
“不好了,我中弹啦!”
“不好了,我中弹啦!”
子弹从两片肺叶之间穿过,于生命不见危险,但毕竟是子弹射穿胸膛,医生说,总的来看,人得少活十年,最终还死在肺上。这时候,马文的军龄才四个半月。如今,马文还躺在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为此,师工作组住进了连队。
从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出来,郁林其一直在想着这档儿事。工作组进驻连队那天,他特意通知全连,搞好内务,打扫好环境卫生,并在厕所点了高级宾馆才点的郁香味蚊香;用绳子拉着,修直了生产地的菜畦儿;捉虱子样让兵们拔掉了连部门口新生的草芽,可直工科长到他宿舍,四下搜寻一番,用手指在台灯罩上摸一下,把手指伸到他面前,说通信员不擦,你也不会动手吧。
他不怪罪直工科长的挑剔。师警卫连归司令部直工科直接领导,直工科长一九七〇年入伍,军龄二十余年,副团已经干了五个年轮,刚听说可能下去当团长,马文就躲进了一百五十五医院的手术室。这枪伤事故,无疑要阻滞直工科长的晋升。容易吗?人一辈子能有几次晋升的机会?
老城的马路,又窄又弯。整个城市的街道,如顺手扔在地上的一挂鸡肠。郁林其漫步在人行道上,感到这城市对他的冷淡,犹如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若不是妻子、女儿住在城里,他愿意永世不离师部那座兵营。可现在他不愿走进兵营,任工作组组长的直工科长,每每见到他总是举高上眼皮,在他脸上看一阵儿,说:
“你想起没有?”
“什么?”
“上次打靶完毕你唤没唤验枪?”
“唤了。”
“唤了马文的枪里为啥有子弹?”
“或许他没验。”
“那擦枪前为什么不再验一次枪?”
再或问些别的近意的话。
然事故出来了,将天说破也晚了。直工科长说多了,郁林其就说,我愿意接受任何处分,擦枪是指导员组织的,指导员没唤验枪也不能怪到我头上。直工科长再去找了指导员,指导员说在靶场上验过了枪,连队擦枪前从来没有统一验枪的习惯呀。去找那马文,马文躺在病床上,纱布绷带绕满前胸后背,问验枪时候你去了哪儿?答说他给指导员请假上了厕所,问你知道不知道枪里还有一发子弹?答说不知道。问你为啥不把枪里子弹打完呢?答说我打完了,每人发了五发,没打完我怎会有四十八环的成绩呢?成绩上佳,然人负了重伤是铁板的事实。那枪里为什么有一发子弹,子弹从哪来的?成了警卫连千古的谜,搞不清这个问题,工作组就无法撤回去,就无法做出事故结论。马文的哥哥就住在师部招待所。马文的哥哥当过五年汽车兵,原是准备转志愿兵的,后来被人挤了。他说他为转志愿兵送礼花了很多钱。这五年的军旅生活,他没有白过,使他对部队的一切都熟得如知道自己的十指。他说他不等到有事故结论,决不会离开,说结论他满意了就满意,不满意了就上诉军事法庭。他对直工科长直言,他的目的是要连长或指导员有一人判刑,哪怕蹲一天监狱也行。他说他老部队有类似情况,把一个连队干部判了一整年。
马文的哥哥看见郁林其和指导员,眼睛又黑又亮,恨不能将他俩裹进他眼里。想到马文哥哥的目光,郁林其就仿佛在荒野看见了盯着他的两只狼眼。指导员说,就怕和这些当过兵的人打交道。直工科长每次去招待所看了马文的哥哥,回来总是悠悠一声叹:
马文的哥哥在,这事故就别想顺利下结论。
警卫连驻在师部大院内,那三排红瓦房,高高大大,结结实实,然每次走进去,郁林其都觉摸房子要倒塌,要把他砸进碎砖烂瓦里。而这城里破败的房舍,正在拆毁的老屋,虽落寞倒使郁林其感到些微的心静。新起的高楼,老式的宅院,市民那种比起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珠海人的羞愧,然不离开这座城市,却又永远的自傲,撞了自行车必然要血打一场的年轻人,唤三声也不睬你的营业员,凡此种种,除了老婆和女儿,都与我没有关连;可连队里,万事都有他的旨意,万事都与他牵连。至如今,牵连了,他又不能做主。值班班长说开饭吧。这当儿,直工科长不是在看事故经过报告,就是在审查他们的检讨书。他头也不抬,缓缓半转身子,必然是那样一句话:
“这检查写得不行,对事故认识不深刻。”
或是:
“你这检查为什么不写自己应该负哪些责任?”
再或:
“你来看看,这份材料上有多少错字。”
连队的那三间红房,似乎装满了郁林其的烦乱,进入连队,他便觉到自己少气无力,如肾虚。自十分钟前扔了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的诊断证明,他就猛然灵醒,他把一切看尽扔了,浑身轻得如同赤裸。白光流泻在这古城的街上,如同一条静静的河。独自在人行道上寂寞着,一脚一脚直近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郁林其仿佛是朝着一个港湾漂游,又可惜,那港湾总有风雨。
三
在一本杂志上,郁林其读到一句格言,说,一个幸福的家庭,妻子的臂弯首先得是丈夫靠岸的港湾。这格言平平,郁林其却往死里激动,忙不迭迭,正楷写到一张纸上,夹到一本书里。那天是星期天,兵营有军规,家在驻地的连队干部,非星期六不得回家,后三天郁林其便总惦着这格言,不容易熬到周末,提前回到豆芽胡同二十三号,把格言放到老婆梳头的镜子下,待下午六点半,老婆回到家,将衣服挂上衣架,习惯着到镜前梳理头发时,郁林其站在厨房门口瞧,然老婆却从镜后取出一封信,转过身子唤:
“郁林其,你过来。”
郁林其解开军装上的腰布,洗净烧饭油手,过来接过老婆递的信,说怎么了?老婆说怎么你知道?他拆开信,第一眼看到那信是母亲托邻居写来的,其中有句话,老婆用红笔在下面粗粗重重杠出来,如同部队首长在文件上圈阅一样,那话是——你寄来的四十块钱我收到了。
郁林其怔着老婆的脸。
“寄四十块钱怎么了?”
“原来说好是每月只寄三十的。”
“不就多了十块嘛,现在物价猛涨。”
“物价涨你工资涨没有?”
“没涨工资,咱每月不是都能存上五十嘛。”
老婆把脸拧到一边,铁着菜青颜色,说郁林其,你给家里多寄跟我商量没?他说没有。老婆说你多寄的钱从哪来的?他说有两个星期天,我带着女儿去公园,一次花了两块,我说花了七块;还有一次是让女儿坐碰碰车,买票时人家多找我五块钱。老婆脸上的铁青色淡薄了,她坐在床沿上,郁林其给倒了一杯水,说喝吧,喝了吃饭。老婆将那杯子接过来,又放回桌上去,说:
“郁林其,结婚以来,你说我对你专不专一?”
郁林其说:“专一。”
老婆说:“有没有二心?”
郁林其说:“没有。”
老婆说:“你对我有没有二心?”
郁林其说:“也没有。”
老婆说:“要有呢?”
郁林其说:“哪天打仗我第一个让炮弹炸死。”
老婆说:“吃饭吧。”
这是两年前的事。郁林其当兵时干过炊事兵,能做一手好菜。那个星期六,为了那一句格言,他烧了清炖鲤鱼、三丁爆炒、宫廷嫩青,还有水煮嫩豆腐,都是可着老婆的口。可是吃饭的时候,他说明天领女儿去黄河故道看看吧,老婆仍是不吭。他说师长表扬他们警卫连了,在师机关干部大会上,老婆依然不吭。他又说干部科长莫明其妙问我的年龄、想法,好像要用我,老婆依然不吭。郁林其也就不吭了,默着吃饭,默着洗碗。罢了夜饭,老婆早早上床躺着,他到院里,同邻舍说了一阵改革开放,说了一阵物价放开,又说了一阵中印边境的矛盾,最后议论了电费、水费、房租和煤气,便回屋睡了。
时值正秋,室内满是朗朗月光,大杂院里有一棵古槐,在秋夜摇摇曳曳,晃着院里月色。郁林其家这间屋窗,正好面迎月光,树影落了半窗,屋里有月有影,很撩人的性情。他轻脚走进屋里,掩了门户,走到床前,悄声说你睡了?不见老婆有应,也不敢碰了她,脱鞋上床,掀开被子时,老婆却啪的一声拉亮了灯。
“你洗脚没?”
他说:“我下午才在部队洗过澡。”
“牙刷了?”
他说:“刷过了。”
老婆不再问,起身去了厕所。以为和自己说话了,是老婆谅解了,郁林其心里有一跳一跳的甜蜜,慌忙拿几张卫生纸压在枕下,又把枕巾摆正拉展,在枕上按出老婆刚睡过的头窝,然后坐着等老婆回来,并在心里给老婆准备了一张笑脸。
老婆回来了。
老婆一脸平静,过来把郁林其摆好的枕头拿到郁林其的脚头,脱衣上床,端端坐着,乜了一眼郁林其准备做爱的粉红卫生纸,把目光搁到郁林其的脸上,沉着气儿不言。
郁林其问:“你来月经了?”
老婆说:“没有。”
郁林其说:“过来睡嘛,好不容易熬个星期六。”
老婆说:“你给你家多寄十块是从啥时开始的?”
郁林其说:“就上个月。”
老婆说:“你说实话,夫妻感情不能有假。”
郁林其说:“真是上个月。”
老婆说:“听说你们部队干部从去年八月开始,每人每月福利补贴十三块。”
郁林其说:“没听说呀。”
老婆转身,拉开抽屉,取出一个红皮笔记本,掀到中间一页,说郁林其,你不用再瞒我了,从去年二月开始,你们部队干部工资普调一级,从八月开始,伙食补贴机关干部是十三块,你们是八块;从今年元月开始,你们连队搞生产经营,自己给自己每月补贴五块钱,给当兵的各买一块绿毛毯。这些钱加起来,你总共贪污了三百五十多块钱,你说你这钱都弄到哪里了?老婆合上笔记本,扔进抽屉,并侧身在那抽屉上落下锁。回身拉拉被子,把自己下身盖严实,冷冷瞟着郁林其。
郁林其上身穿的是白布军用衬衣,那是当兵时候存下的粗洋布,肩头漏出两块肉,凉凉飕飕如同两块冰。他双手交叉捂着肩头的两块肉,看看老婆锁上抽屉的锁,又看看老婆木着的脸。月光已经移至被子上,古槐的薄影也在被子上,影在被上哆嗦着动。他对老婆说,我不瞒你,那钱我寄到老家了。老婆说干什么用,他说母亲年纪大了,该准备棺材了。我弟兄三个,该三一三剩一摊这棺材钱,可我觉得两个哥哥都是农民,我不忍看着给母亲做棺材,也像买国库券样一人一份儿,我一个人把这钱全部拿了,只让哥们在家备木料,请匠人。
老婆说:“你是孝子啊。”
他说:“我不如两个哥。”
老婆说:“你娘好福气,有你这么一个儿。”
他说:“我读高中时,我娘靠卖柴火供我读的书。”
老婆说:“我爸妈没养我,我是喝风长大的。”
他说:“你家需要,咱可以月月给你家里钱。”
老婆说:“不用了,我想离婚。”
他说:“离婚……凭啥就离婚?”
老婆说:“凭你对我有二心,你心里没有我。”
他说,我以后可以不给家里寄钱,权当我娘没养我这个儿,离婚我不同意,死了我也不同意。老婆始终盯着他的那张脸,就像盯着一页书。他说他死也不同意离婚时,嘴角有些歪,眼角有了泪,目光哀哀怨怨望着老婆的脸。老婆看着他,鼻子哼一下,说早知今日,你何必当初。说见你的同事问一问,看有哪个做妻子的像我一样,不光每月让你往家寄钱,你出差不在家,我还替你往家寄,每年过春节,不是给你娘买鞋,就是买袜子,不想人还明明暗暗往家偷。我爸我妈替我们养女儿,要过咱们一分没?没要一分还每月贴给女儿几十块,我真没想到你郁林其这样没良心。
老婆好一夜说下许多话,直说到月亮从室的上空丢落去,口渴了,喝下郁林其倒的水,才最后宣告道:
“以后你每月还按时往家寄钱吧,我吴萍不做不讲理的人。”
“寄多少?”
“二十。多寄一分就离婚。”
四
吴萍是市政府办公室的打字员,除了守大门的老头和收发室的收发,那个大院就数她位卑。然走在街上,一百个女人中间,她的工作数最好的。这天,她中午十二点下班,十二点半准时到家,走进院里,把自行车锁到别人的屋檐下,闪进屋内,便看见饭桌上摆了一桌菜,两双筷子,郁林其坐在对面,双手擎着自己的下巴。
脱掉身上的粉红风衣,用衣架撑着,挂至床头,吴萍瞟了一眼郁林其。
“市政府开始分房了。”
“有你的?”
“我算老几,轮到看大门的也轮不到我。”
郁林其说吃饭吧。吴萍便坐在他对面,他以为她会为他不到星期六便回到家里,且张罗一桌菜说些啥儿,问句因为啥儿,可她气也不吭,坐下拿起筷子就吃了。郁林其感到胸口又来了一阵疼,他看着老婆的脸,把筷子放在嘴里死咬着,恨不能把老婆像咬筷子一般咬下一段。
吴萍和郁林其结婚,有一种上当的感觉,那时候她在市政府初做打字员,神气活现,决然不能如一般工人一样找对象,七挑八拣,到了二十五岁,以为找当地驻军干部,一是部队房子松,二是部队干部上得快,便没有计较郁林其家是农村的。待慌慌张张结了婚,才明白郁林其每月要给老家固定寄去三十元,且不到副营不能随军,不能随军,那房子闲置你也不能住。于是,吴萍猛然感到结婚匆忙了,上当了,一动就是那句话:我这辈子倒了血霉,找你这么个当兵的。现在她又来了,吃了几口菜,抬起头瞟瞟郁林其,说你结婚时不是许我诺言,说四年干到副营,女儿入托前搬到师部大院吗?
郁林其回眼瞅瞅房子,一大间,十四平方米,床、桌、立柜、电视机、电冰箱、衣服架、大板箱、女儿的三轮小车、布娃娃、从老家捎来请城里人吃的新鲜红薯,七七八八,全在这一间屋里。只老婆那件风衣,还点出一星红亮。看一眼这些,郁林其仿佛又嚼了遍六年的夫妻生活,他回过头来,望了一阵子老婆,轻轻说了句:
“我确实对不起你,萍。”
老婆瞧着他。
“不是对不起,是你害了我。”
接下他又默一会儿。
“咱俩离了吧。”
老婆死死盯着他。
“你说啥?”
他说:
“离了吧。”
她说:
“你再说一遍。”
他就说:
“离婚吧,我同意。”
老婆不吃了,把筷子放到桌上,上上下下打量郁林其。屋子里静极。院里别的人家,又说又笑,在相互尝着谁家的菜好。水龙头的流水声,从门缝争争抢抢挤进来,湿淋淋涌了一屋子,把屋里的静寂赶去了。待那水龙头息了水,屋里重又静下来,吴萍也用手把下巴端起来。
“这次离婚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
“东西咋分?”
“你说。”
“女儿归我。”
“可以。
“我要养女儿,存款也归我。”
“可以。”
“我不看电视可以,女儿不能没有电视看。”
“电视也给你。”
“电冰箱你搬走。”
“我老家是农村,要冰箱没用。”
“那你要些啥?”
“啥也不要。”
“林其,你是随便说说,还是当真的?”
“我今天是专门回来和你说这些。”
吴萍脸上冷了一层笑,说:“郁林其,你别想吓着我,别以为我吴萍大你两岁,离了你就找不到男人了。你到大街上瞧瞧,过十个男人有九个比你强,过十个女人有九个不如我吴萍。无论是长相,还是工作,还是气质,十个女人中九个不如我。你以为你一个警卫连长就了不得了吗?说白了吧,你警卫连就是和我们市政府把大门的老头一模样。不知道的说你郁林其是警卫连长,知道的,说你郁林其是那师部大院侍奉人的软骨头。站岗放哨,扫地擦窗,哪一样不是伺候人的活?那师部三大机关,哪个机关干部管不了你郁林其?你见哪个机关干部不点头?你见哪个领导不哈腰?还教育你们连队的兵,见了军官都敬礼,到首长家里,少说话,多做事。以为我吴萍不知道,你们连做公务员的兵,有几个不给首长家种菜?有几个不给人家洗衣服?这些兵哪一个不是你郁林其教育出来的?你以为你是堂堂男子汉,男子汉你就弄一个营长当当,不还是干了五年的警卫连长嘛,不是和我们市政府把门的值班班长一样嘛。想跟我离婚,离了吧,我求之不得呢。你郁林其到底有什么了不起?一日不离,你转业可以进市里,可以变成城市的人;一日离了,你转业就回到你们山窝里。说吧,到底离还是不离?”
郁林其和她相识七年,结婚六年,今儿第一次发现老婆有这等好口才,说半晌不停一个顿。老婆刚说时,是坐在凳子上,末了站起来,指指画画,且绕过饭桌,逼到了郁林其近前。郁林其跟着站起来,朝后退一步,倚在桌子上。待老婆说完了,他说我说过,我今天是专门回来给你说说离婚的。
吴萍不吭了,仿佛话尽了。她脸上硬着一层冰白,两片嘴唇并成一条直线,往死处瞅了郁林其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子,从床头取了风衣。郁林其的军帽在床上,挨着她的风衣下摆,她拿起他的军帽,扔到床的另一头,说嫌我吴萍小市民,我吴萍还嫌你郁林其小农民。然后,她穿上风衣,急急切切系着扣子,最后拿起一条防风沙的纱布,竖在郁林其面前:“最后问你一句,离还是不离?”
郁林其说:
“离。”
吴萍说:
“你什么东西也不要?”
郁林其说:
“不要。”
吴萍昂着胸脯出去了,再没言语,再没扭头。出门下台阶时,郁林其看见她的风衣和九班副的对象跳下城墙时穿着的风衣一样飘起来,一样如一只蝴蝶。郁林其拿目光追过去,可她已拐过了厨房的墙角。从别人的檐下,传来了开锁的声响。她推着自行车出去了。
五
为马文的负伤和指导员的妻子随军,郁林其被记大过一次,并由正连降为副连,是在他和李妮子见过了面,并且和妻子办完离婚手续以后。那天的午时,吴萍推着自行车出去,他就锁门,乘7路公共汽车回到了师部。
司令部直工科长在连队门口候着他。
没检查出什么病吧?直工科长问他,他说,老毛病,得长期吃胃得乐。科长说没大病咱们今夜开个支部扩大会,扩大会扩大到工作组。会是由工作组成员、保卫科的正营职少校干事主持的。中校直工科长在会上说,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明确讲马文是重伤,少说得在医院住半年,查不出马文的枪里为啥多一颗子弹,工作组也不能耗死在警卫连,打算给连队主官报请适当处分,并调整连队班子后,撤回到师机关。
调整班子就是安排一个连干转业。中校科长这样说明,看了指导员一眼,指导员立马明白,组织上要让他转业了。事情明摆在直工科长的眼睛里:指导员一九七七年的兵,军龄十四年,正连已经干了七年,三年前曾让他转业回乡,他到干部科长家掉了眼泪,才又勉强留至今天;而郁林其是一九八〇年的兵,又有院校文凭,且军事素质又好,早就吵嚷要调到司令部做副营职参谋,不消说是不会让他转业的。
那一夜,天将下雨,满世界流动粘稠的暗黑。工作组的人刚走不久,连队的四个哨点,哨兵也刚刚换哨。郁林其去查哨,走到机关办公大楼的下面,指导员从楼下的黑暗里闪将出来。
郁林其说谁?把按在胃上的手拿下捏成了石头拳。指导员说老郁,是我,我等你半天了。然后二人就蹲在楼角的一团风景松下,各点了一根烟。指导员问郁林其,说你我伙计五年,你说我指导员这人咋样儿?
郁林其说:“人是没啥说的,一等的好人。”
指导员说:“工作呢?”
郁林其说:“指导员,我郁林其背后没说过你半句坏话。”
指导员说我不是这意思郁连长,我是说我当兵十四年零四个月,牛样马样为军队拉了一个连的车,到头来老婆孩子熬到随军了,却要安排我转业了,我觉得这辈子活得不值,对不起我老婆孩子,对不起马文,也对不起你郁林其。
郁林其在黑暗中愣了愣,拧灭烟,说指导员有话你直说,咱都是从农入伍的,凭祖祖辈辈都是种地这一点,有话你直说。指导员看着郁林其的脸,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眼前凝着浓浓重重一团黑,他说郁连长,恕我直说了,马文枪里的子弹是我压进去的。说那天打靶,马文上了厕所,我在马文的枪里压了一发子弹,想试试自己的枪法,可子弹刚压上,一排长把我叫走了,那子弹我就忘到枪里了。
天黑得不行,人都仿佛煮化进了黑里。头顶的云彩,一团一团拧着滚,风也吹得急急切切。身边柴草卷动的声音,拍打在机关楼的后墙上。指导员说完了,去黑里搜寻郁林其的表情。他说:
“老郁,你不会把这说给组织上吧?”
郁林其笑了一声,说:
“你看错我郁林其了。”
指导员说:“我给你说是想求求你老郁。”
郁林其问:“求我啥?”
指导员说:“求你把这事揽下来。”
郁林其问:“揽了又怎样?”
指导员说你揽了,他们就不会让我转业了,熬到今年,老婆孩子都随了军,户口也就迁到市里了。而你老婆孩子都是市里的人,没有后顾之忧,能当官就上,上不了转业也不怕。而我呢?实话说,当兵卖命,不就是为了老婆孩子的户口吗。
好像有雨点,楼墙上有砰砰啪啪声,风也忽然凉起来,去换哨的兵逃命样跑在马路上。郁林其说,指导员你给我一根烟。
指导员把烟递过去。
“老郁,我不难为你。”
郁林其划了火柴又灭了。
“你没有难为我。”
指导员递过去一个气体打火机。
“老婆孩子随了军,我让孩子认你做干爹。”
郁林其吸了一口烟。
“那倒没必要。”
指导员也点了一根烟。
“长大他怎样孝顺我也得怎样孝顺你老郁。”
郁林其笑了笑。他想到他的胃癌,想到他爷活到四十五岁死了,死于心绞痛,其实是胃癌,想到爹活到三十九岁死掉了,和爷得的一个病。现在轮到他了,他想,他刚活到三十一,这是遗传。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的王医生,听说他爷他爹都死在胃癌上,脸白着半晌不说话。他狠吸了几口烟,从风景松下钻出来,让雨滴噼呖啪啦在脸上打几下,说一块去查哨吧指导员。
指导员出来拍拍屁股上的土。
“你回吧老郁,让我查。”
郁林其说一块去吧,马文的事情我全都揽下来,不求别的,只求我哪天死了,你孩子长大能到我坟上看一看。风很大,堵得指导员说不出话。他把身子背过来,躲着风向,雨水打湿了他的背。他说不是看一看,是你老郁救了我一家人的命,我一家人哪个忘了你的恩,一家老少打仗挨枪子,不打仗了让汽车撞死在马路上。
他们便一道查哨去了。
六
李妮子是被郁林其婚前踢掉的乡下姑娘,眼下她在这市里卖粉皮。李妮子被郁林其踢掉时,喝过老鼠药,活转来嫁了一个大她十岁的男人,家里来信说是为躲避计划生育跑出来的,先到洛阳卖鱼贩菜,养不了丈夫孩娃,村里人又找到洛阳追着结扎,才到了这古城。
和指导员一道去查哨,路上郁林其断不了想到李妮子。李妮子和他是邻村,他入伍的时候订的婚。入伍第三年,他提干回到家,在村头的树林里,李妮子拦了他的路。
她说:“林其哥,你过来一下。”
他说:“过去干啥,有话你就出来说。”
她说:“我在这儿等你半天了。”
他说:“咱俩的事我在信上都说了。”
她说:“一封信就完了?”
他说:“婚姻自由嘛。”
她笑笑,笑得阴凉惨惨。那时候时值正夏,山梁上烧着火红的日光,将熟的小麦,一片扯着一片。他听见她的笑,心里有些毛发发的冷。她就站在那片树林边上,人却晒在日光里,脸上泛着暗红,说姓郁的,你狼心狗肺,你当兵三年,我给你娘抓药捶背,磨面熬汤,满天下人都知道我是你郁林其的媳妇了,你又不要我了,你说——你说你为啥?!
他说不为啥,就为咱俩没共同语言。
她说不是,是因为你郁林其提干了。
他淹在汗水里,头忽然有些晕。
“我压根没提干。”
她手扶着身边的一棵树。
“你提干了,你没有和我退婚你就和一个姓吴的姑娘订婚了。”
他朝她晃近几步,两腿软着。
“你听谁说的?”
她指着他鼻子。
“你说到底有没有?”
他立住。
“真的没有。”
她鼻子哼一下。
“我爹让我明天就到你们部队告你了。”
他脑子嗡的一声响,朝她身边走过去,嘴里不停地叫着妮子妹,妮子妹。而妮子却忽然朝林里退过去,说你别过来,别过来。说着退着,她便退到了一棵槐树上。小槐树晃一下,飘落许多旱黄的小叶。她不退了。他突然跪到了她面前,说妮子妹,我对不起你,你打我骂我都行,你千万不能去部队告我,不能说我在家和你订过婚,部队最恨的就是提干就退婚。
他跪了,李妮子反而不慌了。
她说:“林其哥,你真的提干了?”
他说:“提了。”
她说:“你真的和一个姓吴的订婚了?”
他说:“真订了。”
她说:“她哪儿好?”
他说:“哪儿都不好,她是城市人。”
她说:“就为这你就不要我了?”
他说是为这。说就为这我这三年在部队上吃尽了苦;为这我把胳膊都练肿了;为这我为干部洗过裤头儿,挤过牙膏,挖大便池,全连没人下,我一人跳进粪池里,蛆虫爬了我一身。他说妮子妹,我求你了,你到部队只说一句话,我一辈子全完了,那姓吴的会和我退婚,部队会撤了我的干部,我一辈子就再也没有出息了。树林里有风,地上潮着湿气,凉意顺着他的膝盖渗进关节里。他跪下求着时,额门上汗如雨注。他说了很多求她的话,他说妮子妹,你不答应我,我就跪着不起来。说完了,便等着妮子说,你起来吧林其哥。可他等了半晌,却不见有声音,慢慢抬起头,看见李妮子两手抱着槐树,泪像河样淌在脸上。他说:
“妮子妹,我对不起你了,妮子妹。”
她说:“你下死心不要我了吗?”
他说:“我对不起你了,妮子妹。”
她说:“你娶我,让我做牛做马都行呀。”
他说:“我真的对不起你了,妮子妹。”
她说:“我愿伺候你们全家一辈子。”
他说:“你就成全了我吧,妮子妹。”
说完了这句话,郁林其重又勾下头,他等着她打他一耳光,把他嘴角打出血,然后一了百了了。解了李妮子的恨,自己坦坦荡荡回到部队去,做自己的警卫排长,和吴萍堂堂正正结婚,过安安稳稳的城市的日子。他那么弯着脖子,看着面前一片黄叶,那黄叶上爬了两只蚂蚁,在争咬半粒碎麦。
他说:“打我吧妮子妹,打了你也消消气。”
没有应声。
再次抬起头来,李妮子已经不在面前。她走了,在槐林的小路上,她那浅黄的洋布衬衣,缓缓朝前移着,就如有风的清明节里,坟上的黄裱纸没有烧尽,随风而去,一飘一飘,竟飘了七八年的光景,不见休止地飘在郁林其的面前。即使他和吴萍躺在床上,枕着一个枕头,那一片黄色也在他眼前起起落落。
那次的三天以后,李妮子的父亲给她准备好了上路的行李,找人写就了上诉郁林其的诉状,逼她上路时,她喝了老鼠药,被人抬到邻村的小诊所,醒来时,她说谁再让她去告林其哥,她就死在谁面前。
雨下得很大,一注一注的,洒洒脱脱落下来,天反倒显出一层亮色。能看见雨滴在马路上碎裂出的白光。在师部大院,警卫连肩负着四个执勤点。正门哨,偏门哨,首长院和办公楼。郁林其和指导员并肩淌在雨里,脚下是哗哗啦啦的声音。查至第二个哨点时,指导员说,郁连长,你算幸运,找一个城市老婆。我他妈找个农村的,一辈子的包袱。郁林其没有说话,这一会儿他忽然很想见李妮子。他决定,这边和吴萍离完婚,那边就去找妮子。他想告诉她说,我离婚了,我快死了,最多还有三五个月的寿限,你们谁也不用恨我了。
七
陆军第一百五十五医院的外科特级护理室,墙壁白得如马文缺血的脸,地板是蜡光的水磨石,窗户差不多和一面墙样大,内里仅有一张床,其余是吊针架、氧气架和床头的呼救器几样医疗器械。瘦瘦小小的马文躺在床上,越发显得这特护室的空大了。
只一天工夫,整个师部已知郁林其疏忽压进0478号枪一颗子弹,才伤了新兵马文。都知道了,他就不能安然在连队,除了重新改写检讨外,就得当面来给马文赔不是。说实在些,是亲自来赔罪。
他来了。
手里提的是指导员出钱买的补养品、苹果、桔子、香蕉、麦乳精。医院门口能买到什么,他全都买了。来时指导员说,我陪你去吧。他说不用,你在家组织部队训练,给我五十块钱就行了。指导员给了他一百块,说冤枉你了老郁,郁林其说啥也不要说,都是农民出身,都是套在一架车上的牛。
他只接了指导员五十块。
指导员说:“都拿去,买包烟抽。”
他又接了指导员五十块。
特护室里静极,只有吊针滴水的声响。马文的哥哥还没来。护士换上水液出去了。郁林其推门进来,马文怔怔瞅着他,轻声叫句郁连长,眼角悬了两滴泪,如乡间草地的早露一模一样,晶晶莹莹亮。他把手里的一兜东西放床上,拉过凳子坐到马文面前,看着那张白得如墙壁一样的脸,他说:
“小马,我来赔罪了。”
新兵马文眼角的泪滚落在了枕头上。他说:
“我哥说,他要揍你……”
郁林其怔一下。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全家人。”
马文晃了一下头。
“你也不是有意害我的。”
郁林其说,我今天来一是赔罪,二是看你对我、对连队有啥要求。反正事情已经出来了,你知道我不是有意的,全中国人民解放军,没有连长有意要害他手下的兵,我真是一时大意了,才忘了那颗子弹,要是我唤验枪时你从厕所赶回来验枪就好了。新兵马文说,这事也不能全怪你连长,你走吧,我哥一会儿就来了,他说他要揍你的,说不定他真的要揍你。
又坐一会儿,郁林其站起来,准备回师部。
“你对我和组织还有要求吗?”
新兵马文想了想,他说我家里还不知道我是中了弹,我最怕消息传出去,不说爹娘伤心,我一辈子连对象也别想找到了,你说郁连长,哪个姑娘肯嫁给一辈子少活十余年的短命人?马文的话,又一次勾起郁林其去想自己的癌,他说小马你放心,我现在就回去找你所有的老乡,告诉他们,谁也不能写信往家说。说完了,郁林其便要走,然他刚转身,马文的哥哥推门进来了,竖在门口,脸上怒着极厚的冷青色,两眼僵着打量郁林其。
郁林其说你来了,我正要走呢,我回去替小马办件事,你让小马吃些香蕉吧。
郁林其从马文哥哥的身边擦着出来了。走廊里是满是来苏水的味儿。走出特护室,郁林其步子加快了,然刚走几步,马文的哥哥就在身后叫了一声郁连长。他浑身惊一下,双脚钉在走廊上。他听见马文在特护床上唤了一声哥,他哥回头说我和郁连长商量一件事,便追着出来了。
“郁连长!”
“你叫我?”
“你过来一下。”
走廊又宽又长。病房和军医值班室、护士值班室的门全都关着,一条走廊上只有郁林其与马文的哥。洗涮间水管漏水的声音,响了一走廊。
马文的哥朝洗涮间走去了。
郁林其迟疑一阵儿,跟了进去。
郁林其一进去,马文的哥反关了洗涮间的门,背倚在门上,两只胳膊交在胸前,郁林其便知道他要像他弟弟说的那样动手了。郁林其心里很平静,脸上一层寂寞,清静得空空荡荡,他说有什么事你说吧,我还要回连队组织训练呢。
他说我弟弟入伍四个月,花了三百块钱你知道花到了哪儿?
郁林其说不知道,我可以回连队查一查,如果警卫连有干部花了战士的钱,接了战士的礼,我郁林其愿意加倍受处分。
“不用查了,”马文的哥哥说,“你只回答我一句话。”
郁林其说:“你问吧!”
马文的哥说:“枪里的子弹真是你忘的吗?”
郁林其说:“是我压进膛里忘了的。”
马文的哥说:“你为啥到今天才承认?”
郁林其说:“我今天不承认,也没人会知道。”
马文的哥不再问啥,他突然吐出一口痰,射到郁林其的上尉肩章上,那痰粘粘稠稠,白浓浓一团,从他肩章上朝着胸前流。马文的哥,看着那流着的痰,骂道,你们这号做官的,整编咋不把你们整到庄稼地里去!然后拉开门,说你走吧,回家躺床上手拍胸脯想想吧。
有两个军医和护士从洗涮间门口走过去。
郁林其站直没有动,他没有扭头去看从肩章上流下的痰,两眼始终平视着马文哥哥的脸,依然的一脸寂寞,一脸空荡。他立着就像立正在全连的士兵面前一模样,衣服整整齐齐,军容正正规规,直得如竖直的一条杆。他从口袋取出毛巾,盯着马文哥哥的脸,摸着去擦了肩上的痰,又把毛巾装进了口袋里,说:
“对马文的伤你还有要求吗?”
马文的哥哥说:
“你走吧,我半点要求也没有。能在一个连长身上吐口痰,算我没白当五年兵。”
郁林其说:
“你当兵五年,还不知道趁弟弟躺在特护室,抓紧让医院给你弟弟评残吗?能评个二等残废军人,你弟弟一辈子的生活不就有了依靠嘛!”
八
又到了一个郁香味的周末。
星期六的天气明亮得像是一张纸。树都绿了,满世界清气弥漫。日光在上午是一种浅金,至午后成了粉淡,落时便血艳艳的红丽了。星期六在兵营里,俗称是为微型蜜月,那些家在驻地的部队干部,精心安排了工作,都笑嘻嘻地回家同妻团聚了。
郁林其也要回家去。
这个星期六的夜晚,是他和吴萍六年夫妻岁月的终结。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院里,等着他的是透心的凉意和人生的释然。布置了夜晚的一些活动,安排了晚上加菜的事宜,郁林其从兵营回到二十三号院,那狭窄的院里,已经夹了一条夕阳,曲曲弯弯,随物赋形,极像一条发光的绸带,顺风而落在这古城的小院里。周末的晚饭,城市人家都要改善伙食,不鱼便鸡,所以各户人家,都关了屋门吃饭,邻人也不知彼此吃了什么,那门关得死严,连香味也跑不出来。郁林其走进院里,先在自行车群里找了吴萍的车子,看人家的房檐下,有那辆斜梁彩车,心里猛然踏实,大步走进院底,左拐推开屋门,果然见吴萍在家,正坐着吃饭,饭桌上,一盘菜、一碗汤、一个馍、一双筷。听到门响,吴萍没有扭头,自管自地一嘴一嘴吃着,面前开了电视,边吃边看中央台的英语讲座。她不学英语,但二十六个字母还认得齐全,也和任何一城市女人一样,能把“拜拜”说得很流利。开着电视只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情,任何一个电视节目,都是一道她下饭的菜。
郁林其说:“没烧我的饭?”
她说:“我不是伺候人的人。”
郁林其说:“你没把女儿接回来?”
她说:“她姥姥、姥爷是她的靠山。”
不消说,家庭的那点温暖,已随风而去,云散烟消。郁林其在家闷坐一个时辰,出来到夜市上,依旧买了一海碗羊肉烩面,十串烤羊肉,医生说你不能再吃酸的辣的苦的,他偏把辣椒一筷头一筷头搅进碗里,吃完了,又把人家的半瓶醋倒进碗内,一气儿喝了,直到觉出胸内有裂肉的疼痛,才款着步子回去。
院子里各户人家的门,依旧严死着,然电视机的声音却一齐跑满院落,所有的声响,都是一个调儿。那时候,全市人都正热着琼瑶的《雪珂》。郁林其料想,老婆也决然不会错了这一时机。可他推门进屋,电视却是关着,老婆正躺在床上,开着台灯,在翻一本普及本的法律常识,看的是《婚姻法》的一个章节。见他回来,她把《法律常识》往床头一放,坐起来问:
“离了婚,你还回来看女儿吗?”
郁林其:“你叫吗?”
老婆铁着口气说:“我不叫!”
郁林其坐到床上:“不叫我就不回来。”
看着郁林其的顺从,老婆又忽然心软。
“我同意你带走女儿几张照片。”
郁林其说:“同意我就带,不同意就不带。”
到了吵也无可吵的时候,大凡人都已经无奈,如同累得没了说话的力气。余下的时间,便是干干巴巴地对坐,静默悄息地洗漱。做完这一切,又仿佛缓过了疲劳,有力气说出话来。
他说:“我想睡了。”
她说:“你睡不睡碍我啥儿事?”
他就从那并着枕头的北床头,抽过外面一个,放至南床头,脱衣睡了。原说我想睡了,仅是想找下一句话说,不想躺在床上,那胸口的疼痛慢慢减少,瞌睡真的有了,他就决定好好睡上一觉。也好像真的睡了一觉,也好像压根没有睡着。似乎还记得他睡了,她到院落跟邻人说了什么,好像是为市容建设,要市民们每人捐赠两块钱的集资……总之,待她脱衣上床时,他已经彻底醒来,半星儿瞌睡的味道也嗅不到。
夜又深又黑。邻居电视机里有了再见的声音,接下是关电视那啪的一响。她脱衣时,动作轻轻缓缓,和往常无二,她把一件件衣服提着领子或裤腰,稍微抖一下,搭在椅背上,然后,并不问他啥,就武断地关了灯。从窗里能看见这城市上空的电焊光,明灭闪灼,远得如同天边。钻被窝时,事情就坏了。她本来是试着伸腿的,可她还是碰了他。碰了他,她就像冷不丁踩了一条蛇,忙不迭儿将腿挪走了。
然这一碰,郁林其心里却哆嗦出一个热颤,随着这颤抖,浑身流过一阵暖情。屋里不冷不热,黑得舒舒适适。窗玻璃上朦胧的亮光,如涂抹的一层颜色。他忽然后悔,睡时自己把枕头拿了过来。从门缝挤进的一丝夜风,悄悄然爬上床来。很想找出一句话来,从床上传递过去,他便干咳一声,又响又亮,让人一听,就知他喉里顺顺当当,没有一丝痰迹。然老婆那边,好像真的睡着了,连个翻身的声音也没有。他觉得身上热燥,有些口干,却又不想喝水。于是舔舔嘴唇,从床上坐起,抱着肩膀,想让夜凉冷了身上的热意。他就那么坐着,默了许久,知道她不会睡着,却又不敢碰她一下,便点了一根烟吸,又点了一根烟吸。吸完第五根时,窗外电焊的光闪也彻底灭去。这城市寂得仿佛被钉进了棺材,又埋进了坟里。到这儿,他死活没有听到她的响动,以为她是真的睡了,身上的热燥也减去不少,想静心躺下时,她却在那头翻了一个身。
他对自己忍受不住了。
“你没睡?”
她没应。
他知道他这时去碰她,她会说些什么。六年的夫妻生活,他不记得她主动过几次。也不记得,他主动了她怎样去迎接过他。为了压住自己身上的火热,他躺下用手去拧自己的大腿,又咬自己的指头,最后就咬住嘴唇。用指甲掐着阳具的一点点皮肉,僵僵地躺着不动,心里在唤:癌呀,你扩散吧,快些扩散吧,让我早点儿死掉算了。
她真的没有睡着,又在床上翻了一个身。
院外的街上,有汽车开过的声音,有男女青年的野唱。他往死里地折磨着自己的身体,他对自己说,这个城市,这个女人,这个家,一切都不属于我了,我决不再低头向她求半句言语。汽车的声音由近至远,青年的野唱,也渐渐消失。
她突然说话了,声音仿佛从门外飘过来。
“郁林其。”她叫。
他不理她,依旧掐着自己的阳具。
她又说:“郁林其,你是下死心离婚了?”
他理她了:“不是都给你说过了。”
“你过来吧,”她说,“我知道你在干啥儿。”
他被她一言猜中,忽然生了满身羞愧,骤然间,浑身无力了,软得如一堆烂泥。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腿挨了她的身子,而自己却满身汗水,那腿如洗过一般。
他说:“我不去,我郁林其不是贱骨头。”
她坐了起来,说你过来吧郁林其,我已经给办事处的人说好了,离婚手续,随到随办,也不要开单位证明。我想既然你决心已定,我也早有这种想法,咱们好合好散,长痛不如短痛,干脆在这个月内,就去一趟办事处。说着,她拿过一件衣服披在自己肩上,又说你过来吧郁林其,结婚六年我没有顺从过你,这是你我结婚六年的最后一夜,你愿怎样就怎样,让我死了我也不拒绝你。但过了今夜,你就是你,我就是我,咱井水不犯河水了。
他又坐了起来,两个人各拥一端黑的床头。忽然,郁林其极想告诉她说,吴萍,我快死了,我得了胃癌,我爷我爹都死在胃癌上,现在轮到我了。可他坐起来,却望着黑黝黝的那端说:“吴萍,为什么夫妻六年,你没顺过我一次?”
“你让我说实话吗?”
“你说吧。”
“说了你别生气啊。”
“气都生尽了,没气可生了。”
“郁林其,”她说,“我实说吧,结婚到现在,整整六年,我没有瞧起过你一次,每一次做爱时,你爬到我身上,我都想到我身上爬了一个农民,我都觉得我吴萍窝囊。你在我身上,使我想到了你们家的黄土,想到你家村头饭场上的牛粪猪粪,那时候,我连半点儿性欲也没了,恨不得把你从我身上推下床。”
郁林其觉得喉咙堵一下,从喉咙升起一股血腥气。他伸长一下脖子,把那股腥气咽下去,软软地躺在床上不动了。
林其,她说你过来吧,今夜我由你,我知道我一辈子爱不了你,也知道我一辈子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丈夫。我就是这个德行。过来吧,今夜我由你。
你睡吧,郁林其身上软成棉花,泪哗哗啦啦流下来,他说这个星期咱们就去办事处,女儿的照片我一张也不要,你有办法让她忘掉我,你就尽力让她忘掉我。
就都不做声了,死静死静。整夜的死静。
九
郁林其万也没有料到,李妮子已经不是李妮子了。在以后几日里,每每想到李妮子对他的那副模样,他的胸口就生出一丝血红的隐痛。
他去见李妮子,是在星期天。星期六的夜晚,在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院的家里,躺了这辈子最后一夜的夫妻床,郁林其在天亮时间,忽然感到一阵释然,原还想着同吴萍有六年的夫妻,那情感多少也拴着系着,原来竟都是旅店或火车上无聊时结识的朋友,说分手也就分手了,到了各自家里,谁也不会想起谁。甚或分手时,从火车的窗口,紧握双手,泪水涟涟,彼此留下了对方地址,车上的说,给我写信,车下的说,一定写信。可最终说写信给我的,从没有等到过来信;说一定写信的,也没顾上写信。你与吴萍,就是这等关系。
郁林其起床时,日光已映在窗上。他怀着极深懊悔,想这六年夫妻,如上了一次贼船。他想利利落落骂她几句祖宗八辈。想这六年来,你若打过她一个耳光,也不枉了六年夫妻生活。可惜这二千多个日日夜夜,你连骂她一句也没有。穿完衣服,立在床边,他的十指热麻,想如果这是乱世年代,满地战争,我就给她一枪,然后扬长而去,走进枪林弹雨,那该是怎样的轻快。立在床边,他搓捏着聚满了力气的十指,咬了嘴唇,去看她细长的脖子。她睡得平平静静,脸上苍黄着泥色,脖子又细又长。他想你城市的女人,如何瞧不起我是农民,脖子总还顶不住我一个农民的一掐吧,我现在只要将双手卡在你的脖上,些微使点力气,你吴萍就得同我一道,走进另一方天地。这样想了,他就觉到十根手指的奇痒,眼盯着老婆的脖子不动了,身上的血,河样向着十指涌。
他看见老婆露在被外肩头上的睡衣,有一个老化的洞。再看那个肩头,天蓝的睡衣,却被洗白得如云如棉。如云如棉的那个肩头的睡衣上,补了一个深绿的补丁,针脚粗大如扭扭歪歪的一条蚯蚓。他想起新婚第一夜,她穿的就是这套睡衣。她竟穿了六年,还依旧穿它睡着。他于是放下了捏作拳头的双手,最后移着目光,审看了老婆额头和眼角的细纹,从口袋取出这个月一百八十七元的工资,放在她的枕边,轻着手脚,走出了豆芽胡同二十三号院。
太阳高悬,胡同口卖油条和豆浆的人正在收摊。立在二十三号院门口,他想你和这个院子,和这座城市,再也瓜葛不出一丝关系了。我是我,你是你,只等拿到那离婚证书的一页方纸,也就两清了。
他顺着胡同往街上走。
大街上已经开始涌动上班的人流,铃声潮潮的响。走在这古城的古槐下,看着那奔命似的市民们,清静和悠闲,在他的身上爽朗朗地骚动。前面的路口,抢着上班的两个工人,砰啪撞了车子,两个人都摔在地上,起来一阵争吵,要打时,有人唤说,八点十分了,还不上班!两个人各自看了手表,彼此横了一眼,慌忙骑车走了。郁林其看了这一幕,如同看了一场滑稽戏,身上越发骚动爽爽朗朗的清静悠闲。就这个当儿,在这古城的一幢古楼下,他想到了李妮子,想到了他和李妮子,都不是这座七朝古都的人。老婆从认识那天起,从没有瞧起过他,李妮子却从认识那天起,都把他看得了不起。
他去找了李妮子。
第一次见到李妮子,是在媒人的家。媒人是李妮子的表姨,是他的远门婶子。李妮子齐整了一身衣裳,走了四里路坐在她姨家的正房,脸上满是春嫩的气息,头发壮得如河边的水草。他跟在他婶子的身后,穿着新兵的棉衣棉裤,到那三间瓦房门口,看了她一眼,立下不动了。
他婶子没说她长得有多好,只说她能剪能做,踏起缝纫机和骑自行车一样快,说她们村支书家去向她求过婚,然她不同意。他竖在门口,婶子说林其,你进去嘛,反正你们都同意了,在我家吃顿饭,说说话,我就不再牵扯你们了。说完,婶子就进了三间厢房烧饭了。
那个冬天的乡下太阳,和眼下古都这个太阳一样好,明明净净,晒一地光色。婶子家的大门掩着,有村里的孩娃趴在门缝上偷笑,咯咯声和院落母鸡的咕咕,跳跳荡荡响起来。李妮子看他一眼,说你进来嘛,又不是没有凳子。
他回头看了一眼虚掩的大门。
李妮子过去把孩娃们哄赶走,闩死门,回时从他身边擦过,拽了他的袄边,说你读过高中,还这样不见出息,他便过去坐在她对面,看她脚上的三接头条绒黑棉鞋。
她说:“你看啥?”
他说:“这棉鞋是你自己做的?”
她说:“买着多贵啊。”
他就再也没话了。
她问他:“我姨说你对我没意见?”
他说:“没意见。”
她说:“丑话搁前,我压根儿不识字。”
他说:“这我知道。”
她说:“我家境也不好,还住草房子。”
他说:“我又不嫁到你家去,是你嫁过来。”
她说:“你要对我不满意,你就早脱口。”
他说:“我没说不满意。”
她说:“我最怕满天下人知了我是你媳妇,你又嫌了我。”
他说:“我不是那种人。”
她说:“万一你提干呢?”
他说:“我会提干吗?”
她说:“你高中毕业,你去当兵就蓄了这份心。”
他说:“提干我也不变心。”
她说:“凭啥?”
他说:“你长得好。”
她说:“世界外好看女人多得很。”
他说那是外面的人,外面的人一辈子瞧不起我们乡下人,我在县高中读书时,受够了城里人的冷眼,说宁死也不会去找外面的人。他说时她盯着他的脸,看见他一脸诚厚,就站起来,向后退去一步,避开入门的日光,说你过来吧。他抬头看着她,见她一脸木然,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热情。他问她干啥?她说你一走三年,我姨不会来,你要想摸我你就来摸摸我。
他被她吓得头也不敢抬,身上热热辣辣渗出一层汗,只敢看自己脚前一方小地场。
她等他一会儿,见他不过去,她说不过来算了,迟早我是你的人,结了婚无论白天黑夜你怎样我都行,只要你高兴,我万事都由着你。不过到部队给我写信,你不能胡说八道,我要请人念信的。过了一朝半年,你真想我了,我就到外面看你,那时候我由了你,愿如何你就如何我。
十
古城北道门附近有条小巷,在后周周世宗年间,武清节度使赵弘殷,住在这条巷内。赵的二儿子赵匡胤任殿前都点检,统帅守卫京城禁军;三儿赵光义也同是手握重兵之将。一家三人,俱为名将,美谈于天下,百姓就称此巷为将军巷。赵匡胤登基十七年,仙逝后其弟赵光义即位,巷内有歌说,“哥皇帝,弟朝廷,兄弟俱是人中龙”,由此这巷就改名为双龙巷了。
由于一巷出双龙,这巷口便是世代的热闹去处。李妮子就在这巷口卖凉皮。郁林其来到巷口时,太阳已经越过城墙,升至城空,城里的街街巷巷,都人声潺潺,响动着温暖的日光。双龙巷的口对面,是一座带电梯的人民大楼,经营日用百货。他先从百货大楼绕了一圈,出来站在大楼门口,穿过公路上的人流车堆,看见李妮子系一条护身白色卫生腰布,不时地拿碗拿勺,把切好的凉皮抓出一碗,浇上汁水佐料,透过手推车的小窗,递给她的市民顾客,动作竟很麻利,作派也很像这城里的人。手推车上镶了玻璃方框,在日光中灼灼发光。一路之隔,郁林其看得清清亮亮,见她人显老了,胖了许多,脸上没有当年的水灵,乌黑的漆发,也不知去了哪儿。看着她的脸,郁林其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胡子扎手。他已经几天没有刮胡子。瞅瞅左右,找见一家芳芳发屋,又懒得进去,只在门中遛了几步,便横过马路到了李妮子的车前。
吃凉皮的人很多,都自觉依照顺序排成一队。在这队列里,郁林其心里有些扑突突地跳,生怕李妮子一眼认出他来,又怕她竟真的认他不出。一九八四年郁林其领着老婆回家,在镇上赶集的人群里,曾看见李妮子迎面走过来,手里提了一篮鸡蛋,她是去赶集卖鸡蛋,可他那时,却身子一转,走进厕所,躲她过去了。那时候,她也许已经出嫁,然身子还依旧细苗,脸上也满是水色,决不是眼下光景,一副做做吃吃的模样。队伍往前移得很快,人人手里准备一块整钱,到车前小站一会儿,递了钱,接一碗凉皮,端到一棵槐树下品尝。郁林其一步一移,到手推车的窗口下,李妮子将头勾在车内,用刀切着凉皮。凉皮又圆又大,如一轮早日,薄薄亮亮,被她切成一条一条,堆在一块板上。堆满了,她拿起一碗,有斤有两地抓了一把,没有抬头,问说:
“要几碗?”
他说:“我是林其。”
她抬头瞟他一眼,平平淡淡,如看一般顾客,然后一勺勺往碗里舀着蒜汁、姜水、香醋和芝麻酱,又说:
“你要几碗?”
他想抬高嗓子,说妮子,我是林其,可后边有个女人捅了他的脊梁骨,说人家问你要几碗。他慌忙低下头来,把脸映在那一方窗口,说一碗一碗。
李妮子把那一碗凉皮递了出来,平平说:
“一块钱。”
他口袋一块一张的小钱有几张,可他抽出了一张十块的递过去,不等她找钱,就端起碗去了树下。这古城的槐树,不是乡下的家槐,而是自宋朝盛行的皇家槐树,人们叫它国槐。国槐木又弯又硬,几十年长成碗粗,除了遮阳,少有别的用途。郁林其坐到远处的一张凳上,将碗搁在小桌边沿,面对妮子,把她仔仔细细打量个够。她穿的是深蓝的直筒裤子,直筒裤在这古城已过时几年,他老婆有四条只穿了几水的直筒裤,都叠好放在箱角。有次他说,让我拿回老家给亲戚们穿吧,老婆说也没见你家亲戚给你拿过啥儿。他说那就卖给收旧衣服的乡下人,她说好像你有花不完的钱,对乡下人那么大方。他不再对她的旧衣服生什么主意。她把旧衣服存着,等时装潮流的轮换,说到了另一个周而复始,这衣服照样是新潮的式样。可好像除了旗袍,还没有见到哪种衣服死而复生。眼下,妮子就穿了这过时的衣服。然穿在她的身上,又恰恰地合了她的身份。郁林其忽然发现,妮子虽比老婆胖些,但腿却比老婆的腿长,且长出许多。到此,他冷丁儿想起来,和老婆结婚六年,相识七年,他从未见她穿过一双平底鞋。每次逛商店鞋柜,她看的都是高跟鞋。郁林其心想,原来这就是都市女人的聪慧,结婚六年,她能不让你看出她的腿短。盯着妮子来回走动的双腿,郁林其忽然对老婆有些可怜,想幸亏她有一双短腿,如果她双腿修长,不知她该如何不认识自己了。想着,郁林其开始吃凉皮。他吃不出妮子的凉皮,比别人有更好吃的味。不消说,她生意兴隆,只是因为占了这块黄金地皮。
巷子口有呼呼一股凉风。别的人都吃完走去,将位置让给新客。郁林其却细嚼慢咽,等着妮子一阵忙完,过来收拾残碗。他终于等到了。凉皮车外暂时没了客人,槐树下也只剩三三两两稀稀拉拉地坐定。妮子又切了几张凉皮堆着,拿毛巾擦了双手,从腰布兜里数出一叠碎钱,都是一块一张,整整齐齐捏在手里,过来放在郁林其的桌边,说:
“找你九块钱。”
郁林其猛地抬起头。
“妮子,我是林其呀。”
妮子收起边上几个残碗,倒掉剩汁。她说:
“我知道你是郁林其,我早就看见你站在百货楼的门口。”
妮子这样说时,把残碗往怀里抱了一打,到大树下的桶里去洗。那水桶里有一条丝瓜筋,她洗得很快,洗得一串叮叮当当的声响。郁林其碗里的凉皮,只剩三分之一。他把凉皮倒在地上,过去将碗给她。妮子接他的碗时,没有看他,脸上淡出日常颜色,这使郁林其感到伤心。他坐到她的身边,像吃完了凉皮,坐下歇口气的顾客一样,说:
“你这凉皮味道不错。”
妮子没有理他,一心地洗碗。
他说:“我们部队在南郊,离这儿不远。”
妮子说:“远不远与我何相干?”
郁林其心里一惊一凉,堵得发慌。
“你来这卖凉皮为啥不去找找我?”
“找你干啥?”
“我在这人不熟地熟,不定能帮你一些忙。”
“人世上谁离谁都能过活的。”
妮子话语不重,只含了冰冰的凉气。她边说边把洗净的碗收捡到一起,倒过来空净水,看又有人来买凉皮,就抱碗回到车子边。太阳已经透了些微的火焰,买凉皮的人,端着碗走到树下,脸上的汗立马落了,三口两口吞了一碗,又招呼妮子端来一碗。郁林其说你该找一个人,来做你的帮手,妮子说庄稼人,还怕啥儿忙,啥儿累。话不能这样说,郁林其说七八年不见,我不是来找你吃风喝雨的。你找我干啥?李妮子昂着头,竖在郁林其面前,正正经经瞅着他。这是这半晌子李妮子第一次正眼瞧他,她说你是来找我可怜我?我李妮子不用你可怜,实话跟你说,我来这城里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这城里比洛阳钱好挣,我一天除了税钱、卫生费,最少还能挣下五十块,一月就是一千五。我家里也一样盖了青瓦房,买了电视机,一样有了好光景,真幸亏你当初不要我,要了我,我现在还得在你家给你娘端吃端喝的。可我眼下,有儿有女,我男人还得给我去倒洗脚水,细想想我还得谢你当初不娶我。
早先,李妮子说话没有这样快,如今她说话显得很干练,很利落,一字一句都不偏不倚敲到郁林其的胸疼处,且目光也冰寒,说话时没有眨动,死死盯着郁林其的脸。郁林其感到身上又热又粘,出了满身汗,脸火火一层烧,仿佛把国槐的荫凉都给烤焦了。他后悔自己不该来这双龙巷。他说要打我你就掴我一耳光,用不着这样风凉我,早知这样,我压根不该来找你。
她说我又没有让你来找我。
他说我是来想跟你说件事。
有人买凉皮,她让那人稍等会儿,又望着他的脸。
郁林其说:
“我有病了。”
李妮子问:
“啥病?”
郁林其说:
“癌。”
李妮子说:
“是真的?”
郁林其说:
“真的,胃癌。”
李妮子说:
“胃癌好,算老天有眼,你活该有此报应。”
说完,李妮子转身子,冷冷走到凉皮车前,给人抓搅凉皮了。后边又接上几人来买,她就如初时一样,仿佛啥事情也没发生,招招式式,都有板有眼地做着生意。马路上汽车往复穿梭,喇叭声接续不断,鼎沸的行人的吵嚷一阵一阵卷来。盯着冰冷的妮子,郁林其默默坐了一会儿,回到最初的位置。那儿树影已移,太阳晒出一地热气,小凳上微微发烫。李妮子找的九块钱还放在一个碗边。留下这钱已没有必要。郁林其去捡那钱时,他看见几张一块的,其间夹有一张五元票,细一打量,那叠钱不是九块而是十块,不必说,这不是李妮子找错了钱,也不是她不愿收他的钱,而是她瞧不起他的一块钱。郁林其拿了那钱,迟疑一阵儿,抽出一张一元票,压在那个碗下,将那九元塞进口袋,默默走了。走过李妮子凉皮车前,没有做声,汇进了马路上的人流里。
他不知道他走时,李妮子在他身后,深深望了一眼,还湿了眼角。
十一
连里发生一样事情,星期六夜间零时,轮九班副上班。唤他上哨时,发现被窝叠得齐整,人却不在床上。文书找到厕所,不见人影,便知他是钻进了连队招待房。他对象仍住在那招待房里。文书报告了指导员,指导员算算时间,自己十一点查铺到三排,曾晃过九班副的肩,要他记住上哨时间,他却一鼻子鼾声,指导员便没有喊醒他。这样看来,那时他压根没有睡着,只等指导员查过了铺,就溜进了对象房里。指导员到招待房敲敲窗子,九班副对象在屋里应声,说谁?干啥儿?指导员说我,是指导员,找九班副。接着屋里一阵慌乱,穿衣声传来,待指导员从后窗赶到门口,九班副刚好开了屋门,正系着裤带往外走。指导员把他堵在门口,说简直不像话,没结婚就住到一块儿!
屋里没有开灯,九班副黑在门框中间,说这有啥,又不误了站哨。
指导员压低嗓子,说你还想入党,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犯法的!
九班副轻轻一笑,说合理不合法吗,我知道,除了军营,满社会许多是合理不合法的事。说着,他关上门,要从指导员身边擦过去。指导员一把拉住他,说你不要站岗了,连夜写一份检查交给我。指导员走了。九班副却没有写检查,而是给指导员屋里塞进一张条子,上写我送对象回家了,下个星期天零时返队,便连夜领着对象离了营房。
事情不知溃了哪条渠道,一下子张扬了一个世界,连驻连整顿的工作组组长、司令部直工科长也知道九班副和对象非法同居,且又私自离队。
郁林其知道这些,是在星期天的下午。那时他离开李妮子回到兵营,天空些微阴暗,似有雨无雨。机关的参谋、干事们,都领着随军的家属和儿女,从市里公园回来,儿女坐在车前,军官推着车子,随军的妻子跟在车后,提一兜青菜和一条鱼,或一只鸡,一路上撒着生活气息,从他身边走过。他走在路边。他是被生活挤到路边的。默默走着,如一只失群的羊。入营房时,大门哨告诉他,说九班副和他对象睡觉了,指导员捉奸成双,九班副又领着对象逃走了。
郁林其训斥哨兵,说你不要瞎说。
哨兵说没有瞎说连长,直工科长气得拍桌子。
在营房走着,郁林其心里响一路嘀咕。今儿是星期天,法定的休息日,兵们却都在大院劳作,扫地的扫到墙角树下,擦窗的爬上了办公楼的顶端,俱乐部的兵们,拉了一车彩旗、横幅,急急忙忙了一串脚步。军务科的参谋,在训斥衣服不整的士兵。戴了“纠察”袖章便神气活现的士兵,在兵营四处游动。样子是不屑说的,必然将有上级首长光临,其阵势不是军长到来,也是军参谋长将要来到。通讯连、防化连、汽车连,所有大院的直属分队都出动了。警卫连在首长小院里拔草扫地,整理各个首长门前的菜畦和花草。郁林其问防化连一个排长,说谁来检查?那排长说不知道。
郁林其预感师部大院将有一次仅次于出兵打仗的大活动。
他匆匆走回连队。
直工科长正在警卫连主持连队干部紧急会议。会议室里塞满了肃然,蒸腾的香烟味,被阴沉的天空压进屋里,粘粘稠稠在屋里流旋。看见郁林其,指导员说通讯员找到你了?郁林其说没有。指导员说他派出去四个兵,兵分四路,到豆芽胡同、老城公园、吴萍娘家和百货商场去找他。他说我哪儿也没去,我去看了一天连场电影。他自然不会说他去双龙巷找了李妮子。
“还有这份闲心。”直工科长乜他一眼。
他望着直工科长:“有事情?”
直工科长说军长在北京开会,中途坐飞机回来,对大院纪律和环境进行突击整顿,说一周后,中东地区国家有位国防部长要来参观我军建设,参观点就选在我们这个甲种编制师。说外军高级将领参观我师是组建以来第一次,军区司令员说,哪里出了纰漏,哪级军官用他的军衔做抵押。说完了,直工科长把军帽摘下来,喝了一口茶,盯着郁林其。
“九班副的事情怎么办?”
屋里闷着一房死气,大伙全都勾着头。
指导员说:“今夜就派人把他找回来。”
直工科长说:“不是找回来,是事情怎么办。”
郁林其向一排长要了一支烟,点着,深吸两口,说:“九班副走前向我请假了。”
满屋的目光,都穿射烟雾,看着郁林其。直工科长抬一下眼皮,说你批他假了。郁林其说我批了他一周。直工科长问谁给你这么大的批假权?你竟敢批一周假不给我直工科长打招呼!
默着不言,郁林其埋头吸烟。
“非法同居的事情咋处理?”科长问。
郁林其抬头瞟一眼大伙儿。说:
“他领过了结婚证,是我给他开的结婚证明信。”
直工科长愣住。满屋人都愕然。
“你知不知道条令规定:战士服役期间不能结婚?”
“知道,”郁林其说,“他是特殊情况。”
“什么特殊情况?”
“领过结婚证,他对象单位能分给她一间房子。”
“为啥不向我报告?”
我超越权限,郁林其说,这与九班副没有责任,我愿意接受组织上给的任何处分。屋外有来回走动的脚步声。窗上映的天空,比原来愈加浓黑。树梢摆来摆去,云彩走得极快,一团一团向北卷去。在云彩的缝间,有一条条亮光,如镶嵌在天空的玻璃。直工科长一手握着茶杯,却一口不喝,一手夹了香烟,一口不吸。他双目冷在郁林其身上,脸上凝冻一层冰色,过了许久,淡漠地问:
“你简直胡来,要撤你的职,你同意吗?”
郁林其望着窗外卷云,答:
“同意。只要符合条令条例。”
直工科长掐灭烟,将烟头丢在地上,又拧了一脚,收起面前的工作笔记,旋紧茶杯盖子,说郁林其,我选你任警卫连长时,以为你军事素质好,管理能力强,是很不错的军人呢……现在看马文枪伤事故的发生,是完全合理的。在你们警卫连,和平年代,就是死上三五个兵,也是合理的。说着,他将椅子一拉,撤身出去了,退出了他主持的警卫连紧急干部会。走到门口时,他又回过身,说散会吧,这些问题怎么办,有司令部党委和师首长一起定。然后,身子一闪,消失在了走廊里。
会议室奇静,烟味流动的气息清晰可辨。副连长和四个排长坐着不动,看看郁林其又看看指导员。外面响起了开晚饭的哨音。吃饭吧,郁林其说,晚上班务会,各排组织讨论,我们警卫连如何站好岗,放好哨,迎接好人家外宾的参观。
副连长和排长们出去了。
指导员问,九班副真的向你请假了?
郁林其说真的请假了。
指导员说,他对象是个体户,领了结婚证,也没人给她分房子。
郁林其说,今夜让三排长去郑州,把九班副死活找回来,再告诉九班副,花上三百五百块,也得买一张结婚证让直工科长看一看。老郁,指导员从凳上站起来,说你不能把什么责任都往身上揽,为九班副你压根犯不上。郁林其说,非法同居,按条令那是要记大过的,记了过九班副退伍就别想安排工作了,我郁林其横竖已经账多不愁了,对什么都无所乞求了,不能害了九班副。
指导员不再言声,叹了一口气,悠悠长长。
十二
和老婆办完离婚手续,是在星期三的上午。前一夜郁林其心里有阵死痛,觉摸难以活至天亮。天终于亮了,却又活得和往日一样。不过,一夜血红的疼痛,倒使他灵醒了死的逼近,所以,上课号一吹,安排了连队工作,他就拨通了老婆的电话。
“我是林其。”
“我知道你是郁林其。”
“你给办事处说了没有?”
“说了。”
“咋样?”
“负责离婚的是我的高中同学。”
“你今天忙吗?”
“忙。”
“我想抽空咱们去把手续办了。”
“你来吧,想离婚我随时恭候。”
约好上午十点郁林其回到豆芽胡同,然后一道去办事处。八点二十分,郁林其找给养员预支工资一百元,匆匆出了兵营,乘七路公共汽车,又转三路,到新街口下车,径直走至育新幼儿园。女儿玲玲在育新幼儿园大班。育新幼儿园,是老城区育新村的上佳幼儿园。隔一道城墙,就是吴萍的娘家。玲玲的接送、食宿,都由她姥姥、姥爷负责,他们只在星期天接回豆芽胡同,带她上公园一游,便又送回育新村。由于上两个星期天的争吵,郁林其已经半月没有来接女儿了。半月里,或多或少,玲玲总要有些变化的。他想,不定这半月二十天,女儿已经变得不认识他是父亲了。
育新幼儿园的大门,和工厂一样是铁门,只是门新焊了两个熊猫盼盼,才显出了它不是工厂。郁林其来到时,那门从里边锁着,他拍拍门上的熊猫,走出一个阿姨来,他说他是郁玲玲的爸爸,想来看看郁玲玲。那阿姨瞟他一眼军装,说你是当兵的,更应该懂得纪律,孩子刚上课,要看等接孩子时候再来看。我要出差,他说一走就是几个月,想来给女儿说几句话。阿姨用鼻子哼了一下,说出差又不是打仗,好像一去就再也不回了。他朝那阿姨笑了笑,挂一脸苦相,阿姨开了大门,让他在门口一间屋里候着,自己去大一班找了玲玲。
玲玲被那阿姨领过来。
领进屋里,那阿姨说快一些,别影响孩子学习,就朝别处去了,样子很像她领玲玲来探监。女儿玲玲穿了裙子,红色,又俗又鲜地立在门口。她直直立着,看见了郁林其,却不肯走过来。郁林其过来蹲下,拉着女儿的双手,说爸爸来看看你。女儿玲玲说,阿姨讲了,上课时候不准家长来看的。
郁林其说,爸爸要出差,要走很长时间的。
玲玲望着他的脸,如端详一块图画版。看够了,她说爸爸不是出差,是不要我和妈妈了。
把女儿的小手紧紧捏着,仿佛握了两把柔软的棉花。郁林其心里一阵哆嗦,想我何苦要离婚呢?毕竟吴萍还是有些爱我的。他问:
“你妈妈给你讲了些啥?”
玲玲说,妈妈说爸爸不是好人,爸爸不配做我的爸爸。说着,女儿看了一眼空荡的屋子,又说妈妈说对不起我,说她一辈子没有给我找一个好爸爸。说爸爸走了,妈妈再给我找一个好爸爸,好爸爸会给我买一个钢琴放家里。
郁林其松了女儿的手,他闻到一丝血腥的气息,在他的喉咙里游动。
他问女儿:“玲玲,你说爸爸坏吗?”
玲玲说:“坏。”
郁林其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咽了一口唾沫,也咽了那股漫出胸腔的血腥。这屋子是幼儿园的游戏室,墙上挂满了水粉画,每张画上都写了我们是祖国的花朵,我们是民族的未来、各民族团结起来那样的意思。墙下是齐齐整整一圈绿小凳。他从门口拉过一张小凳坐下,仔仔细细望着女儿的脸、女儿的眼,就像望着一张水粉画。女儿的眼极水灵,乡下的姑娘少有这样的眼。不消说,女儿和她妈一样,是这都市的人。
“爸爸哪儿坏?”他问女儿说。
妈妈说爸爸把家里的钱,全都偷偷寄给奶奶了,玲玲说,要不妈妈早就给我买钢琴了。
郁林其不再端详女儿的脸,平平地瞅着幼儿园的院。那里有滑滑梯、转圈椅,和钢筋焊漆的山羊、白兔、鱼和大象。这动物都是硬的,不见脸,只见身子的骨头,就如同人的一个骷髅。他盯着一条只焊了鱼刺的大白鱼。
“姥姥、姥爷给你说了啥?”
女儿玲玲说,姥姥、姥爷不让我姓郁,要把我的名字改过来,让我叫吴玲玲。
收回目光,看了女儿,想她真是不认识我是她的父亲了,才二十天不足,变化竟这么快。郁林其默了一阵儿,从军装下兜里抓一把泡泡糖塞给女儿,女儿不接,说妈妈说了,爸爸给什么都不能要。郁林其的手在半空僵一下,有两块糖落在地上。玲玲把目光落在地面的糖上,他把玲玲往近处拉了一把,将泡泡糖塞进玲玲的裙兜,说你走吧,要听阿姨的话。
女儿走了。
郁林其盯着女儿头上透了洋气的剪发。
女儿走至门口,突然又转过身子,问:
“爸爸,我叫郁玲玲,还是叫吴玲玲?”
“叫吴玲玲吧。”郁林其说。
女儿玲玲仿佛得到了征求的同意,轻轻快快离开了游戏室,一条小红裙,一束火样烧在幼儿园的院落里,由近至远,成为一星火点,化在了明明朗朗的阳光里。郁林其以为自己会流泪,可女儿消失了,他却很平静,如同结果预先知了样,压根流不出泪来。以后很长日子,郁林其都为自己眼看着女儿最后走去,自己却流不出眼泪而想不通,心里只是有一股白白的苍凉。
十三
吴萍先郁林其一步到家。郁林其推门进屋,吴萍在看本市的下周电视报。那个时候,市台正播《编辑部的故事》,葛玲和李冬保成了街谈巷议的人物,全市工农商学兵,都为他俩不能结婚可惜,觉得这对人精相结合,活在世上该是多自在的事。郁林其手里提了一包东西,放在吴萍身后桌上。
郁林其说:“你回来了?”
吴萍看着报纸:“你让我回来我敢不回来。”
郁林其说:“就你说的,长痛不如短痛,去办事处吧。”
吴萍说:“你把条件再重复一遍。”
郁林其说我没条件,无条件离婚,只想离完婚,让你和女儿过上好日子。吴萍把报纸放下,用鼻子哼出一口粗气。不放心地问:
“东西?”
“我一样不要。”
“存款?”
“我一分不拿。”
“女儿?”
归你,郁林其说,我从今天起,也不再回来看女儿一眼。女儿是姓郁姓吴,都无关紧要,以后姓了别姓,也无关紧要。然后,他把手放在桌上的一方纸包上,说这是我给女儿买的书,小学、中学、高中全部课程的参考资料,语文,数理化,历史地理,全有,也算她爸爸的一点心意吧,她上学后讲到哪里,你就把哪些书拿出来给她。说完了,他从腰上取下一串钥匙,转下一个铜的,递给吴萍说,咱们去办吧。
吴萍接了那钥匙,顺手扔在桌上,拉开抽屉,取出一份纸张,郁林其接过看了,见是她写的离婚协议书,就取出笔来签字。吴萍说你看一遍,郁林其说不用看,什么条件我都答应。郁林其将协议书掀到最后一页,要签字时,忽然看见最后的落款日期是三年前的时间,不消说,这些离婚条件,三年前吴萍都想过写好了。郁林其猛然对三年来自己感情的不悟感到羞愧。他旋开笔,在男方二字后边,写了郁林其三个字,又把钢笔递给吴萍。
吴萍没有接他的笔,用自己的笔,在女方二字后面,写下了吴萍二字。
一切都清了。了结了。
郁林其说:“走吧?”
吴萍说:“这些书多少钱?”
郁林其说九十一块二,吴萍便从自己乌黑的牛皮夹子中取出一张一百元的票,递给他说我能养得起女儿,也能买得起书。郁林其没有接钱,他说这是我做父亲的责任,我永生不再来看女儿一眼了,你不能不让我给女儿留些什么。你要不接钱,吴萍说离完婚,我就把这书烧掉,我不能让女儿记住,她一辈子有过你这样一个爸爸。郁林其盯着吴萍的脸,他冷丁儿觉到,这张脸又丑恶,又可憎,他极想极想朝那脸上抽去一耳光,让她的嘴角流一行血,可他只瞟了一眼,便接了那张钱,说:
“走吧。”
她说你找我八块八毛钱。
他找了她十块钱,她说没零的?他身上有零的,他回她说没零的。她拿着那十块钱,到外面去了好一儿阵,换成碎钱回来了,一进门就递给了他一块二毛钱。接过那一块二毛钱,他确实觉得和她再没瓜葛了,和这豆芽胡同再没瓜葛了,和这个都市也没瓜葛了,以至觉得,和这个世界,也极少再有瓜葛了。他忽然想回家。回伏牛山区的老家。他觉到山下的那方村落,才是他扯不断的瓜葛之地。从那里走出来,也该回到那里去。那里有他的老娘,有父亲留给他的舍。当兵走的时候,娘说最后你给你爹烧炷香吧,他就跪在爹的牌位前,点了一炷香。那当儿,娘说你出去别忘了家,天变地变,家是不会变的;走千里,行万里,家总是你的家。他忽然想回来。他想离完婚,办一些在部队该办的事,算好时间,觉到寿终到了,便请假回老家,死在老家的屋里,埋进老家的土里。他才三十有余,叶落归根的念想,骤然间占满了他整个身心。他还想起了李妮子,想,当初要是和李妮子结婚,也许会有一个很好的家,夜间洗过了脚,让李妮子去把脏水倒掉,妮子会很乐意去做的。他四下看看生活了六年的这个家,陈设、家具、被褥、衣架,还有他从连队带回来的吃饭小凳,那上面还印有军用的字样。这屋里的一切,他都流连一眼,至尾,把目光又落在吴萍身上。
吴萍静静默默坐在床上,一副不紧不慢的模样,两眼平淡地望着门外。院落很空,人都上班了,有麻雀在门口蹦跳,啁啾出单调的响叫。
他说:“两清了吧。”
她说:“清不了,为啥你早几年不同意离婚?我三十二岁了,你熬煎了我八年的青春。”
他说:“算我对不起你好了。”
她突然抬起头,利眼看着他,说郁林其,离我要离个明白,你说实话你为啥突然同意离婚了,比我吴萍还坚决,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已经找好了人?
郁林其动一下身子,倚着桌角,默了一阵儿,说:
“我有病了,活不了几天啦。”
她的目光慢慢柔和下来,疑疑惑惑的。“什么病?”
他说:“胃癌。”
她说:“我不信。你不是那种不愿拖累我吴萍的人。”
他说:“信不信由你。”
她说:“胃癌能治的。”
他说:“不行了,后期啦,我不想去治。”
她说:“你治好愿意和我过,我就不再和你离。”
他说:“我不愿了,我够啦。”
她从床上坐起来,挖他一眼。“你够啦?我还够了呢!”就锁了门,出了二十三号院胡同里塞满阳光,天空晴晴朗朗。吵嚷的声音,温温暖暖漫过来。街道办事处,只在前面百来米。他们一前一后走着,拐弯时,吴萍追了几步,轻声说郁林其,你可以再想想,进了办事处,就一切都晚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仿佛没有听见,只不紧不慢朝前走。
十一点十分进了街道办事处,十一点二十就办完了手续。吴萍的同学,还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水。他们都喝了。接过离婚证书时,吴萍对郁林其说,你铁石心肠,不得好死,真的有癌,是老天有眼。说着,吴萍就大步出来,朝自己娘家去了。
郁林其什么也没说,他走出办事处,在那门口默站一阵儿,坐公共汽车回了师部大院。
十四
马文的哥哥要走了。
下午,师部召开了师机关和直属队连以上干部会议,师长做了“干好工作,迎接外宾,为国争光,为军争荣”的动员报告。在会上,司令部参谋长宣读了师党委对郁林其的处分决定:职务由正连降至副连,上尉军衔随之降为中尉,并记大过一次。宣布命令的时候,指导员塞给郁林其一张纸条,上写老郁,我对不起你。郁林其接过条子,在那句话下面写道:这世界上没有谁对不起我郁林其,又将条子还给了指导员。
这件事发生在郁林其和吴萍离婚的第二天。马文的哥哥对组织上给郁林其的降职、降衔、记过处分,还算基本满意。他是晚上八点的火车。七点钟,指导员、直工科长及马文所在的班、排长都来给他送行。郁林其要来时,通信员忽然进来,说来了一个妇女,是连长的同乡。郁林其走出宿舍,便见李妮子立在门外。
初春天气,七点钟才傍了夜黑,昏色中李妮子穿一套粉淡的浅色衣裳,还散着薄薄一股香味。她立在那儿,如蓬开的一簇山野的花草,凌凌乱乱,却又清清秀秀。郁林其在门框上怔一下脚步,说是你呀妮子。妮子说还能是谁?
他说你怎么找到了这儿?
她说我咋就不能找到这儿?
你进来吧,说着,郁林其退回屋里,给她让了凳,倒了水。她没有坐凳,也没有喝水,只竖在屋的中间,仔仔细细地打量屋子,打量郁林其。他说你坐呀,她说我是农民,又不识字,咋敢随便坐呀。郁林其出了一口长气,冷她一眼问:
“你找我有事?”
她说:“你是真的有病了?”
他说:“真的。”
她说:“有病了你还跟你媳妇离婚?”
郁林其认认真真瞧着她,盯死她的脸,说我离婚你怎么知道的?她说你别管,你挨了处分我也知道的,你的事情没有一件我不知。想了想,郁林其想起了师机关的高参谋,是和妮子一个村,他的老婆,又是市政府的办事员,和吴萍没有一日不见面。他想可能是那条渠道漏了水。他把目光从妮子身上拿下来,说就是有病了,才和她离的婚。
李妮子冷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我信你真有病?你是有病了怕拖累别人那号人?你有几斤几两良心我知道,真有病你就不会跑到双龙巷吃那辣凉皮。今儿我来,也就问你一句话。她说问他一句话,却话到嘴边打住了,脸上猛然虚出一层弱弱的红,在灯光里些微地缭花他的眼。
他说:“问啥?”
她说:“你说是不是那女人对你不太好?”
他说:“不是。”
她说:“你说实话林其哥。”
他说:“她真的对我满好的。”
她说:“对你娘孝顺吗?”
他说:“孝顺,她电大毕业,通情达理。”
她说:“你和她结婚不后悔?”
他说:“没什么后悔的。”
她说:“你不和我结婚,也一星半点不后悔?”
他说:“连队里忙,我压根没想过。”
听他这么一说,李妮子默了一阵儿,忽然捏着嗓子哭起来,软软地坐在凳子上,说我住在西郊一家民房里,婆婆家来电报,说公公住院了,让我们一家立马赶回去。说火车票都打好了,听说你离了婚,我打发男人、孩娃先走了,说要留下清几笔账,以为是那女人对你不好人才离婚的,以为是你心里有我你才离婚的,没想到你郁林其确真是心里没有我。可我李妮子八年来却没有忘过你郁林其,没想到你郁林其压根没有我!她说没有我,前些日子你到双龙巷找我干什么?你在百货大楼门口看我半天干什么?我真是瞎了眼,当初真该到部队告到你们领导那里去,让你提不了干,当不了官,也别想和那城里女人结婚。说到后来,她自己不哭了,擦了一把泪,也擦掉了自己的可怜,把一层冷硬铁在脸上,仇仇地道,以为我不知道?那女人叫吴萍,是市政府的打字员,在连队你有通讯员,通讯员给你打水洗脸,回到家你给那女人打水洗脸,还得把饭端到人家面前。我知道不是你和人家离婚,是人家要和你离,你不得不离。你瞧不起我李妮子,人家还瞧不起你郁林其。遭离婚了,有报应了,都是活该!活该!
天已经彻底昏下,窗上如蒙了黑布。炊事班夜训的兵,已经在后面冲澡。李妮子的话,郁林其听了很受活。从双龙巷回来时,他以为她对他只有恨,没想到这些年如他所想,她果真一直想着他。这使他觉到,他在吴萍那儿丢的,似乎在李妮子这儿得到了弥补。他倚在桌上,静静地望着李妮子,说你在这坐一会儿妮子,我得去招待所送个人。
你不用撵我,李妮子从凳上弹起来,说以后你跪下求我都不会再来看你了。然后她风样旋过身子,刮到了门外。郁林其很想留她再坐一会儿,等他送完马文的哥哥,回来再说一些话,好好地说道,气和心平,可是她已经离他走远了。他后悔他没有说我郁林其从来没有忘过你,我为你一辈子良心不安,甚至虚伪一句,我是忘不了你妮子才和吴萍离婚的。可是已经晚了,他从屋里出来,李妮子已经到了大操场的边上。她的自行车扎在大操场。她竟学会了骑车,原先她是不会的。她上车子时,也和城里上班下班的女人一样,右腿轻轻一偏,便从斜梁上坐了上去,蹬着车子骑走了。他想,她今夜大概就会上火车回老家了。想到她要离开这古城,他心里的苍凉浓得似一团雨云。他望着她,一直望到她把车子骑出大操场,骑进入夜的暮黑里。
苍凉着,他往招待所去,去送马文的哥哥。
在路上,他碰见马文的班长气喘吁吁跑回来,对他说直工科长和指导员不让他去送,怕马文的哥哥,因没办好弟弟的残废军人证,要向他说些难听话。郁林其犹豫一下,还是去了。把马文的哥哥送上吉普车,送出军营,送至火车站,又送到卧铺车厢见面的时候,郁林其对马文的哥哥说:我对不起小马,对不起你们全家。马文的哥哥没有说话,一路无话。直到卧铺车厢,他才说,郁连长,我来住了一个月,觉得你应该算个好人。
郁林其脸上苦出一层淡笑,说小马的残废证由我来办吧,我有战友在后勤卫生科,你回去给小马张罗一个对象,他一辈子就有着落了。
马文的哥哥握了握郁林其的手,月台上的电铃叮铃了。
十五
李妮子仍在等着郁林其。这是郁林其没有想到的,且没想到,她给他拉开了那么一幕戏。
新任连长已经到位,郁林其是警卫连第二副连长。他对直工科长说我想回老家住些日子,科长说你回吧,批你半月假。火车站在西郊,买好预售票出来,立在空旷的广场中心,灯光、月光和在他脸上。他的心像脸一样苍白,也一样洁素。天很高,淡淡的青色。夜风徐徐,从广场东的一条胡同吹来。连队已没有他的事做,从他身上余出许多时间。上午,那个同中国小省一样大的中东国家的国防部长,率二十余人的军事访华团,住进了改修过的师部小招。这几天的日子,他除了教训警卫排身材全在一米七五以上的十余个哨兵如何站如松,走如风以外,就是带领连队,把小招全部铺了地毯。别的,安排谁站大门哨、谁站小招哨,一旦有外宾问话,哨兵如何答,等等这些,都属绝对机密,除了新任连长和指导员,他无从知了。
郁林其忽然觉到,他在这个世上,该做的事情全部做完了,挖空心思都找不出一件来。时间是夜间八点来钟,广场上除了行人,便是推车走来卖小吃的商人。要在往日,这个时候,李妮子也该推着她的凉皮车子上市了。可眼下,她也许在三天之前,就回到了伏牛山下的那方村落。郁林其在心里设想,若对她说他是为了你妮子才和吴萍分手的,那样她会如何呢?
她会说你以为我真信吗?
横竖她已走了。
一切都了断了。
可是,也许她没走。
她也果真没走,她在痴痴地等着郁林其。
李妮子住的村子,距车站也就两站路。郁林其骑上给饲养员买菜的自行车,不足十分钟,便就骑到了。村头上有闲聚的饲区人,他们指点他说,来古城做小生意的外地人,都租房住在村后。他推着车子走出村落,村后竟是一排排新起的砖房,房前有路灯,有马路,有闲散人群。他问卖凉皮的李妮子,那闲人都知道李妮子住在胡同口的二号院。他朝二号院走过去,推开院门,竟看见李妮子端端正正坐在院中央。一面的灯光,照出她半张脸的浅黄,一面的月光,照出她半张脸的淡白。看见她独自坐在那里,他冷丁儿觉到,自己不该来。他是以为她走了他才来找她,知道她没有,他便不会来找了。
听见门响,妮子惊了一下,以至于见进来的是郁林其,妮子稍微一怔,便立起身僵僵地呆着,说:
“我就知道你会来。”
郁林其说:“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她又说:“我压根儿不信你不会来找我。”
郁林其又有一种被人猜中的失落,还为那被人猜中些微地感动。他把车子扎在门口,走进院里。李妮子说屋里坐吧,郁林其看看空空的院落,有上房,有厢房,却只有厢房一屋灯光,院里静极,墙下有片片杂草,有蛐蛐的鸣叫。在月光中,那叫声如一条潺潺的河。十余年生活在兵营和都市,郁林其都有些忘了农家院落的情调,如今这月光、杂草、叫声,使他忽然感到一身的幽静,如正夏赤条条地躺在泉水里。他说这院里没住别的人?李妮子瞟瞟他的脸,说房东一家住在村前新盖的楼房里,这房是专门租赁的。郁林其说就住你一家?李妮子说还有一家,做药材生意,垮了,刚搬走。再不消说,李妮子是告诉他,眼下这院里仅她一个人。郁林其局促一下,说就在这院里坐坐吧。
她又从屋里搬出一个凳子坐在他对面,仍是原来那句话: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他说:“你公公有病,你该早些回去的。”
她说:“林其哥,你说句死话,你想不想和我结婚,你想和我结婚,我立马回去就离婚。”
他突然愣住,怀疑着面前那张脸。
他说:“妮子,你疯了?!我刚坐下你就说这些?”
她在他面前动一下身,说你不想和我结婚你来找我干什么?我知道是你老婆嫌你才和你离婚的。还是八九年前的老话,你和我结婚,我愿做牛做马伺候你一辈子,一辈子连一条手巾都不让你洗。别的男人享受的,我妮子一样不让你少,让你样样都享受。她说我见过你女人,除了穿得好,识几个字,是城市的人,别的哪儿也没有我妮子好,瘦得像是一根柴,腿也短,头发蓬蓬散散不及我的一半多。她说有个星期天,你们一家三口去公园,我从双龙巷口跟到公园里,看见她压根儿不想和你并肩走,扯着你女儿,不是走前就是靠后,你孤零零压根也不像和人家是一家人。以为我就看不出来?她说以为我就打听不到?人家压根儿就没喜爱过你,人家是因为年龄大了才嫁了你。你和人家过了六年,受不了啦才同意离婚的。我知道,我全都看出了林其哥……
月亮升至了村顶。是一月中间的时候,它银银一盘,晃在几丝的云下。蛐蛐的叫声,因了妮子的说话,忽然静默悄息。妮子说完了,它也缄默不叫。一地月光,泼水一样明亮。妮子说时,盯着郁林其的脸,说完了,仍是盯着他的脸。风习习卷动,在院落吹出吱吱的声音。门外有走动的脚步。妮子过去将门关了,并上了闩。郁林其站起来,说我一会儿得回去查哨,用不着闩门。妮子说走了我不会拦你,我只是让你知道,你丢了我妮子,也没有捞到啥儿好人,我只是想知道,你丢开那女人,心里到底想没想过我妮子!
他望着她,说:“想过。”
她走过来,说:“你叫不叫我离婚?”
他闭了一会儿嘴,说:“不叫的。”
她猛然觉到一种冰凉的绝望,刚才滔滔说话的气儿,不知荡然到了哪儿。月光里,她的脸苍白成天的颜色。她说林其哥,我为你去死过,为了你才嫁一个大我十岁的人,你难道就真的这样嫌弃我?她问他的时候,声音细细哀哀,有几丝哭音。问完了,就眼巴巴地盯着他,盯着他的嘴。妮子,他说,我真的有病了,活不了几天啦,要能活我不会和她分手的,我不会那么便宜了她。
妮子仍是盯着他的脸,先是不语,后又信信疑疑说,你有病了,和我结婚我也离,一辈子能和你过一天日子,我李妮子也算不白来人世走一遭。他说你真疯了吧妮子,我说过能活着,我就不会不要那个家,不会和她分手的,就是活不了几天我才离婚的,活不了几天我能结婚吗?
她僵呆呆地站立着,说:“你不像有病的人,有病的人不是你这样。”
他说:“我该走了,我还要回去查铺查哨的。”
她又默默立一阵儿,仰脸看了他,慢慢转过身,进了亮灯的厢房屋。她像进屋拿东西,郁林其就站在院里等着她。蛐蛐又有了鸣叫,风也含了一层层凉意。大门外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又由近至远,很像秋天飘落的黄叶,慢慢地也就消失了,只剩下郊区荒凉的宁静。妮子进屋很有了一阵。郁林其等得有些不安。他干干地咳了一声。咳声走出很远。月光明明亮亮,洒满了厢房的房坡。他听见她在房屋叫,叫他林其哥,他说做什么事,我要走了。她说你进来帮我一下忙。他进屋了。屋里灯光明亮,摆一地盆盆罐罐,都是做凉皮的家什,路也要从那盆罐中间找着走。这厢房是套间,外屋杂设,里屋是床桌,隔墙边有条窄门框,门框上无门,也没挂窗帘。郁林其绕着盆罐夹出的脚地,到那隔墙的门口,顿时怔住了,惊出一身热燥,收死脚步,不进不退地呆着。
屋子里很温暖,有乡村农家的气味,还有做凉皮的怪味。墙是砖墙,泥了白灰,却被烟熏成焦黄。里屋床的周围,新贴了报纸,齐整又干净,映出床铺的暖意。床上的被褥,是新的床单和被罩,一蓝一红,青青翠翠。妮子脱光了衣服,赤裸裸地坐在床上,下身用红被子遮了,上半身白洁洁地亮着。她盯着呆在门口的郁林其,焦焦急急说,过来吧林其哥,我给你,全都给你!说着,她两眼火燎燎地盯着郁林其。郁林其也盯着她,目光僵直生硬,脸上凝着缺血的白色,木木地不动。她是一脸赤红。宽大的床单,平整整地铺出水蓝的亮光,团乱的红被、红彤彤地拥着她雪色的上身,而脸上又泛出一层赤红,整个儿那样,极像一朵盛开的野花。郁林其先一眼见她,血一涌而上,散至全身,及至听她叫他哥时,就感到些微的头晕。她像一团火,烧了他的全身,嘴唇也骤然间干裂起来。你来吧,她见他僵着不动,急不可耐地说,这院里不会来人,你来吧,一辈子我不能和你成婚,有这么一夜,我死不后悔。你来吧林其哥。你过来吧林其哥!她叫他林其哥时,满腔的期望,哀哀求求的可怜。郁林其立在那儿,被她的可怜,唤出了一身的哆嗦。他似乎就要晕在她的面前。结婚六年,吴萍向来没有这样向他火过,也没有这样赤裸条条,一丝不挂过。她从来都是穿着睡衣,冰冰的一条。他不记得吴萍什么时间脱过睡衣。他直直地盯着妮子的上身。他的目光从她圆润的肩上滑过去,不经意间,却看见床里的墙上,挂了一镜框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张,嵌在最中,是妮子和她的男人。他们夫妻面前,并排站了他们的三个女儿。郁林其看不清她男人和孩子的长相,只看到五口人,聚成一堆,团出了一个家的样子,一个家的热呵。他咬了咬嘴唇,把目光从她肩上拿开,搁到床头的木板箱上去,轻轻慢慢说:
“妮子,你把衣裳穿起来。”
他没有听见有穿衣裳的声音,屋里静在闷里。外面的风声从门口走来。
“你把衣裳穿起来,我要走了。”
有了动静。床的扭响,割人的心肺。他以为她要穿衣裳。她却突然哭起来,大声说林其哥,我求求你,我求你在这住一夜。为了你,我在这儿苦等了三天三夜,专为你我在墙上糊了报纸,怕你嫌脏,我三天洗三次澡,还特意新买了床单被罩。我只求你在这住一夜。也就这一夜,这辈子我只求能和你住一夜!
郁林其心动了,他转回身子,却见她把被子推到一边,如摊着一床红血。她光光地跪在那血边,头发散在脸前,双手搭在腿上,样子极像老家那些跪庙求神的乡下女人。他想起吴萍说他,每一次他趴在她的身上,她想到她身上趴着一个农民,她便没了一点性欲。想到吴萍的话,他把牙紧紧咬在一起,仿佛咬了吴萍的喉咙,然望着面前的妮子,他却有了同吴萍一样的感觉,心里油然生出一腔苦涩。他想朝床边靠过去,他又盯着李妮子粗粗大大、放在大腿上的手关节,他说:
“妮子,我还要查铺查哨。”
李妮子突然从床上弹站起来,脸上的苦衷不见了,成了一脸的凶相,怒怒喝喝地骂道:
“你不是男人郁林其你是骟驴。你是件不中用的东西!你走。你走郁林其!”
他身上的热燥,慢慢冰了下去。他又去看她,期望挽住身上退去的热流,她却突然抓过桌上的衣服,慌乱地遮住前身,说我知道那女人为啥要和你离婚了,你是不中用的东西活该离。要我我也离,离了好!她大声说着,又坐在床上,急草草穿自己的衣服。她说的时候,穿的时候,郁林其真真切切看了她,他清清楚楚看见她还是乡下的李妮子,而且是乡下的泼妇李妮子。吴萍,和这里别的女人,谁都不会泼野到这步田地。她穿着衣服仍在唤,走,你走呀你,你是连长,你回你的连队去,回连队查铺查哨去。
郁林其真的后退一步,转身出来了。
夜,静谧谧的,蛐蛐的叫声,孤独而细腻。门外没了闲散的郊区人。月亮朝西移去。前边古城的灯光,辉辉煌煌一片。
十六
郁林其在最后离开军营时,他想不到师长又给了他一次机会,就在他要离开军营的最后一天。李妮子骂他是骟驴,骂疼了他的胸脯,疼得一夜未睡。早上天亮,刚要好些,吴萍来电话,让他把她写给他的信拿去还了。他去还了,统共不足十封,是他上军校时她写的。她在豆芽胡同口等他。她也拿了他写给她的信。他说我不要了,你想留便留,想烧就烧。还了信回来,看见所有直属连队,都在临时紧急动员。司令部参谋长、副参谋长、作训科长、军务科长、直工科长,分头在各连做动员讲话。原来,那国外的军事访华团,临时动议,想检阅一次中国士兵。阅兵本是常事,然给外国访华团组织阅兵,在本师尚属首例。因是临时动议,立马从八十公里外抽调团队,已是不及之事。师部大院内,有十余连队,也相当一个团的兵力,上千人马,阅兵决然有足够气势,但直属分队,却从未进行预演和合练,想突然组织一次成功的阅兵不是易事,且阅兵的人,好歹也是一个国家的国防部长,见不得马虎。
这件事,最令师长犹豫的,是让哪个连队,组织第一个方块队形,从检阅台通过。第一个方块队形,就如返回南方的几行大雁的第一队,形象、素质、气态,影响着后边的整个队形。第一块队形,能整齐划一地通过阅兵台,使阅兵的印象,先入为主,后边的队形,也就依样而上,差不多阅兵也就成功一半。郁林其回到连队,参谋长正和新任连长商量此事,新任连长是前年毕业的军校生,他对参谋长说,我在军校主课是参谋绘图,组织第一个方块队形阅兵,怕难胜此任。他们说时是在连部门口,郁林其走过去,他说参谋长,这件事我行。参谋长望着他,说你能行?他说警卫连我训了五年,哪个兵走路有些内八字,哪个兵有些外八字,我心里清清亮亮。参谋长迟疑一下,到连部抓起电话,接通了师长,讲了没几句,出来说郁林其,师长让你接电话。
郁林其接了电话。师长在电话里说,老警卫连长吗?你是不是想将功补过?不是首长,郁林其说,我没立功的意思。师长问他,你为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今天阅兵的不是我师长,也不是军长,是一个国防部长?他说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们警卫连的队列训练在大院最好,我训练警卫连已经五年,这些兵们我熟。
师长问:“你若今天出了纰漏呢?”
他说:“不会师长,我保证。”
师长问:“万一呢?”
他说:“师长,警卫连的素质你知道。”
师长呵斥:“我说万一。”
他在电话这端即刻立正:“任首长处置。”
师长在电话里命令几句,将电话扣下了。
阅兵是在十点三十分开始。
春日高悬。阅兵场上的绿草,青翠硬闪着光色。场边上连夜描新的“提高警惕,准备打仗”的八个巨字,红亮亮分别在阅兵台两侧。在阅兵台的前中央,排列了一行军用桌子,桌上铺了红纸,摆了一应用品。按照外交上对等接待的原则,少将军长赶来了,和那国防部长并肩坐在中央,两边分坐了宾客和大校师长、上校政委。军事宾客,穿的是他们的军服,白色,满身佩带,比我国的陆战服更见出威风。从那服装上,便知道那国家富有钱财,但不富有作战的力量。整个师直属他的十余连队,被参谋长指挥着,远远地集合于阅兵台的对面,看那阅兵台的景色,除了瞅见一幕肃然,并瞅不见军长、师长和宾客什么的。十点三十分的时候,师长在话筒里宣布阅兵开始。阅兵场四周的八个高音喇叭,同时响起军乐。军乐的旋律,已经被一种威严所淹没,人们并听不出那音律的节奏,只感到有种东西在血里鼓荡。军旗是在乐声中升起的。所有的部队,都以一百个军人为数,直立在军乐里。当军旗升至旗杆最顶,参谋长下达了开步令。郁林其和指导员并肩在前,百人方阵紧随在后,先跑步入场,再齐步前行,待到了阅兵台五十余米前的白线,郁林其向他的连队下达了正步走的口令。与此同时,他向宾客和首长致礼,正步通过阅兵台。阅兵台上究竟如何,他双目直视,却视而不见。他这天穿了最新的半毛军服,根据指示,新换了上尉肩章,足蹬了新的皮鞋,扎了新的腰带,连腰上的手枪套,也都是簇新闪亮。而军容是否最为严整,步伐是否比他往日准确,他却一星儿也感觉不到。他只想到回老家以前,竟又轮上这么一次阅兵,使人心里少了一些遗憾。通过阅兵台时,他双目平视阅兵场外的一棵大树,丝毫没有顾及阅兵台上的反应。他只是机械而有力地将腿拔起,下落再拔起,直至过了阅兵台五十米的又一白线,唤了齐步走时,他才忽然感到他的后背有了汗湿,头也些微晕眩,双腿重得如两棵老树。指导员在他耳边说,老郁,你脸色苍白。他说死不了就行。指导员说你满脸都是心事,他小声说,我车票买好了,直工科只批我半月假,到时我有电报来,你再替我续一段儿假。指导员说你放心。然后,他们就到了预定地点,开始了第二轮的阅兵入场。也就是这次,行至检阅台下,他又一次闻到一股腥红的气息,从他胸膛一涌而出,喷至喉咙,犹如压力极大的一股水龙头,在他喉里喷涌,他用力咽了三下,才把那血腥的气息咽回肚里。
阅兵在十二点结束。
下午,将军事团送到郊区机场,师长、政委、参谋长和机关几位科长,笑嘻嘻到各连看望部队,师长拍了一下郁林其的肩,说军长看上了你,问你愿不愿到军司令部作训处当参谋。
他说:“首长,我哪儿也不愿去。”
那就到作训科,师长说降职命令我们下,提升命令我们也下,准备准备,马上到作训科报到。
他说:“师长,我想回老家,已经请了假。”
师长让他回老家后,归队时直接到作训科上班。作训科长说,我让人把你房子准备好,三室一厅,你可以把老婆孩子接过来。他向科长笑了笑,没有说话。送走首长们,他便回屋收拾自己的行李了,整整捆了三大捆,连当新兵时吃饭的旧瓷碗,也都收拾进了行李内。
十七
郁林其回至豫西伏牛山下的老家不足十天,部队便收到了他的病故电报。遵着他的临终交待,部队派指导员等去将他葬入了郁姓的坟地。如今,他的墓堆都已野草萋萋,夜间时常有猫头鹰孤独的叫声。下葬那天,情景稍微显了凄凉,因他没了妻子,也没了女儿,身边也没有连队的士兵。然在他的连队,炊事班整整一天没有烧饭,部队也没组织训练,也未进行别的活动,闷闷散散过了一日。九班副在郁林其的宿舍门口,扯嗓哭了一场,全连人便都跟着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