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凌林表现得远比几年前径直走进宿舍拉把椅子坐到她床前要客气得多,谢楠拉不下脸了,只能说:“进院子坐坐吧。”
她推开院门走进去,两人在小圆几边坐下,唐凌林打量着院子,小小院子里飘着刚刚开始开放的金银花的清香,十分怡人。
“这院子规划得很不错。”
“钱我已经如数付给了项新阳。”
唐凌林笑了:“别紧张,我不是为这来的。七年前你连30万都拒绝了,现在更没必要为这么点钱让自己的男友起误会。也只有新阳够傻,以为离了他,你活得有多凄惨。”
谢楠不语,只将手里皮包放到圆几上。
“看得出你并不想跟我客气寒暄,那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好了,项新阳向我提出离婚了,我正在认真考虑。”
“你特意来通知我这个吗?”谢楠烦恼地说,“我要怎么说才能让你们明白,这事真的和我没有关系,我从来都没插足到你们夫妻之间,你们的动向没必要告诉我。”
“可是你一直就插在我们之间,象一颗芒剌,七年了,我无时无刻不是在忍受。”唐凌林平静地说,好象讲的只是个事实而不是一个指控。
“你要这样说,我就没办法了。我和他恋爱时,你不是她女朋友;你和他结婚前,我们就分了手。我可以坦然地说,我对你们的婚姻没有任何责任。”
“你当然可以坦然看这一场笑话,因为一切是我强求来的。”唐凌林仍然语气淡淡的,“我经常想,如果退回到七年前,我能知道是这么个结果,还会不会不顾一切非要从你手里抢到这个人才甘心。”
“我怎么可能把这当笑话来看,”谢楠苦笑,“不过算了,随便你怎么想吧。”
“你恨我吗?”
谢楠认真想了想:“这个答案对你重要吗?好吧,我不是经常想这个问题,但我认为我在接受现实的时候就已经想通了,大家都不过是做自己必须做的选择。就算项新阳不顾他的家庭一定要选择我,我猜我也承受不起那么大一个牺牲。所以我不恨任何人。”
“哪怕我曾经那么咄咄逼人让你为我让路吗?”
“我让路不是因为你,项太太,甚至我都说不上让路,那会我很幼稚,根本没有高尚的情怀想到去成全谁。你提供了项新阳需要的东西,他选择了你,就这么简单。”谢楠确实很烦这样被迫陪着追忆似水流年,她抬腕看一下手表,但唐凌林全不理会她的示意。
“现在看起来,你是我们三个人中最拿得起放得下的那一个了,只可怜我和项新阳在婚姻里相互折磨了这么多年。”
听到拿得起放得下这个评语,谢楠就觉得无奈:“你真会说笑呀,我根本两手空空了,拿什么放什么?而且冒昧说一句,我觉得人都要接受现实,不管是你还是你先生,没必要纠结于过去。”
“我真该让项新阳来听听你的高见。”唐凌林呵呵笑了,“早知道你这么看得开,我应该早几年就同意他回来发展。可惜我一直想把他和你分隔开,如果心理上不能,至少距离隔得远点也好。七年了,他只是对我冷淡,倒确实没做过任何和你联系的努力。我开始想,我应该放心了,没必要一定向他要求热情,也许我们青春不再,热情是个不实际的要求。我认命,甚至考虑为他生一个孩子了。没想到,一回来,他就突然发作了。”
她的笑让谢楠有点背上发凉:“今天就是谈这个吗?我不想表现得无礼,但我真的觉得没必要讲这些给我听。”
“我和他如果离婚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讲多少次呀项太太,你们离婚,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有什么样的打算,也和你们没有关系。”
“我前段时间碰到过徐燕,知道你有男朋友了,听说他条件很不错。”唐凌林目光炯炯看向她,口气却闲闲地说。
“你们俩都这么关注我,我不知道是该荣幸呢还是苦笑。”
“他对你有项新阳那么好吗,我是说你的新男友?他会爱你爱到项新阳那样的地步吗?我还真是怀疑这一点,毕竟痴情得像项新阳一样的男人应该不多了。”
谢楠沉下脸:“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唐凌林根本不在乎她的怒意,只耸耸肩:“原谅我这个即将失婚的女人胡言乱语吧,不过我真的是很好奇呀。我和项新阳结婚七年了,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努力,也没能打动他。我试着对他温柔,他会对我客气;我试着跟他亲热,他会对我礼貌;我试着和他谈心,他会和我讲天气;我试着发怒,他会沉默。我不得不想,呵呵,真是报应,我得到了他的人,他就用心理上为你守贞来报复我。”
谢楠完全目瞪口呆了:“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也许就想给你心里也种上一根剌吧。他要离婚,好吧,我同意,我突然累了,想给自己保留一点自尊,不打算再纠缠下去。不过财产方面,我不会心软,毕竟当初不是我家出手相帮,他家不可能走出困境。他现在所有的一切,他是付出了努力,可是对不起,他想追求真爱就必须得付出代价。我猜,他一自由就会来找你,该轮到你来纠结了,要不要放下现成的好条件男友吃这个回头草呢?28岁的女人应该会很现实了,一个为了你变得一无所有的项新阳,你要吗?”
“你们夫妻一场,就这么恨他吗?”
唐凌林坦然看向她:“我从来不故做大方。对,我恨。我恨他完全地无视我,我恨他从头到尾不给我半点机会,我恨我自己拿得起了却放不下,我恨他对谁都善良却只对我残忍。好吧,现在我想看看他那么不尊重婚姻地爱你会爱出个什么结果来。”
“你的想法,我完全不能理解,”谢楠艰难地说,“对于项新阳,我只是一个过去罢了。你或者他一定要给这个过去加上特殊的含义,我没办法。你们的婚姻弄成这样,我很遗憾,但你归罪于我,我不能接受。我还是那句话,你们的过去和将来的生活,和我没有关系。”
唐凌林皱紧眉头,嘴角下撇:“你今非昔比了谢楠,现在这么懂得撇清自己置身事外。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过来吗?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还那样无辜,只会呆呆看着别人,好象命运把最大的委屈给你一个人承受了。项新阳是不是就对你那副表情念念不忘至今?”
谢楠有几分惊讶,禁不住回想自己当初的样子,只能承认当时大概是足够狼狈了:“我没那么强的悲剧意识,最多也不过觉得,那是命运跟我开的一个恶劣玩笑,年轻的时候太自信,以为幸福尽在自己掌握,可是人强不过命运,哪里就说得上委屈,还最大。”
“这么说来,你把项新阳当成命运帮你翻过去的那一页了。哈哈,我以为真爱是不计较时间不计较财产不计较一切的,现在看来,也只有项新阳那个傻子一个人在玩真爱这个奢侈的游戏。”唐凌林仰头,对着暗下来的天空冷笑,“我已经请了律师,让他代表我和项新阳谈离婚的条件。接下来,该轮到我看笑话了。”
“看谁的笑话?能从这件事里看出笑话来,你一定有非凡的幽默感。”
唐凌林回过头,脸上重新出现了谢楠熟悉的狠厉表情,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她很快恢复了平和:“谢楠,有没有成就感?一个男人,虽然被迫和你分了手,但一直把你供在他心头的神龛上,漠视自己的妻子,把自己的婚姻当成一个不得不忍受的枷锁。先是远远地关注你,一重新见到你,马上就再也按捺不下去,想摆脱老婆和你复合了。”
“你今天说这么多,就是想给我心里种剌吗?好吧,你成功了。开心吗?希望你开心,不然我又得为你遗憾了。”谢楠尽可能同样心平气和地说,“说到成就感,很荒唐。那对我有意义吗?我们都是女人,你觉得一个女人是愿意她的七年青春活在一个她爱的男人身边,还是愿意待在一个遥不可及的男人心里。”
一向口齿利落的唐凌林被这个问题问住了。
谢楠站起身,摆出送客的姿势:“这大概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题,你也不用多想了。照我看,我们每个人都为自己的行为在付出代价,没什么可抱怨的。”
“你这是提醒我,我强迫项新阳接受了我,咎由自取,应该愿赌服输。”
“我哪有能力去提醒别人?”谢楠自嘲地笑了,“这话完全是总结自己的生活。我是个不够干脆的人,当初我如果足够有气节,应该把合同撕得粉碎扔在项新阳脸上;我如果足够有理智,应该第一时间把房子卖掉,存到银行户口上的钱是没有属性的,伤心几个月,然后开始全新的生活,对谁都好。可惜我什么也没有,糊里糊涂地还着贷款,一直守着这房子。我还需要你来给我种刺吗?我已经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现在只能承受后果。该说的我全都说了,希望以后我们不用再为这件事纠缠不清了。”
唐凌林也站了起来,却摇晃了一下,手抵住胃,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倒真是说得够清楚了,很好。”她强撑着向院子外面走去,步态略见迟缓。
谢楠觉察出不对,赶上一步问她:“你没事吧。”
唐凌林摇头,径直走出去,到自己车前,伸手到包找拿车钥匙,另一只手却扶到车上撑住自己。
谢楠本来走出院子准备从苑门那里进去,可是回头一看,唐凌林维持着那个靠在车上的姿势不动。她迟疑一下,走了过去:“你是不舒服吗?要不然打项新阳电话让他来接你吧。”
唐凌林摇头:“胃痛,老毛病,我歇一下就没事了。”她拉开车门坐进去,靠在椅背上,再不理睬谢楠。
谢楠只好回家,打开门窗通风,她提不精神去做饭,也疲惫得毫无胃口。可是知道不吃的话,低血糖发作起来就要命了,只能拿过饼干,坐到沙发上,无情无绪地吃着,正准备再给自己削一个苹果,却瞥见唐凌林的车仍停在原处。
她有些许不安,与唐凌林虽然不过几面之缘,且都说不上愉快,但知道对方来去如风,是不拖泥带水的性格,此时在这里停留不去,必有原因。她想了想,还是拿了钥匙出去,隔了半开的车窗,只见唐凌林脸色惨白地仰靠着司机座椅背,手抵着胃。
她拉开车门:“出来,上我的车,我送你去医院。”
唐凌林睁开眼睛瞟她一眼:“不用你管。”
这个负气的口吻让她哭笑不得,她克制着不耐烦说:“我并不想管你,可是你这样子在我家门口,如果有什么事,我脱不了干系。我很累,没心情哄你,要么你痛快出来,要么我只好打电话给你先生,请他过来接你。”
唐凌林盯着她,目光凌厉,却不说话。谢楠不想多说什么了,拿出手机正要拨号,唐凌林却突然急促地抽纸巾堵住嘴,她可以清晰看到纸巾迅速被染成了暗红色,吓得顿时呆住。
唐凌林再抽几张纸巾掩在嘴上,艰难地挪动身体坐到副驾座上,声音低低地说:“过去恐怕会弄脏你的车,麻烦你送我上医院吧。”一言未了,又是一口暗红色的血涌了出来,纸巾已经堵不住,落在她穿的灰色针织上衣上,触目惊心。
谢楠努力抑制住惊惶,坐进车里,发动车子直奔医院。
她趁在路口等红灯的时间,还是拿出手机打项新阳的电话,准备请他上医院等着,可是他的手机却转入了全球呼。唐凌林头歪在一边,半合着眼睛说:“他出差了,今天回,现在应该在飞机上。”
谢楠问:“要不要通知你家人。”
“我这样子,给家里人看了白让他们担心。放心,我不会赖上你的,你把我送到医院就走吧。”唐凌林冷冷地说。
谢楠现在也没法计较她的态度,想了想,打了许曼的电话。许曼恰好正在医院值班,问既往病史和吐出来的血的颜色,判断应该是消化道出血,嘱咐病人尽量取侧卧位,不要让出血呛入呼吸道,并答应在医院等着帮她挂急诊。
将车子开到市中心医院,她刚停好车,唐凌林便下了车,抵着胃踉跄向里走。谢楠只能认命地赶上去搀住她,她此时痛得面目有点扭曲,再无力强硬,终于把身体的重量靠到了谢楠手上。
许曼已经等在了门口,马上带他们去内科诊室:“先让内科确诊,如果吐血严重,恐怕就得转外科了。”
许曼交代给了相熟的大夫,回去上班。谢楠出去交费,手机响起,是项新阳打来的:“楠楠,我刚下飞机……”
“你赶紧到市中心医院内科急诊室来,你太太病了。”
项新阳大吃一惊,连忙说:“我马上过来。”
项新阳赶到时,唐凌林已经被送进了住院部病房输液,内科大夫告诉他,经动脉注射血管收缩剂后,消化道出血已经止住了,必须住院观察,做进一步检查确定后续治疗。一直守在旁边的谢楠累得不行了,马上告辞:“请好好休息,我先走一步。”
病床上的唐凌林却突然睁开眼睛,看着项新阳说:“新阳,谢楠开我的车送我到医院的,你送她回家吧。”
谢楠连忙说:“不用,我叫出租车回去很方便。”只见唐凌林目光转向她,素来冷漠高傲的面孔上竟然流露出一点恳求的意味,她大吃一惊,随即明白唐凌林希望她做什么,只能沉默了。
项新阳点点头:“我送谢楠回去,顺便给你收拾东西过来。”他叮嘱护士注意唐凌林的情况,然后和谢楠一块走出来。
项新阳停在意见。新阳,我有一句话,算是我们共勉,往事不可追,别让过去妨碍未来,这也是我才得到的教训。”
“我怎么可能放弃和你共有的回忆?又怎么可能看着你生活得不幸福。”
“别为往事不甘心了,新阳,我的幸福不需要靠你牺牲家庭来维护。分手时我太年轻,说过希望你生活得不好,可是现在我知道了,你生活得不好并不能让我生活得好,不管我的生活会怎么样,都不应该是你决定自己生活的原因。我先走了,你最好直接回去收拾东西,然后过来陪你太太。”
谢楠转身,疾步走出医院,抬手拦停一辆出租车坐上去,回了自己住的小区,付钱下车后,却没有直接进苑门,而是走到院子前,看着对面空着的那个车位,再抬头看向四楼,那里依然没有灯光。白天她还挣扎要不要打电话给于穆成报告一下行踪,现在她想,似乎没这个必要了。
她走进院子,这几天都是晴天,十分干燥,院子里的花都有点蔫了。她提了喷壶接水,先浇金银花和茑萝;玫瑰比较耐旱,可以不管;再把花架上几样盆栽一一浇到。然后坐下,扫视着小小的花园,嗅着晚风中淡淡的花香。
是时候和这个房子说再见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与此同时,于穆成正坐在湖对岸他姐姐留下的别墅露台上独自喝酒。
一连几天,他都是下班以后没应酬的话就自己找地方吃饭,休息一下,去酒店室内游泳池游泳,然后开车回来睡觉。别墅其实和他自己住的小区只隔一个湖罢了,平时委托物业公司帮助打理花园,一个钟点工一周来做一次清洁。室内所有的家具全蒙了白布单隔尘,他也懒得揭开,反正只把二楼一间卧室理出来睡个觉。
他怕自己回到家,再看到楼下那个女人,会干出比无缘无故发火更荒唐的事,这算是他成年以来头次对自己的自控能力失去了信心。
他看到了财经类报纸对谢楠所在的公司遇到的麻烦的详细报道,倒也并不担心,毕竟外资公司应对这类危机的能力是比较强的,而且谢楠做的是单纯的财务,应该不会受到波及。但他还是看了很久报纸,同时老实对自己承认,确实是在想念她了。
于穆成认真反省,这几天的易怒和不讲道理实在有点让自己都觉得吃惊,仿佛谢楠每说一句话都能轻易勾起他的怒气。可是稍一平静,浮现到他眼前的全是谢楠咬着嘴唇的样子,她不想说话时、无话可说时、默默隐忍时全都会咬住嘴唇。他想,自己对她这副纠结的样子还真是没有抵抗力,好象已经不能光用恶趣味来概括了。
晚上于穆成没有了任何办公事的心情,他把姐夫酒柜里存的威士忌开了一瓶,倒了小半杯加点冰,坐到三楼露台椅子上慢慢喝着。别墅区比一般小区更显安静,只偶尔有车亮着前灯开过。这幢别墅正面临湖,景观非常好,夜风带点凉意吹拂着,放眼看去,正好可以看到对岸自己住的小区,那边灯光星星点点,他不知道哪一盏灯是他想看到的。再看看表,已经过了十点,她应该已经关灯上床了,不知道是不是仍然被失眠困扰着。
“你的控制欲未免太强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什么都要按你的步骤来。可是我很累,我配合得很辛苦知不知道?”
“我很珍惜我们的关系,甚至我可以坦白承认,我越来越依赖你,到了让我自己害怕的地步。”
他再次确认,纠结确实是一种可以传染的状态。他一向自负处事不疑,行事果断,享受所有事情处于自己控制之下的状态。然而现在,他却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如谢楠所说是控制欲过了头:我爱这个女人,但我的爱没给她安全感,居然还让她觉得疲惫了,让她觉得依赖得有点恐惧。
于穆成有轻微的挫败感。他晃动手里的酒杯,看冰块一点点变小融化。
可是这样的挫败感中竟然也混合着甜蜜,她迟疑之间转动的眼睛其实总带了点不自觉的认真,她含糊说出的情话一样透着认真,她就是那么个别扭得认真的女人。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残酷了,居然会说到享受她的别扭,天知道她的纠结让她自己有多为难。
也许自己逼她逼得太狠,该给她一点空间让她想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