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家众人都一脸轻松的站在纪延志的病床边,本就不大的空间里挤满了人。
杜婷蕊脸色好了很多,一双眼睛向上挑起,满是喜色,就连纪南庭出现在病房里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望了一眼后就移开了视线。
君晚朝在心底叹了口气,看来杜婷蕊就算已经决定分开,但还是难以释怀,不过这种事总是剪不断理还乱,她倒不想掺和进去。
“妈,您放心,回去好好休息吧,大哥既然醒了就没什么事了。”纪琪韵看到杜婷蕊神情中透漏出的疲惫,心疼的走上前。
“是啊,夫人,您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纪博从外面走进来,把刚刚从纪家搬来的补品交给护卫放好,走上前喋喋不休的开始念叨。
“没关系,延志病好了,我的心病也就去了。”
纪南庭想说什么,但看到杜婷蕊脸上的表情后还是退了回去。
林烟握住他的手,安慰的笑了一笑。
当然,这么温馨的时候,煞风景的人也还是有的。
江一平替刚刚睡过去的纪延志检查了下身体,神情不耐的翻着病例:“都说了他死不了,这个月就会醒,你们还这么激动干什么?不相信我的医术?”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纪家众人都习惯了他的嘴毒,倒也不计较。
更何况,要不是他,纪延志根本就醒不过来。
“多谢江医生了,延志的病若非有您出手相救……”杜婷蕊展展衣袖,帮纪延志捻了捻背角,转过身面向江一平,神情诚恳。
“不用了,我喜欢公平交易,如果不是那本医书,我也不会留下来。不过段奕之那个家伙,也不知道抽什么疯,居然一定要我亲自守在这。”江一平毫不在意的摆摆手,皱了皱眉,最后说出的话虽是抱怨但却很轻。
当然,听到的人都当做没有听见。
堂而皇之的骂段奕之,可不是人人都有这个胆子和本事的。
显然,面前正在骂的人,两者均有。
君晚朝眼底的颜色暗沉几分,神情一顿,转过身朝病房外走去,步履略有些飘忽。
江一平瞥了一眼转身走出去的君晚朝,扶了扶眼镜,嘴角勾起的笑容颇有些玩味,看来,还真是和她有关啊!
等回去了一定要弄清楚段奕之和这个纪家族长有什么瓜葛,竟然会这么费着劲的帮她。
花园里种植的青藤已经泛出黄色,枯涩的枝条渐渐垂下,生机已经败毁,整个花园里一片萧索。
君晚朝坐在石桌旁,左手轻轻滑动右手拇指上套着的扳指,神情若有所思。
段奕之到底在想些什么?
君家之行也好,雷家的挑衅也好,还有上次带她去古玩店也好,这些举动,全都不太正常。
雷向封的进犯来之汹汹,摆明了是要报当年的仇,段家也并不是像表面一样和谐强大。可是段奕之却好像对此毫不关心,段家,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君晚朝隐隐有种感觉,她一定是遗忘了什么,否则,不会像现在一样不安。
“纪延志才刚醒,你不在病房里好好陪着?”
“他又睡过去了。”君晚朝反射性的回答了一句,但马上眉头便皱了起来。
他怎么会在这?
段奕之向前走两步,坐在了石桌对面。
“我知道若是纪延志醒了你一定会回来,所以让江一平时刻注意这边的动向。”段奕之瞧得她眼底的疑问,眉一挑,淡淡的开口。
君晚朝眨了眨眼,神情颇为无奈,也只有这个人才能把监视别人的事说得这么的……理直气壮和正派吧。
“你很闲吗?段家现在自顾不暇,你应该不是很有空来注意我的动向才是?”
“我上次就说过了,这些事交给段离就好。”段奕之似是毫不在意她的讽刺,一双眼睛毫不掩饰的望向君晚朝,手指轻扣在石桌上,神情颇为写意。
“况且,我只是在学当初某些人的做法而已,君逸轩如今不是把君家管理得很好吗?”
“既是如此,那我就不陪你浪费时间了,段先生随意。”
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生硬,君晚朝听到他提及逸轩,隐隐有所感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她迅速掩下了眼中的神色,站起身准备离开。
“什么时候开始,你连面对我都不愿意了呢?”
低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带着莫名的轻叹。
君晚朝看着抓住自己手腕的手,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明明是很轻的力道,但为什么她却挣不开。
只要用一下力,一定可以的。
“坐下吧,我有话想对你说。”
君晚朝还在纠结于手腕处的灼热,段奕之却已经放开了手。她眨了眨眼,转过身,面无表情的坐下,眉轻轻垂着,神情越发淡漠。
可是手腕处,就算是段奕之的手已经离开,却仍然会有刺痛感,浅浅灼灼,瞬间蔓延。
“我不觉得和段先生有什么话好说。”平平淡淡的声音,紧绷而刻板。
“你不用说,听就好了。”
段奕之微微偏过了头,眼睛望向远处,似是带着追忆和恍惚。
“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从十岁的时候开始,到十八岁结束。”
他的声音很轻,但却让君晚朝的脸色慢慢开始变得苍白。
有些事,说放下,原来永远就不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
段奕之的声音慢慢响起,虽然恍惚,但却无法让人忽视其中的坚定和灼然。
“她很固执,认定的事就会做到底,不管有多难。喜欢的东西老是稀奇古怪,喝茶要喝带甜味的,喜欢自己布置棋室却不喜欢下棋,一手棋臭的不得了,但又喜欢找我下。”
段奕之脸上的笑容很淡,就像,他依然存在于那个时候一样。
“明明很懒散,却会学着帮我编红绳,明明很关心逸轩,却永远都说不出口。明明就很在乎君家,却老是说以后离开了就不回去了。”
“但是我喜欢的人,她很纯粹,一旦喜欢上了,就绝对不会改变,就像喜爱的花永远只有曼珠沙华,喝的茶只会是君山银针一样。”
“我曾经最高兴的事,是被她惦记上。因为我知道,惦记了就是一辈子的事,我,甘之如饮。”
段奕之转过头,眼中的暮色慢慢沉淀,肆无忌惮。
“我一直在爱她,从十八岁开始。”
“我知道她其实不喜欢当家主,不喜欢被束缚,不喜欢杀戮,可是,却也从来不会背弃誓言和责任。”
“我失去了人生中最宝贵的十年,也亲手放弃了当初的承诺,如果我当初坚持,现在至少会没有遗憾。”
君晚朝感觉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慢慢凝滞,她说不出话,身体僵硬得连起身都难以做到。
段奕之站起身,慢慢走到君晚朝面前,他看着她,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他跪了下来,握住她的手,很紧很紧。
“阿朝,那十年,无论是多么不堪的境地,无论逃亡有多艰险,我都没有放弃过。只是因为,我希望到最后,能回到当初,重新站在你面前。”
“现在,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把棋下得很厉害,也不知道你现在讨厌什么,喜欢什么,可是我知道,你是君晚朝,这一点,从未改变。”
“若是我曾经错过,现在你还愿不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若是……你没有力气再去走进我的世界,那这一次,让我来走,好不好?”
花园里很安静,连一丝杂音也没有。
所以君晚朝能很真切的听到段奕之的声音,她低下头,眼神恍然,手心的刺痛让她慢慢清醒过来。
这不是臆想,段奕之在她面前。
问她,会不会再有一次机会?
只要伸出手,握住他的,就可以抓住二十年的遗憾。
罂粟一般美好而充满诱惑。
跪着的男子眼中的神采焕然坚定,就和二十年前站在她面前时一模一样,盛然如昔。
可是,这到底不是当初。
我已经承载不起时间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鸿沟。
也无法去在拆散一个家庭的前提下获得幸福。
君晚朝掩下了眼底的悸动,把手从段奕之手里抽了出来,残酷的缓慢,但却极为坚决:“我不知道段先生在说什么,我只是纪家的纪阿朝而已。”
决绝而凌厉。
她无视了面前的男子瞬间苍白的脸色,站起了身。
就在她即将把指尖从段奕之手心里抽离出来时,却瞬间被重新回握住。
她愕然的抬起头,看着慢慢站起来的段奕之。
他眼中沉然的漆黑在慢慢燃烧,渐渐染上了鲜红的色彩,愤怒而炙热:“你怎么可能不是她?如果不是君晚朝,怎么可能会知道当初她给我写过信,以她的骄傲,根本不可能告诉任何人!”
“如果不是她,你写出的字又怎么会和她的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她,守在纪家医院的又怎么会是君家最神秘的隐部?”
“如果不是她,你告诉我,你是谁……”
他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夹着几近绝望的苍凉:“你可以痛恨,甚至可以遗忘,可是,你怎么能告诉我,你不是她……”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活着,对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十年的救赎,十年的绝望。
阿朝,你活着,段奕之才会真正活着。
你,到底知不知道?
君晚朝闭上了眼,右手掌心的灼热蔓延到心底,连灵魂都开始慢慢颤栗。
无措而悲哀。
绝望又深沉。
在段奕之看不到的地方,她的左手轻轻背在身后,指尖刺进掌心,灼热的疼痛,不是身体,而是灵魂。
君晚朝在心底深呼了一口气,重新睁开了眼,她望着段奕之,脸上的神情漠然而平静,眼底的眸色浅然到极致。
“段奕之,二十年了,你如今有妻有女,曾经的事,放下吧。”
段奕之一愣,眉慢慢挑起,脸色变得古怪莫测:“难道你是因为史云和涵语才不肯认我?你不知道吗,涵语她不是……”
“舅舅,不好了,段家庄园被袭,涵语被雷向锋带走了。”
段离焦急的从远处跑来,声音急切,后面跟着的纪思瀚显然拦不住他。
仅仅一瞬间,段奕之的脸色便沉了下去,他放开君晚朝的手,转过了头。
“怎么可能?涵语我早就安排好了,连薛放都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又怎么会……”
“涵语出事的时候史云也出现在那里,想来应该是她无意泄露的,现在连她也一同被捉走了。”
“阿朝,你说准了,我还真的不能闲下去了。”段奕之转过头苦涩一笑,把手腕处的衣袖掀开,露出了里面系着的红绳。
君晚朝眼神一顿,呼吸莫名的凝滞起来。
色泽暗沉,简朴古旧。
分明是她当年亲手系在他手上的红绳。
可是,他不是说,早就丢了吗?
“我们的事以后再说,等我把雷向锋解决了再来见你。”
段奕之把红绳从手上解下来,拉过君晚朝的手轻轻系在了她手上。
他看着君晚朝,眼神清澈坚定:“这个我从来没有解下来过,上次是骗你的。所以,在我重新来见你之前,不要拿下来。”
他最后看了一眼君晚朝,然后转过身朝外面走去,步履沉着坚定。
君晚朝望着他慢慢离开,终是没有说话。
那个人,在走远,越来越远。
就在段奕之的背影渐渐只剩下一个遥远的幻影的时候,她心底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不安。
从未有过的不安。
段奕之,已经见不到了。
就好像,永远都见不到了一样。
段奕之,你刚才想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