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落日的最后一抹光晕倾泻在君家墓园大门上时,段离终于在漫天余晖下看到段奕之蹒跚的身影,狭长而落寞。
他迎上前去,脚步有片刻的凝滞,神情里的担忧几乎是摆在了脸上。
“舅舅……”段离的话被段奕之慢慢扬起的手打断。
“阿离,你在这有没有看到别人进出?”
“没有,从您进去以后就没有任何人进入过。”段离神色微动,眉宇间带上一抹疑惑。
段奕之眼中眸光一闪,声音忽而变得很低:“看来她是从君家大宅后面直接进入的。”他抬起头,望向段离:“你上次查到纪家的族长现在在君家?”
“对,几日前纪阿朝确实和君家家主一同抵达。”段离老实回答,但对段奕之突然的问起这件事觉得不解,纪阿朝的行踪,他几天前就报告过的。
段奕之问完后就不再言语,只是神情仍是漠然。
段离停顿片刻,看到段奕之平静无波的面容,终于问出了口:“舅舅,我们现在是不是……回去?”
他的声音忐忑,带着一丝不确定,因为段奕之现在的状态确实说不上好,甚至身上始终带着浓厚的颓寂之感。
“不,段离,我还有一个人要见。”段奕之沉寂片刻,猛然抬头望向远处,神色里升腾起一片灼热的火焰,染上违逆的炫色。
“您是说……?”段离眼底袭上一抹疑惑,这里,除了君晚朝,还有舅舅需要见的人吗?
“段离,史云那天告诉我,她收到信的时候我不在段家,而且那个时候正好是她擅自发布婚讯的前几天。”
段离神色一愣,似是不明白段奕之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他循着记忆慢慢回忆,突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一般猛地望向段奕之,神色里满是震惊:“这怎么可能?当时,当时我们不是……就在君家。”
如果是,那这一切的错过岂不是太过于可笑。
他的神色太过惊骇,以至于连说出的话都带着些微的颤抖。
“没错,那个时候我们在君家。”段奕之没有看向段离,只是神色中透着几许苍凉的莫测。
“难怪夫人,不,是史云能截下君家主送来的信……”段离喃喃开口,突然神色一顿,心底的疑问几乎是冲口而出:“既然君家家主在当时就以信修好,那当初我们怎么可能会被拒之门外?”
话一说完,段离眼底慢慢被一片惊骇笼罩,他脸色变得苍白,几乎是下意识的望向一旁站着的段奕之。
“是啊,我们怎么会……?所以我要去问问,为什么……”他的声音冷寂得似是被一团轻雾罩住,带着几近飘渺的透彻和灼热:“为什么当年我会被拒之门外。”
段奕之静静的凝视远处伫立的君家大宅,神色平静的几近淡漠和诡异,只是眼中的瞳色就如渲染寂灭的黑夜,愈加暗沉和浓烈。
段离站在他身后,神思浮动,思绪慢慢回到了十年前。
当时段家根基还未大定,段奕之在疲于稳定刚刚重建的段氏之时,还是带着他重新踏进了君家的领地。
只是他们在君家大宅外面等了一天,除了‘不见’什么回应都没有。
他亲眼看着段奕之眼中的神采由期待和忐忑慢慢变为孤寂的绝望,然后只能默默离开君家。
只不过段离永远记得那时候段奕之转身的背影,萧索的身影里除了黯然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一直在段奕之身边,逃亡的那些年,哪怕是再怎么艰难和孤寂,他的舅舅眼神深处一直都有着执着的坚守和信念。
他知道,那是那个一世芳华的女子留下的烙印在支撑着他。
可是他们从君家转身离开的那一天,段离能感觉到他的整个世界开始只剩下昏暗,就好像在那一刻燃尽了生命中最后的期待。
所以,回去后,虽然对史云的举动出乎意料和不满意,但他还是完成了婚礼。也许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以为只是为了报史家的恩,但段离知道,那个时候,他只是在找一个可以让他可以继续撑下去的借口。
就好像那个女子已经生活在了遗忘他的世界,那么他也可以继续好好的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孱弱的段氏。
那个时候开始,段家就只有家主段奕之,再也没有了那个会默默期待的少年。
那段时间,他以为,那就是段家的王者生命中的最难熬过的时刻,可是当君晚朝的死讯传来时,他还是看到了这世上有比绝望更加汹涌澎湃的感情,那是刻入灵魂,融进血脉的刻骨荒凉。
世界坍塌,那时候的段奕之,不过如此。
只是,兜兜转转十年后,当所有真相被揭开,才发现一切的劫难和悲哀才真正开始。
没有人会再有机会去改变一切。
因为当生命逝去,所有的努力都只剩下徒然。
但是,段离想,他的舅舅,总是需要知道真正的一切。
远处的君家大宅在夕阳的余晖下渐渐隐没,直至终被一片黑暗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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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的敲门声在夜晚响起,君晚朝放下了手里端详的东西,起身打开了房门。
门外面,君逸尘端着茶盅,一身居家常服,眉宇淡然,勾着的嘴角带着淡淡的宠溺。
“要不要试试我的手艺?”
“好啊。不过我可不知道,你现在泡的茶有没有长进?”君晚朝拉开了门让君逸尘走进来,眉色变得舒缓。
“你试试不就行了?”君逸尘把茶盅放在桌子上,随手为君晚朝倒了一杯。
“咦?这茶……?”君晚朝抿了一口,眼角微微挑起,向来清苦的君山银针,居然在淡淡的甘味中带着清甜。
君逸尘把茶盅摆正,指尖慢慢敲打杯盏,轻声开口:“你小时候不喜欢茶里的苦味,我一直没放在心上,还一直让你喝。这些年,我一直在尝试别的泡茶方法,这里面加上了别的茶种,混在一起,既不会散掉君山银针的茶味,又带着淡淡的清甜。我一直想,要是你还在,就亲手为你泡,再也不让你喝苦茶,现在终于……”他抬起头,眼底的温柔渐渐溢在瞳孔里,带着失而复得的感恩和庆幸。
“三哥,我很喜欢喝。”君晚朝打断君逸尘的话,微微别过头,压下神色中的感动,嘴角慢慢扬起一抹隐然的笑容:“真的。”
自从她继承君家以后,就只喝性苦味甘的茶,从来不会有人记得她喜欢的是带着微微甜味的君山银针。
她可以强势,可以坚毅,但却惟独不能软弱,不能撒娇。
因为她是要承担君家重任的家主,身上的责任和重担会渐渐让她失去很多东西。
而能够让她任意撒娇的人,那个时候,都已经不在身边。
“阿朝,对不起,若是当初我没有离开君家,你也不会……”君逸尘眼底的神采渐渐暗淡下去,他一直在后悔,当初若不是他逃避君家继承人的责任,那也就不会让年幼的妹妹一力承担起君家的重责。
但一切事情的发展也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等他知道阿朝已经肩负起所有的重责时,却反而失去了可以承担一切的资格和回来面对的勇气。
“三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其实,继承君家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这样可以保护你们。倒是这些年来你一直因为对我的愧疚留在君家,我…”
君晚朝抬起头,认真的看向君逸尘,脸上慢慢浮现愧疚的神情。
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君逸尘最讨厌的就是繁琐的规矩和家族的羁绊,但这样的人,也为了对她的歉疚而一直呆在君家。
“你不需要道歉,阿朝,我姓君,这点从未改变。”坐着的男子微闪的眼底渐渐散出坚定的执着,带着难以言喻的信念。
两个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坚持和歉疚,神色同时一松,轻笑起来。
房间的氛围慢慢变得温馨,带着淡淡的暖意和舒然。
“对了,阿朝,你今天去墓园了?”
君晚朝神色一顿,状似无意的抬起茶杯:“是祥叔告诉你的?”
“对,那你…”君逸尘的眼中有微微的不安,也对今天的巧合感到不可思议,听祥叔传来的话,段奕之今天也出现在了墓园。
“没错,我今天去了墓园,也遇见了他。”君晚朝神态自然,快速的回答,但掩下的眉遮住了眸中的色彩,让人无法分辨其中的意味。
“三哥,我们已经过去了。况且他现在应该过得很好,我,放下了。”君晚朝说出的话带着点点涩然,似是不愿提起这个话题。
君逸尘眉角一皱,感觉到空气中涌动着沉默的窒息,掩下了神色不再提及,他转过头看到桌上放的纸张,拿起仔细看了起来。
“阿朝,这个是?”
“哦。”君晚朝看君逸尘转移了注意力,神色一缓,松了口气:“这是我为小轩画的战棋布局,用了新的式样,我看以前为他做的那副已经很旧了,所以想为他做副新的。”
“你是说他一直放在身边的那副?”
“恩。”
君逸尘眼中神色一顿,小声说了一句:“你对他还真好,不过我觉得他不会高兴收到这副棋的。”
“为什么?我做的东西,小轩一定会喜欢。”君晚朝听到君逸尘的小声嘟囔,立马为君逸轩分辩了一句,神色中带着绝对的理所当然。
就是因为是你做的,他才不会高兴。
君逸尘压下了欲脱口而出的话,眉角一挑:“没什么,我的意思是也许那副棋更有纪念意义,你是想在把这副新棋送给他的时候告诉他你的身份吗?”
“恩,以君家的办事效率,我想三天就可以做好了。这件事交给你,三天后我要给小轩一个惊喜。”
“交给我?”
“当然,三天后你给我送来就好。现在已经很晚了,你还是先把图纸拿回去吩咐下去做吧,记得要保密。”
君晚朝几乎是忙不迭的把图纸卷好放在君逸尘怀里,然后极其快速把他拽起来推出门外,关上门,然后转过身向桌边走去。
她重新坐了下来,茶杯里升腾的热气渐渐模糊了她的神色,浅浅淡淡,带着几近透明的怅然。
君逸尘看到紧闭的房门和手上塞满的图纸,扬起的眉耸拉下来,眼中极快的划过一抹愧疚。
看来,他还是不该提起段奕之,阿朝并没有真的放下。
只是不知如今她到底是怨恨多一些,还是挂念多一些。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的图纸,神色慢慢变得肃然。
有些事,他总是无力提及和改变。
就像三天后阿朝会说出身份,小轩也终究会知道真相。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又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但无论是君晚朝也好,纪阿朝也罢。
她们之间,这世间总是只能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