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爹这头猪,竟真的去给老大和桃找金洞。我说你真的去呀爹?爹说我能不去嘛。我说老大他差一点掐死你,桃夜夜都和老大睡到一张床上哩。爹笑笑,说爹得绝症了,爹活不了几天啦,让他们混去吧,看他们能混出啥结果。
爹真是一头猪。
初九这天,日色黄亮,老大和桃给爹又从村头端来一碗羊肠汤,泡了烙馍,爹像猪一样吃了喝了,便让老大背着离了家。一早的天色,明灿灿都是日色的黄,云彩如黄绸一样东一块西一块地铺展在半空里。村头的房上和地上,黄的颜色像一层倒在那儿的黄金的水。爹不让我和他一道上山梁,说你在家看好门户就行了。我也压根儿不想上,给老大和桃找金洞我当然不会像马像驴一样去背爹。我看着他们走出村口儿,老大背着爹就如驴背上搭了一条黑麻袋,桃一身红跟在驴后边,像驴尾巴上系了一个轻飘飘的红包袱。
他们就走了。
他们走了一天,日色都是金水的黄。
当日色转红,山梁和村落都如泡在血水中时,他们回来了,三个人如三只被赶了一天的羊,坐在院里像梁上三堆淋过雨的黄褐褐的土堆儿。
第二天他们又去了。
第三天他们又去又回了。
第四天将要出门时候,老大脸上灰着一层云,说再找不到就在东梁的柳树沟里挖一个洞,也许能挖出一条半旺的沙金线。爹瞟着老大的脸,说我活不了几天啦,我死前不把这几道梁上最旺的金线找出来,我枉做了你的爹,我枉被人称为金线王。这当儿老大还要说啥,被桃的一个眼色挡住了,老大就说让二憨也跟着上山吧,我实在是背不动了爹。
爹便说,二憨,今儿你背爹。
我瞪了爹一眼,说又不是给我找金洞。
老大说二憨,爹老了你让我养活不养活?
我说爹死了他给我留金子,我还想说金子会养我有吃有喝一辈子,可不等我说出口,爹把他的拐杖扔过来,一下打在我的额门上,说你等着你爹立马死了是不是?
我当然不等着爹立马死了去。爹是猪爹也是我的爹,爹活着爹给我存的金货就会一天比一天多起来。爹说你到底愿不愿背你爹?
我只好替老大背了一天爹。
可我背了爹爹就把最旺的金线找到了,一早出门在南山梁上找了十一道沟,爹在每一道沟里都找到一眼泉,在泉水里抓上一把沙,对着日光照半天,最后把那把沙扔了在裤子上搓搓手,又让我把他背出沟。从第十一条沙沟走出来,日色本已转红,老大和桃的脸上都是烧过火的草灰色,照理已该转身回村了,可爹在沟口望望天色,说把我背到西山粱。
我说还找呀?
爹说你把我背到西山梁的溪水沟,我不信溪水沟水旺它会没有金。
溪水沟中有许多小岔沟,每一道岔沟都有叮叮咚咚一道溪,每条溪里都有堵起的小石堰,那是淘金的人在那溪里挖金时垒起的。没有一家能在这溪水沟中淘够半月金,没有一家在这溪中淘出一个戒指钱。淘金的人都觉得这沟里有金子,却没有一家淘出来。崖壁上有一个挨一个的沙金洞,挖不到丈余就都搁下了。没有人找到有半尺长的旺金线。今儿爹来了,爹让我把他放下由桃扶着走,凡那废了的沙洞无论高低悬陡,都让桃和老大扶着上去看一看,抓一把沙在水中冲一冲。从沟口到沟底,爹摇着他那老羊似的身子又走了十几道小岔沟,爬了十几个废崖洞。我觉得腿酸腰疼了,桃每走几步都要坐下歇一息,可爹却照样一拐一拐不停脚。他快死了。他说他死前一定要给桃和老大找一个旺金洞,让他俩舒舒服服过上一辈子。午饭他只吃了半块干饼,喝了几口水,可他在溪水沟中找金时身上的力气扑扑嗒嗒直往沟里掉。
废洞爬遍了。
溪水沟走到尽头了。
前面是一道崖,红沙石墙一样陡立着,崖上长了几棵小荆树,初冬到了,荆叶还黑油油在悬崖上。在那荆蓬儿下面,有水从石缝中渗出来,铺展了半面墙似的红沙石。再往上看,就是几个乌鸦窝,人头样黑在落日的崖壁里。连我二憨都知道,沙金在沙里,石金在石里,土和红沙石里没有金,村里人找金是见了红沙石头都扭头要走的,可爹到溪水沟尽头的沙石下却呆了,望着荆蓬下那水汪汪的一块儿,好一阵没有动一下。
快落山的日头正好对着这一面,渗出的水在日光中发着亮,没有一点声响地从爹的脚下流过去,指头儿粗细像是一条蛇。爹弯腰去那细水中捞一下,没能捞出一粒儿沙,就抓一把粉落的玉蜀黍料似的沙石在手里看了看。老大说有吗,爹说你是二憨,教过了你找金的活儿你还不知道有没有。
老大不再言语了。
桃看看落日,说天黑前怕赶不回家里了。
爹不理桃,看也不看桃。爹朝后退了一下,扶着我看崖顶的老鸦窝。有老鸦探着头儿朝着崖下看,哇啦哇啦的叫声打在耳朵上。爹让我赶老鸦。我拾起鸡蛋样一个石头朝后走几步,噌一下甩到崖顶上,差一点甩进了一个窝里去。
老鸦全都飞走了。
鸦叫声雨样落下来。
鸦飞蹬落的沙石土块扬在半空,我和桃都看着飞走的老鸦在溪水沟的上空盘盘飞飞的,可爹和老大却看着那蹬落的红粒儿。爹接了接那红粒后边跟着落下的一层细沙面,终于就接到了几粒沙。
爹让把他架到半崖的荆蓬下。爹是一条腿,他让我和老大蹲在崖地上,他独腿踩到老大的肩上去,让桃踩到我的肩上扶着他。桃往我肩上踩时摸了我的头,我把桃的手打到了一边去。我再也不想要桃她摸我了。桃摸我的时候我就恶心,她的手上有老大的汗味儿,有许多别的男人的汗味儿,可爹让老大和我把他和桃架起的时候,我冷丁儿仰头看见了桃的腿。我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桃的腿。忽然间我心里热起来,有一群野马野兔在我的胸膛上跑。忽然间我好像不再恨桃了,好像我从来没有恨过桃。我真的想摸桃的小腿肚,可我和老大的双手都得按在崖壁上,无论如何不敢离开来。桃扶着爹的腰,爹手里拿着铁锨在那荆蓬下一捣一挖的。我正看桃的嫩腿沙石迷了我的眼。
我说快不快呀爹?
爹不说话照样嘣嘣嘣地挖掏着。我想爹一定会在那儿捣到死,一定会忽然惊叫一下从老大的肩上掉下来。可爹突然不捣了。
爹下来手里抓了一把沙。
爹坐在崖下他捣挖的红沙石堆上看着那把沙,脸上如死过一样的皮肉慢慢红起来,就像这会儿快没了的日头一样红光亮亮的。他的一只手托着那鸡屎样一点水湿的红沙子,另一只手在那沙中轻轻抚动着。桃和老大都凑在爹的手上看。爹像剥什么样把那沙一层一层摊开来,有水珠从他的手缝流下去。爹、桃和老大看着那摊在手窝里的沙,一条沟除了鸦叫就再也没有声音了。静得能听见吱吱的落日声。老大说是旺金吧爹?爹的脸上闪过一道光亮,把脸上的红润僵硬在地皮样的脸皮上。
老大,桃,爹叫了他们,又扭头看他们,说有了这条旺金线,我没有哪儿对不住你们了。
我想尿。想到了桃的腿我忽然想要尿,就独个儿朝一边的岔沟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