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新井洞开始卖沙了。开始卖沙前爹没有让在洞口边上盖棚屋,而是花钱请人把砖、灰、瓦都抬到山梁上,在洞口盖了两间青砖房。爹搬到那房里住去了。爹把他该带的东西一应搬到了山上去。洞的竖井用砖石垒起来,井口上捆了木架,木架上拴了滑轮,有人买沙了我下井里挖,老大在上拉,一张钱就交给爹。
桃说爹老了,活不了几天啦,可爹自搬到山上后,人虽没有先前胖,脸上的红润也还如往常。桃也时常来山上,给爹送菜、送肉、送米,还帮爹做饭。桃要干这些,爹就让桃干这些,干完了桃给爹一张条子,爹看看数给桃三十、五十,或者一百来块钱。有时桃接了钱说,多了。
爹说,算了吧。
桃就把那钱全都装进口袋了。
桃也来这儿买沙。买沙也照样是一筐一百块。因为新井金旺,买的人多,每天又只能挖出七筐八筐,多则十一二筐,就得有许多淘金的人三天五天才能轮着买一筐。可桃不一样,爹说只要桃也淘金,每天都卖给她一筐。桃每天一筐,如果我在井下,桃就在井上唤,二憨,喝水不喝?我就把桃这一筐装得格外满。要老大在井下,桃不唤,桃把我身上的沙土拍掉,我就对着井下的老大唤,装满些,桃的。
桃真的对爹好,桃每次来都把爹床上的被子叠一叠。桃叠被子时候,爹从来不看桃,可桃要走时,爹就又说,憨子,挑着沙送送桃。要我在井下,爹会唤二憨,上来送送桃。
爹从来不让老大挑着沙子去送桃。
只有我知道桃没有去淘金。桃的手细皮嫩肉哪能天天泡在水里搓沙子。我挑着两袋沙子,跟在桃身后,翻过山梁到老井洞的旧棚下,那儿有人等着买桃的沙,一筐给桃一百五十块。这么不用费力,桃每天都有五十块的赚。桃还有别的金生意。
桃说,你不会说给你爹吧。
我说,不说。
桃说,在你们贡家,只有你二憨对我真心好。
自新井开卖,老大的脸上都没挂过笑。我知道老大在恨爹。老大把新井挖成了,爹把井口盖到房子里,日日夜夜住在房里不挪窝,老大再也不能偷卖沙金了。老大除了每月爹给多少是多少的养家钱,落到手里的还没有桃的多。他恨爹。他恨爹的时候对爹特别好,总是让媳妇把饭烧好从山下端到山上来。爹吃了饭,他接了碗。再领着我下山回家吃。路上,老大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话,可今儿下山时候他说了。
他说,二憨,你想不想跟我干?
我说,干啥?
他说,挖金呀。
我说,去哪儿?
他说,就咱们这口井。
我说,不是挖着的吗?
他就啥也不说了,把路走得叮咚山响,看也不看我一眼。村里又有人挖金死了,是沙金塌方,砸在头上,叽哇一声头就埋进沙堆里,立马扒出来,身子还好着,头却成了血饼。死的人才三十几岁,媳妇哭得死去活来,出殡时走不了几步媳妇就要拦棺材,早上埋人到午时棺材还没抬出村。老大在村头立着看一会儿,回家吃饭了。肉米饭,他吃了三大碗。
后晌,桃来买沙,爹说老大,下去挖吧。
老大说不下。
爹说咋了?
老大说村里又死了一个,我不能说死就死了。
爹说你把话说摊开。
老大说万一我被砸死在下边哩?
爹说有我在它会塌方吗?
老大说上次老井不是塌了吗?
爹歪了一眼老大,用鼻子哼了一下,回去坐在床上,说桃不是外人,二憨也在这里,谁有话就说吧,如果是想分家,这洞算是一份,我手里的东西算是一份,你弟兄两个各得一半,二憨的一半由我掌管经营,你老大想要啥挑啥。
老大说我要这井。
爹说我立马和二憨搬到家里住。
老大说要井挖着挖着完了呢?
爹说那是你金命不旺,怪不得别人。
老大说那我要你手里的东西。
爹说从桃的这一筐沙钱开始,卖多卖少我都给二憨。
老大很难。老大不知该要啥,脸愁成了干丝瓜,坐在窗子下,脸色黄白着,像村头专门卖给淘金人喝的牛肉汤。老大就那么坐一会儿,用脚在地上捻着一根草棒搓了搓,点了马灯,提着下井挖沙了。
桃坐在爹身边,老大走了,桃给爹倒了一碗水,水里放了白糖,拿筷子在碗里搅出一漩涡儿,等漩涡不转了,喝了一小口,递给爹说不热了,爹就接着咕咕咚咚喝干了。
爹说看见了吧二憨,你哥想和你分家哩。
我说把井弄塌砸死了他。
爹啪一下把碗磕在桌子上,看我一眼出去了。门外又开又阔的,在门口能望见对面山梁下的淘金人,像蟹一样在河边散散落落爬动着,忙得鱼从腿边过去都没工夫捉。屋里只有我和桃,桃拉了我的手,说你哥再要分家你要井,要了井我来帮你挖,一筐也不卖,雇人自己淘金子,一筐等于两筐的钱。
桃有个计划。桃说她只管雇人挖金淘金,淘出了金子全都交给我二憨,是存金子是卖钱,那就成了我二憨自己的事。我想说桃你不和我结婚吗,结了婚金子和钱都是你桃的,可这时候老大在井下摇绳了,井上的绳子像蛇一样摇晃着,桃就慌忙去拉沙子了。桃哪能拉动一大筐沙,桃把脸憋红也没把沙子拉上来。我在边上看桃拉沙就像看桃在上吊,忙慌慌过去帮桃拉绳时,我的胳膊碰在了桃的胳膊上。我说桃,我有这井你和我结婚吗?
桃拉绳子的双手松开来,她后退了一步看着我,脸色白白的,就像见了一只狼。
我说我有这金井你也不和我结婚桃?
桃说你快把沙子拉上来。
我把沙子拉上来。我要问问桃到底愿不愿和我结婚哩。我把一筐沙倒进桃的沙袋里,往扁担上吊的时候桃趴在井口和老大说话,桃对着井口说我走了啊,井里传出一个瓮闷闷的回话说你走吧。桃说广州的金子去哪儿看看货?瓮闷闷的声音说还是那里吧。桃就走了。老大的头上顶着满头沙子就从井里出来了。
桃走在前边。桃依旧穿着她的红裙子,从井口走到门外不见她起脚落脚就站到门外沟边了。挖井时的废土石渣在门口铺出了一块平地来,爹站在那平地边上一直望着梁下河边淘金的人。桃过去把一张最大的钱票儿递给爹,爹看了看钱没有接,说你收起吧。
桃说那怎么行。
爹说你今黑儿来这儿。
桃又把钱递过去。我还有别的事。
爹压根不看那张钱。不就是到村西看货嘛。
桃瞟了一眼爹。我半月才凑了这点货。
爹看了看他拄着的拐杖。我一条腿也照样能给你凑上货,你今黑就过来。
桃瞪了爹一眼。我说过我有事不能来。
爹用单腿立着,把拐杖在地上敲一下。以后的沙子还买不买?挑过去山梁到老井口就是一百五十块钱一筐呀。
桃忽然不再说话了。桃抬头望了一眼爹,把那一张钱装进口袋转身就走了。我挑着沙子在房子的墙角等着桃,桃过来时脸上硬硬的,有一层青颜色。山梁上的庄稼地,因为家家挖金淘金,地都荒着,这季节里开了许多花。我说桃,爹让你干啥哩?桃不看我,她从我身边走过去,说二憨,你爹是头猪。桃骂着脚步越发快起来,我挑着沙担追上去,问爹到底要你干啥儿?
桃立下不走了,说你爹今夜要我和他睡。
我站在桃面前,你去吗?
桃说,去,有金子我怎么会不去。
桃也是一个该杀的。我正要问她我有这一眼金沙井洞你桃肯不肯嫁给我,可桃却说她要去和爹睡。桃说她要去和爹睡,桃也是一个该杀的。桃要不是总穿红裙子,桃的手要不是又热又软绵,我就最先杀了桃。桃原本也是一个该杀的。我有一洞的沙金她不要,她却要爹的一筐沙,要爹的一条腿。我恨桃的红裙子,还有桃没有一点茧的手,要不是这裙子和手我就杀了桃。我现在就想杀了桃,只消上前一步,把桃用力一推,桃就掉到身边的沟里了。沟有南京到北京那么深,沟底有好几个偷偷垒的炼金炉,炉边上都有铁砧子。桃掉下去像一个红柿子,落在铁砧上,腿和胳膊飞丢了,身子像软柿子样摊在铁砧上,头像敲碎的不熟的嫩核桃,汁儿壳儿搅和着,溅了一沟底。这样你桃就永远不用去挨我爹的床褥了,不用摸那老猪的断腿了。可这样,我永远也不能再看桃的红裙了,桃也再不会用她又热又软的手在我头上脸上摸搓了。
桃说,走呀二憨,挑着不沉?
我说,桃,你不是说我爹活不了几天了?
桃说,医生说的,谁知道他把房子盖到井口上,脸色倒一天一天好起来。
桃走了。
我也走了。我替桃挑沙,从没觉到有过今儿这么重的担。桃走了,我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