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燕跟着张一迪走出餐馆,在门口路灯下的草圃边坐下来。
两人一时无语。
卓燕只觉得浑身的不自在。
实在挨不下去这种沉默的尴尬,她“霍”地站起来,悠荡着手臂朝学校方向指啊指,干笑着说:“那个,出来好半天了,我们是不是,呵呵呵……该回学校了啊?”
张一迪仰头看她。
路灯昧黄的柔晖铺洒在他脸上,让他看上去,比平时平白多了几分忧郁。
他眼底像有微光在幽幽流动。
卓燕被他看得莫名有些局促。
“卓燕,”半晌,他喊出她的名字,“再陪我坐一会吧,好吗?”
卓燕有些吃惊。
他的语气几乎算得上是在“恳求”。
“呃,这个……”她抓抓头,看看学校方向,又看看张一迪带着期冀的脸,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今天,”张一迪幽幽地开口,“是我妈妈去世一周年。”
卓燕的心,陡地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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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张一迪竟然没有了妈妈!
卓燕觉得自己实在有些粗心。现在回想,一整晚那三只妖怪说过好几次,今晚主要是陪张一迪。
想到张一迪失去母亲,卓燕心里一下软得什么似的,刚刚充斥心间的犹疑不定此刻已通通消失;现在在她心里,只剩下对眼前少年失去母亲的怜惜。
她重新坐回他旁边,充满歉疚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今天……唉……我真是粗心!他们三个一直在说晚上是为了陪你,可是我竟然什么也没发现!我太后知后觉了!”一边说,一边忍不住敲自己的头。
张一迪飞快抬手,制止她自虐的举动,“别敲了,”他看着她,掀动嘴唇,“再敲就更傻了!”
卓燕呆了一呆。
很想反驳他自己一点也不傻,可是转念想到今天是对方的悲伤日,她应该对他忍让呵护一些,于是生生压下已经顶到喉咙口的话,一副被噎到的样子,对他呵呵地干笑。
她脸上一系列神情变化全落在张一迪眼睛里。
他忍不住莞尔微笑。
她心里想什么,脸上就呈现什么,一点心机都没有,单纯得要命,却偏不情愿承认自己傻乎乎的。
她这份纠结,真让他觉得……
很可爱。
心里微微一动。
下一秒,他的笑容突然收敛不见,双眉也微微蹙起。
越多一分发现她可爱,他心里就越多一分酸酸麻麻的隐痛。
像摔破了哪里流了血,自己却并不发现,只不过是觉得哪里有些不一样的感觉罢了。可是无意地低头一看,居然看到从自己身体某处正向外涌动着汩汩殷红,那么下一秒,疼痛会不由分说的漫卷上来。
这伤口,只要别去发现它,那么也就不会晓得痛。
然而一旦发现了,则意味着以后将——不得不承受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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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燕小心的摒着呼吸,侧头看向张一迪。
他垂着眼,睫毛轻轻颤了下。他的嘴角并没有向下撇,可卓燕却觉得那里正在映射出垮垮的忧伤弧度。
她有些担心地轻轻问:“你是不是……要偷哭啊?要是实在难受的话……呃,那你就哭吧!放心我一定配合你,绝不把你哭鼻子的事情说出去!”她竖着手指郑重保证。
张一迪抬起眼看她,眼底清澈如泓,毫无泪光。
他弯一弯嘴角,算是叫她放心。
“真男人,是不流泪的!”他轻轻说。
卓燕吁口气,有些放心的拍拍胸口,“还好还好!我刚刚是真的担心得要命呐!让我哄女孩子不要哭完全没有问题;可是换成男的我就挫了!我是真的没有任何经验去劝一个落泪少年不要忧伤啊!”她边说边摸自己额前的刘海,一脸“真是走运”的庆幸表情。
听了她的话,张一迪再次弯弯嘴角。
看着她一下一下摸着额前那排直直的黑刘海,他一时有些怔忪,也忍不住抬起手臂。
却在到达她额前的刹那,猛然转醒。
她正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他,眼底没有一丝杂质,纯洁得就像初出生的小婴孩。
他的手掌再也无法落下去。
在另外一个地方,还有一个女孩子,身份是他的女朋友。
这样的他,凭什么想要去抚摸眼前女孩的刘海?他怎么可以这样亵渎她。
他的中指一瞬已蜷起,变成“弹”的姿势,并不着什么力的,弹在她额前,同时轻哂:“傻丫头一个!”
卓燕“呀!”一声,捂着脑门,有些委屈地低叫:“君子说,纯爷们动口不动手!还有,我不傻的好不好……虽然你今天比较,呃,忧伤……可是你不要一直说我傻,你当心我会硬下心肠反扑!”
她虽然颇张牙舞爪,可是一点震慑力都没有。
他忍不住稍稍翘高了嘴角笑起来。这次的笑容看上去,总算不太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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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燕一脸纠结地说:“同学,真的你可以侮辱我的人格、践踏我的躯体、折磨我的灵魂,但是请一定不要贬低我的智慧!我是靠脑子生活的人呀!你这样做,我会因为想不开给自己寻找三长两短的!”
她对他据理力争着,脸上是一副很像模像样的委屈范儿。
她在很努力地、尽量不着痕迹地调动着他的情绪。
张一迪很没诚意的“哦”一声。
卓燕呼呼地喘着气,撅着嘴巴皱着眉,“喂你!我可真要想不开了啊!”
张一迪微笑问:“打算生气?”
卓燕点点头哼唧着“恩”一声。
张一迪隐去笑意,绷紧脸做出一副严肃的样子,“那么,我该怎样弥补?”
卓燕的眼珠滴溜溜地转,“让我想一想……恩,这样吧,就告诉我你小时候发生过的最糗的事!”
张一迪断然拒绝掉这要求,“换一个!”
卓燕眨眨眼,“第二糗!”
张一迪继续拒绝,“再换一个!”
“第三糗!”
“再换一个!”
“你太赖皮了!我决定想不开!”卓燕忍不住控诉起来。
张一迪笑:“好吧,这样好了,除了糗事以外,你随便问一个别的,这次我一定回答你!”
卓燕想了想,一拍手,“有了!就讲讲你的女朋友吧!”
张一迪看着她,一眨不眨。半晌后,轻轻一叹:“我总算相信之前听过的一句话——只要是女孩子,真的没有不八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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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以八卦风月绕开悲伤话题,所以她才让他讲讲自己女朋友;结果想不到他却偏偏以自己母亲开了头。
她已经清楚知道,今天是他母亲的祭日,因此就算“问女朋友却以妈妈做开头”这事让她很感迷惑,却也不敢把它直接提问出来,就怕会触动他的伤心。
她闭牢嘴巴,乖乖坐着,听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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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那年,我爸爸和他朋友一起,去了那个世界上最盛产金矿的国家谈生意。本来一切都好,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和妈妈就再也联系不上他。我妈身体不好,我小时候她得过淋巴癌,虽然控制得不错,但一直有复发的机会。在我爸失去联系的第十七天,我妈妈说不舒服。送到医院以后大夫说,一直以来我们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妈妈的淋巴癌复发了,大夫说,她想吃什么干什么,尽管由着她的意思去,她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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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燕胸口闷闷的,鼻子一直在发酸。
她完全体会得到,那段时间的张一迪该有多么彷徨无助。
父亲突然联系不上,即使已经报警,依然音讯全无,生死未卜。
而母亲又恶疾复发,很快就在对丈夫的牵挂和儿子的眷恋中,不甘心的离开这个世界。
短短时间,他从有父母呵护疼爱的幸福男孩,一下变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
她仿佛看到,一个本该飞扬欢笑的花季少年,在别人都无忧无虑的恣意挥霍笑容的时候,他却孤独地依靠在窗前,用看向窗外来掩饰眼底的忧伤,在心底默默思念父母。
好在,这时有个女孩子发现了他的异样。
她接近他,劝慰他,在他最寂寞的时候,一直关怀他,在他最彷徨的时候,始终陪伴他。
渐渐地,他总算走出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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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燕静静听着张一迪说下去。
“也许苦难熬完,老天爷会垂怜可怜人。突然有一天,我爸爸出现在我面前——他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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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有一天,他爸爸回家了。
四个多月里,在经历被合伙人出卖后绑架、交假合同被发现后狠狠殴打、生病、渐好、出逃、被抓、遭到痛打、再出逃的一系列波折后,他终于被警方营救。
他的抵死不屈,为他保住了血汗钱,他终于可以让妻子儿子,从此衣食无忧。
他本该欣慰的。
可是想不到回到家里,却再也见不到发妻。
这个当初被人痛殴时没有求饶一声的刚毅男人,却在听到妻子去世的消息时,再也无法坚强,悲泪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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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迪说:“从此我和爸爸相依为命。因为没有见到妈妈最后一面,爸爸始终愧疚,他在妈妈墓前发誓,一辈子不再娶,一定好好照顾我。”
卓燕听得很专心。可是,她眨着眼想,“这明明是他的家事;而他的女同学,到现在一点成为他女朋友的迹象都还没有!”
虽然心里有疑惑,可她并不发问,只静静的、耐心的听,听眼前少年一点点的往下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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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最孤独无助的时候,那女孩一直陪着他,他心里对她非常感激。
女孩从小学习小提琴,经常到国外参加比赛,频频斩获大奖,被业界前辈称赞为当代中国的帕格尼尼。
在他们成为好朋友以后,有一次她出国参加比赛。她很顺利地捧回奖杯,归途中却意外发生车祸。
他得到消息赶到医院时,她还没有醒。
医生宣布一个很坏的消息。
她一只耳朵已经失去听力,一只手再也没有力气拿任何东西,哪怕一杯水,一本书,甚至,一副琴弓。
她昏迷时,一直在叫他的名字。
她的母亲告诉他,她是因为不放心他——她还并不知道他爸爸已经回家——急着要赶回来陪他,所以才不顾下雨路滑,一定要走。
结果,拉着她和队友的车子因为路滑刹不住车,发生了意外。她为了护住队友,在车祸发生时整个扑在对方身上。
于是,别人的伤都不到筋骨,她却再也不能拉小提琴。
她醒来之后,不肯见任何人,一直哭一直哭。
她的父母几乎崩溃。
看着她母亲悲伤欲绝的样子,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他不顾她拒绝,硬是闯到她面前。
像以前她陪他一样,这次轮到他照顾她、陪伴她、鼓励她。
她终于渐渐接受现实,不再一直哭泣。
有一天,她把自己用不上一点力气的手搭在他手背上,哀切而小心地问:“你会嫌弃我吗?”
他知道,她的父母在殷切的看着他,眼底充满恳求;她也在殷切地看着他,眼睛里除了泪水、期望,还隐藏着恐惧。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擦去滑落在她脸颊上的泪水,贴近她可以听到声音那只耳朵,告诉她:“不会!”
于是他们,成为男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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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一迪喘口气,开始收尾。
“后来她家里听说有类似她的病患,在国外一家医院做复健治疗以后伤患得到痊愈,就在高中毕业后全家移民去了欧洲。她想我也出国读大学,可是我想多陪陪我爸爸,所以和她约定,考A大,到大三时做交换留学生去找她。”
卓燕好半天没出声。
回味一下后,意识到什么,便抬眼问:“呀,你大三就要走了吗?”
张一迪看着她,点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消息让卓燕提前感觉到了离别的惆怅。
“时日无多了呀!”她不由感慨一句,瞪大眼睛使劲瞅着张一迪,“你这人不和女生照相,我就趁这会儿把你看仔细点吧,记住你长什么样儿,省得等以后分开了会容易忘掉!”
张一迪像是怵她直勾勾的眼神,视线对了一下后立刻垂下眼睑,飞快别开头。
他喉结上下一动,低声说:“我妈妈去世前对我说,做男人要像我爸爸那样专一,她坚信我爸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绝不是外面传的抛弃我们不管。她告诉我不要花心,不要随便和女孩子照相,那样她在天上会分不出谁是她儿媳妇。所以我答应她,以后只和她儿媳妇照相。”说到这里,他又转头看她,像在解释一样的对她说,“我妈妈去世以后,我不和任何女孩子合影的。她出国前,也只带走了我的独照。”
卓燕呆呆的眨巴眨巴眼睛,“哦”一声,“其实我没有那个责怨的意思……我只是在开玩笑、开玩笑的!那个,你别那么吝啬释放你的幽默感呀!”顿一顿,她问他,“你对你女朋友……还真够理性的!那她拿不到和你的合照,不会生你的气吗?”
张一迪摇一下头,“我答应她一个要求,所以她没有生气。”他看着她,一眨不眨,“我答应她,不理任何女孩子。”
卓燕怔住。
她指指自己,张张嘴巴又和合拢,合拢以后又张开,反复几次却说不出话。
张一迪又弹她额头一下,“你不是说,你是我的‘哥们’吗?哥们怎么算是女孩子!”
他解释得一派天经地义,她听完不由笑起来。
“你一定很喜欢她吧?”她不知不觉发出一问
他沉默不语。
她脸颊因尴尬悄悄涨红。
“呵呵呵……我好像问了个很蠢的问题啊……从逆境中相扶相持走过来的两个人,怎么会不喜欢呢?请你不要大意的无视我好了!”
她的话说完,他抬起头,看着她,微笑,答:“我感激她,也怜惜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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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后,卓燕回忆往事时,迟钝的她——或者说,是有心迟钝的她——终于发现,在那一晚张一迪对于他的女朋友,并没有说过——他喜欢她。
而那时,他正和她,远隔重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