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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海洋基层风云3:炼狱 正文 第五章 筹备越狱

    与政治挂钩的刑案

    下午,满脸僬悴的秋云回到岭西东城区公安宾馆。赵艺见到女儿在短短时间之内脸部小了一圈,变得下巴尖尖,心疼得直叹气,她小心翼翼地道:“事情办好了吗?”

    秋云走到寝室门口,回头道:“事情办好了。我累了,先休息一会儿,别叫我。”

    当妈的人都见不得女儿这个状态,赵艺急忙给秋忠勇打电话。

    秋忠勇正在开案情分析会,接完妻子电话,并没有急着回家,他喝了口茶,道:“高支,谈谈你的看法。”

    刑警队高支队道:“作案人动机有情杀、仇杀和财杀三类,这是最基本的动机,从现场看,赵岸寝室里有近两万现金没有丢失,财杀的可能性不大;赵岸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情杀的可能性有;他在放高利贷,因生意纠纷杀人的可能性也不小。最近我通读案卷,越来越认同秋局的看法。侯海洋之所以要跑去找赵岸,是因为赵岸打了侯海洋的姐姐,赵岸打人的原因是因为张沪岭跳楼,赵岸借出的钱就无法收回来。赵岸收不回钱,谁会受到损害?根据这个思路,我们一直在深挖赵岸的关系人,只是头绪很多,暂时没有结果。”

    “继续查,紧紧咬住。我再谈下一步工作安排……”

    秋忠勇将当前工作安排以后,这才离开办公室。在回家的路上,又接到赵艺的电话,赵艺又急又恼地道:“小云眼睛肿肿的,人瘦了一大圈,肯定在巴山遇到了什么事。那个叫侯海洋的人有什么了不起,乡村教师穷得叮当响,还敢让我们女儿生气。”

    秋忠勇打断道:“她说了什么?”

    “我的这个女儿就和你一样,嘴巴紧得很,回家啥都不说。”

    秋忠勇最怕女儿已经知道侯海洋被关在岭西第一看守所,如果眼睁睁看着男友被枪毙,会在她的心里留下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的阴影,提醒道:“等会儿回到家,我跟女儿谈话,你就别跟着瞎掺和,听着就是。”回到家后,秋忠勇见女儿寝室房门虚掩,敲门进屋,见女儿斜斜地躺在床上,故意开玩笑道:“小云,这么快就回来了,没有在巴山多玩两天?”

    他说话时,赵艺不声不语地站在身后。在秋家,向来是赵艺和秋云母女闹了矛盾后,由秋忠勇作为调解人,而秋忠勇与儿子秋劲闹了矛盾后,就由赵艺当调解人。

    秋忠勇坐在对面,问道:“小云,到巴山见到你那个叫侯海洋的同事了吗?”

    秋云摇了摇头,道:“没有。”

    秋忠勇道:“那让我猜猜,你是不是到了侯海洋老家,见到他们家人没有?”

    秋云被猜中心事,惊讶之色一晃而过,她没有再回避这个话题,道:“我到了他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这是秋云第一次当面承认侯海洋的存在,赵艺觉得女儿真不懂事,恨得想跺脚,秋忠勇暗自作了一个不要说话的手势,没有批评秋云,明知故问道:“他的家人都不在?”

    “他们邻居说,他们到岭西来参加婚礼。”由于父亲谈话诚恳,秋云没有想到去撒谎,她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到后面,已经带着哭腔。

    得知女儿没有遇到侯家人,秋忠勇彻底放下心来,道:“侯海洋那个小伙子我见过,长得很帅很精神,我相信女儿的眼光,他人品应该也不错。只是,人这一辈子路很长,要经历很多人和很多事,退一步海阔天空,认死理就要走进牛角尖。你读研究生以后,接触的人和事与现在完全不同。具体来说,在巴山你认识的都是乡村老师,读研究生以后,接触的人将是全国各个行业各个地区工作的人,眼界不一样,以后发展也不一样。”

    他见女儿不语,又用年轻人的语言道:“现在有一句时髦话,叫做失去了一片树叶,得到了一座森林,你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秋云抹了抹鼻子,道:“道理我是懂的,可是想起是他离开了我,心里就觉得很难受。”这句话藏在心里很久,她是第一次说出来。

    秋忠勇见事情谈开了,作为父亲倒不宜深入,便向赵艺作了一个眼神,将细节交给了母亲。

    在客厅等了一个多小时,赵艺这才出来,母女连着心,见到女儿伤心,也跟着抹起了眼泪。赵艺将秋忠勇叫到了里间,道:“暂时稳定了情绪,要恢复还得花些时间。”

    秋忠勇安慰道:“等到了厦门,环境变了,这段事就能过去。”

    赵艺骂道:“那个侯海洋算什么东西,一个中师毕业的农村人,才农转非几年时间就开始忘本,我硬是想不通女儿为什么会喜欢这种人。若是让我看见他,一定要扇几个大耳光。”

    秋忠勇想着侯海洋的案子,有些走神。对于侯海洋的案子,秋忠勇经过前期调査,渐渐倾向于侯海洋是偶然到光头老三的家,可是此案的难点在于侯海洋在作案现场被捉获,有不少对其不利的证据。

    赵艺见到丈夫心不在焉的样子,生气地道:“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你怎么是这个态度,脑子里除了案子就不能想点别的事情?”

    秋忠勇道:“这件事情其实很简单,人这一辈子总会有几分挫折,早点受挫未曾不是一件好事。你刚才说得很好,时间会冲淡一切,过几年小云会庆幸今天发生的这件事情。”

    赵艺拍着胸口道:“但愿如此,最好侯海洋永远不要出现。”

    秋忠勇脑子又浮现出案件细节,随口道:“我们全家都到了岭西,很难再遇上侯海洋。小云情绪不好,你多抽点时间陪她。”

    赵艺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丈夫,道:“你神情不太对劲,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秋忠勇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没事,就是才到新单位,案子上压力大。”

    侯海洋作为犯罪嫌疑人,有可能走上刑场,也有可能无罪释放。秋忠勇看见女儿悲伤欲绝的神情,更加坚定了他封锁信息的决心。若是女儿眼睁睁看着男友走上刑场,绝对会留下终身遗憾和心理阴影。

    家里电话响起,秋忠勇接过电话,道:“张政委找我?好,我马上就去。”

    赵艺轻手轻脚来到寝室门口,观察了一会儿,又轻手轻脚走回来,忧心忡忡地低声道:“小云对着窗口发呆。窗子没有安装防盗网,会不会有危险?”

    秋忠勇压低声音:“你说什么话,小云很理智的,不会做傻事。”他走出房门不到五秒,又退了回来,道:“恋爱中的人做出什么傻事说不清楚,你去找个人把防盗网装上。”

    赵艺道:“我是随口一说,宾馆房子装什么防盗网,你傻啊。”秋忠勇恍然大悟,拍着脑袋离开了。

    秋云趴在窗台上,看着爸爸走出院子,她突发奇想:“我去《岭西日报》登个寻人启事,也不知侯海洋能不能看到,他到底在哪里,为什么要躲着我?”

    秋忠勇回头看了窗台,朝着女儿挥了挥手,坐上小车,心里琢磨道:“张政委找我到底是什么事?他应该不会来过问刑案。”

    进入岭西市公安局张政委办公室,一贯严肃的政委张麻子难得站了起来,迎上来与秋忠勇握手,笑道:“你才到东城分局就遇到了大案子,听说你是较上劲了?”

    秋忠勇实打实地道:“这是我到东城分局遇到的第一个大案子,破不了,我没有脸面。”

    张麻子脸上的笑容收了回去,神情还是挺平和,道:“今天叫你过来,就是谈这件案子。赵岸有个妹妹,八十年代出国,在美国华人中很有影响,她写了一封信到省委,省委领导批转给省政法委,一路批下来,到了我这里。”

    秋忠勇最怕单纯的刑事案件与政治挂上钩,看着一个又一个省级领导的签字,顿时头大如麻。

    向张麻子政委作了汇报以后,他走出市局时,心情变得格外沉重,暗道:“侯海洋这个年轻人还真是倒霉,如果是普通的刑案,我可以尽量压着,想尽办法找到真凶。可是案件与政治挂了钩,时间拖得长了,对侯海洋极为不利。”

    此时,倒霉的侯海洋正在206盘着腿“坐板儿”。初进监舍时,侯海洋全副身心都在关注如何战斗,对“坐板儿”理解不深。进入正常的监舍生活状态,他才知道“坐板儿”的厉害。

    “坐板儿”从字面上理解就是“在板儿上坐着”,可这一坐真正是非同小可,在局外人看来,不就是在板儿上坐着吗?又不让你们干重体力活,又不挨打,这不挺好吗?其实此言大谬。

    “岭西一看”监舍不进行劳动,除了吃、喝、拉、撒、睡以外,大部分时间都是用来坐板儿。

    正式的坐板儿是周一至周五的早晨8点30分至11点30分三个小时,下午从2点至4点30分两个半小时,晚上从7点至9点30分,看电视的时间其实也是坐板儿,只是这个时段对坐板要求稍为松懈,三块时间加一块总共8个小时,基本等同于劳动法规定的工作量。

    通常情况下,看守所的板儿就是水泥台子,“岭西一看”是监管场所的窗口式单位,讲究人性,在水泥台上铺上了木板,木板相对水泥台要柔和,可仍然是硬木,对人的身体其实没有多少缓冲。

    在具体的盘腿过程中,坐板儿的姿势分两种:一种是“盘腿儿”,一种是“抱腿儿”,不管是哪种姿势,都要求嫌疑人腰板挺直,不能晃动。每20分钟才能在师爷口令下换一次姿势,如果哪一个人在坐板时要调皮捣蛋不听招呼,换腿时间则延长至30至50分钟。所以“坐板儿”的时候大家最痛恨闹事的。

    坐板在半个小时之内问题还不大,时间一长,腿部的血液循环不畅,最突出的感觉就是腿麻,随后的滋味就会几何级上升,用如坐针毡来形容非常贴切。如果坐板儿后站起来太快,十有八九会摔一跟头。年老体弱者,坐板起来走路的姿势特像赵本山演的小脚罗圈腿老太太。

    “抱腿儿”坚持的时间可以稍微长一些,但是人上半身的重量全压到臀部里头的那两个骨头尖儿上,很快就会感觉屁股生疼。鲍腾不喜欢抱腿,因此要求所有人必须盘腿,美其名曰这才是正确的佛宗坐姿。

    在“岭西一看”超过一星期以上的人,屁股上大多有圆形茧子,活像是长了两个红屁股的猴子。

    侯海洋双腿早就发麻,他个性强硬,别人能坚持着不动,他自然也不会下软蛋。一个小时以后,虽然中间略有休息,仍然觉得腰酸背痛,双腿仿佛都不属于自己。此时,他特别怀念在外面可以自由坐靠背椅的时光,身体放松地坐在有靠背儿的椅子上,不用自己的肌肉和脊椎保持躯干的垂直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坐板儿”时人们面对的方向和晚上看电视时的方向相反,大家脸对着墙,后背对着过道,这样谁都难以悄悄靠墙,也方便管理。每天上午由韩勇做监板,下午则由青蛙监板,这是鲍腾给两个打手的福利。所谓监板,就是可以在坐板时在监舍走动,谁敢稍有松懈,稍微动了动上身,监板就拳头捶背。在整个坐板过程中,“嘭、嘭”的拳打声不时传来,让其他松懈者被迫又调整姿势。侯海洋看着青蛙不时下铺,松筋活骨,很没志气地对其待遇感到羡慕。

    下午三点,师爷发号施令:“放大茅。”所有人都如释重负,先用手帮着把腿放直,然后转过身体,抓紧时间将背靠在墙上,身体有了依靠的感觉是如此之好,让大家暂时忘记了精神上的痛苦。

    在上午和下午“坐板儿”期间,嫌疑犯们相对比较放松的时间段是安排上厕所的时候。在“岭西一看”里,上厕所也有一专有名词——“放茅”,小便叫“放小茅”,大便当然相应地叫“放大茅”。在监舍里上厕所有严格的时间规定,正式“放茅”时间是每天上午十点以后依次“放小茅”,每天下午两点以后轮班“放大茅”。在“岭西一看”,按照李澄的说法,每个人都有用手纸揩屁股的权利,因此,每次放大茅时,号里人站成一排,师爷手里拿着一沓手纸,依次发过去,有些人是两张纸,有些是一张纸,还有几个人没有纸。没有纸的只能水洗屁股,夏天倒是无所谓,冬天则相当刺激。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人多时间短,每个人拉屎的时间最长不超过一分半钟,还没有整干净,那边就要催促了。

    上铺的人不用排队,每人有四张纸。但是鲍腾随时可以上大茅,其他人一律在三点大茅。自从鲍腾在206坐了上铺,他就随时可以大茅,大家习以为常,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处。等到韩勇和师爷等人上了大茅,侯海洋拿着手纸也去了便池。平时最简单最基础的大小便,在206室成了地位和身份的象征。自从进了东城分局,侯海洋生活极不正常,一直没有大便,昨天是彻底便秘,蹲了半天只拉了小点。吃了两三天粗食以后,今天蹲下来,突然间有了屎意,这是一种久违的感觉,他用了把劲,一根手腕粗的屎就挤了出来,极为干燥,如一条粗短的蛇盘在便池里。

    “应该是这两天吃进的粗粮起了作用。”据侯海洋观察,看守所里以粗粮为主,号里人拉出的屎都很粗壮,看上去反倒有了勃勃生机。

    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努力挤着大便,便秘不是一天形成的,自然也不会被一次拉出,努力并没有马上奏效。

    便池外还等着一群拿着两张纸、一张纸和没有纸的人,侯海洋便秘,实质是占用了他们大便的时间,这让他们恨得牙痒,多有不耐。鲍腾在号中地位超然,他占多长时间无人敢多说一句,师爷掌握着分配物资的权力,直接关系其利益,他们对其是敢怒不敢言。韩勇和青蛙是穷凶极恶的打手,大家从心里畏他们三分。

    侯海洋是新贼,不打人,且不掌事,号里人对其就不以为然。有人已经在催促:“快点,别占着茅坑不拉屎。”有人则扭来扭去开始跺脚。

    侯海洋脸皮还不太厚,提起裤子,面对着愤怒的众人,道:“便秘。”听到解释,号友们更加生气,有人嘴里开始不干净,低声道:“妈的逼,拉不出来就早点起来,占着茅坑不拉屎。”

    韩勇最讲义气,伸长脖子骂一句:“蛮子,不屌他们,这些都是贱人,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

    抱怨的人闻言都噤声,不再说话。

    韩勇一句话就压住众人的怒气,让侯海洋心里颇不平衡,提着裤子走出来,暗道:“这些人欺软怕硬,确实是一副贱相。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他虽然不高兴,却还是保持着理智,没有做违犯众怒的事情,提着裤子,回到板上。

    依次方便的人弄得号里满是臭气,娃娃脸就拿了个小纸板,给鲍腾打扇以驱逐臭味。

    侯海洋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

    这一段时间,他稍稍冷静下来以后,就开始观察监舍这个特殊的生态环境。他总结了在空间狭窄、物质匮乏、失去自由的看守所的生存之道:一是在看守所有关系。有了关系,最起码不会被欺负得很惨。自己能迅速成为206的七舵爷之一,最主要原因是外面有关系。二是要有钱。在206室里,每个人在看守所的账都由鲍腾掌握,账上钱多的,待遇就要好一些,能用上基本的生活用品,偶尔能吃点加菜。三是要能打。比如韩勇家里也没有多少钱,他就是鲍腾的一条狗,也能在监舍里有一席之地。四是能放下身段当一个好奴才。比如娃娃脸就努力变成“小杂种”,天天屁颠颠地侍候着鲍腾,这也是生存之道。

    总结了看守所生存之道,侯海洋也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姐姐在外面找了看守所的关系,这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极高的起点。若是有了这个起点还混不好,那我也就太蠢了。我必须要和鲍腾搞好关系,但是又不能完全依附于鲍腾,我得有自己的东西,否则就成了牵线木偶。”至于如何既依附又独立,侯海洋并没有完全想好,他抬头看了看满屋充满戾气的光头,胸中又升起一股狠劲:“我不是孬种,就算没有张家关系,活人不会被尿憋死,凭拳头也能打出一片天地。”

    想到这里时,脑子里猛地又闪出了自己的案件:“不知道案子的情况如何?若是不明不白成了替罪羔羊,二十岁就吃一粒枪子,那才冤得慌。”

    案件便如压住孙悟空的五指山,每当侯海洋稍稍放松或者高兴一些的时候,大石头便会砸落下来,压得他喘不过气。死亡,原本以为十分遥远,谁知死亡就如便池里散发出来的异味,近在咫尺,随时能闻到,让年轻人的雄心和抱负都黯然失色。

    报时员的声音很机械地响起:“到四点钟了。”当做时钟的矿泉水瓶子最后一滴水滴完,另一个矿泉水瓶子开始滴水。

    师爷道:“你是不是搞错了,四点钟就要放风了,怎么还没有动静,是不是你动了手脚?”

    报时员讷讷地道:“我眼睛都没有离开矿钟,确实滴完了。”

    报时员辩解之语刚落,楼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随着嘎嘎声响起,放风门一点一点被提了起来。师爷拍了拍报时员的脸,道:“不错,报得准。”报时员脸上肌肉僵硬,挤出来的笑容比哭还难看,道:“我眼睛都没有离开瓶子。”

    若不是得知报时员的案件详情,侯海洋绝对会被报时员表现出的憨厚木讷所蒙骗。报时员家住岭西市郊区,有一次与邻居发生矛盾,邻家大婶是全村出名的泼妇,牙尖嘴利,与左邻右舍吵架时往往搬张発子,跷着脚,将对手的祖宗十八代全部问候一遍,脏话都不带重样。报时员嘴笨,被骂得狗血喷头,无法还嘴,气得几欲吐血。

    吵架输赢就不必多说,报时员回家吃饭时,脸青面黑,一句话都没有说。吃了两碗红苕干饭以后,提着杀猪刀,走进邻家泼妇家,将邻家泼妇按在地上,连捅三十多刀。杀人后,报时员回家慢条斯理冲了澡,换了新衣服;等着警察冲进屋。

    如此狠角色,到了206号里,沦为报时员,成为被欺负的绵羊。

    放风是大家都喜欢的事情,二十来个粗汉子长时间挤在二十平方米的房子,视线只有三四米,实在憋屈。放风室仍然是被钢条焊死的鸽子笼,毕竟能看到真正的天空,可以享受真正的风,可以抬头望得见蓝天,可以做一做运动,可以将锈掉的肢体活动开,给了失去自由的人们些许自由。

    栅栏打开后,鲍腾大步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一串光头。鲍腾站在最外面的栅栏边,双手放在腹部,然后举上头顶,同时作着深呼吸。

    所有的光头站在鲍腾后面,排成整齐的两队。报数以后,楼上传来管教的命令:“唱歌。”

    师爷起音道:“看守所中两条路,一条是光明大道,唱——”

    在放风唱歌时,号中所有人暂时自由平等。所有人都收腹挺胸,大声地唱着,他们并不关心歌词的教育意义,只是仰着脖子不停地唱,将胸肺中的浊气全部吐掉,换上新鲜空气。

    一阵女声合唱如破云之箭,以不可阻挡之势进入206的放风室。侯海洋进入东城分局以后就和一群臭男人关在一起,在放风室里听到女人歌声,发自内心觉得这些女声格外优美,完全称得上天籁之声。

    所长李澄当过兵,又管理看守所多年,深知男性犯罪嫌疑人的心思,为了消除粗汉们的烦躁情绪,特别要求女性嫌疑犯放风时必须要多唱两首歌。这个决定普普通通,却让“岭西一看”的男性犯罪嫌疑人获得极大的精神享受。此时,男人们都将耳朵伸向了女生方向,此时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耳朵变成多普勒相控雷达,既抗干扰,又能搜索出隐蔽目标。每次放风听到女声合唱,男人们便如做了一次全身按摩,浑身说不出的舒坦。

    人生有许多苦难,要想度过苦难必然得学会苦中作乐。侯海洋和大家一样,眯着眼,张着嘴唱着“两条路”,耳朵里全力追寻着女性的合唱声。

    赵管教站在二楼上打着哈欠,手撑栅栏前静静听着女声合唱。他从早上8点接班以后,要到明天下午4点才下班,一共有32个小时必须守在冷冰冰的四面墙内。下午放风时间不过是漫长值班日的一部分。

    一阵风来,带来了院内花香。赵管教拍了拍栏杆,无奈地想道:“什么时候能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看守所的想法由来已久,不过这种想法时隐时现,天下乌鸦一般黑,不管调到哪个部门同样要遇到各种困难,真要调走,说不定到时还会羡慕看守所辛苦却相对稳定的工作。

    晚上有一个饭局,与侯海洋有关。站在二楼上,他恰好能看到206放风室的情况,仔细打量着侯海洋瘦瘦高高的挺拔背影,心道:“进了岭西一看,能翻案的没有几人,东城分局还特意打招呼不准侯海洋通信、不准给家里人带话,侯海洋这么年轻就栽了进来,太可惜了。”

    他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犯罪嫌疑人,想了一会儿侯海洋的事情,也没有多上心,思路很快转到女儿身上。

    再过两个月时间,女儿就要报名读小学,老婆别的事情都好说话,唯独在女儿的教育问题上寸步不让。不管他如何讲客观条件,她都强调一件事:“娃儿在幼儿园和学前班读了街道的孬学校,我捏着鼻子认了。女儿读小学绝对不能打马虎眼,必须要求让女儿读岭西一小、二小或三小。你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就不要当男人。”

    作为一名看守所普通民警,与教育界完全不搭界,又不在这三所重点小学招生范围,这让赵管教犯了愁。作为一个男人,没有本事给老婆换工作,又没有办法分到好房子,若是不能让女儿读好学校,实在也有些窝火。今天晚上请客的人是岭西省政府的一位处长,赵管教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想法,准备在晚上向处长大人提一提女儿读书的事情。

    俗话说,无功不受禄,他还算有功之人,提出点小要求也不过分。

    在这个社会里,真正意义上的坏人少见,纯粹的好人也稀罕。大部分人都不好不坏,他们为了让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好些,努力寻找着各种机会。

    如果一小、二小、三小朝着聪明伶俐的女儿敞开大门,自己就不用面对老婆恨铁不成钢的冷脸,赵管教心情暂时放松了。在二楼走道上来回走了一会儿,他决定把206里耳目叫出来聊聊,进一步掌握侯海洋在号里的情况。

    等到女声合唱结束,赵管教便沿着楼道四处走动,俯视着不同放风室。放风室里的嫌疑人在外面不乏穷凶极恶之人,此时就如循规蹈矩的学生。

    所有歌声停止以后,各个放风室解散队伍,自由活动。

    侯海洋独自一人站在栅栏前,双手握着栅栏,用力压肩。娃娃脸走过来,讨好地道:“蛮子,你练过?”

    侯海洋道:“什么练过?”

    娃娃脸道:“你在101,一人打十人,没有练过,手里没有功夫,谁敢啊。”

    侯海洋继续压肩,道:“那是被逼的,谁也不想在号里一人打十个,你来试试。”

    娃娃脸忙道:“我没有功夫,试不了。”

    鲍腾在放风室里做几个弯腰动作,然后双手叉腰,头呈45度仰角,如大首长一般摇摆,做完几个标准动作,拉长声音道:“小杂种哪里去了。”

    娃娃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跟侯海洋说话时,一只耳朵总是朝着鲍腾,随时搜索鲍腾的指令。听到问话后,他顿时如点燃的火箭一样,朝鲍腾方向蹿了过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绝没有半点迟滞。

    鲍腾伸了个懒腰,道:“给我捶背。”娃娃脸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弯着腰,如丫鬟一样弯着腰,利索地给鲍腾捶背。

    侯海洋理解娃娃脸,但理解是一回事,能否瞧得起是另一回事。他从小被培养了一身傲骨,从内心深处瞧不上这种讨好他人的软骨头。转过身,他不再与其他人说话,不停地压肩,想着自己的案子。

    侯海洋唯一的希望就是东城分局能抓到真正的作案人,命运完全交给并不信任的人,自己只能无奈地等待。无奈、绝望、恐惧,这种滋味活活地憋杀人,对心灵是一种十分要命的摧残。他绝望地自嘲:“看来活人也能被尿憋死。”

    放风结束后的重要程序就是吃饭,在放风和吃饭时间,一般情况下会有一个比较放松的时间。只有当鲍腾心情非常恶劣时,才会让大家坐板,不过这种情况极少发生。

    师爷来到便池旁边,蹲下身,拍打着陈财富头顶,道:“你真是笨,还没有学会擦便池。一寸一寸地擦,别把大家的卫生不当回事。”他站起身,踢了踢陈财富的屁股:“好好表现,新人来了,就有人来替换你。”

    报时员坐在矿泉水瓶子下面,眼睛上翻,露出大片白眼。等到师爷走过来,机械地道:“现在是四点四十,还有二十分钟晚饭。”

    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师爷扭头看着报时员,道:“你搞啥子名堂,送饭的都要来了,才四点四十。”

    报时员很迷惑地看着矿泉水瓶子,道:“没有错,我眼睛都没有离开瓶子。”

    师爷脑瓜子转得快,他已经意识到若是报时员没有弄错,那么十有八九便是有新人。

    他判断得非常正确,一阵咣当响,赵管教打开房门,将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放了进来。关门时,赵管教例行公事地叮嘱道:“鲍腾,给你加个人,不准欺负人。”鲍腾眯着眼打量着新来的汉子,随口应道:“赵警官,我们这是文明号,不会乱来。”这一套程序基本固化,一问一答都不用动脑筋,脱口而出。赵管教将新来汉子的手铐取掉以后,“咣”的一声响,铁门被关闭了。

    不管是上铺、中铺还是下铺的犯罪嫌疑人都喜欢有新人进号,新人进号以后必然会有一场好戏。铁门关闭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盯着新来者。

    在号里,唯独鲍腾对“新贼”的到来心里有数,上午被叫出去聊号,明为聊号,实为打招呼,鲍腾将没有明说的意思领会得很清楚,下午果然有新人进来。

    来者是一个犹如四方体的粗汉子,脖子短而粗,大脑袋仿佛没有过渡就连接到胸腔。他抱着双手,大大咧咧,满不在意地站在门口,环视室内。

    进入看守所以后,侯海洋是第一次以老贼身份看着新人进场,不由自主地涌出一阵看热闹的兴奋。韩勇如一条嗜血的鲨鱼,扭着脖子和手腕,只等鲍腾发话,便要冲上去教训新人。

    鲍腾抚摸着稀疏头发,慢吞吞地道:“过来。”粗汉子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在床边站定。韩勇、青蛙等人一起吼:“蹲下。”

    粗汉子没有蹲下,扬着头,一副满不在意的神情,道:“我是铁州赵老粗,与岭西铁砣是兄弟伙,我从十五岁就进看守所,懂得起里面的规矩。给个面子,就不用走板吧。”

    铁砣是岭西道上有名的大哥,若是他到“岭西一看”,里面与他有交情的人不少,他仍然可以横着走。可是铁砣是铁砣,赵老粗是赵老粗,“岭西一看”是极为现实的小社会,仅仅靠说大话攀关系没有人会买账。

    鲍腾指着侯海洋,道:“他省里有人,有来头吧,进了‘一看’还得照样走板。我不管你是从铁州还是沙州来的,都得走板。你不走,让我怎么服众。”

    这一番话赢得了号里所有人的同感,岭西人向来不患贫而患不公,大家都挨了打,凭什么这个赵老粗就不挨打。

    赵老粗又抱了抱拳,道:“老大,给个面子,以后在铁州地界上有什么事,老粗说句话,绝对搁平捡顺。”

    鲍腾摇了摇头,道:“给了你面子,我就没面子。”

    赵老粗脸上的笑容慢慢僵掉,提高了声音:“老子在看守所三进三出,走个屁板。”

    话音未落,韩勇不耐烦了,在旁边道:“老大,给他啰唆个啥。”赵老粗握紧了拳头,脸上青筋不停地冒,骂道:“小狗日的,我给老大讲话,你插个鸡巴话。”

    韩勇的拳头在赵老粗脸上发出“啪”的一声响。赵老粗脖子粗壮,抗打击能力强,韩勇拳头还没有收回,他就用硕大的拳头砸了过去。这一拳势大力沉,韩勇鼻血如喷泉一样喷了出来。

    青蛙见势不对,从板上飞跳过去,在空中扬起拳头。赵老粗脸上吃了一拳,还是丝毫不动,抬脚向青蛙小腹踢了过去。

    青蛙痛得抱着肚子蹲了下去。

    青蛙和韩勇都吃了亏,侯海洋迅速翻身下板,抬脚就踹向赵老粗。

    他的动作如猎豹一般敏捷,而且力量十足。赵老粗没有挡住势大力沉的一脚,倒退几步,重重地撞在墙上。

    他撞墙的地方恰好距离便池不远,便池是监控器死角,鲍腾是老江湖,见到来人强悍,亲自抓起一床被褥跟了过去,用被褥将赵老粗按住。师爷、韩勇、娃娃脸、青蛙等人一拥而上,将蒙着被子的赵老粗拖到了便池边上。隔着被褥就是一阵狠揍。

    侯海洋一击成功以后,他不屑于打黑拳,退到旁边。

    黑社会老大被欺负

    韩勇等人打暗拳已经形成了套路,拳打脚踢之后,几人一起停手,慢条斯理地坐回到板上。

    赵老粗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推开被褥,靠着墙站了起来。这一顿黑拳打在身上基本不见伤痕,可是疼痛全在身体内部。

    “赵老粗,走板是规矩,你既然懂规矩,何必跟规矩为难。”鲍腾稍停顿,冷冷地道,“过来。”

    “蹲下。”娃娃脸一边给鲍腾捶腿,一边吼了一嗓子。

    赵老粗犹豫了一下,没有动,用手揉着胸口,小声嘀咕了一句:

    “有本事一个打一个。”

    鲍腾用手指着侯海洋道:“赵老粗别狂,你敢不敢和他打?”

    单打独斗,侯海洋还没有怕过谁。自从姐夫跳楼以后,他一直处于极度郁闷的状态中,始终没有得到发泄,今天他特别想打一架。

    赵老粗脖子粗,手腕粗,是一个很蛮的粗胚。相较之下,侯海洋高大却单薄。

    虎落平阳被犬欺是痛苦的事,作为横行铁州的流氓他自有一种狠劲,不愿意轻易服输。刚才是疏忽大意才被一脚踢飞,此时他吸取经验教训,就想利用狭窄的空间,用力量与对手近身打斗。

    谁知,他刚有所动作,鼻子就被猛击一拳。

    赵老粗的鼻血猛地涌了出来,他用手臂擦了擦鼻血,往后退了两步,又冲上前想扭住侯海洋。谁知他身体正朝前冲时,又被侯海洋一记重拳打在鼻梁上。

    被连打两拳,却没有靠近对方,赵老粗凶劲大发,将鼻血涂在脸上,就如化了彩妆的特种兵,他一步一步逼过去,试图凭着身体和力气制服对手。

    战斗时,侯海洋心思清明,他朝便池方向急退几步,在监控盲区停下来,突然出手抓住赵老粗手腕,猛地侧身反扭。

    赵老粗被压在监控盲区下面,手臂被反扭在后背处。

    侯海洋控制着手上力度,以免赵老粗手臂关节脱位。尽管如此,钻心般的疼痛让赵老粗忍不住叫了起来。

    “还想单挑吗?”

    赵老粗停止了挣扎,沮丧地道:“妈的,打不过你。”

    侯海洋将赵老粗推倒在地,道:“不服再来。”这一场架打完,积累在胸中的闷气终于得到了一个出口。

    在走回铺板时,号里人都在躲着他的目光。在他们心中,青蛙和韩勇打架最凶,但是这两个都打不过赵老粗,而侯海洋打得赵老粗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这让他们都有些傻眼。

    鲍腾只晓得侯海洋能打,也没有想到如此能打,他压抑住惊讶,对不停揉手臂的赵老粗道:“还有什么话说?就算你是天王老子,在206都得盘着爬着。”

    赵老粗纵横铁州十来年,手下有八大金刚,每个金刚有十来个小弟,可谓人多势众,兵强马壮,向来只有他欺负别人,没有人能欺负他。今天在岭西第一看守所被一帮土鳖欺负,让其欲哭无泪。

    被打了两顿,他终于明白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走到鲍腾面前。师爷在旁边帮腔:“蹲下,蹲下,不然还要讨打。”

    赵老粗已经被打得灰不溜秋,老大的威风就耍不起来,犹豫一会儿,还是蹲了下来。

    鲍腾见赵老粗屈服,和颜悦色地道:“赵老粗,在号里你是新人,排名最后,以后在号里就叫你赵老幺。号里有四个杀人的,三个抢劫的,都是些牛人。刚才你没有打赢的那个人,你知道是谁?东城的光头老三就是被他割了脖子。”

    铁州是岭西省第二大城市,距离省会很近,两座城市属于双子星座,民间自古就有密切联系。赵老粗数次到东城区,与光头老三等大哥级人物都有交道。吃惊过后既凛然又释然,看着侯海洋,道:“栽到他手上,我不亏。”

    鲍腾见赵老粗的气焰消失殆尽,态度愈发好,道:“‘岭西一看’藏龙卧虎,有掉脑壳的,还有死缓、无期,最起码都要在看守所和监狱住上十来年,外面的老大在里面屎都不是。再牛的人也得讲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嘛。”

    赵老粗身材粗蛮,孔武有力,可是他最怕蹲,蹲在地上一会儿,双腿就麻木了,听着鲍腾长篇大论很是不耐烦,可是又不敢发作。

    鲍腾继续讲道:“我们206号的人来自五湖四海,凭什么铁州老大就要享受特殊待遇……”

    师爷眼见着鲍腾讲起话来有收不住的兆头,凑在耳边道:“老大,要吃饭了。”

    鲍腾“喔”了一声,又说了一通,再抚了抚稀疏的头发,道:“天棒,你带赵老粗洗澡,等会儿让青娃来搞胃锤。”

    师爷此时看出鲍腾是有意啰唆,虽然不明白什么原因,也没有多问,两只眼睛不停地转动。

    赵老粗原本以为挨打两次,走板的程序就算过了,没有想到鲍腾长篇大论以后,居然还要坚持走板。他苦着脸,横着脖子,忍着没有发韩勇在赵老粗拳头下吃了亏,窝着一肚子火,让赵老粗蹲在地上,拿起盆子搞滴水穿石。

    赵老粗长了一身横肉,特别是脖子处的肉特别厚实,冰冷的地下水对他的作用不大,等淋完水,他满不在意地用了甩脖子。

    师爷一直在旁边冷眼旁观,见到赵老粗的神情,他不动声色地回到板上,坐在鲍腾身边,小声地与鲍腾咬着耳朵,道:“赵老粗还没有服,这人性子野,不打服恐怕要惹乱子。”

    鲍腾居高临下看着赵老粗,道:“再强的鹰也禁不住熬,他不服,我们就慢慢熬,让他洗便池,饿肚子。”

    青蛙在赵老粗手下吃了大亏,感觉很是丢脸,在打胃锤时,憋足了劲,拉开了架势猛打。

    五拳下去,赵老粗是街头混混,有一股子狠劲,硬是咬着牙没有叫,只是捧着肚子躺在地上,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朝外流。

    等到赵老粗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师爷走到了他的面前,道:“赵老幺的位置在便池边,有了新人才递补。陈财富可以不洗便池了。”宣布以后,师爷站在走道中间,对众人道:“我们老大最讲道理,凡是新人都要走板,不管以前是做什么,不管有什么关系,这叫做两个不管。如果有新人过来不走板,你们觉得公平吗?”

    号里的日子实在寂寞,免费看到威风的铁州老大挨打并被踏翻在地,大家顿时觉得喜气洋洋,日子似乎也就不再难过。至于赵老幺的痛苦,根本不在大家考虑之列,听到师爷的话,他们齐声道:“不公平。”赵老粗尴尬地站在地上,他是铁州老大,但不是206老大,面前二十个光头眼里有冷漠也有狂热,唯独没有同情和善意,让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狮群中称王的雄狮总是冷冷地看着母狮战斗,每当战斗结束,它比勤劳凶狠的母狮能够享受更多的血肉。因此;对于雄狮来说,地位代表着食物、交配的大权,凡是威胁到地位的雄狮都是敌人。鲍腾就是206室的狮王,他必须要维护206的秩序,有了秩序他才能有地位。

    赵老粗经受了多次皮肉之苦,终于承认了现实,他在娃娃脸指导下,开始撅着屁股擦洗便池。娃娃脸知道赵老粗强悍,并不敢得罪他,风水轮流转,明天到哪一家还真说不清楚。他劝慰道:“进了‘岭西一看’,里面的人至少都有十几年刑期,等到出去不知猴年马月。就算你在外面是大哥,现在身边没有小弟,还不是光棍一条,大家谁怕谁。”

    赵老粗吐了口血水在便池里,道:“此仇不报非君子。”

    娃娃脸道:“你报个啥仇,大家进来都走过板,再说这里不是铁州,你的兄弟伙犯了事也进不了‘岭西一看’。”

    赵老粗想着娃娃脸的话,脑海中浮现出铁州刑警几个头头的面容,骂道:“他妈的,这一群杀人不吐骨头的货,把老子异地关押。老子现在是菜板上的肉,随便他们打整。等老子出去以后,杀他们全家。”

    任何一个行业的领军人物都是情商或智商出类拔萃之人,混社会的大哥同样如此,赵老粗的嚣张气焰被打掉以后,便明白了自己的真实处境。此时,他后悔刚到号时头脑发热,还没有丢开铁州老大的架子。架子是虚货,在铁州能吓唬人,在“岭西一看”206就变得一钱不值。

    娃娃脸不认识多少字,可是从小在火车站里混江湖,社会经验丰富,更有许多和公安打交道的经验,道:“他们把你关在‘岭西一看’,估计就是不想你走出去。”

    赵老粗知道这层意思,只是他自欺欺人地不愿意承认,被娃娃脸没头没脑地捅破,腿一阵发软,冷汗开始往外冒。

    侯海洋与赵老粗没有私仇,将其打倒后,便不再与其纠缠,盘腿在板上。

    鲍腾问报时员:“现在是啥时候?”

    报时员每天啥事没有,唯一的任务就是盯着矿泉水瓶子,他迅速答道:“马上就要到吃饭时间。”

    鲍腾把侯海洋叫到身旁,耳语道:“赵老幺是不稳定因素,这种人就得彻底打倒,还得踩上一只脚,千万不要有妇人之仁。”

    侯海洋猜到鲍腾有话要说,道:“老大,要做什么?”

    鲍腾道:“赵老么现在是口服心不服,从今天开始,就由你来专门调教他。今天晚上是第一顿。馒头只准他吃一半,其余的都扔到便池里,而且你要从他的手里将馒头拿过来。饿几天以后,他就没有精神了。不准其他人和他说话,人是集体动物,一个人被孤立,再大的英雄也会变成狗熊。”

    侯海洋迟疑地道:“赵老么是社会上混的,逼得太急,会不会出事?”

    鲍腾拍着侯海洋的肩膀道:“社会上混的人都读懂了厚黑学,脸皮厚得像城墙。你去收拾他,他绝对听话得像个龟儿子,不信你就等着瞧,看老哥说得准不准。”

    挑选侯海洋来收拾赵老粗,虽然是临时起意,却也深有针对性。侯海洋打过赵老粗,由他来管阻力最小。更关键的原因是侯海洋和李澄有关系,即使有点出格的事情也不会闯大祸。

    鲍腾对人性和制度了解得最深,犯罪嫌疑人毕竟是犯罪嫌疑人,任何牢头狱霸都是纸老虎,他们的权威是建立在沙滩上。惹恼了监管方,牢头狱霸马上就能从天上落到凡间。谁是掌控自己命运的人,冒充过中央领导的骗子绝对不会忘记。

    侯海洋初入看守所,急于在号内的上铺集团站稳脚跟,加上他胆气甚豪,根本没有把赵老粗放在眼里,便将事情答应了下来。

    鲍腾从枕边摸了一本书出来,丢在侯海洋身边,道:“今天蛮子有功,奖你看书,看完以后,到我这里来换。”

    侯海洋从小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之下,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号里单调无聊,能有一本书,日子就要相对容易些。他摸着略为粗糙的封面,就仿佛在他乡遇到了故知,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有了任务,时间便过得快了,转眼到了吃饭时间。

    馒头和稀饭从小方孔依次送进来,号里人都排队,眼巴巴地看着饭碗。在物质极度缺乏的号里,每一样物品都比外面珍贵十倍,最珍贵的就是能填肚子的食品。

    赵老粗排在最后一个位置,他只拿到了一个又黑又小又硬的馒头和半碗没有菜叶的清汤。他看着干硬的黄馒头,觉得难以下咽,正在犹豫时,馒头被侯海洋劈手夺了过来。

    “你吃不下,就给吃得下的人。”侯海洋没有将馒头扔进下水道,而是掰了一半扔给陈财富。这样做也有自己的考虑,依附于鲍腾的同时也得有自己的个性,否则就失去了自己,未必是好事。

    鲍腾注意到这个细节,他皱了皱眉头,没有出声。

    陈财富接过馒头,怯生生地看了一眼赵老粗。长期处于饥饿中的人对馒头的渴望大如天,他在侯海洋的授意下,克服了胆怯,狠狠地咬了一口又硬又涩的馒头。

    被抢走了半边馒头,赵老粗欲哭无泪,他数次想暴起反抗,自知以一人之力无法与这些人对抗,心道:“我要忍,找机会报仇。”

    吃完饭,侯海洋走到便池边,道:“赵老么,等会儿认真擦便池,免得臭大家。”

    赵老粗恶狠狠地瞪着侯海洋,对视有一分钟,他还是蹲下去拿过抹布,先放了点水,随手擦了起来。

    侯海洋见赵老粗认恐,没有过分刁难他,走到一边。

    韩勇是唯恐事情闹不大,他走到便池边来督工,看了几眼,大声嚷嚷道:“赵老幺,擦便池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要用抹布把每个地方都擦干净。陈财富,你来教赵老么,擦不好就左右互搏。赵老幺,你不懂什么叫做左右互搏吧,我来教你,就是你和陈财富互相打耳光。”

    赵老粗忍气吞声地蹲下来开始抹便池,由于肚子上长着一圈肥肉,蹲着费力,便飢在地上抹便池。

    到了七点,《新闻联播》开始,赵老粗的苦日子这才结束。连续劳累,忍饥挨打,极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瞧着电视画面就打起了瞌睡。

    “砰”的一声,赵老粗脑袋被拍了一巴掌,他抬起头就见到韩勇恶狠狠的嘴脸:“政府让你看新闻,你狗日的不珍惜,还敢打瞌睡。”按照鲍腾的安排,是让侯海洋来对付赵老粗,韩勇被赵老粗打出鼻血以后,心气不平,主动过来挑战。

    赵老粗不敢与侯海洋对打,但是他并不怕韩勇,抬头骂道:“狗日的欺人太甚。”两人你一拳我一脚噼啪地打了起来,在单对单的情况下,韩勇依然占不到便宜。青蛙等人见势不妙,一拥而上,将赵老粗按在地上。

    两人打架的位置恰好在监控器的监视范围之内,坐在监视器旁的值班民警发现了异常,赶紧走出监控室,顺着二楼走道来到206窗前,喊:“鲍腾,号里做什么?”

    师爷没有参加打架,他站到窗下,竖起耳朵听动静。当脚步声传来,道:“散。”青蛙、韩勇等人配合默契,眨眼间回到铺板上。

    鲍腾仰着头,笑嘻嘻地道:“报告,没有做什么,大家看电视。”

    管教看到趴在地上的嫌疑人,问:“趴在地上的,叫什么名字,刚才做什么?”

    赵老粗从地上爬起来,闷声道:“我叫赵兵,正在做俯卧撑,锻炼身体。”在看守所里有许多潜规则,犯罪嫌疑人之间发生矛盾都在内部解决,若是捅给了官方,则犯了大忌,会成为所有犯罪嫌疑人的公敌。

    值班民警对号里的事情心知肚明,见没有什么大事,告诫道:“鲍腾,你得把号里管住,别闹事,少给我惹麻烦。”

    每个管教都要管三到四个号,他们不可能进监舍直接管理犯罪嫌疑人,要依靠值班组长等人对嫌疑人实施管理。这种做法是错误的,但是又是一种不得不采用的办法。一名新入所的嫌疑犯,进了号里,何时睡觉、何时学习、何时洗浴,这些生活小节不可能由警察到监舍里去具体管。必然要将这些事情委托给犯人实行自我管理。时间长了,监室必然会排出上下高低的位置。

    有句话叫做“铁打的牢门,流动的犯人,不变的规矩”,如果管理不到位,牢头狱霸会很严重。“岭西一看”虽然是模范监狱,也不可能完全超越这个现实。正因为此,他们对号里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出现严重事故,号里有些小冲突,实在正常得很。

    《新闻联播》在头顶用一成不变的语调播出,赵老粗坐回便池边,盘着腿喘气。十来年里,赵老粗欺负了很多人。来到岭西第一看守所,他被另一群暴徒随意蹂躏。他在痛恨这群暴徒的同时,意识到在狭窄封闭的环境之中,所有信息和社会关系被割裂,没有钱、没有小弟、没有关系,依靠个人的力量,无法对抗暴力团伙。

    “如果在外面,老子要将他们砍成肉片。

    “不,老子要让他们去洗厕所,洗最脏的厕所。

    “让他们一个一个跪在老子面前吃屎。”

    赵老粗不停地意淫,幻想着自己在外面的威风。可是,幻想解决不了当前的实际问题。晚上,他享受了新人应有的待遇,在凌晨开始值第五个夜班。第五个夜班值下来,一晚上根本睡不了多少时间。如此安排倒不是特别针对赵老粗,而是新贼的一般待遇。

    监舍夜里不关灯,侯海洋平躺在板上,瞪着眼睛看高高的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不少痕迹,变幻成各种形状,有人形,有鸟兽。在童年,侯海洋最喜欢长时间观看天花板痕迹,脑海中充满千奇百怪的想象,还可以编成一个又一个连续的故事。

    他的左边睡着韩勇,右边睡着小杂役娃娃脸。娃娃脸的位置原本属于臭虫,臭虫与侯海洋发生冲突以后,臭虫受到惩罚,睡觉位置朝便池方向挪动一个位置,娃娃脸便占据了臭虫原来的位置。

    娃娃脸睡觉很不老实,总是喜欢将腿像螃蟹一样横行着,这种姿势在普通床上尚可,在看守所的铺上就容易侵犯其他人。

    侯海洋将娃娃脸搭过来的腿搬回去数次,终于不耐烦了,当娃娃脸的大腿又横过来时,他用手敲了娃娃脸腿上的麻筋。娃娃脸吃痛,睁开眼睛后看清左右情况,赶紧赌起身体,双腿并在一起。

    虽然隔着娃娃脸,侯海洋仍然能够闻到臭虫身上的味道,这个味道不仅仅是汗臭,也不是单纯狐臭,而是一种混合着汗臭、脚臭、狐臭的恶心酸臭。他翻了个身,尽量躲避无处不在的酸臭,暗道:“明天给鲍腾说,要用十盆水给臭虫洗澡,每天晚上都洗。”

    翻身过后,侯海洋就要面对着韩勇。

    韩勇体内雄性荷尔蒙分泌旺盛,让他显得亢奋、多动,此时半眯着眼,回想以前曾经上过或者遇到过的漂亮女人,一只手不停地撸管。自从混到上铺以后,每天手淫便成了他的必备功课。撸了一会儿,终于爆发出来,弄得手上稠一把。

    韩勇翻身起来,正好与侯海洋的目光相对。他咧着嘴傻笑,然后将手越过侯海洋的身体,要在娃娃脸衣服上揩黏稠物。娃娃脸明知韩勇在做什么,可是不愿意与其发生矛盾,便闭着眼假装睡觉。

    侯海洋原本不想管闲事,但是看着韩勇猥琐笑容以及手上的黏稠物,感到一阵恶心,他一把握着韩勇的手腕,压低声音道:“用纸,洗手,别揩在娃娃脸身上。”

    韩勇不以为然地笑道:“蛮子,我没有揩在你身上,何必管闲事。”他往回抽手,不料侯海洋手如铁甜,他没有抽回来。

    侯海洋瞪着他,道:“娃娃脸挨着我睡,弄到他身上,就要擦到我身上。”

    两人对视着,韩勇见侯海洋眼神渐渐变冷,没来由有点心虚,道:“算屎了,就开个玩笑。”他将手抽回来后,顺手就将黏稠物揩在自己的裤子上。

    侯海洋和韩勇并排而睡,头靠头,腿靠腿,难免要碰到裤上的黏稠物。他翻过身,身体朝着娃娃脸方向稍稍移动,谁知臭味又扑鼻而来。

    韩勇身上的雄性荷尔蒙似乎有一种魔力,将侯海洋年轻身体里雄性荷尔蒙也勾引了出来。侯海洋紧闭着眼睛,脑子里满是秋云的影子,有坐在灶台前红彤彤的脸,有在简易浴室洗澡时的诱人曲线,有在床上的四射活力,往日的火热缠绵如一颗颗深水炸弹,炸出了最深层次的欲望,一股一股欲火在腹部窜动,让他的身体燃烧起来。

    看守所灯光明亮,二十来个光头汉子睡在通床大铺上,旁边还有两个值班人,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欲望高涨到身体爆炸,侯海洋也不会自慰,这是他作为有尊严男人的底线。

    回忆往事,增加了侯海洋求生的欲望:“我一定要出去,美好人生才开始,不能就这么完了。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我绝对不能束手就缚,正道不行就得走歪道,公安破不了案我就越狱。”

    张沪岭学历比侯海洋高,见识比侯海洋广,钱比侯海洋多,人脉比侯海洋厚。但是,侯海洋比张沪岭更有毅力,更加坚韧,更有行动力。面临死亡威胁,没有灰心失望,毅然作出了越狱的决定。

    岭西第一看守所是省模范监狱,于近年做过大的修建,高墙电网铁窗,三道铁门,武警站岗,可谓铁壁铜墙,要逃出去谈何容易。在这两天的交谈中,侯海洋还没有听说过越狱的先例。

    尽管困难重重,机会渺茫,“越狱”两个字仍在侯海洋脑中不断重叠和堆积,形成一条通往自由的金光大道,这个新想法让侯海洋激动起来,驱赶走不断袭来的欲望。

    赵老粗坐在便池旁边,恰巧看到侯海洋抬手捶了娃娃脸,只可惜两人没有打起来。

    便池洗得很干净,没有异味,反倒是铺上一群光头散发着阵阵异味,与养在圈里的猪十分相似。他憋气地想道:“老子一世英名,没想到在‘岭西一看’全毁了。以后被手下兄弟知道我天天刷便池,谁他妈还会听我招呼。幸好这里面没有道上的兄弟伙,等到离开以后,老子一定要报复。当务之急还得和这里的老大搞好关系,好汉不能吃眼前亏。”深夜班十分难熬,几只飞虫和蛾子在白炽灯上盘旋碰触。赵老粗强打着精神,仍然抵挡不了浓重的睡意。他的眼皮不停下垂,醒来后,强撑一会儿,又慢慢往下落。在与眼皮不停地搏斗中,天亮了。

    早上起床,赵老粗痛定思痛,彻底转变了态度,主动往鲍腾身边凑,他站在鲍腾铺前,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道:“老大,昨天是我不懂事,你大人大量,不会跟我计较吧。”

    刚开始混社会时,面对“大哥”或是警察等强势人物,他必须要挂着讨好的笑容。后来混出了名堂,成了财大势厚的老大,讨好笑容便消失了,他学会了一种盛气凌人的冷笑,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给人的感觉高深莫测。此时重新挂上讨好别人的微笑,居然还是得心应手。他脸上表情偶尔会露出一丝浄狞,浄狩一闪而过,恢复成笑容。

    鲍腾心里明白,不管赵老粗如何表现,他在号里的日子都将特别艰难,这其实也是官方的意思。官方认为,在里面过得难受,说不定会对侦办赵老粗黑恶势力案件有意想不到的好处。鲍腾领了尚方宝剑,自然要有意压制这个黑老大,要让这个黑老大日子难过。其实就算是组织上没有要求,作为206的雄狮,他必然会保护自己的地盘,绝对不会让当过老大的赵老粗有篡党夺权的机会。

    鲍腾能够冒充高官诈骗,掩饰功夫自然相当了得,娓娓地道:“昨天的事是必须要这样办的,管着这个号,天天吃喝拉撒这么多事,不立规矩怎么行,你是当过老大的人,你说是不是?”

    赵老粗点头道:“是。”

    鲍腾接着道:“立了规矩不执行就是白搭,你说是不是?”看着赵老粗点头,继续道:“206是文明号,你按着规矩来,自然没事。不按规矩来办,不仅是我不容,大家都不容。”

    赵老粗听明白话里话外的意思,敢情鲍腾这头老狐狸根本就是在绕圈子,他压着怒火,道:“我是守规矩的,绝对不会乱说乱动,还得老大照顾。”

    “号里讲究人性化管理,争取每个人都要有手纸,洗澡要有香皂,生病要有药片,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都要花钱。我是劳碌命,原以为到了看守所要轻松一些,谁想到还是给大家当管家。真想什么事都不做,可是李所长又死活不答应。你是铁州老大,肯定身家不菲,花点小钱到看守所上账应该是九牛一毛,不,是万牛一毛,什么时候到看守所上账,让兄弟们沾点光。”鲍腾说到这里,身体稍向后仰,目光炯炯地盯着赵老粗。

    凭着经济实力来说,在看守所上账确实是万牛一毛,赵老粗尴尬地搓着手,道:“这点钱倒没问题,只是谁都不知道我在‘岭西一看’,没有办法送过来。”

    鲍腾面容一整,摆出公事公办的扑克脸,为难地道:“在我们这个号里,穷人最多,难道还要一贫如洗的人来补贴铁州老大,过分了吧?为什么大家都能上账,你神通广大,连这点屁事都办不了?”

    他后面这句话声音有意放大,号里人都能听得见。

    赵老粗有一种在众人面前被脱掉衣服的感觉,头上汗水冒了出来,道:“秦琼卖马,杨志卖刀,都是走背运的时候。老大行个方便,以后肯定要重谢。”

    鲍腾不为所动,道:“给你行个方便,谁又给我行方便?你守着规矩,慢慢熬日子吧。”

    几句话谈完,赵老粗明白自己白费了口舌,只得乖乖地回去收拾被褥。他的被褥是全号最烂的,一个大洞连着又一个大洞。如此摆明了欺负人,让他好不郁闷。

    这些年来,手下的兄弟还是做了好几条血案。虽然这些血案并非自己授意,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关系,可是作为龙头老大,若是下面兄弟伙不耿直,把事情朝身上推,自己还真说不清楚。警方显然认为自己要为一系列案件负责,否则也不会异地关押。

    赵老粗想起这些事,心急如焚,可是被关在了人生地不熟的“岭西一看”,以前积攒的人脉和金钱都失去了用武之地。

    西端传来一阵“当、当”响声。鲍腾、师爷等老号脸色变了,屏住呼吸,凝神细听。侯海洋等新号不理解这个声音意味着什么,莫名其妙地望着神情沉重的老号。

    “当,当、当”的敲击声不断,每一下都击打在老号的神经上面。侯海洋问韩勇:“他们在敲什么?”韩勇脸色变得格外苍白,道:“今天又有人要吃花生米。”

    监舍只有二十来平方米,此时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赵老粗以前只是进过县级看守所,没有遇到执行死刑之事,脸露惊讶之色,道:“怎么,要枪毙人,你们怎么知道?”

    身旁陈财富没有理睬赵老粗的发问,抬头望着天花板,眼泪哗哗。

    又是几下“当当”声响,侯海洋忍不住,欠了欠身,问鲍腾道:“老大,他们在砸什么?”

    鲍腾神色黯淡,隔了一会儿,才道:“这是敲脚镣的声音。手铐和脚镣不同,手铐有钥匙,脚镣是用铆钉铆接。戴的时候套在脚脖子上,中间扣眼里穿过一根铁铆钉,用铁锤子将铆钉砸扁,脚镣就被锁死了。平时走路就要发出哗哗的声音。”他看着满屋的光头汉子,道:“屋里这群人至少要有好几人戴脚镣,唉。”

    号里人都没有被判下来,但听闻此语,脸色不免难看。

    鲍腾道:“脚镣没有锁,要上刑场时,就得将铆钉砸开。你们现在明白了吧,刚才的当当声,就是砸铆钉的声音。你们年轻人没有见过这些,不知道死镣的厉害,我以前照看过死号,算得见识过。”说到这里,他想起多年以前的旧事,似乎仍然心有余悸。

    侯海洋是“货真价实”的杀人案犯,脸色变得格外苍白,他又问:“砸开脚镣,是不是还要五花大绑?”自从有了越狱这个想法,他就留心收集所有关于死号的细节。

    鲍腾知道侯海洋的案情,道:“进了‘岭西一看’,就得认命,胡思乱想就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侯海洋道:“就算死,我也得死个明白,不想当糊涂鬼。”

    鲍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这人的心理素质倒还不错,到现在还有好奇心。砸断铆钉,取下脚镣,就要用尼龙绳捆绑手脚,交给法警以后,办完移交,就没有看守所什么事,由法警直接带到刑场。砰一声,吃一粒花生米,你就与这个世界再见了。我在‘一看’是第四次听到当当声了,四条人命归天啊。”

    赵老粗听到砸铆钉的声音,被吓得两腿发软,张着嘴巴,整张脸变了形。

    侯海洋昨晚刚想过越狱,今天早上又开始犹豫,可是“咣咣当当”声音就如敲在耳边,震得耳膜发痛,让他坚定了越狱的决心:“关在看守所,如果不想办法逃出去,迟早要吃枪子,这就是活人被尿憋死,我必须要逃出去。”

    听到了死神的召唤声,屋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静听着外面传来的声音。时间在此时仿佛放慢了,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能够进入206号的犯罪嫌疑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每个人都有可能吃花生米,听到这一阵脚步声后,大家都想着自己的事,沉默下来。

    越狱就是来自海上妖女的歌声,充满着诱惑,侯海洋从这一天起开始思考越狱的细节,有了想法,在看守所的日子就不是太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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