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漏雨的宿舍
在县城里,新老师要集中在教育局开展思想品德等方面的教育。在新乡中小学,代友明校长坚持要搞新老师任前培训,但是新老师人数少,弄起来很不成样子,流于了形式。
王勤副校长讲“教师行为规范”时,刘友树和汪荣富明显懈怠,不时交头接耳。侯海洋刚与刘清德打了架,显得特别低调。秋云则是在神游天外。
下课以后,王勤道:“侯海洋,你留一会儿。”
果然不出侯海洋所料,王勤是来询问与刘清德打架之事,她是新乡中学副校长,分管新乡小学,代友明特意让她来问一问此事。
王勤熟悉刘清德的为人,完全站在侯海洋一边,不过她作为校长也得维护领导层的威信,她淡淡道:“你这人也是,跟喝醉酒的人计较什么。”侯海洋没有注意王勤说话的语调,仿佛见到了“官官相护”四个大字,争辩道:“我记得法律规定,喝醉酒做坏事并不能免除责任。”王勤看着梗着脖子的侯海洋,笑道:“不存在谁有责任的问题。在乡镇,谁还不喝点酒,以后注意就是。最近别再跟刘清德起冲突,刘清德在这里工作二十多年,根深叶茂,好汉不吃眼前亏。”
话说到这个份上,侯海洋听懂了王勤话语中的关照之意,道:“我是新兵蛋子,别人不找麻烦已是谢天谢地,我绝对不会惹事,请王校长放心。做得不对的地方,也请王校长批评。”
王勤询问了一会儿侯海洋的家庭情况,在离开教室时,突然说了一句:“现在是共产党领导下的新社会,坏人总是兔子尾巴长不了的。”
侯海洋将最后一句话在头脑中过了一遍,他不太懂得王勤说这句话的含义。王勤在侯海洋的思考中渐渐走远,一米五多一点的身影看上去很矮小,可是挺得笔直。
王勤给新老师开了会,便出了校门,沿着田坎小道前往镇里。大小知识分子历来都有田园情结,王勤是读书人,胸中自然有着一点小情怀,行走在如画的田园风光里,她的心情开朗起来。
想着如好斗公鸡一般的侯海洋,她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心道:“这个孩子还真把狗日的刘清德打了,有点男子汉的气概。邱大发这种没有骨头的男人太恶心了。”到了镇里,她直接到了镇政府三楼,看到镇委书记乐彬的办公室开着,赶紧走了过去。站在办公室门口,笑着询问:“乐书记,你回来了?”
乐彬刚从茂东市委党校学习归来,回到办公室以后,先是与蒋大兵镇长碰了个头,问了问近期工作,随后,他的办公室就成了集市,镇里的副职以及二级班子负责人轮番进来汇报工作。刚刚松得一口气,听到了王勤的声音。
他抬起头,道:“王校长啊,进来坐。”说完低头继续看文件。
王勤规规矩矩地坐在乐彬对面,等到乐彬再次抬起头并问话,才道:“乐书记,我说话不会拐弯,直来直去了。”
乐彬笑道:“我又不是县长,说话没有什么讲究,直来直去最好啊。”他是一年前才到新乡镇,以前是县农委副主任,在县农委之前是部队里的正营职干部。四十刚出头的年龄,一头短发,老练沉稳。
王勤果然是直来直去,道:“在整个巴山县,初中和小学都是分开的,唯独新乡中学和小学合并在一起,教育局领导在不同场合都提到过这个问题。合并在一起,弊病太多,不利于教学,不利于学校管理。”乐彬道:“新乡初中和小学合并在一起是历史形成的,无论是从教室、操场等硬件,还是师资等软件,以及镇里的财力,现在分开都不太合适。”
王勤急了:“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合适,这可不是几个人在等,而是新乡小学六百五十二名小学生在等待,这六百多小学生等不起。”最后一句话,让乐彬心中一动,缓和了口气,道:“分校是大事,总不能一说就动,改天我到新乡学校调研一次,看是否迫在眉睫。”说完这话,他抬手看了看表。
王勤心里略有失望,乐彬话没有封死,又给她留了希望。她知趣地从沙发上抬起屁股,道:“乐书记,其实初中和小学分开挺容易,先在行政上分开,教室等硬件现在各依现状,慢慢分开也不迟。”
乐彬没有轻易表态,道:“我知道了,就这样吧。”
从镇政府出来,王勤回到位于新乡学校的宿舍楼,迎头碰上了刘清德。刘清德脸阴沉得像有块冰,拉长声音道:“王校长,新来的小学老师要加强教育,狂得没有边,没有基本素质,怎么能够为人师表?”
小学向来是王勤的地盘,不能容忍刘清德明目张胆地染指。她仰着脸,目光直视刘清德:“刘主任,你能不能说得具体一些,是哪一位新老师狂得没有边,做了什么违反校规校纪的事,我下午就召集小学老师开会,你来摆事实讲道理。”
昨天晚上的烂事只能在私下谈,绝对不能拿到桌面上。刘清德被王勤一番话顶得还不了嘴,阴沉着脸,道:“年轻人不晓得山多高水多深,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王勤回了他一句:“刘主任,你泛泛而谈,没有具体的人和事,我可不好教育。你若是想给年轻人指点人生,明天的会就由你去开。”说了这句,她抬起头,直着背,上了楼。
刘清德低声骂了一句:“开个卵子会,这个傻婆娘。”
在新乡,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是也有几个人并不买他的账,比如眼前这个王勤,个子不大,胆子不小,说话不阴不阳,酸不溜秋。王勤家里没有人在县里或镇里当领导,但是王勤爸爸当了二十多年村支书,在新乡颇有威信,加上王家是新乡大姓,王家子女招呼一声就能聚上百人,他还真不能将王勤怎么样。他咬牙暗道:“秋云逃不出我的手掌心,迟早是我的人。侯海洋这个小兔崽子,老子要放你的血。”
八月天气,说变就变,刘清德带着一肚子闲气回到家。天气阴了下来,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挡住,一阵风来,几个塑料袋被吹到了半空。
刘清德是老新乡人,对新乡气候熟悉得很,眼见着厚厚的云层压在了头顶,知道一场大雨将至,他幸灾乐祸地道:“侯海洋这个小王八蛋,就等着被水淹吧。”
教师宿舍的最角落那一套间,地面格外潮湿,屋瓦多年没有翻捡,多处漏雨,屋外下大雨,屋内就下小雨。由于这间房子曾经死过一位老师,因此一直没有人敢住这间房,一直空着。
当大颗大颗的雨点滴下来时,刘清德很解气地道:“再下大点,让小杂种受受活罪。”
此时,侯海洋已经非常狼狈了。暴雨急至,屋内四面漏水,最初他还找了盆子和桶接水,随即放弃了这个想法,只是把书和衣服抱了出来,站在走廊上望天长叹。
他抱着衣服和书来到邱大发房间,里面正在打牌,打牌的四人是邱大发、鹰钩鼻子和刘友树、汪荣富。邱大发为人最热情,笑道:“你那间房肯定漏水了,先把东西放在这边。”
侯海洋心道:“这些人真是的,明知道房屋漏水,硬是没有人给我说一声。”
放好东西,他走回自己的房间,无数水柱从房顶倾泻而下,屋内一片汪洋。他暗自叹息一声:“我当初还以为捡到了便宜,一个人住一个套房,看来,天上真的不会掉焰饼!”
暴雨来得快也走得快,四十分钟以后,太阳从乌云中迸了出来,将温暖洒向了人间。雨过天晴,树叶在阳光下发亮,空气格外清新。
阳光穿过窗户将屋内积水照得发亮,反射在灰黑墙上,形成了变幻多端的图案。侯海洋接受了被水淹的事实,搬了一张板凳坐在积水边,顺手折了一个帆船,放在水中,任船在水中漂浮。
秋云最喜欢雨过天晴的天气,她来到院中,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抱着手臂在院子里散步。她看见侯海洋门前放了不少杂物,便走了过来。
“怎么,屋里漏水了?”
“这不是漏水,是漏瀑布。你看我做的小船漂亮吗?”侯海洋随手正在做第二条船,他双手灵活,不一会儿,又一条精致的纸船做好了。他递给秋云,自嘲道:“这是汪洋中的一条船,你来放吧。”
秋云拿着小船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赞道:“没有想到你还有一双巧手。”
“我是中师毕业,教小学生嘛,除了专业以外,普通话、写字、画画、唱歌、手工、打篮球,这些杂七杂八的邪门歪道学了不少,不过都登不得大堂,除了教书没有什么用处。”
秋云对侯海洋已是刮目相看,道:“你的个人素质很好,如果窝在新乡实在太可惜。”
侯海洋眼光从积水中的小船收回来,看着秋云,道:“我觉得你把新乡当成一个驿站,自己还有明确的目标,是不是?”
秋云想起了自己的事,眼中有一层雾气,她朝打牌的方向看了一眼,道:“你别跟着那些人打牌,越是打牌,越是往下坠,到了后来就爬不起来了,只能埋在新乡。”她是心高气傲的人,来到新乡这个偏僻之地,唯一看得起的人就是眼前这位年轻人,忍不住劝说几句。
王勤副校长喜欢夏天的雨,站在窗前欣赏着无边无际的雨,雨点打到树叶上,发出噼啪的响声,很有“雨打色蕉”的意境。雨过天晴,她下了楼,在校园内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传达室,传达室桌上堆着一些散乱的报纸,多数是前些日子的《岭西日报》和《茂东日报》,还有几封信件,有一封是新教师侯海洋的。老教师还要隔两天报到,王勤也就没有管,拿起侯海洋的信,朝着教师宿舍走来。
王勤走近房门,道:“侯老师,你的信。”
听到“信”字,侯海洋如一颗炮弹般弹了起来,三步两步蹿出门,接过了王勤的信。
信封上的字迹娟秀,地址是铁坪镇小学。这是一封侯海洋盼望已久的书信,一场暴雨之后,终于翩然而至。
王勤注意到屋内的情况,皱着眉毛,道:“屋顶还有水滴往下掉,太湿了,怎么能够住人?”
侯海洋接到了这封信以后,心里比蜜还要甜,他准备在一个人时安安静静读这封信,因此并没有马上撕开信封。他对王勤道:“王校长,房子漏得太凶,学校能不能派人捡捡瓦?”
王勤是分管小学的副校长,小学教师侯海洋在生活和工作中遇到困难,正应该向她反映。但是王勤深有苦衷,小学和初中没有分家,财务在一起,教务兼后勤的刘清德跟校长代友明穿着连裆裤子,她在财务上基本上没有发言权。这也是她极力想要将初中和小学分开的原因之一,分开以后,小学经费将直接对镇里面,不再受到代、刘两人制约。她不愿意在新教师面前透露困窘,道:“你先克服一下,我来想办法。”
原本王勤还想同其他老师聊一聊,遇到这等尴尬事,找了个借口,走了。她走回宿舍楼时,稍有犹豫,还是停下了脚步,敲了敲刘清德的房门。
连敲数声,里面才传来一声:“谁啊?来了。”
刘清德穿了一条大裤衩,上身没有穿衣服,露出了肥大的身躯,见了站在门口的王勤,道:“难得,难得,王校长主动敲我的门。”
王勤道:“刚才我到了教师宿舍,侯海洋住的房间漏得特别厉害,能不能搞一搞维修?”
刘清德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道:“代校长手紧,只给了这么点维修经费,总得先把教室整好,有主有次吧。再说,姚老师死了以后,那间房好几年没有住人,漏雨很正常。”
王勤打断道:“现在住了人,不能让新老师总是在水里泡着吧,我刚才看了,屋里的水至少有十厘米。”
“你是校领导,知道学校经费紧张,如今还欠着教师不少工资,谁敢乱花钱。”刘清德皮笑肉不笑地道,“现在年轻人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以为自己是孙悟空,有七十二般变化,可以万事不求人。”
看到王勤脸色变了,刘清德笑嘻嘻地又道:“王校长有了指示,等有了钱,一定首先安排翻修教师宿舍,这下总行了吧。”
关上门,刘清德心情万分舒畅,一方面是让王勤吃了瘪,更重要的是他知道侯海洋被水淹七军了。他端着茶杯,看着教师宿舍方向,惬意地道:“侯海洋,老子慢慢玩死你。”
此时,侯海洋正沉浸在幸福之中,他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厚厚的信纸如同吕明温润的身子,安静地躺在自己手上。
“亲爱的海洋,你好。写这封信时,我已经来到了铁坪小学。从县城出发,沿着弯弯曲曲的公路,三个多小时,才来到了铁坪小学。虽然这里是我的家乡,我还是越走心越凉,我们一南一北,车多行一米,我们的距离就远了一米。我听说新乡镇要走两个半小时。我算了算,若是你到我这边来,花在公共汽车上的时间就得五个半到六个小时,如果加上转车的时间,早上你从新乡出来,要到晚上才能到铁坪。同在一县,咫尺天涯,命运为什么对我们不公?我们这样的中师生到底有没有出路?我爸安慰我,说我总算是吃上了皇粮。是啊,比起回家务农的同学,我们又算是幸运儿……来到学校,很是盼望你的信,孤寂的灯光下,你的信是我唯一的安慰,你可不能偷懒啊,要多给我写信……来到新学校,要谦虚谨慎,不要和老教师发生争执,受了委屈就给我写信吧……明。1993年8月22日。”
这是侯海洋收到吕明的第一封信,信中谈了近况,诉了相思之苦,在最后的落款上,吕明将“吕”去掉了,只留下一个明。这种落款透着情人间的亲密。“机、肌”地亲了这封信,侯海洋将信捏在手里,脸上一扫被雨淋湿的忧虑。
侯海洋兴高采烈地清理着积水。他拿了铲子将积水伊进木桶里,倒出去九桶水以后,屋内积水这才清理干净。积水中的小船完成了短暂的历史使命,被扔进了垃圾桶里。
清扫了积水,第二步就是整理床。席子被雨水洗了一遍,湿漉漉、沉甸甸,他将席子拖到走道上晾晒。柔软的稻草成了一团糟,变成了无法利用的垃圾。
将稻草清理出去以后,侯海洋赶紧到上一次的农家去找稻草,不料这一家放稻草的屋子也被水淋得一塌糊涂,只得作罢。
漫无目的到了下一家,这一家的主人是胖大女子,听说是老师要稻草,张口道:“十块钱。”
侯海洋到了新乡学校还没有领到工资,身上只有母亲杜小花给的一百元钱,买了生活日用品以后,如今只剰下三十七块五角。听说新乡学校拖欠工资厉害,他不知道这点钱到底能撑多久。
“能不能少点?这些稻草你也没有什么用处。”
胖女人翻着眼睛道:“十块,爱要不要。”她对新乡学校怨气颇大,这一口气就出在了这位新老师面前。
受了窝囊气,侯海洋不愿意再问,灰头灰脑地回到学校寝室,自嘲道:“不要稻草,睡硬床,有利于身体健康。”
回来以后,趴在桌上写起情书,诉说了相思之苦以后,发起了邀约:“开学后的第二个星期天,争取在城里见上一面。”
晚上,长夜漫漫,侯海洋点上蚊香,又在手上、脸上都擦了风油精,仍然抵抗不了无孔不入的蚊子。睡到晚上十点,他翻身而起,一个人来到黑暗操场。沿着凹凸不平的跑道,他不停地快步走着,头上身上满是汗水。
“我要改变生存环境,必须要抓住进镇政府的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侯海洋对着黑沉沉的夜空挥舞着拳头,“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我,侯海洋,一定要闯出名堂。”
转眼之间,到了27日,老教师纷纷来报到。这一长溜的平房多数是单身教师,也有三间住着一家人。老教师到来以后,小院顿时热闹起来,小孩的哭闹声,大人的责骂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谈笑声。到了吃午饭时,不少人家都响起了炒菜声,有好几户将蜂窝煤搬到屋檐下,阵阵香气引得侯海洋馋虫大发作。
侯海洋从外面吃了豆花饭回来,刚打开屋门,一个三十多岁的女教师走了过来,站在门口,道:“你是小侯吧,听说被淋惨了,你怎么住这间屋子?”
侯海洋客气地道:“学校安排我住这房子。”
“我姓李,在初中部,教数学,大家都是邻居,有什么事找我就是了。我和秋大学住一个房间,过来耍啊,别客气。”女教师热情一番,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道,“你不晓得,这房间几年前死过人,好多年都没有人敢住了。”
侯海洋愣了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好几个老师都过来看稀奇。一位近四十岁的男教师端着饭碗,一路闲聊着来到侯海洋寝室。他坐在侯海洋床上,扒拉着碗里的饭,道:“你是中师毕业的吧,初生牛犊不怕虎,听说敢和刘清德叫板,好样的。”侯海洋心道:“这些老师耳朵还真长,自己跟刘清德拉扯几下,马上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人物。”口里道:“谈不上叫板,没有那回事。”男教师道:“我叫赵良勇,也是中师毕业的,算是你的师兄。我听他们讲了事情经过。刘清德这人很不地道,算是地头蛇了,你得小心点。”
8月27日,星期五上午,接到了家里信件。
信是由母亲杜小花执笔。第一层意思照例是注意身体;第二层意思是好好工作,在以前则是好好学习;第三层意思是要把大学文凭拿到;第四层意思是叮嘱要听领导的话,和同事搞好关系。看到母亲的字就如见到母亲,想起啰唆的母亲,他感到一阵温暖。随信还寄来一份《巴山日报》,里面有侯海洋写的一篇散文,文章不长,登在第四版。
意外得到这张报纸,自己的竞争力明显增强,侯海洋摩拳擦掌,准备单刀赴会,去找蒋大兵镇长,争取能在镇政府谋一个岗位。
等到上午开完会,他拿出白纸和墨汁,关上门,开始构思如何写这封自荐信。
他用毛笔写道:“蒋镇长。”想了想,将这张纸撕掉,写道:“尊敬的领导:我是巴山中师毕业的学生,分到新乡小学。我是一名来自农村的孩子,从小就有服务农村的志向。”写到这里,他有些写不出来,如果写真话,就是不愿意当乡村小学老师,想到政府去工作,这个话不应该在纸上写下来,可是不写真话,又没有合适的理由。
撕了两张纸,他干脆回避了理由,写道:“从小就有服务农村的志向,我希望能到镇里工作,为广大人民群众服务。我的优势有三条,第一是作文好,在中师时,在中师报上发表文章三十余篇,还有两篇文章在《巴山日报》上发表。第二是我从小练习毛笔字,至今有十年时间,得过巴山县书法比赛二等奖。第三是愿意到镇政府为老百姓服务,用学到的知识为人民服务……新乡小学侯海洋。”
这份自荐信用一张作业本大小的白纸写成,正文是正正规规的颜体,签名是用行书,谋篇布局很漂亮,是一副中规中矩的书法作品。
侯海洋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欣赏了一会儿,等到墨水干透,他将作品折叠好,放进裤子口袋里,出了门。
镇政府是被红砖墙围住的两层楼,里面有一株硕大的黄桷树,如一把巨大的伞,挡住了阳光,给院子带来清凉。在楼门洞前,挂着“中共巴山县新乡镇委员会”、“巴山县新乡镇人民政府”两块牌子。没有这两块静静的牌子,这幢小楼很普通,有了牌子,小楼就显现出庄重和神秘。侯海洋不觉有些口干,他给自己打气:“既来之,则安之,最坏的结果就是不能进政府,如果成功,我就有了一条新路。”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政府大楼,两眼一抹黑,对政府的架构等等情况基本不知道,他只是凭着直觉去找镇长或是书记。在老师们的日常谈话中,这两人说话才能算数。
一楼是党政办、农技中心、计生办、国土办。二楼有团委、妇联、民政办、农办。三楼还有一个党政办,其他就是当官的集中地,有副镇长、副书记。
侯海洋探头探脑地张看着。上了三楼,挂着镇长牌子的办公室关着门,另一间挂着书记牌子的房间大门敞开。
他与蒋大兵镇长吃过饭,混了个眼熟,与这位听说叫做乐彬的党委书记没有打过任何交道,贸然投书是否会有效果,心里实在没底。正在犹豫时,一人从书记室里走了出来,此人不满四十,留着短发,举止干练,神情严肃。他看到站在门口的侯海洋,问道:“你找谁?”
侯海洋道:“您是乐书记吧,我叫侯海洋,是新乡小学的新老师。”乐彬又问:“你找谁?”
书记的眼光尖锐,让侯海洋发虚,不过现在到了刺刀见血的时候,他没法退后,拿出自荐信,双手递给了乐彬,道:“乐书记,这是我的自荐信。”
“自荐信,什么自荐信?”乐彬接过信,看了一眼,脸上神情缓和下来,露出一点笑容,道,“是你写的?字写得很不错。你到我办公室来,写两笔。”
侯海洋松了一口气。
在办公桌上,有一个笔筒,上面插着各式毛笔。乐彬取出一张宣纸,放在桌上,道:“你的颜体很见功底,能写一个条幅吗?”
侯海洋拿起笔,自信心立刻回到了身上,他用颜体写了一首小诗:“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看了侯海洋这手字,乐彬眼前一亮:“好,不错。你没有吹牛,能写草书吗?”
草书是侯海洋的最爱,等到乐彬将另一张宣纸放好,他提笔一挥而就,道:“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镑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乐彬看着酣畅淋漓的草书,连说几个好,问:“看你的自荐信,文章在《巴山日报》上发表过?”看罢侯海洋递过来的报纸,他伸出大拇指,道:“小伙子不错,是个人才。今天有事要出去,改天再同你聊。小侯只有十八九岁吧,不错,不错,好好干。”
得到书记赞扬,侯海洋心花怒放,跟随着乐彬出门。
下楼梯时,乐彬问了问家庭情况。到了楼下,一辆黑色小在院中,乐彬弯腰坐上了车,小车猛地发动,留给侯海洋一团黑雾。
居然见到了新乡镇党委书记,这让侯海洋信心大增。“都说乡镇干部又歪又恶又不吃豆芽角角,其实也不尽然,这位乐彬书记很和蔼。”侯海洋又想起一个细节,“乐彬书记办公桌上有毛笔,有宣纸,说明他也喜爱书法,那我们就是同好,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
随后又自我检讨道:“我光顾着一个人表演,应该请乐彬书记也写两个字,我拍拍马屁,说不定效果更佳。”
侯海洋沉浸在见到镇委书记乐彬的快乐和对未来的憧憬之中,心无旁骛,一路快步,轻快地穿过了短短的街道。经过一处新开业的餐馆时,他踩着满地的鞭炮碎屑,继续往前走。
刘友树、邱大发、赵海、赵良勇、李酸酸等人相约在新开业的馆子吃饭,为刘清德捧场。
这一家馆子是刘清德老婆所开,实质是刘清德和大哥刘清永合伙开的。今天是开张日,镇政府有头有脸的人物安排在二楼,乐彬书记也过来了。新乡学校的老师来了不少,全都在一楼大厅。
赵良勇最先看到从镇政府方向走过来的侯海洋,他小声道:“没有请侯海洋?”
赵海不阴不阳地道:“刘大主任最讨厌的人就是侯海洋,你想想,在新乡场,有谁敢跟刘大主任打架。”
由于知道侯海洋是不受刘清德欢迎的人,众老师坐在馆子里面,没有人跟他打招呼。
李酸酸看着侯海洋的背影,问道:“刚才侯海洋是不是到镇里去了,这个年轻人不简单,知道拜码头,比我们那时厉害多了。”
赵良勇道:“李酸酸硬是怪,你看见侯海洋到镇政府去了?再说,镇政府的人都在这里吃饭,他到镇里去做什么。”
李酸酸指着镇政府的方向,道:“他没有买东西,又是面带微笑,肯定是遇到了什么好事,若不是到了镇政府去拜码头,脸上怎么会有这种幸福的微笑。”
正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自从那天豆花饭以后,刘友树心里同样惦记着镇政府借调干部一事,他是茂东师范专科学校毕业,由于读过复读班,毕业那年已经24岁了,相较于未满十八的侯海洋,社会经验更加丰富成熟。
此时,他看见乐书记、蒋镇长都来捧刘清德的场,在这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要充分利用刘清德这条线达到借调镇政府的目的。
刘友树借故到了卫生间,从裤子口袋里搜出五张十元纸币。想着这五张纸币就要进入别人的口袋,很是心痛,最终他还是咬了咬牙,将五十元钱放到另一个口袋里,走到了大堂。
越是偏僻闭塞的地方酒风越盛,新乡镇和铁坪镇是巴山南北酒风最盛的两个地方,天髙皇帝远,中午喝醉就回寝室睡觉,大家都觉得正常。整个新乡酒店被酒味笼罩。刘清德和老婆在二楼敬酒以后,又来到一楼敬酒。刘清德脸原本就黑,此时在酒精作用下,黑中带着红,很有黑脸张飞的气质。
刘友树一直盯着刘清德的动向,当刘清德送一位镇干部出去之时,他也跟了过来。找个机会将五十块钱塞到了刘清德手里,道:“刘主任,恭喜发财,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刘清德低头看了看手掌里的钱,放到口袋里,拍了拍刘友树的肩膀,黑脸上带着豪气,道:“好好喝酒,下午一起打牌。”
“要得。”刘友树也跟着作出豪爽气概。
他这次来报到,带了两百块钱,原本还剩下一百二十块,送了刘清德五十块,等于从他身上剜了一块肉。他狠狠地喝一口酒,又夹了一块烧白,再盛一碗汤,既然送了五十块钱,多吃一块肉多喝一碗汤,就能减少一点损失。带着这样的心态,精瘦的刘友树放开肚皮大吃大喝。
酒宴结束以后,大家聚在一起打麻将和扑克。刘清德咬着牙签,搂着刘友树的肩膀,道:“小刘,会不会打麻将?小意思,一块钱一炮。”刘友树在大三时,经常在寝室里打麻将,也带点彩头,他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比较自信,此时急于想将送出去的钱赢回来,跟着刘清德去打麻将。
侯海洋带着兴奋在豆花馆子吃了午饭,回到教师宿舍时,见整个宿舍格外安静,连小孩都没有一个,觉得很是奇怪。他见到正出门洗碗的秋云,何道:“今天怎么这样奇怪,这些人到哪里去了?”
秋云道:“今天刘清德请大家吃饭,应该没有请你。”侯海洋摸不着头脑,道:“刘清德请大家吃饭,他为什么要请人吃饭?”
“刘清德的老婆开了一家饭馆,请老师们吃饭。”
这一次刘清德老婆的新乡饭店开业,除了侯海洋,住在平房的教师都接到邀请,秋云也得到了邀请,她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没有去。
侯海洋恍然大悟,道:“我刚才在街道上,看见一个馆子开业,放了许多鞭炮,没有想到是刘清德开的馆子。”
秋云指了指侯海洋的房间,道:“我听说,那间房子好多年都没有住人了。”她原本不喜欢饶舌,只是瞧着侯海洋一个人被孤立,心有同情,将压在心里的那件事说了出来。
侯海洋没有太在意此事,道:“我是坚定的唯物论者,不怕这事。”秋云又道:“伙食团要开张了,听说是派出所朱所长介绍来的,但愿比以前的伙食团要好一些。”
侯海洋来到学校以后,最盼望的便是学校伙食团早日开伙,听到这一次承包伙食团的还是关系户,抱怨道:“这些当领导的什么钱都看得上,伙食团本应该是为老师和学生服务的,现在成了他们的赚钱工具,想必伙食团质量也不高。等发了工资,我置办行头,自己开伙。”
在这一排教师宿舍,自己开伙的有好几家,侯海洋住进了最漏水的房屋,意外好处是他自己相当于住了一套房屋,可以开伙做饭。
“你会做饭吗?”
“我爸是民办老师,属于在教育局备案登记的民办老师,一家人住在二道拐村小,家里还有承包地。每当农忙,爸妈要去忙农活,都是我和姐姐在家做饭,做饭对我来说是小意思。”
秋云夸道:“看不出你还是多面手。”
侯海洋道:“我是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不精,等于什么都不会。”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进了大学以后,一个班的同学差异很大,关键是看自己如何努力。”说到这里,秋云有心将自己学英语的录音机借给侯海洋。这部录音机是在上海买的,音质极佳,因此,借录音机的念头在脑中只是一闪而过。
聊了一会儿,侯海洋回到屋里,取出《约翰·克利斯朵夫》,读了几页,脑子里总是想着中午吃饭的事。由于和刘清德闹了矛盾,他似乎被新乡教师这个群体孤立了,至少表面如此。对于长期受到同学老师欢迎、处于中心位置的侯海洋来说,这种反差挺大。
他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握着吕明的手在中师校园内漫步。随后场景发生了转换,他和吕明躲在了操场边的密林之中,紧紧拥抱,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吕明的体温以及头发触到鼻孔的痒酥酥感觉。最终的梦境是他紧紧抱着吕明,身体不停地用劲。
醒来之时,裤裆处一片湿滑、难受。
侯海洋赶紧换掉裤子,用纸擦干净下身,他发出两个感叹,第一个感叹是这个房屋毛病多,不过也有好处,没有人跟我竞争。第二个感叹是我的身体真是好,睡个午觉都要梦遗。
换了内裤,侯海洋到井里提了水,在厕所一阵猛冲,顺便快速地洗了内裤,清清爽爽走了出来。
此时,教师们吃完饭,聚在新乡饭馆里打牌,院子里仍然安安静静。秋云听到了脚步声,赶紧出来,道:“侯海洋,帮我个忙。”
她满头汗水,头发前一圈刘海儿贴在额头上,手里拿了一块板砖。“你拿板砖要砸谁?”侯海洋摆脱了刚才的郁闷,变得神清气爽,开了个玩笑。
“我想做一个隔断,你帮我拉一拉帘子。”
“砖头给我,女娃儿提着砖头也不像使板砖的人。”侯海洋说笑着接过了砖头,跟着秋云进了房间。
教师宿舍是前后间,老教师李酸酸在前间房里放了不少杂物,甚至还有煤油炉和油盐酱醋。
“李老师在外间煮饭?她煮饭,应该到里面去煮,在外面煮你怎么受得了。”侯海洋进了门,马上就明白了秋云的意图。
秋云自我宽解道:“学校伙食团马上就要开伙了,等到开伙以后,有些话才好说。”
今天早上,她正坐在床沿听磁带,李酸酸在外间房下面条,如果是纯粹下面条倒也没有什么油烟,她在下面条之前还炒了一个鸡蛋。屋里原本通风不畅,秋云顿时被炒鸡蛋的味道所包围,偏偏李酸酸炒鸡蛋本领了得,普普通通的鸡蛋炒得真是香啊,让秋云不断地流口水。
李酸酸依在她的木门前,挑着白生生的面条,吃着黄金般灿烂的炒鸡蛋,谈着另一位已经离去的张老师的闲话:“以前是张小桃住在这里,她老公还在部队,难得回来一次。张小桃假装正经,其实浪得很。后来肚皮大了,肯定不是她老公的娃儿,后来他老公去找了县武装部,把张小桃调到城里去了。”她呸了一声:“现在是什么世道,乱搞男女关系还有功了,居然调进城去,我们这种老老实实在新乡教书的人,不会走歪门邪道,反而调不进城。我们女人要想搞名堂,其实很容易,两腿一张,自然就会有男人像狗一样扑过来,什么事情办不成!”
尽管秋云戴着耳机,可是这些如村妇般的话语仍然如针一样刺进了耳中,她既为闻到炒鸡蛋流口水感到羞愧,也看不起李酸酸的刻薄。
等到李酸酸吃完面条洗碗时,秋云摘下耳机,快步来到场镇,愤然要了一碗炸酱面。她从来没有发现炸酱面居然如此好吃,里面的肉臊子明显是肥肉,以前她从来不碰这种来历不明的肉臊子。今天她觉得肉香扑鼻而来,便用筷子在汤里不停地寻找着稀少的肉臊子,并且坚决消灭之。吃完早饭,买了钉子、塑料布和绳子,她要在外间房建一个隔离带,在蜗居中隔一片属于自己的单独空间。
刚回到宿舍,秋云便瞧见了刘清德大模大样地坐在她的床上,与李酸酸有说有笑。
女孩子的房间叫做闺房,都有着私密性。秋云有轻微的洁癖,看到黑汉子宽大的屁股坐在自己的床上,胃肠蠕动起来,喉晚痒了起来。她捂着嘴巴,到门外打了几个干呕。
刘清德站了起来,关切地问道:“秋老师,你不舒服?”他很坦然地面对秋云,仿佛操场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秋云脸上恢复了冷冰冰的表情。
刘清德笑脸依旧,发出了邀请:“新乡餐馆今天开业,请老师们去热闹热闹,你等会儿和李酸酸一起来。”
秋云没有想到刘清德脸皮如此厚,心理素质如此好。她不习惯于当面与人撕破脸皮,仍然保持着礼貌,道:“对不起,我身体确实不舒服,不去了。”
刘清德很有风度地道:“你才到新乡,和卫生院的人不熟悉,我陪你去,医生都是我的兄弟伙。小病别忽视了,拖着拖着就拖成了大毛病。”李酸酸太了解刘清德,知道他打的什么鬼主意,骂了一句道:“女人的毛病,你们这些臭男人就别管了。”
秋云实在不能忍受刘清德坐在自己床上说话,她终于下了逐客令,严肃地道:“刘主任,请你回避一下。”
刘清德讪笑着道:“秋老师,等会儿同李酸酸一起过来。”
李酸酸张开双手,做出一个驱赶小鸡的动作,道:“快走了,别守在秋老师床边。”她这一句话说得很是暧昧,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刘清德离开以后,秋云马上将席子重新擦了一遍。收拾完床,她发现在窗边桌子上,还摆着李酸酸未洗的面碗以及打开的调料盒子。
李酸酸住在里屋,里屋有一道木门,平时总是锁着。这样一来,李酸酸可以随时侵入秋云的空间,秋云只能在外屋活动,两人的处境是不公平的。李酸酸是老教师,是这套房子的原住民,她在心理上占有优势,并不在意自己的行为是否给秋云带来了不便。
刘清德刚走,副校长王勤来到房间。她站在门口,对秋云道:“秋老师,我有事找你,到我办公室来吧。”
秋云跟着王勤上了石梯子,王勤停住了脚步,很热情地道:“秋老师,我今天来找你是私事,你是学英语专业的大学生,业务水平很精,能不能在小学搞个特色班,专门教小学生英语。”
王勤身上衣服样式落后于时代了,可是甚为干净整洁,秋云对其挺有好感,或者说,王勤是唯一一位令她有好感的校领导。她满口答应:“没有问题,我听从安排。”
两人商量了一些具体的事,然后沿着学校周围散步,谈得甚为融洽。到了十一点,王勤问:“刘主任馆子开张,请你没有?”
秋云直言道:“请了我,但是我不去。”王勤太了解刘清德,知道秋云不去的原因,委婉地建议道:“都是同事,必要的应酬还是可以参加的,你就算有什么想法,心里明白就行了。”
“不,我不愿意去。”秋云婉拒了王勤的邀请,独自回到了寝室。整排教师宿舍的老师都去参加刘清德餐馆的开业庆典。她在寝室里吃了些饼干,坐在窗前听了一盘英语磁带,然后开始安装布帘。安装之时,才发现没有必要的工具——锤子。
在屋外找了板砖,她听到了侯海洋的声音,便请他帮忙。侯海洋接过砖头,站上长板凳,“嘭蟛”几下将钉子敲进了土墙里。
在买布帘时,秋云让布店老板做了几个挂圈,穿上绳子就是可以移动的门帘。侯海洋三下五除二将门帘挂好以后,秋云顾不得感谢,试着拉了拉布帘,甚感满意。有了这道布帘,至少她暂时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而且能将油烟挡在外面。
与秋云亲密接触
终于盼来了开学后的第一个周末,侯海洋与吕明约好,在这个周末见面。
星期六,侯海洋满怀着憧憬之心,换上短袖衬衣,准备在巴山县城与吕明约会。正欲出行,听到院子里有一人声嘶力竭地出通知:“所有教师到大会议室开会。”
不少教师都准备进城,听到这个消息,有的生气,有的沮丧。李酸酸站在走道边,率先开火道:“国家规定我们有休息的权利,凭什么要加班,加班又没有加班工资。”
鹰钩鼻子赵海也站在门口,不阴不阳地道:“别说加班工资,拖欠我们的工资不知什么时候发,他妈的,再不补发工资,我们罢课。”侯海洋此时同样感到了工资的压力,他此时荷包里只剩下二十三元钱,再不发工资,只能借钱度日了。
大家心里不情愿,可还是陆续来到了会议室。
代友明、王勤坐在讲台上,代友明脸上常见的笑容消失了,道:
“现在学习一份教育局的紧急文件,《关于适龄儿童零失学的通知》。”读完文件,代友明道:“下面我先宣布各班未报名的学生,一年级一班,7名,二班,8名……各班要在明天进村入户,深人学生家中了解情况,认真宣传《义务教育法》和《未成年人保护法》,准确掌握其失学原因,并逐户逐人动员,做家长的思想工作,劝失学的适龄儿童返校就读。明天下午四点,在大会议室开会,汇报掌握的情况。”
他又补充一句:“这是教育局下发的紧急通知,不是我代友明有意占用大家的休息时间。”
听到如此安排,侯海洋欲哭无泪,他从小生活在二道拐村小,对学校的工作约知一二,知道在这种大事面前,自己无法放下工作,私自到巴山县城约会。
回到寝室,侯海洋想到吕明有可能在中师学校等候自己,心如猫抓一般,恨不得马上飞到县城。
在屋里跺了半天的脚,侯海洋无奈之下找到了邱大发,道:“邱老师,打篮球去。”邱大发笑眯畔地道:“今天不打篮球,吃了晚饭,约了李酸酸打麻将。”
侯海洋道出了他的真实目的:“邱老师,能不能把篮球借给我?我去打一会儿。”邱大发乐呵呵地道:“篮球就是给老师们打的,你客气啥,自己去拿。这个篮球就放在你那里,我反正不打。”
侯海洋赶紧拿了篮球,放在屋里,再到伙食团去打饭菜。伙食团的饭又硬又黄,菜无色无味,让人没有丝毫食欲。他将饭菜放在桌上,抱着篮球到操场。
不能去约会的恶气,此时全部发泄到了篮球场。侯海洋一次又一次地向篮筐发起了凶猛的进攻,每一次进攻,他的表情都是恶狠狠的,如一匹饥饿的狼。
疯狂地投了四五十分钟,侯海洋汗如雨下,他心里始终没有将吕明放下,暗道:“吕明,你千万别傻傻地等我。”想起了吕明在中师校园里傻傻地等,他就感觉要发疯,又拿起篮球一阵猛砸,如困兽。
秋云戴着耳机,独自一人在校园内散步。学校不大,操场旁边有些树木,算得上散步的最好去处。
她倚在树下,看着侯海洋打篮球,虽然隔得远,她仍然能感受到侯海洋的愤怒,暗道:“侯海洋在新乡被孤立,究其原因是为了帮我。从各方面条件来看,他都称得上优秀,但是几年内如果不想办法离开新乡,他就要被同化掉。”
侯海洋打了一会儿篮球,又在操场角落里打起了长拳。这套拳他打了近十年,熟悉得形成了条件反射,行云流水一般,很是流畅。
看了一会儿,秋云沿着操场围墙,低头沉思着,慢慢回到了教师院子。走到门口,听到隔壁传来哄笑声,李酸酸的声音在一群男声中格外尖厉。
秋云如今对这个声音有了几分反感。以她的想法,大家同住一室应该能互相体谅,她安上布帘也是对李酸酸暗示自己的意见。谁知,今天晚上,李酸酸在伙食团打了饭,又吃炒鸡蛋,煤油炉子距离布帘不过一米,呼啦啦的油烟在屋里飞扬跋扈。
秋云实在忍不住,坐在小床上,用力拉了拉布帘,让布帘发出哗的一声。李酸酸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秋云的提醒,又取了一盆莴笋叶,哗哗炒了起来。
秋云咬着嘴,心道:“李酸酸确实太不自觉了,煤油炉子完全可以到外面走道去炒菜,炒完了再搬进来。”腹俳一阵,等到李酸酸拿着碗到隔壁去打平伙,她打开布帘,透了透风,这才拿着耳机去操场散步。
等到散步回来,李酸酸仍然在鹰钩鼻子房间内说说笑笑。
在读大学时,同寝室室友也有小矛盾,但是总体来说大家都非常友好,有什么问题能沟通,也能聚在一起谈谈心里话。毕业之时,互相搂抱着哭一场,然后各自奔天涯。此时,到了新乡学校,她立刻体会到社会的现实,没有了大学的优美校园,没有了可以交心的朋友,有了素质不高且行为粗鲁自私的室友,有了难吃的伙食团饭菜,有了不怀好意的主任。
她心道:“刘清德就和猪八戒一样,丑陋,又好色。呸!”
刚想此节,门口响起一个洪亮的声音:“秋老师在不在?”
秋云连忙整理了衣服,走到布帘外停了下来,布帘里是她的私密空间,她不愿意刘清德再次闯人其中。
“刘主任,有事吗?”
刘清德手里拿着一张纸,道:“明天大家都要到村里走访,我看了名单,我联系的好几户与你联系的学生在一个村,你不熟悉路,我带你去。”秋云不想与刘清德有任何瓜葛,道:“不用了,我自己安排,就不耽误刘主任的时间了。”
刘清德脸色黑黑的,道:“这可是学校安排的任务,明天你不去走访,星期一办不了交代。”他扬了扬手里的名单,道:“明天早上九点,我在校门口等你。我人熟地熟,容易说话。”说完之后,他没有给秋云说话的机会,背着双手,一摇一摆地走了。
秋云将布帘拉上去,坐在屋里生闷气。她将未报名的名单拿出来一看,六个未报名的学生分布在四个村,这四个村在什么地方,她确实是两眼一抹黑。对于一个生长在城市里的女孩来说,乡村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概念。熟悉,是因为绝大多数市民追溯到前三代都来自乡村,所有的城市都是乡村中的一个孤岛,课本和文学作品中有太多关于乡村的描述。陌生,是因为她关于乡村的概念都来自二手材料,真实的乡村到底是什么样子,她没有任何实际经验。到现在为止,她隐约知道村里面有个书记,还有个村长,不过,村长和村委会主任是什么关系,她还有些模糊。
“侯海洋,给你说个事。”秋云听到走道外传来砰砰的篮球声,赶紧走到门口,喊住了侯海洋。
“什么事?”通通透透地出了一身大汗,侯海洋心情好了起来。得知是走访未报名学生之事,咧嘴笑道:“这事简单,走到村里面,问几句就能找到。你没有在农村待过?”
“小时候跟爸妈回老家玩过,十来年没有到农村了。对农村情况一点都不熟悉,被你笑话了。”秋云微微红了脸。
侯海洋爽快地道:“明天你跟着我,我们两人加在一起有十来户,还得早些走,否则来不及。”
秋云道:“那就八点钟出发,我请你吃豆花饭。”
侯海洋正处在青春萌动的年龄,对秋云这种漂亮女生有天然好感,想到要与秋云一起去调查未报名学生,他内心有着隐隐的期待。
夜晚,他汗流浃背地写了一封情书,首先解释为什么失约,然后尽诉相思之情,再写在学校遇到的事。写完之后,认真用饭粒将信封粘好。一夜多梦,在梦中,他从一棵树上落了下来,坠落的感觉极为真实,掉到地上以后,又被一群穿制服的持枪者追逐,他拼命逃跑,从很高的坡往下跳,将自己藏在一片密林之中。
早上起床,洗脸刷牙完毕,侯海洋在外屋做俯卧撑。
秋云和李酸酸爆发了一场争论。
“李老师,屋里窄,通风不好,能不能不在这里煮饭炒菜?”自从李酸酸开始用煤油炉子以来,秋云一直在忍耐,今天早上她刚刚起床,正在对镜自怜,布帘外李酸酸又开始炒鸡蛋。这一次,她决定说出自己的想法。
李酸酸毫不在意,道:“你可以去买点煤油,到时可以一起用煤油炉子。”
秋云收起了脸上的笑意,认真地道:“这个房间通风不好,煮饭炒菜会影响到我。”
李酸酸背对着秋云,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道:“伙食团的饭菜太难吃,长期吃会营养不良。”
秋云直接说出了目的,道:“能不能把炉子搬到外面?我看见好几个老师都是在外面煮饭。”
李酸酸炒好了鸡蛋,加了点水,开始煮面。她用无所谓的口气道:“外面日晒雨淋,不方便。再说,这么多年都在这里煮饭。”
“李老师,房间就是这个条件,要么到外面去煮饭,要么不煮。”
李酸酸生气了,提高声音:“你这人怎么这样,住在一个寝室要学会宽容,要学会互相帮助。”
秋云道:“对,是要学会互相体谅,煤油烧起来有油烟,这是我的寝室,是睡觉的地方,不是厨房。”
“要想有专门的厨房,有本事就分到县城去,我们新乡中学就是这个条件,你分到新乡来,就得克服。”
秋云态度严厉起来,道:“如果要继续煮饭,就交换房间,你住外面,我住里面,否则就不能煮饭。”
“我就要煮,你能把我做啥子?”李酸酸发起横来。
教师平房不隔音,听到吵架声,同事们都跑了出来看热闹。
邱大发仍然是笑眯眯的模样,站在门口劝架:“两位都歇点火气,有话好好说嘛。”他在教师中是有名的“好好先生”,对谁都好,因此谁也不在乎他。
几位女教师将李酸酸劝走,这才暂时结束了争执。围观人群见无吵架可看,也就散去,各归各位。
秋云坐在床边,对一位相劝的女教师道:“杜老师,我不是想和李老师吵架,确实是油烟太重,她炒鸡蛋的时候,满屋都是烟。我的喉咙不太好,总是发炎。”秋云要抗拒刘清德,又与李酸酸交恶,她不愿意成为孤家寡人,因此在杜老师面前尽量态度温和,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里外间的矛盾,在新乡中学是见怪不怪,杜老师很能理解,道:
“以后注意点,讲究方式方法,李老师是老教师,为人其实挺好的,就是嘴巴有些碎。”
侯海洋洗罢澡,只看到了吵架事件的结尾。他换上姐姐从上海带回来的纯棉文化衫,上面写着“别惹我,烦着”几个字,来到秋云房门前,道:“秋老师,走吧。”
杜老师问道:“你要出去?”秋云道:“学校安排到未报名学生家里去家访,我和侯老师一起去。”
杜老师是第一次与侯海洋说话,道:“侯老师好年轻,十七八岁?”侯海洋的父亲是老师,他对杜老师严肃审慎的目光相当熟悉,道:“中师毕业,十八岁。”
杜老师道:“新乡虽然远点,毕竟是正规小学,小侯能跳出农门,好好工作才对得起父母。”
侯海洋有几分好奇,问道:“杜老师,你为什么说我是跳出了农门?”他虽然出生在二道拐,可是父亲脑袋里顽固地认为自己家庭有书香传承,从小就按照知识分子的标准来要求侯海洋,从气质、身体和语言上来看,他确实和普通农家子弟不搭边。
杜老师直率地道:“这还不简单,考中师的人成绩都不错,如果继续读高中,考上大学的概率很高。你既然读了中师,又分到新乡,难道还是城里人?”
侯海洋被弄得很无语,他还是有着小小的虚荣,不愿意被人当成农村人,可是杜老师的分析完全合逻辑,与现实丝丝入扣,让他反驳不得,只得承认。
侯海洋和秋云带着学生名单一起走出场镇。秋云阴沉着脸不说话,快步走到前面。
侯海洋跟在秋云身后,他的视线不时停留在秋云身上。秋云身材并不丰满,盈盈一握的腰身与臀部构成了流畅优美的曲线,散发着诱人的女人味。他不由得将吕明与秋云放在一起比较,吕明是山间的野莲花,秋云则是一株高贵的郁金香。
侯海洋没有见过真实的郁金香,他是从一份旧画报上看过郁金香的图片,不知什么原因,郁金香从此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中,甚至在梦中也会出现。此时,他觉得秋云就如郁金香一般。
前面的秋云突然回头对侯海洋道:“侯海洋,这个地方不宜久留,我肯定要走的,你应该有远大前程,不要被新乡的污秽毁掉。”
侯海洋道:“刚才杜老师说得很准,我是因为没有任何关系才被分到了新乡,要离开新乡谈何容易。”
秋云真诚地道:“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是百年不变的真理。你不能放弃,要有自己的人生规划。如果想学英语,我可以教你。”
侯海洋道:“好,我有问题一定向你请教。”
走进场镇,没有看到刘清德。
在豆花馆子里,侯海洋向豆花馆老板姚胖子详细询问了到各个村的走法,并画了一张简图。有了这张简图,他心里有了底,一口气吃了两大碗干饭。秋云仍然为了吵架一事闷闷不乐,没有吃饭。
徐家村的徐家大院子,侯海洋和秋云各有一户失学儿童,还未进院子,三只土狗争相跑了过来,成品字阵形,目露凶光,龇嘴露牙,咆哮着。秋云吓得花容色变,直朝侯海洋身后躲。
侯海洋扯开嗓子喊:“徐亮和徐小红家在这里吗?我们是新乡学校的老师,来家访。”
吼了几嗓子,过来一位弯腰驼背的妇女,她身材瘦小,满脸皱纹,对着三只凶猛的土狗挥了挥手。土狗们夹着尾巴飞快地溜走,躲在角落里使劲用鼻子嗅着,还用不怀好意的眼光看着两位陌生人。
驼背妇女把侯、秋两人带到家门口。听了秋云说明来意,用含混不清的巴山土语道:“徐小红是我孙女,高小毕业,不读书了,她到广东打工去了。”
“徐小红已经走了吗?”
“就跟着同村几个人走了。”
秋云翻了翻名单,道:“徐小红才十二岁,能找到工作吗?”
“十三岁了,同乡带口信回来,她在厂里上班,我不知道什么厂,反正是打工,找的是现钱。”
“现在国家正在逐步普及义务教育,徐小红应该在学校读书,不应该到工厂上班。”
“农民家的女娃儿,认几个字就行了,家里就这个样子,打工赚钱比读书强。”
秋云依着她的人生经验,同农家老妇周旋着。这位农家老妇长得土,一脸皱皮,脑袋还挺好使,有一肚子坚定的主意,三言两语,秋云就没有话说了。再说,徐小红已经到了广东,多说无益,她给侯海洋递了眼色,就从板凳上抬起了屁股。
侯海洋没有动身,道:“老人家,徐亮是你什么人?”
“是我大孙子。”
侯海洋道:“你的大孙子不读书,以后成了睁眼瞎子,一辈子逞不了皮。”
农家老妇生气地拍了大腿,道:“我儿这个遭雷劈的,跟着别人赌钱,被公安关起来了。媳妇带着娃儿回娘家,现在都没有回来。”侯海洋吓唬道:“如果这几天不到学校报名,以后就不能来读书,你想不想徐亮一辈子认不到字?”
农家老妇用枯枝般的手背抹了抹眼睛,道:“我带你们到媳妇家里去,给娃儿报名。”
三人到了媳妇家,见到了侯海洋未来的学生徐亮。徐亮穿了条短裤,从后山回来,两只眼睛滴溜溜转。侯海洋问他是不是要读书,他没有看当妈的脸色,痛快地道:“我要读书。”
媳妇明显与婆婆关系不好,虎着脸,一直在猪圈忙着。侯海洋来自于二道拐村小,对这种情况见得多,跟到猪圈,把刚才的一番话说了。媳妇软了口,道:“我家的那个败家子,把钱输光了,我没有钱交学费,能不能免点?”
侯海洋道:“你想要娃儿有出息,说什么都要读书,现在当睁眼瞎,只怕以后连媳妇都找不到。至于少不少钱,你到学校,给当官的说。”媳妇还是想让儿子读书,犹豫了一会儿,道:“我明天送娃儿来,只有找娘家借点钱。”
第一回合,侯海洋顺利完成了任务。秋云在路上生气地道:“这家人是重男轻女,孙子就要送去读书,小女才十三岁,就到广东打工。”侯海洋心情蛮好,道:“孙女是读完了小学,孙子还没有认字,不一样的。”
随后,两人都没有进展,侯海洋是小学一年级,相对容易做工作,而秋云是初中一年级,困难更大。
有一家人甚至把进门做工作的老师当成了仇敌,对秋云吼道:“你们这些贪官,收这么高的农业税,还有提留统筹,还有农林特产税,还有生猪屠宰费,他妈的,还让不让农民活?”
秋云被搞蒙了,道:“我们是新乡学校的老师,不是当官的。”中年社员青筋暴跳,声色俱厉地道:“老师一样心黑,我们娃儿在学校伙食团,花了钱,吃的是啥子。你们良心被狗吃了。随便咋子说,老子就是不让娃儿读书。跟我学木匠,都比读书强。”
出了门,秋云眼泪奔眶而出,哽咽道:“这些人怎么这样,让孩子读书,是帮他,怎么把我们当敌人?”
侯海洋安慰道:“我看他这个样子是对镇政府和生产队有意见,如今催粮催款,刮宫引产,搞得怨声载道。”又道:“这家人素质太低,你看他们家那个渗样,还住土墙房子。他不让娃儿读书,以后更难翻身,一代不如一代。”
两人拿着名单,一共走了七家人,侯海洋三家,秋云四家,侯海洋成功率在百分之一百,秋云只劝了一家人到学校报名。
午饭时间,两人从第七家人家里走出来。走了一上午,肚皮饿得咕咕叫,秋云情绪不高,沮丧地垂着头,不说话。
侯海洋此时像个大哥哥,道:“上午差不多了,中午到镇里吃个饭,下午抓紧时间跑完。秋老师,这不是你的错,他们不愿意读书,有老思想影响,也有经济原因。”
来时,这条小道还能看出些风景,回去时,小道上什么风景都没有。走到小道转弯处,远处传来了阵阵划拳声,空中还飘着酒香。秋云闻声色变,她已经听出这是刘清德的声音。她和侯海洋对视一眼,侯海洋摊了摊手,道:“没有办法,这里只有一条小道,只能从这边走。”
硬着头皮走到转弯处,他俩想悄悄地走过,不惊动喝酒的诸人。但是刚露出头,就听见一声招呼:“秋老师,你们也在徐家村,过来一起吃饭。”这是黑汉子刘清德的声音,秋云顿了顿足,道:“不用了,下午还要走好几家,我回镇里吃饭。”
代友明也在这里吃饭,他招了招手,道:“秋老师、侯老师,过来一起吃,客气哈子嘛,都是为了革命工作。”
听到代友明招呼,秋云和侯海洋交换了一个眼神。秋云想起王勤所说的话,道:“走吧,代校长在喊。”
侯海洋低声道:“我看不惯刘清德。”
“不看僧面看佛面。现在是代校长在叫我们两个,得罪了所有领导,日子会很难过。”
侯海洋不情不愿地跟着秋云上了坡。
秋云悄悄对侯海洋道:“别哭丧着脸,否则还不如不来。”
桌上是农家菜,一大钵鸡汤,一盘肥厚的回锅肉,还有生蒸腊肉和一些小菜,碗碗碟碟摆了一桌子。在座的除了学校领导,还有镇教办张主任、党政办汪主任、徐家村徐书记和徐主任。
侯海洋走得饥肠辘辘,嗔到饭菜香味,不争气地咽了口水。
代友明喝了些酒,笑容满面,道:“小秋、小侯,你们今天完成了任务吗?”
秋云道:“侯老师效果不错,我这边没有什么收获,七个未报名学生,有五个女生两个男生,我走访的几家,都去打工了。”
代友明拿着酒杯,对党政办汪主任道:“这事你得给呼吁,光靠学校的力量,难以完成教育局交代的任务,还得请镇里出面做工作。”村支书老徐道:“镇里出面有个屁用,农村娃儿读了小学,能认几个字,算算账,也就差不多了。到南方找的是现钱,寄回来的是硬邦邦的票儿。”
秋云上午屡受挫折,听到村书记也是这种认识,马上辩论道:“文化程度不同,打工的岗位也就不一样,票子多少也就不一样。比如,小学毕业到广东只能找到每天10块钱的岗位,初中文化的就能得到20块钱的岗位,高中文化有可能得到50块钱一天。”老徐支书同意了这个说法,道:“这位老师讲得有道理,春节我被岗娃喊去喝酒,他是村里的高中生,当了小组长,现在能拿七八百块钱。”
代友明眼睛带着血丝,道:“吹牛,乐书记一个月才拿五六百块钱,打工能赚这么多钱,我当这个校长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打工。”说话之时,一块辣椒落在了他的胸襟上,他随手将辣椒扫落在地,胸口留下一个红红的印子。
秋云道:“我们岭西省经济不太好,工资普遍偏低,在沿海地区,各种补助高得多。其他行业不说,我们有同学在沿海的私立学校,工资有三四千块钱。”
代友明惊奇地道:“沿海还有私立学校?我们可是社会主义国家,准许私人老板办教育?”
秋云没有想到校长代友明的消息如此闭塞,道:“茂东都新开了一家私立学校,平均工资在一千元。”
代友明感慨地道:“镇政府拖了我们四个月的工资,与其不死不活吊着,还不如到私立学校打工。”
刘清德在新乡称王称霸,对外界事物接触得甚少,是农村所说的在家门口恶的土狗。听到秋云介绍外面的情况,瞪着她不转眼。他内心深处对外面的世界还是很向往的,秋云就是外面世界培养出来的美女大学生,是他心目中的理想情人,在晚上经常都会想起这个如花似玉来自城里的秋妹妹。他对侯海洋则存着报复之心,在新乡这一亩三分地上,居然被这个小兔崽子扫了面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刘清德看着眼前的土碗,眼睛一转,有了主意:“侯海洋,我给你介绍徐家村的头头,这是徐书记,你敬一杯。”
侯海洋饿得前胸贴后背,刚动了两疾子,刘清德就开始发招,他自恃酒量还行,没有推托,端着酒碗,道:“徐书记,敬你一杯。”
敬完徐书记,又敬徐主任。在新乡,酒文化相当发达,刘清德是酒桌高手,最善于挑起酒桌战争,此时他有意让侯海洋出丑,热情高涨,因此极尽劝酒之能事。
一口气敬了一圈,侯海洋肚子里的酒可以划小船了,他强忍着酒意,赶紧喝了一口鸡汤。
刘清德没有给他喘息之机,端起碗,道:“我敬你一杯,喝得下就喝,喝不下就打白旗。”他知道侯海洋性子刚烈,不会认输,因此就用上了激将法。
侯海洋果然上当,端着土碗又是一饮而尽,这一碗下去,肚子里马上就翻江倒海,一股酒气直往喉晚上涌。侯海洋自尊心强,不愿意在众人面前丢脸,咬着牙,将涌到嘴巴里的呕吐物咽了回去。试着喝了一口鸡汤,总算没有当场喷出来。
秋云早就看明白了刘清德的意图,只是在酒桌上,刘清德是按着规矩大大方方出招,她只能给侯海洋使眼色,却不能当场翻脸。
眼见着侯海洋就要出洋相,秋云还是想办法解围,她端了茶水,道:“代校长,我不会喝酒,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刘清德大声道:“怎么能用茶来敬,心不诚嘛,用酒。”
秋云不理睬刘清德的起哄,端着茶站在代校长身边,道:“代校长,我敬你。”
代友明在秋云面前端着长辈和领导的架子,拿起酒杯与秋云的茶杯碰了碰,道:“下午你们再辛苦一些,早点跑完。”
秋云又端着茶杯敬了其他几人,总算让侯海洋得到了些缓冲。
刘清德瞅准机会,又开始发动战争:“徐书记,侯老师到徐家村是为了失学少年,你作为书记,无论如何也得感谢一杯。”
徐支书是老油子,早就瞧出刘清德的意图。酒桌上的人最大方,恨不得所有的酒都让对方喝掉,他也乐意看到侯海洋喝醉,道:“小侯老师,我们碰一个,下午我让莫主任陪你去家访。”
莫主任是徐家村的妇联主任,朴实敦厚的一个农村女干部。
侯海洋牛劲上来了,强压住酒气,与徐支书碰了酒。此时,他脸青面黑,眼神也迷离。
代友明毕竟是校长,站出来说了公道话:“小侯不能再喝了,下午也别去家访,要么回学校,要么就在这里睡一觉。”侯海洋摆了摆手,道:“不用,我还行。”他不敢喝酒,也不敢吃东西,却也不愿意丢了份,就在桌上硬撑着,肚子里犹如一个烧红的烙铁。
党政办汪主任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指着侯海洋,道:“侯海洋,我想起来了,乐书记提起过你。你是不是想借调到镇政府,还交来一份自荐书。那份自荐书我看过,字写得好,文章也写得好,没有想到,小侯还有这样的好酒量。”汪主任的酒量不行,每当有接待之时,总是为了喝酒之事苦恼,此时见侯海洋酒量甚好,动了心思。
刘清德听到心中却是另一种想法,刘友树前天跑到家里来找过他,想通过二哥刘清永的关系借调到镇政府办公室。他自然愿意刘友树调到镇政府,不希望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侯海洋进入镇政府。他马上出言语进行挑拨:“侯海洋,老师是阳光下最高尚的职业,你既然瞧不起老师,为什么要考师范?既然当了老师就得安安心心工作,代校长,你说是不是?”代友明果然不太高兴,道:“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可是大家都不想当老师,谁来教书育人?”
侯海洋咬着牙,同身体里的酒精作着斗争,没有精力反驳。
好不容易熬到酒席散场,秋云悄悄劝道:“下午别去了,回学校。”侯海洋瞪着血红大眼,道:“去,坚持就是胜利。”
他与妇联莫主任一起,朝另一户徐姓人家走去。转过几个弯,侯海洋确信刘清德等人见不到自己,迅速寻了一处草丛,蹲在草丛中,吐得翻天覆地,鼻涕和眼泪齐流。
侯海洋正欲用手背擦,眼前递过来一张卫生纸。
秋云见到满脸鼻涕和泪水的侯海洋,心里莫名痛了一下,道:“你还挺逞强,喝不下就别喝了,谁也不能强迫你。”
莫主任道:“小侯老师酒量好,这个土碗开口宽,看上去很浅,实际每碗至少一两多酒,小侯老师走了一圈就扯进肚皮七八两酒,别人再回敬一杯,至少是一斤。”
侯海洋听到酒字,胃里一阵难受,转身又对着草丛一阵猛吐。
接连吐了三次,侯海洋这才觉得轻松一些,他对秋云和莫主任道:
“今天丢丑了,让你们笑话。”
莫主任道:“哪个男人没有喝醉过,小侯老师人年轻,身体素质好,若是换个人,绝对要喝趴下。”
三人沿着小道前往受访人家。一路上,侯海洋跟在秋云身后,头脑昏成一团,到了受访人家,他只是充当门神,不交谈。走完最后几家,已经五点多钟,与莫主任分手以后,两人返回学校。
等到莫主任离开,侯海洋道:“狗日的刘清德,整了我。”
秋云道:“他不是针对你,是想打我的主意。”
侯海洋怒不可遏:“这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没有想到老师中居然还有这种杂皮。”
秋云道:“刘清德根本不是正经的老师,他初中都没有读完,先是当民办教师,然后借着关系调到学校。”
沿着小道返回场镇,山风吹来,侯海洋酒劲上来,走路左脚打右脚,摇摇摆摆,忽左忽右,好几次差点走进水田里。秋云使劲抓住侯海洋的胳膊,免得他跌进水田。
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场镇边上,迎面在小道上碰到新乡小学的几位女老师,她们吃了饭,在学校附近散步。李酸酸远远地看到侯海洋和秋云,故意夸张地道:“现在的年轻人不得了,几天时间就开始拉拉扯扯,比我们开放多了。”
新乡是偏僻之地,通信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娱乐生活基本靠手,见到牵手的少男少女,自然是一个精彩的话题。
巴国方言,农耕时代的AA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