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教育厅表彰会
1993年5月10日,星期一。雨过天晴,空气格外清新。
岭西省教育厅大礼堂张灯结彩,传来了欢快的音乐声。
副处长宁玥特意换了一件白衬衣,配上黑裙子。出门前,她在镜前摆了个姿势,仔细瞧了瞧,发觉黑白配稍显单调,又戴上一朵玫瑰形胸花。有了这朵花,整体形象端庄大方又不会死板。
“孤独站在这舞台,听到掌声响起来……”宁玥走到大礼堂门口,怔了怔。在全省教育系统表彰大会上,一般来说不会放流行歌曲,尽管她很喜欢凤飞飞的这首《掌声响起》,还是皱了皱眉头,心道:“若是被浩厅长听到这首歌,只怕又要被批评。”
走到前台,果然听到副厅长浩存严肃的声音:“搞什么名堂,放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歌,赶紧换掉。这是教育厅的大会,不是舞厅。”很快,歌声变成了“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宁玥暗自笑了笑,她从包里拿出笔记本,走到第一排,自我介绍道:“各位同学,我是省教育厅的宁玥,我先点个名,然后讲一讲上台领奖的顺序,以及发言的注意事项。”
第一排是省级三好学生以及大学毕业生中的优秀学生干部。
第二排是各地区的三好学生代表。侯海洋是茂东市市级三好学生,佩戴着大红花,坐在第二排。第一次参加这种大型活动,他既好奇,又略为拘束。当身穿黑裙白衣的女领导出现并开始讲话时,他眼前一亮。巴山中师里也有美女,并不比眼前的美女逊色,但是,眼前的美女领导有一种见过大世面的自信和从容,而中师女生多数都很青涩,气质明显不如眼前这位讲普通话的领导。
美女领导对前排的一位年轻人道:“侯卫东,你代表优秀学生干部发言,稿子我看了,写得不错,我略有改动,删掉了一小段,主要是压缩时间。”坐在前一排挂着缓带的年轻男子站了起来,接过稿子。
侯海洋成绩很好,由于家庭原因而失去了上大学的机遇。大学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梦,也是一种痛,每当遇到同龄大学生,失落就如幽灵一般,出其不意地溜进来,纠缠在心里。
省教育厅厅长秦路进来以后,表彰大会正式开始。副厅长浩存宣读表彰决定时,宁玥站在前排,指挥受表彰人员按着事先安排好的顺序和线路上台领奖。
在省教育厅有个说法,一次大会组织得好不好,就看领奖的秩序。
若是井井有条,说明会场组织到位;若是领奖时出现了队列不整齐、领奖人在台上找自己的奖牌等失误,则说明会场组织有问题。
当最后一轮受表彰人员往台下走的时候,宁玥松了一口气。不幸的事情突然发生了,一位来自铁州的学生一步踩空,从梯子上直摔下去,将整个队伍弄得乱糟糟的。坐在主席台上的浩存顿时虎了脸,狠狠地瞪了宁玥一眼。宁玥感受到了浩存的目光,却没有理睬,心道:“若是摔跤这种事都能预防,那就是神了。”
领奖完毕,就轮到学生发言。
学生代表侯卫东上台发言时,宁玥叮嘱道:“上台时走慢一点,别摔着。”
侯卫东微微一笑,自信地道:“放心,我会小心。”他的身高在一米七五以上,背挺得很直,逐级上台,走得很稳。
“我是沙州学院93级的侯卫东……”
响亮的声音在大礼堂内回响着,句句都如热火一样烧在学生们心中。听到优秀学生代表侯卫东的发言,侯海洋内心又开始翻腾。
同为受表彰的学生,自己是灰扑扑的中师生,站在台上的优秀学生代表却是天之骄子,两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省教育厅将整个表彰会安排得很周到,会议结束,几辆大巴车停在会场外,戴着绶带和鲜花的学生代表鱼贯上车。大巴车在城区转了一圈,在省体育馆工地停了下来,几位老总模样的人戴着头盔,列队迎接诸位学生。等到省教育厅的领导到齐,一位相貌姣好的女子拿着话筒,开始讲解体育馆的建设情况。
参观了建设工地和省一中的艺术馆,又浏览了市容市貌,参观活动才结束。大巴车开到了省教育厅宾馆,在宽敞的三楼大厅,省教育厅的领导们集体欢迎受表彰学生。
侯海洋是一个普通的中师生,平时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学校的头头们,此时骤然被捧在天上,心里不免有些小得意,更有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欲望。他被引导到写有自己名字的圆桌边,心道:“这次分配,我顶了天就是一个东城区的小学教师,虽然比分到镇里的小学老师要强得多,可仍然是小学教师。这一辈子,我能和省教育厅的领导一样吗?”想到这里,他脑海里浮现出了众多省教育厅官员或潇洒或稳重或挺拔的形象,几年时间里印象深刻的片段也闪电般地在脑中掠过。
1989年夏天,父亲侯厚德站在沙州市街道,满脸焦急地道:“学生娃懂个啥,懂个啥。”街道上走着长长的队伍,队伍由茂东师范专科学校的学生组成,他们拉着横幅,情绪激动地喊着口号。对于初中生侯海洋来说,眼前的一切是那么鲜活,让他很兴奋。若不是父亲在身边,他甚至还想混进大学生的队伍里。父子俩远远地跟着学生,来到巴山县中等师范学院,师范学院的学生年龄小,他们聚在校门外,好奇地看着师专生的一举一动。
中午时分,又有几十个人冲进师范学院,他们穿着军裤或者警裤,一律是平底步鞋,这是巴山县城社会青年的标准打扮。他们冲进小伙食团,将小伙食团的米饭四处乱扔,高喊“打倒陈矮子”的口号。不一会儿,巴山县城关镇派出所陈所长带着十来名警察冲进了师范校。
一直观察着事态发展的侯厚德带着儿子侯海洋来到县邮局,给读大学的女儿发了一封加急电报。侯厚德平时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分来用,发这封加急电报时,没有心疼钱。
1990年9月下旬,第十一届亚运会在北京举行。这是国家第一次举办综合性国际体育赛事,亚运会期间,中师校园内红旗招展,全校都如过年一般。那首让人热血沸腾的《亚洲雄风》以最快速度在校园内传播,侯海洋很快学会了这首歌,并成了新生们的领唱。学校在一食堂摆了一台电视机,无数学生围在一起看比赛,每当中国队拿了冠军,侯海洋就带头高唱:“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
亚运会的热情散去不久,1991年初,海湾战争爆发。侯海洋作为大一学生代表,向学校提出严重抗议,抗议的结果是宿舍每一层楼都安装了一台电视。吃饭时间,同学们端着饭碗聚在电视室,高度关注战争进展。现在,侯海洋将战争进程忘得差不多了,却清楚记得一件小事。有一天,同学们端着碗聚在一起看电视,瘦高的付红兵趁着沙军不注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沙军碗里叉了一块红烧肉,然后一边跑一边吃。沙军醒过神来,狂追十分钟,仍然没有将红烧肉夺回。两人累得像猪一样,以至错过了一段最精彩的战斗画面。
1991年,清秀的吕明在晚会时唱了一首《外来妹》的主题曲:“我不想说,我很亲切,我不想说,我很纯洁,可是我不能拒绝心中的感觉……”侯海洋没有想到吕明的歌声如此忧伤和甜美,从这首歌开始,他在上课时总是用眼光寻找吕明的身影。
1992年刚开始,师范校组织同学们学习《东方风来满眼春》的系列文章。老校长声情并茂地在台上演讲:“你们说我们的实施设备是姓社还是姓资,如果为资本主义服务,就姓资,如果为社会主义服务,就姓社。”尽管侯海洋根本不明白这件事背后的意义,作为追求进步的学生干部,他还是带头认真学习。
侯海洋回忆往事的时候,服务员不停地上菜,餐桌上摆了几样凉菜,两荤两素,卤鸭子和岭西腊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宁玥工作很细致,她到各桌去打招呼:“等会儿秦厅长有个讲话,讲完话,各位同学再动筷子。”
侯海洋悄悄咽了咽口水,眼睛瞅着主席台方向,盼望着秦路厅长快一点讲话。在等待之时,他看见了坐在邻桌的侯卫东,这位在大礼堂代表全省学生干部发言的天之骄子,安静地坐在桌前,一言不发,似乎也是满怀心事。他暗自感叹:“这辈子没有读大学,算是最大遗憾,可惜没有机会弥补。”
秦厅长一番冠冕堂皇的讲话后,大家都毫不客气地举起筷子向自己早就瞄准好的菜品夹去。宴会的菜品很丰富,除了传统的岭西菜以外,更有沙州风干野山鸡等特色菜。正在吃着香喷喷的野山鸡,身穿对襟衣的小姑娘端着一盆飘着鱼香草的浅色鱼汤放在桌上,用跑调的岭西普通话介绍道:“这是酸菜尖头鱼汤,尖头鱼产自巴河,是巴河特产。”
巴河是长江的支流,发源于巴山山脉,最后在茂东汇入长江。巴河最有名的特产是尖头鱼,尖头鱼喜阴,产量低,与沙州成津出产的河鱼同为岭西著名的野生河鲜。侯海洋家乡附近有一条柳河,是巴河的支流,河里也产尖头鱼。在他的眼里,尖头鱼是普通的河鱼,常常在农家餐桌上见到,他没有想到,尖头鱼在岭西居然成为巴山的特产,被隆重推出。
晚餐以后,侯海洋与众多学生代表一起走出餐厅。大厅里有许多鱼缸,养着花鲢、白鲢、鲫鱼等普通鱼,还有长江里的水米子,另外还有一个专柜,游动着尖嘴长身的尖头鱼。尖头鱼整体色彩略淡,身体修长,游动速度快捷,姿态优美,它们更像是观赏鱼,而不是等在鱼缸里被宰杀的食用鱼。
侯卫东被专柜里的鱼吸引住,停下脚步,正在观赏时,听到一声招呼,回过头,见到一位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站在自已身旁。
“你好,我是来自茂东巴山县的侯海洋,巴山中师毕业,很高兴认识你。”侯海洋作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
侯卫东脸上露出笑容,主动伸出手,与侯海洋握了握,道:“我是沙州学院的侯卫东。”
两个人都是高个子,站在众多优秀学生中间有着鹤立鸡群之感。
聊了几句,侯海洋略带着好奇地问:“你们大学毕业后一般分配在什么地方?”侯卫东道:“我通过了益杨县选拔干部考试,毕业后就要到益杨县某个机关工作,现在还不清楚具体工作单位。”
侯海洋道:“还是大学生有优势,毕业后能进政府机关。我最遗憾的事情就是没有读大学,初中毕业就考了中师。这次被评为市级三好学生,才有可能留在县城教书。”他对侯卫东莫名其妙有亲近感,谈起了自己的真实处境。
侯卫东鼓励道:“中师毕业生当高级领导的大有人在,我相信能参加省教育厅表彰的学生都不是无能之辈,我们一起努力吧。”
他们边走边聊,随着人流走出了餐厅。
第二天午餐后,教育厅的大小领导们站在门前,与学生们挥手告别,目送大巴车、中巴车离开。
在省城参加表彰会,受到教育厅领导们隆重接待,侯海洋感觉整个经历如在梦境中一般,充满着奇幻色彩。会议结束,他和其他几位学生代表坐着茂东教委派来的小车回到茂东。茂东教育局派了一位科长陪着受表彰的茂东学生代表吃了顿午饭,然后拿了几个信封,每个信封装了二十元钱,作为回程车费。平心而论,从茂东回到各县的车费最贵不过五元钱,二十元钱足够大家回家,教育局想得挺周到。可是,在省城,这些学生代表被领导们捧成了岭西未来的脊梁,受到隆重接待,获得无数鲜花、掌声,整个过程都有领导的陪同,顿顿皆是出人意料的美食。有了比较就有反差,茂东教育局对待这些学生代表简直就是敷衍。
踏上回巴山长途汽车的那一瞬间,侯海洋的成功感便荡然无存,他不再是鲜花围绕的学生代表,恢复成贫穷且为前途迷茫的年轻人。孤独地坐在车上,他明白茂东教育局还是不错的,至少派了个科长来陪着吃饭,还送了二十元车费。
从茂东市到巴山县有一个小时车程,从市到县的车程完美展现了繁华到落后的渐变。进入县城以后,原生木料为梁为柱、木板为壁的串架房不断增多,行人中挑担的、背背兜的也越来越多。
车站外是县城主街道,主街道是双车道,偶尔有一辆汽车经过,行人随意走在车行道上。沿着主街走了七八分钟,侯海洋走上一座石桥,桥下是半干涸的小河。此河道是老县城护城河,遇着下雨才有清清的河水流淌。走过小桥,便来到护城河内侧的老城墙。老城墙是历史名字,城墙早就没有踪影,变成了一间接一间的商铺。商铺房屋有青砖黛瓦白墙,更多的是使用串架房。老城墙有几百米,结束之时便是巴山师范的侧门。
行走在巴山县城,所有的海市蜃楼都消失,这个世界恢复了原有秩序。巴山中师校园以最快的速度将他还原成中师学生侯海洋。
经过操场时,教体育的李老师一眼就看见了他,赶紧跑了过来,喊道:“侯海洋,明天我们要与巴山中学篮球队打比赛,下午五点,校队要做一次配合练习。”
巴山中学篮球队是县里面的强队,与中师篮球队长期都铆着劲,互有胜负,互不服气,如今队中的绝对主力侯海洋回归,李老师心里有底,大喜。
5月12日,巴山县中等师范专科学校的校园内,“让世界充满爱”的歌声费力地从高音喇叭中钻出来,音符失去铁皮约束,顿时获得自由,在空中飘来荡去。
一声口哨刺破了歌声的包围圈,师范校篮球队与巴山中学篮球队的友谊比赛正式开始。
篮球是巴山县第一运动,每年都要举行县级篮球比赛。决赛时,工人俱乐部的露天篮球场人山人海,县里主要领导一般也会到场观看。篮球比赛结束,县领导要为最佳球队、最佳球员颁奖。由于县领导喜欢打篮球,县城各单位自然都喜欢篮球运动,于是,篮球好手成了抢手货,大多调到县公安局、建委等有实力的单位工作,对象都是如花似玉的县城美女。
老人们说,巴山篮球运动是有历史的。
1949年以前,巴山县没有几个人知道什么是篮球。1949年以后,刘邓大军以席卷之势解放了岭西省,在解放茂东的战役中,侯振华所部张大炮营长身负重伤。张大炮营长伤愈之后,战争已经结束,他脱下军装留在了地方,张营长变成了张县长,张大炮改名为张建国。
张建国是河北人,身材高大,在延安时学会打篮球,从此彻底迷上了这项运动。按照他的话来说,这一辈子第一喜欢打仗,第二就喜欢打篮球。在县长带动下,巴山县篮球运动得以蓬勃发展。四十年风霜岁月过去,篮球成了巴山县最具有影响力的群众体育项目。每年的全县性比赛,实力最强的县师范校篮球队与巴山县中学篮球队几乎都会进入决赛,经常招兵买马的县公安局篮球队只能屈居第三名。
篮球场左边,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津津有味地看着篮球比赛。
站在一旁的是一位穿着背带牛仔裙的少女。少女十五六岁,身材高挑,头发乌黑,剪着一排齐额留海,既干净又漂亮。她是从茂东过来看望爷爷的,看了一会儿比赛,想起奶奶的交代,在老人耳边提醒道:“爷爷,奶奶还等着我们带菜回去。”说话之时,她脸上出现一对可爱的小酒窝。老人抽着烟,道:“乖孙女,让爷爷看一会儿,快突破,好,进了。”顺着爷爷的目光,少女看到一位穿着十号球衣的小伙子用一个漂亮的三大步突破了对方队员的封锁,将球送进篮筐。
老头子头发花白,腰板挺得直,精神矍铄,夸道:“十号的篮球打得好,有当年侯团长的风采。”
十号脸部棱角甚为分明,眉毛浓黑,抢球时表情有点凶狠。少女眼神在十号身上停了一会儿,又问道:“侯爷爷也打篮球吗?”她在三年前见过侯爷爷,在她的印象之中,侯爷爷满脸皱纹,总是坐在藤椅上一动不动,哪里有半点生龙活虎的样子。
老头子嘿嘿笑道:“你别瞧着侯爷爷现在弯腰驼背,走起路来气喘吁吁,当年可真是一条好汉子。他是知识分子,照样提着大刀砍鬼子,枪法准,仗打得好,滑得和泥鳅一样。”
在篮球场右侧,一位提着黑色人造革皮包的中年人目不转睛地观看篮球比赛。他穿了一件白衬衣,白衬衣衣角发黄,洗得很干净,没有扎进皮带里,脚上是老式塑料凉鞋,塑料凉鞋间隙露出浅灰色袜子。中年人的视线一直关注着十号。十号是个生机勃勃的帅小伙子,他是师范校篮球队前锋,身高一米八,动作协调,速度很快,三晃两绕就将对手甩过。他每次投进一球,总会引来一阵欢呼。
听到欢呼声,中年人侯厚德嘴角露出些笑意。
五六个女生聚集在师范校篮球队比分牌下面,每当师范队进攻,她们便会一齐喊加油。加油声激昂尖锐,如受惊的麻雀群扑腾而起。
两支球队实力非常接近,比分胶着上升。一位高个子女生站在操场边,双手放在嘴边做成喇叭,喊道:“还有最后五分钟,师范队,加油,加油。把球传给侯海洋。侯海洋,进球。”在她的鼓动下,女生们齐声喊道:“侯海洋,进球。”这群美女拉拉队吸引了球场边所有男生的目光,在她们的带动示范下,全场都在喊:“侯海洋,进球。”
吕明默默翻着记分页,她没有出声加油,视线总是追随着满场飞的十号前锋侯海洋。她个子娇小,相貌清秀,和前锋侯海洋是同班同学。
比赛进行到最后十来秒,分数出现了第七次平局。前锋侯海洋有些急了,这是他离开师范校的最后一场正式比赛,如果输掉比赛,会是一个巨大的遗憾。当球被队员成功拦截以后,他大吼一声,道:“传球给我。”看着篮球在空中的运动轨迹,他如炮弹一样猛地向上一纵,伸手将凌空飞来的篮球抢到手中,然后独自一人运球朝着对方篮下冲去,甩脱对方两名队员的拦截,他来了一个三大步上篮。对方最后一名队员扑过来盖帽,他在空中将身体扭曲成麻花,躲过对方的阻击,篮球准确而轻巧地落人网中。
最后三秒钟,一球定胜负,围观学生掌声如雷,吼声震天。
老头子向着十号队员举起了大拇指,道:“十号打得好,要是我还在当县长,一定要把这个小伙子调到机关来,跟在我身边。”少女撇了撇嘴巴,道:“篮球打得好,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老头子背着手,摇晃着脑袋,道:“打篮球就和打仗差不多,既要有体力,也要讲究战术,脑壳不灵光的人打不好篮球。”
奠定胜局的十号前锋侯海洋与队员打了招呼,朝场边走去,来到提着人造革提包的中年人身边,道:“爸,你怎么来了?”
侯厚德道:“我来城里办事,顺便来看一看朱校长,打听一下你们师范的分配情况。”
读了三年师范,如今正面临着分配,这是所有毕业生最关心的问题,侯海洋自然也不例外,急忙问:“朱校长怎么说?”
几位女生从操场边上说说笑笑地走了上来。在场边当拉拉队长的高个子女生道:“蛮子,发挥得不错,立了功。”说话之人是同学陆红,班上最大大咧咧的女生。侯海洋原本想说笑两句,只是父亲站在身旁,他表现得很谦虚,道:“是大家努力才能打赢,成绩是大家的。”
听到侯海洋说得这样呆板,全无平时的幽默机智,众女生都笑了起来。她们见侯海洋身边还站着一位中年人,从相貌来看,应该是侯海洋的父亲,众女生也就不太好意思开玩笑,于是说笑着走上操场边青灰色石梯子。
陆红对吕明道:“刚才那位应该是蛮子的父亲,两人长得好像。我估计他是来跑分配的。”
“听说侯海洋的父亲是民办教师,他自己的问题都没有解决好,能有什么关系帮助侯海洋?”吕明家境不好,对分配没有任何把握,学校倒有一个家里挺有关系的男教师主动要帮忙,可是这个男教师名声不太好,相貌猥琐,她不加思考地拒绝了。
陆红同意了吕明的说法,关心地问:“你的分配要抓紧点,如果不跑关系,说不定会被分配到最偏远的小学去,到时调进城就难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听天由命,最多是哪里来回哪里去。”话虽然如此说,吕明心里还抱着一丝侥幸,她的成绩在这一届毕业生中至少可以排到前十名,在女生中名列前茅,如果按照成绩来分配,她还是很有竞争力的。校长在分配工作大会上曾经讲过要按照学习成绩和实际能力向教育局推荐,这让她心生希望。
操场边,侯厚德看着几位女生走过,周边没有外人,才喜滋滋地道:“朱校长说,你是地级三好学生,又是学生干部,分配没有什么大问题,他特意向城区几个小学校长推荐了你,听说东城小学骆校长表态要你。”
侯海洋道:“如果能留在东城小学,算是最好的分配结果,我就心满意足了。”他知道父亲心比天高,自尊心极强,为了自己的分配主动到师范校来找朱校长,是破天荒的事。
侯厚德忍不住有些自得,道:“朱校长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之一,年纪轻轻当了师范校副校长,前途不可限量。他这个人记情,尊敬像我这样的民办小学老师,不容易啊。他们几位校领导在开会,在办公室不好说话,他非要留我吃午饭,还让你一起参加。”
侯海洋在师范读了三年书,长了不少见识,听说过不少人情世故,道:“爸,我即将分配,中午这饭,是我们来请朱校长。”
侯厚德很自信地笑道:“我是朱永清的老师,他请老师吃一顿饭,应该的。我了解他,他不会如一般人那样世俗。”
父子俩在操场边谈完正事,来到侯海洋寝室。
室友付红兵也是刚从篮球场上下来,光着膀子同沙军吹牛。
付红兵,第一绰号斧头,身高一米八二,身材如竹竿一般飘逸,唯独头大如斧,被侯海洋取笑为斧头。
三年之内,斧头之名传遍了巴山县中师,守门大爷只知道学校有个高汉叫做斧头,不知斧头大名叫付红兵。第二绰号为恶贯满盈,此绰号来自金庸《天龙八部》里的恶人典故。
沙军,掉号为沙袋,胖,结实,酷似打拳用的沙袋,是班上为数不多的县城人。和瘦高个的斧头相较起来,显得又白又胖,当付红兵被称为恶贯满盈以后,他便被称为穷凶极恶。
两位听说来者是老大侯海洋的父亲,连忙让座。付红兵把自己的杯子洗干净,到隔壁寝室倒了开水。他找个机会将侯海洋拉到一边,道:“蛮子,我们寝室一个人打一个菜,凑在一起,请侯叔吃顿饭。”
蛮子是侯海洋的缚号,他在同学中身高体壮力气大,而且遇到事情从来都是冲到第一个,蛮子这个缚号在巴山中师中广为流传。
师范校学生多数都不宽裕,每次遇到节日需要改善伙食,同寝室的同学经常各自到伙食团打一个菜,凑在一起,就可以吃六个菜,这是他们打牙祭的最主要方式。
侯海洋道:“不用了,有安排。”
付红兵神神秘秘地道:“你爸是来跑分配?”
侯海洋没有隐瞒最好的朋友,道:“姑且算吧,也不知道能否成功。”
在寝室坐了一会儿,侯厚德要来侯海洋的茂东市三好学生证书,将证书里的每个字都翻来覆去地看了三遍,然后郑重地将证书放进随身携带的人造革提包:“二娃,证书我帮你收着。”
侯海洋不以为然地道:“爸,这个东西没有什么用。”
侯厚德很严肃:“这是荣誉,怎么能说有用无用。”
在家里时,父亲如此说话,侯海洋觉得无所谓,可是在付红兵等人面前说这些话,让他感觉太正统,有些掉面子。
收好证书,侯厚德提着包站起来,看了看手腕上那块戴了十来年的旧表,道:“时间差不多了,出去吧。”
到了中师校门口,进进出出都是熟悉的同学,侯海洋不愿在门口被人参观,一个人走到校门不远处的报刊亭旁,拿着一份报纸胡乱看。等了一会儿,朱永清副校长出现在校门口。他老远就开始掏香烟,走到身边后,散了一支烟给侯厚德,道:“侯老师,海洋没有来吗?”侯厚德指了指报刊亭。
侯海洋放下报纸,快步走过去。
侯厚德客气道:“朱校长,我们别在外面吃馆子,就在家里吃。”朱永清不由分说地拉着侯厚德的胳膊,道:“侯海洋在师范校都三年了,侯老师还是第一次到师范校来,无论如何也得在馆子里喝一杯。”他三十刚出头,中等个子,留着一头三七开的中分,鼻梁上一副宽边眼镜,既干练,又有知识分子的儒雅。
侯厚德没有过多推辞,他与朱永清并排朝前走,感慨道:“想来想去,还是你们那一届同学学习最刻苦,课间找老师请教问题的最多,毕业后考到巴山中学的也是历届最多。现在的学生条件比你们好得多,学习态度差得很,根本不明白是为什么学习,还以为学习是为了老师。”他想着调皮捣蛋不肯好好学习的学生,轻轻地摇了摇脑袋。
“我的未来不是梦,我认真地过每一分钟……”街道上到处是张雨生尖锐的歌声,这首歌在巴山县城很流行,每隔几个门面便会响起。
朱永清道:“这一段时间,巴山城里最流行吃肥肠火锅鱼,我请侯老师吃最正宗的肥肠火锅鱼,那间店的店面不大,是最早的一家。”听说是肥肠火锅鱼,侯海洋禁不住流起口水。巴山县是岭西省有名的美食之乡,传统小吃经久不衰,新鲜吃法层出不穷。肥肠火锅鱼是巴山县城新近崛起的一道美食,短短时间内便盛名远播,侯海洋早就想一品真味。只是这道菜都用大盆子来装,分量足,价钱不菲,他这种穷学生可望而不可即。
肥肠火锅鱼馆子距离师范校只有七八分钟路程,名声不小,店面却不大,装修寒酸,人气却很旺。堂厅六张桌子全部坐满,桌上皆放着洗脚盆大小的盆子,红红的汤上浮着肥肠和鱼片,满盆都是花椒和红辣椒,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朱校长,里面请,今天几位?”老板娘见到大客户,胖胖的圆脸上挤满笑容,热情得很。
“今天请老师吃饭,三位。”
见人少,老板娘略为迟疑,道:“大堂满了,只有一个二桌间。”朱永清推了推眼镜,道:“你别只想着赚钱,早就应该安一部电话,否则不好订餐。”
老板娘赔着笑:“安电话的初装费就要六千,太贵了,我们这种小本生意,哪安得起。”
朱永清指点道:“我说你脑壳不开窍,安一部电话,初装费贵了些,但是可以当做公用电话来经营。在门口摆个烟摊,放一部公用电话,收人绝对可观。”
老板娘一拍脑袋,做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道:“还是朱校长脑壳灵光,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个主意。只是安装电话很麻烦,得到邮电局排轮子要指标,朱校长面子宽,在邮电局肯定有熟人,帮我打个招呼。”圆脸老板娘的马屁不知不觉就拍到了朱永清心坎上,他笑道:“如果要安电话,来找我,我有个学生在邮电局。今天中午是私人请客,得给我打折。”
老板娘带着一行人走在梯子上,她的声音稍稍放低,道:“我给你挂在账上,下次找个机会冲了。”
朱永清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
老板娘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她将朱永清等人带到了二桌间,道:“你们稍坐一会儿,我去安排菜。”
朱永清道:“杀四斤鱼,多放点肥肠,来份小白菜煮豆腐,一盘卤猪头肉。”
圆脸老板娘在小本上飞快地记着菜名,大脑袋不停地左摇右晃。
听到这些菜名,侯海洋的口水已如洪水般泛滥,他陪坐在一旁,听着父亲与朱永清谈起陈年旧事。
侯海洋在上午打了一场篮球比赛,已饿得前胸贴着后背,便觉得上菜的时间格外漫长,肚子不停地发出响亮的“咕咕”声。朱永清听到这个声音笑了起来,害得侯海洋臊红了脸。
十二点,街道上开始例行播放高音广播。这种高音广播是巴山县的惠民工程,城里面大街小巷基本做到了全覆盖,农村的山坡、大树等高处也安装了很多。
“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电视连续剧《渴望》的主题歌透窗户而人。这部电视连续剧演了两年了,估计是放广播的那位特别喜欢这首主题歌,经常放,让大家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唱完歌,电视台播音员用郑重的声音道:“现在播放省委蒙豪放书记在全省干部大会上的讲话。”随后,一个全省人民都熟悉的略带沙哑的声音出现在县城上空,响彻巴山的山水和楼房。
朱永清认真听了广播,评论道:“沙州这两年露了脸,蒙书记在全省大会上表扬了沙州市委书记周昌全,这个周昌全,迟早要提成省级干部。”又道:“茂东和沙州也是一个级别,矿产资源丰富,现在是典型的捧着金饭碗要饭吃,这些当官的都是饭桶。”
侯厚德自诩为书香子弟,可是距离官场太远;侯海洋纯粹是一个青涩少年,朱永清评论的官场事与他们相距甚远,他们只是听着,并不多语。终于,脚盆大小的一盆肥肠火锅鱼被圆脸老板娘端上桌子。肥肠金黄色,肥中带油,散发着大肠特有的香味。侯海洋的所有味觉器官都被调动了起来,肥肠内的厚油在嘴里翻腾,让他每一个毛孔都透露着舒服。侯厚德讲究师道尊严,一直保持着老师的稳重形象,慢慢吃,细细嚼,不断用眼神示意儿子侯海洋吃慢一些。侯海洋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一个劲用筷子向脚盆发起进攻。
吃得正香时,又有五六个人走了上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穿着短袖衬衣,衬衣扎进皮带里,裤子是少见的西裤样式,脚上是亮晃晃的皮鞋,一看就知道是干部。
朱永清连忙打招呼:“彭局长,你好。”
来者是巴山县教育局副局长彭家振,他与朱永清握着手,道:“朱老弟,五一节那天,你不耿直,发动学校的老师来劝酒,我醉惨了,睡到第二天才起床。”
朱永清笑道:“彭局长是好酒量,你们两人喝我们四个,我们四个老师都喝醉了。”
彭家振今天带的人多,他有心报一箭之仇,道:“来,中午整两杯,我介绍几位校长。”
朱永清这才抽空介绍道:“彭局,这是我的小学老师,柳河镇二道拐的侯老师。”
彭家振这才注意到侯厚德,脸上顿时露出灿烂的笑容:“我说是谁,原来是厚德老兄。永清老弟,你不知道吧,我刚毕业时在柳河小学工作过,厚德老兄曾经是我的指导老师。”
侯海洋吃了一惊,他听过教育局副局长彭家振的报告,但是从来没有从父亲嘴里听说过“彭家振”这三个字。此时他来不及细想,眼见着彭家振的热情笑容,暗自高兴:“父亲认识彭家振,那我的分配就更没有问题了。”
“厚德老兄,我们坐一桌,今天要好好敬一杯酒。”彭家振主动过来与侯厚德握手,坚持将侯厚德请到自己身边坐下,并向其他几人介绍道,“厚德老兄虽然是民办教师,水平不亚于正式教师,板书写得好,课也上得好,对我帮助很大,今天大家一定要多敬几杯。”
跟随彭家振的人除了教育局的人,还有几个镇中领导,他们听到副局长吩咐,轰然响应。
侯厚德一辈子在基层教育战线,长年窝在山沟沟里,难得踏一次教育局的门。此时与教育局领导和几位镇中头头坐在一起,浑身不自在,但是他内心又甚为高傲,当互相作介绍时,脸上表情很矜持。
“厚德老兄,今天怎么想起到城里来玩。到了城里,也不到我这里来,这就是厚德老兄的不对,见外了,是不是?”彭家振一口一个“厚德老兄”,很是亲热。
侯厚德还没有回答,朱永清抢先说道:“侯老师的儿子侯海洋今年中师毕业,他非常优秀,是茂东市三好学生。”
彭家振喔了一声,道:“茂东市三好学生,不错不错,叫什么名字,侯海洋,我有印象,听说过这个名字。厚德老兄,你的儿子是人才啊,今年毕业吧,放心,教育局一定会择优分配。”
侯厚德一辈子失意,女儿和儿子是他的希望所在,听到彭家振如此表态,压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主动端起杯子,道:“感谢彭老弟。”他见彭家振如此仁义和客气,也就没有称呼其为局长,而是老弟。
等到另一盆肥肠火锅鱼端上桌,彭家振亲自开了一瓶巴山高粱酒,对身边的人道:“巴山教育能出成绩,不靠教育局的干部,靠的是成百上千个如侯老师这样一辈子扑在教育战线上的老教师,今天机会难得,大家好好敬一敬侯老师。”
侯厚德倒有些受宠若惊,道:“各位领导,彭老弟,你们客气了,我不会喝酒。”
一个高大的黑脸汉子最先站起来,他端起杯子,道:“我是新乡学校的刘清德,我们两人都有一个德字,侯老师,敬你,把这一杯干了。”
侯厚德看着大大的杯子,有些迟疑。黑脸汉子刘清德豪爽得紧,道:“侯老师,我先干为敬。”他仰头把酒喝了,把杯子晃了晃。
在平时,侯厚德会婉拒这杯酒,此时儿子在别人的屋檐下,他只能低头。
在教育局诸人的轮番敬酒之下,侯厚德以及朱永清都喝醉了。侯海洋毕竟还是学生,给桌上长辈和领导敬了一圈酒,就算完成任务,酒席散后虽然脑袋也晕乎乎的,但没醉。
朱永清经常喝酒,酒量好,尽管喝了很多,行动仍然正常。
侯厚德很少如此大杯喝酒,脚步踉跄,站立不稳。他竭力保持着内心的一丝清醒,与彭家振告别以后,坚持将朱永清送到校门口。他的话比平常多了几倍,紧握着朱永清的手,道:“永清,当老师的这一辈子不成器,唯一的希望就在儿子身上,你得帮忙。我一辈子不求人,今天算我求你了。”
侯海洋听了父亲的话感觉颇为尴尬,自尊心似乎也被刺伤。
朱永清打了个酒饱嗝,道:“侯老师,今天机遇好,遇到了彭局长,没有想到你们还有这一层关系。彭局长以副局长身份主持教育局工作,他答应的事情,百分之一百的稳当。”他再打了一个酒饱嗝,道:“侯老师,到我家去耍一会儿,这鬼天气真鸡巴热。”他平时说话文质彬彬,喝酒以后,随口就带出粗话。
侯厚德头摇得如拨浪鼓,道:“客走主人安,我走了,不打扰永清。”等到朱永清进了小楼,他脸色苍白地扶着侯海洋的肩头,道:“海洋,我醉了,赶快找一个旅馆。”
“爸,到我寝室休息。”
“喝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别让你的同学看见。快点,找个近点的旅馆。”
侯海洋将父亲带到了距离学校最近的旅馆,侯厚德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好几次,胃里的呕吐物都涌到嘴边,又被他强行吞了回去。
等到侯海洋办完手续,他才艰难地道:“我要吐,厕所。”
侯海洋将父亲扶向厕所。侯厚德看见一个拙劣的“男”字,如看到救星一般,冲进厕所,对着蹲坑一阵猛吐,吐得眼泪鼻涕在脸上纵横交错,一根鼻涕悬在半空,久久不落下。过了好一会儿,他扶着墙站了起来,说了句:“我出洋相了,等会儿,你把厕所打扫了。”
“你先睡觉,我等会儿打扫。”
侯厚德胡乱抹了抹眼鼻,叮嘱道:“你要拿水冲厕所,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好,好,你先回房间,我晓得。”
“海洋啊,以前我错怪了彭家振,他是有缺点,这十来年,进步很大。”到了房间,侯厚德坐在床边,喃喃自语道,“难道是我以前看错了彭家振?从今天的表现看,他为人还是不错。”
听了父亲的话,侯海洋突然感到有一丝不安,为什么不安,他一下子说不清楚。
8月,巴山师范93级应届毕业生终于拿到了期盼已久的分配方案。看到这个分配方案,有人欢喜,有人忧愁。侯海洋属于极度失望的那一类人,得知被分到偏僻的新乡镇,他当场傻掉,半天没有回过神。
巴山师范的分配原则是“哪里来回哪里去”。特别优秀的师范毕业生经过师范校推荐,可以进入县城的小学甚至进入党政机关。最后一种情况是凤毛麟角,按照巴山土俗说法,只有祖坟冒烟才有这样的好运气。侯海洋家在巴山柳河镇,一般情况下,他应该分回柳河镇,然后由柳河镇教办依据小学情况,分到需要的小学。
在这学期,他被评为“茂东市三好学生”,算得上德智体皆优的毕业生,师范校曾经向县教育局和城区小学校推荐了他,这让他对留在县城生出了很多希望。谁知在最后时刻,市级三好学生的牌子一钱不值,不仅没有让他如愿留在县城,甚至没能让他分到柳河,而是直接分到了巴山最偏僻的新乡镇。
据气象数据记载,1993年8月格外闷热,温度达到同期最高历史水平。在侯海洋的记忆中,那一年夏天乌云密布。
侯海洋整个人处于失神状态,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独自回到住了三年的寝室。人去寝室空,稻草、残书、碗筷、破衣,胡乱摆在室内,一片狼藉。
往日的朋友连同欢声笑语都随着毕业分配而成过眼烟云。他坐在没有棉絮的床上,一根接一根抽烟。
在悲伤之时他其实并不想抽烟,可是不抽烟不喝酒就无法表达悲伤,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半包烟,狠命抽。
从小,侯海洋就知道父亲的梦想是将民办教师身份转变成公办教师的身份,吃上公家饭是他最大的人生理想。对侯海洋来说,吃上公家饭只是人生梦想的第一步,他心中还揣着更大的梦想,不仅要吃上公家饭,而且还要在县城生活,成为堂堂正正的县城人。甚至还要走出县城,和姐姐一样见识更加多姿多彩的世界。在中师三年,无论是学习还是社会活动,他都力争上游,成为93级唯一的市级三好学生。眼看着梦想实现,不料飞来横祸,市级三好学生居然分到了最偏僻的新乡镇。
三年努力成空,让他心如死灰。
付红兵本已离开学校,他神经兮兮地回学校怀旧,先到操场站了一会儿,又在空无一人的教室坐了一会儿,然后才回到寝室。看到抽烟的侯海洋,他惊奇地道:“蛮子,我找了你半天,还以为你走了。”
侯海洋抬起手,将烟头弹到墙上。烟头撞到墙,又落到地面,引燃了角落的稻草。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燃烧的稻草,无动于衷,付红兵赶紧上前,将稻草火跺灭。
“给我一支。”付红兵了解侯海洋的性格,没有劝他,要了一支烟,两人坐在床边抽着。
袅袅轻烟,在空中升起,又被暗风吹散。
抽完最后一支烟,侯海洋似乎回过神来,道:“我回家了。”
付红兵道:“蛮子,到我那里住两天,我约几个同学。”
“没有心情,算了。”侯海洋拒绝了付红兵的挽留,坚决要回柳河镇二道拐。
出门的孩子受了伤,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家,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两人一路步行来到巴山县客车站。
车站格外混乱,出租车、货运长安车、人力三轮车、电动车及人流聚集在此,拥挤得让人烦躁,大家说话都脸红脖子粗。
车站一楼是候车室,二楼是舞厅,三楼是旅店。二楼的舞厅在县城很有名,吸引不少青春少年和寂寞中年。一楼候车室里有一个录像室,白天黑夜不停地放录像,在白天放热闹港片,晚上总是偷偷放些三级片。侯海洋走进汽车站时,录像室传来震耳的枪声。以前,这种枪战片总是能让他热血沸腾,此时他对这些港片没有半点兴趣。
售票窗台前挂着“宁慢三分,不抢一秒”的标语,附近只有稀稀拉拉几个顾客。侯海洋没能买到坐票,只买到一张没有座位号的站票。拿着站票,侯海洋对付红兵道:“这一趟班车挤得很,我要早点上车,否则要被挤死。你别送了,放心,就算伤心透顶,日子也要过下去。”又自嘲道:“以后我就挤着客车进城来看你,到时还认不认农村哥们儿?”
付红兵接连摇头,骂道:“妈的,学校还说要按成绩分配,你的成绩在我们班上绝对是第一名,结果分到新乡,吕明成绩排前五,分回铁坪,这是全县最差的两个地儿!他妈的,还说什么按成绩分配!”他分到城郊小学,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算心满意足。
侯海洋满腹烦恼和苦闷,很想找人倾诉,道:“前脚从学校门出来,马上就感受到这个社会的虚伪。如果在学校里面,还真以为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爸是个理想主义者,总觉得教书教得好,看不起人,所以现在还是民办教师。”
他发起牢骚,将父亲的事都扯了出来。
聊了一会儿,付红兵因为没有票,进不了站内,道:“时间差不多了,送佛送到西天,送客人就要送到站内,听说你知道一条可进站的便道。”侯海洋道:“我带你走快捷方式。”他长期坐客车,早就将巴山县客车站这只麻雀解剖清楚,带着付红兵进了一道虚掩的木门,转了两个弯,大摇大摆进了站内。
付红兵顺利进站后,摸了摸大脑袋,问:“我在这里坐车也有十几回了,怎么不知道这个小门?”他看着站内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道:“如果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这是车站员工内部通道,没有几个人知道。等一会儿你出去时,只管大摇大摆走,没有人会问你,若是畏畏缩缩,别人反而会怀疑。”
“你是鬼胆子大,我不敢轻易走这条通道,夜路走多了要撞鬼,如果被抓住了咋办?”
“一般情况下不会被抓住,即使被抓住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两人站在客车边上聊了一会儿分配的事,眼见着越来越多的人拿着票上车,侯海洋对付红兵道:“我上车了,再不上车,连站的位置也没有了。”
付红兵对侯海洋的遭遇深表同情,他是才参加工作的菜鸟,同样处于被人摆布的状态,除了同情,再也拿不出任何办法。他站在车外大声道:“隔几天,我和沙军、陆红到二道拐来玩,你别到处跑,到时候找不到你。”
侯海洋站在车门处,回过身,挥了挥手,故作轻松地道:“你们早些来,我带你们到柳河游泳。”
侯海洋站在车门处还准备说些什么,远处又过来两条粗壮汉子,看样子是要坐这一趟车,他赶紧对付红兵道:“我上车了,记得早点到二道拐。”一米八二的付红兵站在人群中,又瘦又高,不由自主地让人联想到四大恶人之穷凶极恶云中鹤,他不断招手,张大嘴巴道:“到时,吕明也有可能要来。”
候海洋登上车回头:“一定要来,我等你们。”
上了车,侯海洋迅速抢占了车尾最里面的位置。
侯海洋家住在巴山县柳河镇。柳河镇到县城每天有两个班次的客车,上午八点和下午三点,客车班次少,害得每辆客车都如放三级片的录像室一般,人满为患,臭汗飞扬。如果没有买到坐票,站在车尾最有利,这是侯海洋多次挤车的心得。
他在车尾抢占了最有利的地形,在前面站着两位浑身散发着腥臭味的汉子。两个汉子都是杀猪匠,壮实得紧,腰间鼓鼓的也不知玩意儿。他们毫不顾忌地谈着养猪、选猪和杀猪的经验,带荤的语句和口水朝着侯海洋扑面而来。
侯海洋站在车尾,沉入自己的忧伤之中,没有理会杀猪匠的特殊臭味。除了留在县城的梦破碎,他心里还有另外一个焦虑。
他考入中师时只有十五岁,是全班年龄最小的。进校时一米六,三年后,他长成了一米八的大个子,虽然脸上仍然稚嫩,体格已经完全成熟了。中师班上女孩子多,在头两年,他除了读书,其余时间全部泡在篮球场上。临近毕业,他的性意识突然间从混沌状态中苏醒过来,越看越觉得班上的女生漂亮起来,比如以前很不起眼的吕明出落得水灵灵的,很是耐看。每逢上课,他的眼光总是不经意地朝吕明的方向扫去。凭直觉,他觉得吕明也对自己有点意思。这一次,吕明分在巴山县铁坪镇,与新乡镇一南一北。爱情还没有开始,大家就毕业了,这让阳光灿烂的小伙子心里满是忧伤和愤怒。
客车开动以后,两个壮汉如铁塔一般站在尾部,不让其他人挤进来。出城以后,沿途不断上人,核定满员只能装二十个人的中巴客车,已经装了五六十人,如沙丁鱼罐头一般挤得密不透风。售票员仍然觉得不够满,他将脑袋从窗口伸出去,声嘶力竭地喊:“柳河,柳河。”
车行半个小时,仍然有人上车,车头的人如加密型沙丁鱼,挤得水深火热,车尾的人相较起来就如闲庭信步。
售票员被挤得贴在了车门,伸长脖子不断朝里瞅,大声道:“往后走,里面还空得很。”吼了几声,见没有动静,他踏起脚,看见了车尾的两个杀猪匠和一个背书包的年轻人,他知道这两人是这一带喜欢打架的蛮子,不敢造次,另一个年轻人只有十七八岁,显然是学生。
俗话说,半夜捡桃子选着软的捏,售票员朝侯海洋吼道:“背书包的,朝里面挤点。”
车尾几个人,只有侯海洋背着书包,他听到招呼,看了两个壮汉一眼,没有理睬售票员,继续低头想心事。
售票员吼了几声,见公路上仍然有几人没能上车,气急败坏地骂道:“背书包的,狗日的,耳朵聋了还是用来扇蚊子,退几步要死人?”得知分配方案以后,侯海洋憋了一肚子恶气,此时在售票员的恶语中爆发了,他仰着脖子,瞪着眼,道:“你才是狗日的,长眼睛没有,里面还挤得下不?”他平时为人处世挺有礼貌,但是礼貌不等于怯懦,读中师时,有一次街上的混混到学校来调戏女生,第一个提着板凳冲出去的就是他。此时他极度郁闷,售票员的粗话激出他的野性。
售票员没有想到读书娃居然还骂人,恶狠狠地骂道:“你妈卖屁股,啷个走不动,里面这么空。你小子装怪,再不走,下车弄死你娃!”
侯海洋不服软,手指着售票员,道:“下车不弄我,你是龟儿子!”茂东市是沿江的山城,自古就是军事上的必争之地,这里的人性格强蛮,男人吵架的结果必然是一场打斗。
两人对骂几句,火药味十足,都有了揍对方的念头,无奈车上挤了太多人,他们只能隔着人群互相瞪眼。
听到有人吵架,两个壮汉喜笑颜开,漫长而拥挤的旅途,听人吵架不失为一种乐趣。一个汉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吵架的侯海洋,突然道:“你是不是叫侯海洋?”
侯海洋并不认识这个壮汉子,下意识地点了点头。那汉子笑了起来:“我是你爸的学生,你出生的时候,我还送过鸡蛋。一转眼,你这个小屁眼虫长这么大了,你爸现在还洗冷水澡吗?”
侯海洋与售票员对骂两句,这才答道:“我爸每天都到柳河里面洗澡。”
粗汉一边说一边摇头,道:“你这娃儿长得像你爸,秀气得很,脾气比你爸要火爆,若是你爸当年有你这个脾气,早就不当民办教师了。你爸是好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售票员又骂了几句,侯海洋觉得吵架像个娘们,便住了嘴,对着售票员竖了个中指。
客车摇摇摆摆,开了一个多小时,到了二道拐。粗汉子从地上的背篓里摸出一块肉,道:“侯海洋,这块肉给你爸提回去,喊你爸到我家里来耍,我叫高土匪,你爸知道我。”
提着肉,侯海洋挤到车门处。
售票员脾气火爆,道:“你不要走,刚才还嘴硬。”说完,提起拳头就砸下来。
侯海洋读中师时,一天有三四个小时泡在篮球场,虽然只有十八岁,身体却发育得好,长得高大且有一身蛮力。他抓住售票员的手腕,用力一拖,将售票员拉下车。
分到新乡镇,侯海洋知道肯定是被人整了,可是他连谁在整自己都说不准确,有冤无处报,满肚子邪火无处发泄。此时遇到愣头青售票员,也就发了狂性。
愣头青售票员之所以脾气暴躁,也是有原因的,他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想去当兵。他父亲买这辆客车,最缺人手,让儿子当售票员。早上,两人为了是否当兵又吵了起来,愣头青售票员肚子里同样是鬼火直冒。
两人都是年轻蛮子,肚子里都积有一堆火气,在公路边打了起来,拳来脚去,难解难分。侯海洋相貌略有稚气,打起架来却有拼命三郎的劲头,接连两拳打在年轻售票员鼻子上。售票员鼻血狂涌,他抹了抹鼻子,又扑了上去。
司机见儿子吃亏,提着扳手从驾驶室跳出来。刚绕到车门处,车内跳出两条壮汉,手里握着杀猪刀。一条汉子瞪着眼道:“你龟儿子爬远点,把板手放下,老子的刀专吃肉。”
司机嘴硬,道:“关你屁事。”
高土匪提着刀,道:“这是我兄弟,要么让他们单挑,我们在旁边看,要么我们一起上。”
驾驶员认出来人是远近闻名的猪霸高土匪,看着明晃晃的杀猪刀,他胆怯了,向着儿子吼道:“别打了,回去卖票。”
在车上,高土匪指着售票员道:“今天是你娃先动手,打一架就算屎了,若是找我兄弟麻烦,以后就别在这条线跑了。”
售票员嘴巴被打破了,鼻子也在不停流血,他没有想到学生娃打架还这么厉害。吃了亏,只得自认倒霉。
可怜天下父母心
一辆皮卡车停在侯海洋面前,灰尘铺天盖地直扑侯海洋以及他手上提着的猪肉。
皮卡车上跳下来一个年轻女子,穿着件发白的牛仔裤,灰色衬衣的腰身收得极窄,普普通通的装扮显示出了性感效果。她看了看侯海洋的书包,说:“同学,请问你个事。”
尽管侯海洋心情灰暗得紧,可是看到这个年轻女子,仍然觉得眼前一亮,停下脚步,道:“请问什么事?”
年轻女子用纤纤玉手指了指前面的岔路,道:“柳河镇政府是走哪条道?”
侯海洋道:“左边,直走,客车要走二十分钟。”
从车上又下来一个胖子,他用手扇了扇空中的灰尘,道:“李总,早点回去,晚上还要给老大饯行。”
李晶道:“这条公路是省道,烂成这个样子,今年肯定要扩建,我们沿着公路走一走,熟悉地形,到时心中才有数。”
胖子撇了撇嘴巴,道:“现在八字才半撇,等到最后拍板,我们再来详查。”
李晶用撒娇的口吻道:“吴经理,既来之则安之,看完回去。”作为岭西省沙州道路工程公司副总,她的资历很浅,对吴兴彬这类老经理,很是客气。
吴兴彬到底是下级,见领导如此说话,也就无话可说。
侯海洋提着猪肉在旁边听了几句,忍不住插话道:“这条公路要修吗?”他心里嘀嘀咕咕道:“这个女子也就是二十来岁,是什么老总,多半是冒牌货。”
李晶一边上车,一边道:“这是省道,迟早要修。”在抬腿上车时,腰间曲线更是显露无遗。
皮卡车开走,又扬起满天灰尘。侯海洋赶紧走上蜿蜒小路。走在半坡上,遥望西边,皮卡车所过之处,扬起一条滚滚灰尘。等灰尘散去以后,在阳光照射下,公路上蒸发出来的大量水汽不断升腾,从半坡处看去,公路就如亮光闪闪的小河。
巴山县柳河镇二道拐村村小位于坡上。父亲侯厚德是二道拐小学民办教师,母亲杜小花怀着侯海洋时,一家人搬进二道拐村小,从此定居于此,至今已有十八年。
围墙外是数百棵李子树,如一圈厚厚的绿色腰带将学校包围。李子树下长着杂草,草中有许多小虫,一群土鸡在李子树下闲逛,脚爪在地上刨了不少小坑。在李子树中间有一段青石梯,青石梯被无数的脚板磨得干净光洁,这些脚板大部分是小小的脚板,前些年还有许多是不穿鞋的肉脚掌。
侯海洋小时候最喜欢在一棵歪脖子李子树下小便。歪脖子李子树经常意外得到新鲜肥料,最初因为太新鲜而不太适应,等到适应以后,便用丰硕的果实来回报侯海洋,果实特别甜,甜中带着微酸,有着浓郁的果味。
沿着青石梯走上去,推开铁门,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色跃然人眼。小院右下侧角落里有三间平房,侯厚德夫妇住在中间,两旁分别是侯正丽和侯海洋的住房。右上侧角落则是菜地、厨房和猪圈。左侧是一排教室。大门正对面有一间大平房,作为老师的办公室。办公室前是一个平台,平台上有旗杆和国旗。
母亲杜小花在墙角的菜园子忙碌着,父亲侯厚德拿着粉笔在斑驳的通知栏上写着什么,猪圈里传来哼哧哼哧的猪叫声。
“二娃,你分到哪里?”母亲杜小花最先看见娃儿,赶紧丢掉粪桶,走了过来。
侯海洋眼中有些怨气,看了父亲一眼,没有马上回答母亲的询问。侯厚德喜读古书,做事讲究风度,扶了扶缠着灰白胶布的眼镜,又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这才放下粉笔,拍了拍手掌,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我分到新乡镇,全班只有我一人分到新乡。”侯海洋沮丧地道,“今天我遇到两个人,他们说,门前巴山到秋池的公路就要重新修,早知这样,我还不如分到柳河镇。”
侯厚德听到“新乡镇”三个字,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说好把你分到东城小学,怎么会到新乡?”他头上沾了些粉笔灰,星星点点,让原本花白的头发更显斑驳。
新乡镇是巴山县最穷最远的一个镇,客车从县城出发到新乡,至少要两个半小时。从这个角度说,师范毕业后分到新乡工作,是最糟糕的发配。若侯海洋本身是新乡镇户口,按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原则,他无话可说。可是,他的户口在柳河,还是市级三好生,却被分到新乡,这让侯海洋欲哭无泪。
“爸,彭家振是你的同事,怎么还把我分到新乡?”侯海洋话语中很有些情绪。
侯厚德把老花镜取下来,小心翼翼放回边角被磨损的盒子。他有些失神,喃喃地道:“当初,在吃饭时遇到彭家振,我就感觉不妙。彭家振才从学校毕业时,就在柳河小学,学校组织教师听他的公开课,然后请大家谈意见,我当着很多人的面说了几句实话。这人心胸狭窄,从此记恨上我。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他还没有忘记。”
杜小花开始抹起了眼泪,道:“那次公开课,别人都说好话,就你一个人提好多梭镖意见,把彭家振弄得下不了台。那时他正追求柴老师,公开课后,柴老师就不和彭家振好,难怪别人要记恨你。”
侯厚德争辩道:“我说的是实话,彭家振讲课不用普通话,板书写得像狗爬,读了四五个错别字,他是语文老师,我不指出来,难道让他误人子弟?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我不能不讲真话。还有,才毕业就谈恋爱,他没有一点进取心。”他不等杜小花说话,接着又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二娃分到新乡,我们也没有搞清楚,说不定和彭家振没有任何关系,是我错怪了他。没有任何根据就责怪彭家振,不是正人君子所为,我们别把事情扯到彭家振身上。”
杜小花气得捶胸跺足,道:“你这人髙傲了一辈子,当了一辈子正人君子,说彭家振这不行那不行,不行的人怎么当了教育局长?你这行的人怎么还是民办教师?还有,你行得很,怎么不能让儿子分配到好点的地方?我儿成绩这么好,本来可以读大学的。”
“我儿成绩这么好,本来可以读大学的。”这三年来,每次杜小花生气时,她都会念着这句带着祥林嫂味道的话。
侯海洋并不愿意母亲多提这个话题,不耐烦地道:“妈,你总拿这来说事。”母亲每次提起考大学之事,他就会被刺激一次。
侯厚德最怕听到老婆说这句话,仰着头道:“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我不能为了五斗米折腰。”他看着儿子,又道:“你是男子汉,遇到点挫折不要紧。”
侯正丽从院外回来,得知弟弟被分到新乡,脱口就埋怨道:“爸,你去找朱永清,也不提点东西,现在办事都讲究送礼,没有礼,办不成事。”
侯厚德道:“朱永清是我的学生,给他送礼,他能收吗?再说,我侯厚德是教书育人的老师,正人先正己,怎么能送礼?分到新乡就新乡,总是正式教师。”他背着手,佝偻着腰,慢慢地朝着通知栏走去。走到通知栏处,又回过头来,道:“正丽,你读大学不好好学习,学会了这些庸俗的关系学。”
侯正丽气得跺脚,道:“爸,现在是什么时代,你还抱着廉者不吃嗟来之食这一套,吃的亏还不够。”
侯厚德回转身,神情怆然,道:“大妹,我们侯家是书香门第,曾祖的爷爷是前清进士,为人处世讲究浩然正气。你爸虽然不肖,可是作为侯家子孙,不会给祖宗丢脸。我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事去求人,只是为了二娃才去找了朱永清。”说到这里,他表情颇为复杂,竭力想平静下来,胸中翻腾得紧,道:“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你和二娃以后要凭真本事吃饭,别去求人,别做丢人现眼之事。”他是民办教师,在二道拐村小当了十来年负责人,书教得好,字写得好,工作认真。提起他,远近乡亲都举大拇指,可是,当年全乡二十三名代课老师,有一半陆续转正,他得了一大叠奖状,却始终没转正。
这些话把侯正丽耳朵磨起了茧子。读高中时,她尚相信这些话,读了大学以后,所见所闻,已经将父亲的理论击得支离破碎。她闷头回到屋里,胡乱地拨弄吉他琴弦。
杜小花跟着女儿进了屋,道:“大妹,别听你爸的,在社会上就要油滑一些,老实人一辈子吃亏。”
“我爸就是太古板,弟弟千万别像他。”
“你爸是近五十岁的人,性子是转不了的,你和弟弟要学你爸的优点,认真做事,可是别太清高。”
在柳河镇,侯正丽和侯海洋从小都是全班第一名,从来没有考过第二名。侯正丽以全镇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巴山县一中,顺利考上北京的7所重点大学。她考上重点大学时,侯海洋刚进入初三。那一年,侯海洋的爷爷得了尿毒症,为了给父亲治病,侯厚德花光了家里积蓄,还借了一屁股债。侯正丽见家里条件实在艰苦,不愿意到北京去读大学。
侯厚德闻言狠狠地给了侯正丽一个耳光,道:“你考上北京的大学,这是祖上积德,我们家就算砸锅卖铁,也都要送你去北京,否则,我侯厚德对不起列祖列宗。”
侯海洋在初中毕业时,家里为爷爷治病,债台高筑,家庭经济已经崩溃。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侯海洋为了减轻家庭负担,毅然选择报考中师。中师不用交学费而且学校还有补助,三年毕业就能成为正式老师,这是一条很多农村孩子都羡慕的道路。不过,对于侯海洋来说,考中师实在是迫不得已,他的理想远大,绝对不仅仅是当小学教师。农村孩子拿到中师录取通知书,一般情况下都会开欢喜大会,唯独他拿到中师录取通知书,躲到屋里闷坐了一天。在这一年里,侯海洋上了中师,侯海洋的爷爷没有熬到这一年春节。
侯正丽对于弟弟考中师一事怀着巨大的愧疚,她总认为是自己拖累了弟弟,可是让她放弃大学却又做不到。此时得知弟弟分到偏远的新乡镇,她又悲又愤。
杜小花站在门口与女儿说了几句,叹息一声,到厨房拿过儿子手里的肉,对傻坐在屋里的儿子道:“你哪里有钱买肉?”
听说是高土匪送的,她说了句:“高土匪也是在这个院子读的书,最调皮捣蛋。现在怪了,读书时的调皮学生和老师倒有感情,成绩好的学生反倒很少回来。”
夏天气温高,肉已经稍有异味,杜小花赶紧拿到厨房,捅燃了柴火,随着秸秆在火中的爆炸声,锅里的水开始冒起热气。
在厨房忙碌的杜小花扭头看了一眼院子,丈夫仍然拿着尺子,挺着背,一笔一画地写着墙报。墙报是开学才用,自从儿子到县城等分配情况,丈夫就莫名其妙地拿着尺子和粉笔开始认真写墙报。杜小花深深地叹息一声,眼睛有了浓重的雾气。
侯海洋沮丧地来到大姐侯正丽的房间,低着头,双手使劲扭着。
侯正丽隐藏了心里的悲愤和怒火,道:“你是我们家的男子汉,别哭丧着脸。”
侯海洋道:“我是欲哭无泪,没有想到会到新乡。这些当官的真卑鄙,口口声声说要以德智体来决定分配,实质上,实质上是一肚子男盗女娼。”
市级三好学生被分到新乡镇,这让十八岁的侯海洋抓破脑袋也想不透其中的原因,他隐约地认为此事的转折点就在彭家振身上,可是这种推测只是感觉,没有任何依据。
侯正丽听完弟弟的叙述,肯定地道:“绝对是彭家振搞的鬼,他在报复爸,除了这个推测,我想不出其他的合理理由。”
“我太倒霉,爸从来都不肯求人,在我印象中,他是第一次走后门,还是这结果。”
“别怪爸,他就是民办老师,是最底层的老师,我们要想混好,只有靠自己。”侯正丽又鼓励道,“二娃,你年龄还小,在学校上课的同时,必须继续读书。你可以想办法读电大,两年过后就可以拿到大专文凭,那时你才十九岁,比我拿到大学文凭时的年龄还要小。”
侯海洋苦笑道:“电大文凭也算是大学文凭吗?我想过真正的大学生活。”
“大学生活和中专生活差不多,只是名声好听一些,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不一样,比如说吧,你读大学学的是吉他,我读中专学会了吹口琴。你的同学来自各个省,我的同学都是本地人。”
侯正丽安慰道:“难道吉他和口琴还有高雅和低俗之分,都是乐器。”看着英俊的弟弟充满了痛苦,她暗自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出人头地,帮助弟弟走出县城。”
聊了一会儿,侯海洋心里的愁苦似乎淡了,道:“不想这些事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不会被尿憋死。”
侯正丽为了分散弟弟的注意力,提议道:“前几天下暴雨,田里的鱼被冲了不少下来,我们再去碰一碰运气。”
二道拐村小以前是一座香火还不错的小庙,在“破四旧”时,小庙被推倒,原地修了村小。村小远离城镇,背靠着一座近八百米高的巴山,一条发源于巴山的小河绕过了村小,河水清洌见底,夏天,侯海洋几乎天天泡在这条小河里。
侯海洋拿了毛巾出门,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妈,我去游泳。”
侯正丽道:“我也去。”
杜小花站在厨房门口,对侯正丽道:“大妹,女孩子家的,别跟着弟弟野。”
侯正丽道:“昨天钓了一条白鲢,今天我还要去碰碰运气。”她在院子角落挖了几条蚯蚓,提着渔竿,和弟弟一起出了院子。
两个孩子离开小院子,在宣传栏专心写字的侯厚德停了下来。他走到院门口,将绑着胶带的眼镜取下来,用布擦,他手抖得厉害,只有将眼镜用手捏住,免得摔在地上。
杜小花用手在围腰上擦了擦,走到门口,和老伴并排站着,看着一对儿女朝河边走去。“二娃成绩这样好,没有读成大学,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事不怪我们,当时爸在住院,家里确实没有钱,若是二娃也读大学,我们咋子办?”
“我觉得对不起二娃,如果二娃笨一些,也就无所谓,可是二娃比大妹还聪明。”
“听大妹说,现在可以读广播电视大学,读出来也拿大学文凭。”“老太婆,我明天到城里跑一趟,老蒋在广播电视大学工作,我去找找他,给二娃报个名。”侯厚德积了一些钱,准备给老伴做手术,想到儿子的前途,下决心先拿点钱给儿子报名读电大。
杜小花平时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分来用,为了两个娃儿的事,她用钱从来没有吝啬过,道:“我这几天没有前一阵子痛了,手术能不能缓一缓?”侯厚德断然道:“书要读,手术也要做。没有钱,我想办法。”姐弟俩来到小河边。侯海洋没有急于下水,陪着姐姐来到上游的一处竹林下,再问:“姐,大学和中专有什么本质的不同?”
“大学更注重自己的学习能力,师傅领进门,修行靠自己,学同一个专业的人,有的人大学毕业就有成果,当了专家,有的人基本上混了四年,什么都没有学到。”侯正丽麻利地将鱼钩甩到河中间,答道。
侯海洋盯着河里的浮子,将一根壮实的青草一口一口咬断:“姐,读中专最没有意思,论动手能力不如技工校,论理论知识不如大学,我读了三年中师,除了会说几句普通话,写几个粉笔字,画几笔简笔画,什么都不会。”
“别灰心,事在人为。”侯正丽挖空心思想着如何安慰弟弟,可是作为天之骄子的她,从内心深处也看不起中师毕业生。
侯海洋将青草咬断,突然说了句粗话:“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怕个锤子!”锤子是巴山县的土语,指的是男性生殖器官,怕个锤子意思就是不怕。说完这句粗话,他对姐姐道:“你帮我拿衣服,我下水了。”侯正丽在岸上跺脚,道:“二娃,你在水里扑腾,我还怎么钓鱼,到下面去游。”
侯海洋如泥鳅一样滑进水里,深吸了一口气,潜在水下,顺着水流的方向游了过去。侯海洋水性极佳,在柳河镇远近闻名。他出生之时,侯厚德按辈份给儿子取名为侯正义,杜小花拿着儿子的生辰八字找算命先生看了,算命先生第一句话是:“这个娃儿八字好,富贵命,一辈子走得顺。”第二句话是:“就是这个娃儿五行缺水,名字要好好取,否则二十岁就要遇到坡坡坎坎。”第三句话是:“名字取好了,这个娃儿要鲤鱼跃龙门,遇水化为龙。”杜小花将算命先生的话信到骨子里,回家后坚持要用算命先生起的名字,侯正义变成了侯海洋。
五行缺水的侯海洋从小在河里泡着,有一身浪里白条的本领。他在水里憋气,对着自己发狠:“我一定要憋住,活人不能被尿悠死。”不知憋了多久,他在水里已经有些憋不住了,但仍然坚持着,发着狠:“我还要憋,还要憋。”
从水里冒出头时,他已经潜游到回水湾,冒出水面,大口喘着粗气。回头望,大姐侯正丽身着白色长裙,在竹林下专注地钓鱼,清秀宛如古墓派的小龙女,只是她长期在户外活动,比小龙女更加健康。
下午六点多,侯海洋才从水里爬起来。他皮肤黝黑,身材匀称,腹部有八块线条分明的腹肌,浑身透着用不完的劲。在水里折腾了一个多小时,他的心情好了起来,喊道:“姐,有搞头没有?”
侯正丽喜滋滋地道:“一条白鲢,两斤多,还有一条尖头鱼。”
尖头鱼是巴山小河的特产,鱼肉细腻,鱼刺少,是上等河鲜。这种鱼在河里不多见,侯家虽住在河边,一年也吃不到几回。
为了煮尖头鱼,侯正丽在河边掐了一把鱼香草,往回走时,道:
“我带回来些英语书和磁带,从明天开始,你天天听磁带。”
侯海洋用自暴自弃的口吻道:“我在新乡小学教数学,读英语有什么用?”
侯正丽郑重地道:“现在是知识爆炸的年代,对英语人才需求量很大,学好了英语,不愁没有饭碗。知识改变命运,你必须得不断学习,否则只能一辈子待在小山村,就像爸爸妈妈一样,你愿意吗?”
“不愿意。”
“既然不愿意,明天就开始学英语,距离开学没有多少时间了,得抓紧。”
回到家时,杜小花和侯厚德在院角给菜浇水。见女儿和儿子回家,杜小花放下锄头,端着豇豆朝厨房走。侯厚德放下水桶,直起腰,看着一对儿女,欣慰,又心酸。
杜小花站在门口理豇豆,唠叨着:“二娃,别喝冷水,屋里有薄荷水。”
侯海洋没有理睬母亲的招呼,从井里提了一桶水,仰头痛痛快快喝了一大口,抹了嘴,道:“妈,我都闻到肉香了,是炖肉?有炒肉丝没有?”
“吃炒肉要上火,多吃炖的,少吃炒肉,才不会上火。”杜小花将她的炖菜理论说了一遍,又道,“听说城里人都用上了冰箱,我们没有冰箱,这么大一块肉,只有一起炖。”她抬起头,幻想着有冰箱的日子:“如果有冰箱,可以把这块肉放在冰箱里,想吃肉就切一块,多好。”
侯海洋道:“老妈,冰箱不是梦想,我以后给你买冰箱。”转念一想,自己分到新乡学校,工资多半不高,买冰箱就如做梦一般。
杜小花明知儿子说大话,仍然心情舒畅:“二娃,有这份心就够了,你工作以后多存些钱,第一个任务就是读电大,拿一张大学文凭,然后想办法调到初中部。我相信,我们家的二娃一定能成为优秀的中学老师。”
对于杜小花来说,儿子能成为公办初中教师,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可是对于侯海洋来说,当初中教师并不是他的梦想。对于十八岁的青年来说,未来是一团迷雾,神秘而美好,太具体的目标反而失去了梦想的魅力。
夏天,餐桌摆在院子里。桌上放着一个土盆子,土盆子里装着干豇豆炖大块肉,发出诱人的香味。干豇豆炖大块肉是侯家几十年不变的吃法,豇豆是院子里种的,摘下后在太阳下暴晒,失去水分的豇豆就变成了干豇豆,用来炖肉味道极香。大块肉则是不经过切割的整块肉,直接丢在铁锅里,与干豇豆一起用小火慢慢炖煮。肉粑软到能用筷子轻松夹烂,再用熟油辣椒碎末作调料。对于侯家人来说,这道菜是无上美味。
开饭时,太阳渐次落山,夕阳下的山村带着一丝薄薄的雾气。四个人摆摆龙门阵,谈一谈学习心得,如果不是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强烈吸引着侯海洋,这种生活其实就是世外桃源。
侯海洋在小河里游了一下午,饿得前胸贴着后背,加上中师食堂油7欠严重不足,让他对杜氏干豇豆炖大块肉充满着饥渴。侯家家规极严,一家之长没有说“开始吃饭”,家人是不能动筷子的。侯海洋喉味早就伸出手来,盼着一本正经的父亲早日下发动员令。当侯厚德拿出筷子,说道:“开始吃饭。”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夹起早已瞄准的一坨半肥半瘦的肉。
侯厚德吃得很慢,他用筷子很专注,就如在用粉笔写字一般。此时,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到县城去一趟,找当年的同事询问读广播电视大学的事,更关键的是儿子在新乡镇的二次分配问题。
中师生到了镇里,可以到村小,也可以到中心校,相比之下,中心校各方面条件好得多,若是到了村小,则和二道拐小学没有差别,甚至还不如二道拐。
侯厚德想找的这位同事当年也是民办教师,水平实在不怎么样,此时自己仍然是民办教师,对方已经在县城当了不大不小的官。依着性子,若是自己的事,他绝对不会找对方,可是为了儿子的前程,他将一张老脸抹了下来,狠狠地踩在脚下。
侯海洋年龄只有十八岁,毕竟是少年心性,他暂时将新乡小学丢在脑后,沉浸在美食带来的快感之中,完全没有想到一脸平静的父亲心里正在受着煎熬。托熟人办事,对于一般的人并不是难事,甚至易如反掌,对于一辈子清高自傲的侯厚德来说则是天大的困难事。每当想起要求人办事,总觉得冥冥之中有先祖在盯着自己的背脊梁,总觉得自己的人格尊严被踩在脚底下,总觉得被求之人的眼光就是一把钝刀子在割自己的肉。
晚餐吃完,太阳落山。暮色之中,无数的雀鸟在院子内外追逐,微风吹来,树叶发出哗哗的声音。
杜小花借着月光在水泥洗衣台上洗着几人的衣服。侯厚德走上学校二楼的小平台,然后伸出脑袋,对着楼下喊道:“大妹,去看一看电视,清楚了,你就喊停。”
侯正丽应了一声,放下吉他,来到父母的住房。
家里的一台小电视是前年买的,花了整整四百元。对于侯厚德这种家庭来说,四百元已经是一笔巨款了,他的工资就是七十来块钱,除去日常开支和固定存折,所剩就不多了。
在当时的农村,买电视的人家如沙漠之中的绿洲,极为稀少,对周围农村人家吸引力极大。侯家买电视的理由很简单,电视有教授讲课,侯正丽和侯海洋可以通过电视来学习,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想让孩子们从电视中了解外面的世界。在讨论是否买电视时,侯厚德痛心道:“我们侯家祖先很早就睁眼看世界,曾经引领着巴国潮流,如今我们这一代不肖之孙长在大山中,成了井底之蛙,我不能让儿女们变成愚昧狭隘的人。”
为了实现这两个目的,一向节俭的侯厚德狠命咬了牙齿,拿出全部积蓄,又在春节卖了一头肥猪,买回一台熊猫电视。电视买回来时,引起巨大的轰动,附近两三公里的村民都过来看。每天晚上,电视还没有摆出来,就有村民自带板凳来占位置。侯厚德为人厚道,有村民来看电视,总是笑脸相迎,不会露出拥有电视的得意劲,也没有因为多用电费而给村民冷脸。三年时间过去,村民的新鲜劲过去了,逐渐有条件稍好的村民也买了电视,露天电视场才结束了历史使命。
二道拐村小距离镇政府稍远,镇广播站的闭路电视没有安装过来,侯厚德用几根荧光灯并排起来做成土天线,效果不太好,需要经常调整天线角度。侯正丽进屋时,电视上显现出密密麻麻的雪花,她跑到门口,对着父亲道:“还是麻子点点。”戴着胶布眼镜的侯厚德拿着梯子踩在围墙上,不停地调整着天线的角度,大声问:“清楚了吗?”父女俩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将电视调到最佳效果。
电视连续剧还没有开始,侯厚德端着凉茶水来到门口,坐在院子中间歇凉。
侯海洋房间开着灯,光线从窗户和门缝里射出来,将黑暗的院子撕开了一条光明的口子。侯厚德端着茶杯,扇着蒲扇,悄悄来到门口,见侯海洋还在看书,宽慰地笑了。
在农村,为了节约电,村民用的电灯瓦数都很低,另一方面,农村电网远不如城市电网,电压低,这两个因素加起来,农村屋子总是昏暗模糊,隔远了就如鬼灯一般。侯厚德在生活上格外节约,老花镜断了腿,他舍不得换,用胶布缠了又缠。可是只要涉及儿子学习的费用,他马上变得异常慷慨,儿子和女儿房间用的都是城里人才用的日光灯,亮堂得很。
侯海洋躺在床上专心读《大学语文名篇选读》,这是姐姐从大学带回来的教材。侯厚德很小就亲自给姐弟俩讲解《三字经》,在父亲的影响下,全家人都喜欢读书,尊重书本。在大学里,如《大学语文名篇选读》等烂书,学完以后都是一丢了之。侯正丽每学期回家都将学过的课本带回家,尽管她也认为《大学语文名篇选读》是一本烂书。
在姐姐房间里见到《大学语文名篇选读》,侯海洋立刻就喜欢上这本厚厚的书。吃完晚饭他就抱着书进屋,如饥似渴地读起来。杜小花端着一盆脏衣服,在屋外喊:“侯海洋,洗碗。”侯海洋在屋里答应道:“我在看书。”听说二娃在看书,杜小花立刻不喊了,自觉自愿地接过洗碗的重任。她洗完碗,这才去洗衣服。
晚上八点,到了电视连续剧的时间,隔壁房间传来《渴望》的音乐。侯海洋想去看电视,又舍不得放下书,正在犹豫间,侯正丽来到门口,道:“二娃,《渴望》开始了。”
侯海洋仍然在看书,没有马上起身。侯正丽特别喜欢看《渴望》,她见弟弟无动于衷,又道:“《渴望》开始了,这本破书有什么好看,想看,拿到学校去看。”侯海洋找了张纸作为书签,把书合上,放在枕头边:“我在看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这篇小说是久闻大名,但是一直没有看,还不错。”
侯正丽对弟弟读书的品位嗤之以鼻,道:“《小二黑结婚》是什么年代的书,你还看得这样津津有味,太落伍了。我带了本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有一本萨特的《文字生涯》,这两本书才是好书。这个暑假你除了学英语,还要把这两本书看完,能提高你的思维能力。”
来到父母房间时,《渴望》已经演完序幕,电视中,一个女人挎着背包站在树前,看着对面的“一切剥削阶级”标语,然后出来一个中年女人。侯海洋道:“怎么还是第一集,茂东电视台太落后了,这个电视剧播放了几年,还要播,我不看。”
侯厚德对《渴望》这部电视连续剧是百看不厌,只要有频道播放这部电视连续剧,他都要一集不漏地看完,而且要求家人都要看这部连续剧。在这事上,他格外固执。听了儿子的话,他扶了扶老花镜,道:“别说话,快看。”
电视里,刘惠芬、王沪生、宋大成等人在吃四喜丸子。很快,侯海洋又被带入到情节之中,将小二黑暂时丢在一边。
看到批王沪生一段,侯厚德长叹一声,使劲拍床,道:“你们姐弟俩要多看这部电视,了解历史,了解中国现实,免得犯错误。”他提高声音,道:“小丽,你在大学里只有一个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别跟着别人掺和政治,更不要到外面去游行。这些年,不管东风还是西风,最终吃亏的都是小老百姓。那些上街游行的,打砸抢的,没有人有好结果。”侯正丽撇了撇嘴巴,道:“爸,我知道,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她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读这么多书有什么用,我们始终是被统治阶级,关键还是要行动。”
幸好侯厚德没有听见这句话,否则又会是一顿批评。
看完《渴望》,侯厚德和杜小花睡了。侯海洋没有到黑成一团的厕所方便,在菜地边上“哗哗”地尿了一泡以后,转身回寝室,见姐姐房间里还亮着灯,门开着,便走了过去。
“姐,还没睡?”
“没有,进来吧。”
侯正丽穿了一件宽松的文化衫,文化衫正面印着几个字“别惹我,正烦着”,文化衫是纯棉的,穿在身上舒服,侯正丽就将文化衫当成了睡衣。“别惹我,正烦着”这六个字虽然简单,可是代表着与乡村文化截然不同的城市文化。侯海洋是在巴山县城读中师,县城与大城市,差距就是一件有文化的文化衫。
“姐,这吉他是男生的吧?你谈恋爱了。”侯海洋回到家里,老早就盯上了这把吉他。
侯正丽捂着嘴微笑,脸微红,道:“这是我寝室好朋友的吉他,借给我的。”
“你每次捂嘴笑,就是说假话。”
被弟弟揭穿,侯正丽不恼,带着幸福的微笑:“我和他只是正常的同学关系,还没有到谈恋爱的地步。他是研究生,研究计算机的,很有才华。”
“姐肯定在谈恋爱,爸妈知道吗?”
“爸妈不知道,我们只是好朋友,最多,最多是他有点意思。”侯正丽从眉眼都透着羞涩,不过转眼间神情变得严肃,道,“二娃,你成绩比我好,又是我们家的男人,只读了一个中专,确实委屈了。你还年轻,一定要有人生规划。我提醒一句,千万不要在新乡找女朋友,在新乡找了女朋友,等于一辈子被套在乡村。”
“原先以为爸爸遇到教育局彭家振,我更有把握分到县城,没有想到分到新乡小学。”侯海洋想起此事就气闷。
侯正丽肯定地道:“此事百分之一百是坏在彭家振身上。这是天意,若不是偶遇彭家振,多半会分到东城小学,看来这是你的命中劫难。不过,坏事也可以变好事,到了新乡,你只要拼,说不定机遇就出来了。”
侯海洋咬着牙齿道:“如果没有出路,我宁愿不要工作,到广东去闯。我们初中班上不少同学没有文凭,也一样能在广东找到工作,活人难道被尿憋死!”
侯正丽鼓励道:“人生能有几回搏,要出去闯也不急于一时,先策划,再行动。”
两姐弟都是初长成,一个还在象牙塔里读书,一个中师毕业刚从象牙塔里走出来。此时他们已经感到了社会压力。
人的一生将会有很多的选择,青春期面临着最多的选择,这让初人社会的青年男女们格外迷茫。
回到房间,侯海洋闭着眼,想着要到偏僻的新乡,罕见地失眠了。由于天热,且是一家人独在一个小院,侯海洋习惯睡觉不关门。母亲杜小花走了进来,坐在蚊帐前,道:“二娃,我听到你在床上翻身,睡不着吗?你是不是心里难受?”
侯海洋躺在床上,隔着蚊帐和母亲说话:“不难受是假话,原本以为能进东城小学,谁知分到了最偏僻的新乡小学,在全班分得最差。”他忍不住抱怨道:“爸爸不到城里跑一趟,说不定我还分得好些。”
杜小花叹息一声,道:“你爸的性格你是了解的,为了自己的事,绝对不会去托人找关系。他是为了你,才把面子抹下来去求自己的学生,还大醉了一场。他已经尽心了,一个民办教师也就只有这点能耐。”侯海洋道:“我不是责怪爸,只是想不通彭家振为什么将我分到新乡小学。”
杜小花道:“你爸性子直,以前彭家振才毕业时,他得罪过彭家振。这个社会怪得很,彭家振说话有些结巴,讲课稀里糊涂,却官至局长,你爸水平比那些正式教师都要高,一辈子清贫,连站三尺讲台的资格都没有正式具备。”又宽慰道:“你也别生闷气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到底是跳出了农门,从此有了非农户口,吃上商品粮,到了学校,估计有一百多块钱,你的工资比你爸的工资还高。以后敲钟吃饭,签字拿钱,日子比我们要好得多。”
“已经取消了粮食供应,商品粮没有什么意思。”侯海洋很看不上母亲的小见识,道,“我是男人,一辈子在偏僻乡村站三尺讲台,不甘心。”粮票曾是国人生活中极为重要的票证,能吃商品粮是一种重要的身份,侯海洋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可以吃商品粮,粮油开始敞开供应,粮票成为了历史。
杜小花安慰道:“你才十八岁,黄瓜才起蒂蒂,早得很。先把广播大学的文凭拿到,机会以后多得很。还有,你在中师读了三年英语,这是你的优势,其他中师生谁会英语?”
侯海洋咕哝了一句:“学了英语没有任何用处。”
在巴山中师,没有开英语课,侯海洋在姐姐的督促之下,在全家人的支持下,坚持在中师学了三年英语,记了无数个英文单词。学了英语没有实际用处,侯海洋难免有些懈怠,这全亏了在北京读大学的姐姐侯正丽。她充分理解英语在这个国家莫名其妙的重要性,坚持让读中师的弟弟学习英语,而且她的坚持格外固执,甚至有一次检查到弟弟在敷衍时,哭着要和弟弟翻脸。
杜小花道:“我问了你姐,她说你的英语水平还算可以,坚持学下去,考个你姐说的那个级没有问题。”她让侯海洋学英语的出发点和女儿侯正丽的出发点不一样,杜小花知道镇村学校缺英语老师,儿子多一门手艺,总归是好事。侯正丽的想法则是要让侯海洋凭着英语走出大山。
侯海洋道:“是英语考四级。”
母子俩聊了一会儿,渐渐地,侯海洋心情放松,眼皮打架。
看着儿子在床上像螃蟹一样的睡姿,杜小花理了理蚊帐,这才悄悄离开房间。
早上,杜小花煮了一锅红菩稀饭。
侯厚德背着手在前面走,侯海洋手里提着些香蜡纸烛跟在后面。走了约半个小时,来到巴山脚下一处依山的幽静之地,这是侯家列祖列宗的坟地。此地偏僻,距离公路挺远,“破四旧”时,激情四射的红卫兵懒得到这个地方,侯家的坟地幸运地保存下来。
坟地最气派的一座坟是前清进士坟,此人是侯厚德曾祖的曾祖。整块的大青石垒成坟头,碑文记载着这位侯家进士祖宗曾经任过的官职,最高职位是吏部侍郎。
“我们侯家祖上前后出过一位进士、六位举人、秀才无数,是茂东最有名的诗书之家。为父不才,一辈子没有成就,重振侯家就指望着你了。”侯厚德小时候,他的爷爷和父亲就曾经站在坟头,讲过相似的一番话。一个家族崛起总是历尽千难并有着偶然性,而衰落如火烧纸,既快又彻底。侯家曾经荣耀一时,再度荣耀是所有侯家人的梦想,但几代人过去了,怀着梦想的侯家人仍然没能重新达到祖先曾经达到的高度。
“我的堂幺爸侯振华,也就是你的堂幺公,虽然是堂幺爸,那时大家都住在一个大院子,感情好得很。他在城里读了新式小学,很早就参加革命。解放岭西的时候,他就是团长了,还回来烧过香,后来听说到了南方,如果还在,至少应该是地厅一级的领导。还有,另外一支侯氏族人在沙州,解放前还有过走动,这几十年都没有联系了,估计也没有出过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侯海洋有些走神,暗想道:“侯卫东来自沙州,说不定他的祖先也出自二道拐侯家。下次见面时,问一问他的辈分,若排得起,就说明是同宗。”
侯厚德回忆着历史,语气渐渐变得沉重:“你作为男人,应该去读大学。可是,你姐成绩很好,又是如此喜欢读书,我不忍心让她只读中专。让你读中专,是爸爸对不起你。”
农村人家,女儿读大学,儿子读中专,已是远近闻名的能干人家。侯厚德自居为书香传人,律己甚严,儿子只读了中专,此事始终如一柄尖锥刺于其胸。
从墓地回来后,侯厚德在自己搭建的卫生间里洗了热水澡,回到屋里对着镜子认真梳理了头发,穿上了白衬衣和平常舍不得穿的皮凉鞋。“爸,你要到县城去?”
“嗯。”
侯正丽上下打量了爸爸的穿着,道:“爸,你这件白衬衣泛黄了,领边也有磨边。还有,现在穿衬衣都要扎在皮带里。”
侯厚德摇了摇头:“你们年轻人才把衬衣扎在皮带里。我的皮带用线缝过好几段,别人看见要笑话。”
侯正丽帮着爸爸拉了拉衣服角,白衬衣依然皱着。她有些心酸,道:“人是桩桩,全靠衣装。爸,你也应该给自己买身好衣服,别总想着我和二娃。”
侯厚德在女儿面前总能说点真心话,道:“二娃成绩好,受家里限制,没有读高中,我总觉得亏欠他。我今天跑趟县城,帮他办广播电视大学的事,更主要是看能不能将二娃留在新乡镇中心小学。”
侯正丽深知爸爸万事不求人的性格,做这样的事实违本心。她鼻子酸了酸,对父亲的一点抱怨消失干净,作为大女儿,感觉到了肩膀上沉甸甸的压力。
打扮整齐,他将儿子叫到身边,道:“二娃,你参加工作,就算是立业了。你爸没有文凭,腰杆不硬,这辈子吃够了苦头,当了一辈子民办教师。你不能走我的老路,今天我要到县城去,帮你问电大的事情。”
侯海洋吃了一惊:“爸,电大报名用不着你亲自去,我到新乡报到以后,自己去报名。”
侯厚德郑重地摇了摇头,道:“我在广播电视大学找熟人,找熟人办事稳当些。第一期的学费家里帮你出,以后拿了工资,就得你自己出学费。”
侯海洋心里想道:“我分配的事,老爸找了狗日的教育局长彭家振,结果起了反作用,把我分到了最偏僻的新乡镇。这一次,老爸又要找熟人,也不知会不会适得其反。”这些想法他闷在心里,没敢表露出来。侯厚德提着人造革手提包,面色严肃地离开了二道拐小学。
下午,侯厚德回到院子。从县城到镇里的客车每天两班,总是挤得要命,侯厚德没有买到坐票,是一路站着回来的。在沙丁鱼一般的车厢里,他的白衬衣被挤得变形,加上汗渍和灰尘,就如从咸菜坛子里取出来的一样。
杜小花赶紧迎了上去,小心地看着丈夫的脸色,怯怯地问道:“娃儿的事情办妥了吗?”
侯厚德带着一丝欣慰的表情,道:“总算不辱使命,已经提前到广播电视大学报名了,开学后,只要学校同意,盖章就可以读书。还有,我的同学很耿直,他跟新乡学校副校长王勤写了一封信,据他说,王勤在新乡说得上话,与他关系也深,娃儿应该能留在中心校。”杜小花是读过初中的农家女,在丈夫影响下,也对读书有种偏执的热爱,听说儿子可以读电大,又能留在中心校,悬在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二娃哪里去了?”侯厚德一边擦脸,一边问。
“上午读英语,看大妹带回来的书。下午写了一会儿板书,现在到河里游泳去了。”
侯厚德点了点头,道:“胜不骄,败不镇,才是真正的男子汉。”杜小花又道:“今天驻村干部来了,说是要交提留统筹,我说没有钱,他明天还要来。”侯厚德是民办教师,家里还有田土,每年提留统筹农业税有好几百块钱,对于他们这个家庭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侯厚德兴致勃勃的脸上顿时失去了神采:“娃儿要到新乡上班,我们得给他留一百块钱添置点行头,到学校第一印象很重要,不能太寒酸。你的胆管结石手术不能再拖了,今年必须去做。”
“我就在镇里做手术,不去县城。”
侯厚德急了眼:“乱说啥子,镇里那个医生是什么水平,哪里会动手术,杀猪都不合格。我今天还到县医院去了,问了医生。明天我们到县医院,最近几天动手术。九月份开学,你哪里有时间动手术。”
杜小花脸色为难:“村里的款我们还没有交。”
侯厚德脸色为难得紧,道:“医病是大事,款子,我们还是要交的,缓一缓吧。”
夫妻俩正说着,镇党政办赵卫东主任和村支书段三来到小院。
赵卫东走得满头是汗水,他熟门熟路,打了声招呼,到水缸里舀了一瓢水,痛快地喝了一大口,道:“侯老师,我今天过来道歉。”
侯厚德道:“卫东,你道什么歉?”
赵卫东将水瓢放下,道:“我听说张劲松来催款,生气得很,侯老师家里的款,不准任何人来催。”
侯厚德觉得很过意不去,道:“皇粮国税,历朝历代都要缴,我不是故意拖欠,确实是花钱的地方多。我家那位马上要到县里动手术,手里没有钱,怎么办?现在学校欠了我好几个月的工资,能不能等到工资发了,再交?”
支书段三脸上黑成一片,道:“那个驻村干部是新来的学生娃娃,逞能干,一个人来收款,也不向村里打听清楚。赵主任,现在是双向选择,我们村不欢迎这样的驻村干部。”
侯厚德脸皮薄,听了这话,脸上黑一阵红一阵,咬了咬牙,道:
“我明天交一百块钱,剩下的,等发了工资再交。”
赵卫东连忙站起来,道:“侯老师,我是你的学生,以前家里穷,吃不饱,在你这里不晓得吃了多少烤红苜,今天我和段三是过来道歉的。师母要做手术,这钱先别交,等到镇里补发了工资,再一次交,你看行不行?”
侯厚德没有逞强,尴尬地道:“这样说定,我一分钱不会拖,镇里补发了工资,我全额交清。”赵卫东抱歉地道:“拖欠的工资很快就要发了,党政会上研究过这事。”
赵卫东和段三离开了二道拐小学校,赵卫东还在生气,道:“等一会儿回去,要把张劲松狠狠骂一顿。”
段三道:“张劲松这娃儿有点蛮,什么都不问,拿到一张拖欠表就敢人户来收钱,还有些屁眼劲。比起有些只知道喝酒的驻村干部好得多,至少还帮着村里做些实事。”
赵卫东道:“无论如何,不能到侯老师家里来收。你我都晓得,像侯老师这么重面子的人,如果不是家里困难,怎么会拖欠农业税。”段三道:“这倒也是,镇里搞的什么名堂,民办教师几个吃饭钱都要拖欠。”
在二道拐院子里,侯厚德坐在家里生了一会儿闷气,好几次他想把拖欠的钱交了,想到老婆疼得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的样子,又将交钱的冲动压了下去。
“婆娘,明天,带你到县城做手术。”
“老头,家里没得钱,娃儿刚参加工作,我们还得给些。”
侯厚德将低着的头抬了起来,道:“二娃当正式老师了,不需要我们支持。大妹也找了一份家教工作,家里经济很快就要好转。不能再等了,等下去,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以后怎么过。”
杜小花双手不停地搓着,焦虑地道:“老伴,如果我在手术台上醒不过来,你和娃儿们怎么办?”
侯厚德打定了主意:“趁着大妹还在,她可以到医院帮忙。谷子已经收了,农活基本做完,喂猪、喂鸡、种菜这些事,可以交给二娃。”夫妻商量好以后,把侯海洋和侯正丽叫到了屋里。
自从毕业分配以后,侯海洋一直处于对前途的迷茫和焦虑之中,没有关注父母的事。听说母亲病情严重到要做手术,吃了一惊,责怪道:“妈,你的病这么严重了,怎么不早说,还天天种菜?”
侯厚德道:“不种菜,一家人吃什么。你妈每天晚上都痛得睡不着觉,必须要尽快动手术。二娃,你马上要参加工作了,不是小孩子了,要学会关心人。你妈住院要耽误十来天,大妹跟着去照顾,你在家里要勤快点,把屋里的猪和鸡喂好。”
侯海洋点头道:“我晓得。”
第二天一大早,侯正丽拿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塞进了洗得发白的心爱的牛仔包里。
包里,还藏着从男朋友那里借来的录音机和英语磁带。
侯厚德取出皱巴巴的十块钱,递给侯海洋,道:“家里有米,地里有菜。想吃肉,厨房挂着腊肉,自己切。家里紧张,省着点用。”
侯海洋没有从父亲手里将钱接过来,道:“不用,家里什么都有。”杜小花前往县城做手术,心里总有一种悲情,她担心上了手术台就下不来,看着儿子的眼光格外不同。她将十块钱塞到了侯海洋手里:“你一个人在家里,身上总要有些钱。”
侯海洋仔细看母亲,这才发现母亲确实很瘦,脸上没有肉,显出骨头印子。接过带着父母体温的十元钱,他开始痛恨自己:“我光顾着自己的感受,怎么没有多关心妈妈,太自私!”
站在院门口,看着爸爸、妈妈和姐姐的背影消失在绿色之中,侯海洋回到空落落的院子,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上午,他喂完猪,给菜地浇了水,然后在厨房生火,将昨夜的剩饭、剩菜倒在一起,煮了半锅,味道还不错。将半锅饭吃完,他仍然觉得肚子空空,在厨房转了几圈,终于忍不住身体的欲望,打了一个鸡蛋,用菜油炒香。
吃完炒鸡蛋,侯海洋不饿了。他在家里看了一会儿电视,电视花麻麻的,总是不清晰。他干脆拿了篮球,在破败且不规则的球场里不停地投篮、运球、抢篮板,很快就大汗淋漓。一个人玩篮球没有什么趣味,半个多小时后,他将篮球扔到了一边。练了一套打得精熟的青少年长拳,做了一百个俯卧撑,这才结束了运动。
自从电影《少林寺》播放以来,李连杰成为少男们的偶像,神州大地兴起一股持续多年的武术热,这股热浪也波及了巴山县二道拐。刚上小学的侯海洋最渴望的就是练成天下无敌之武功,天天躲到李子林里胡乱地打拳踢脚。偶然一次,侯海洋在父亲的书架里翻到一本印刷于五十年代的体育教材,里面有一套青少年长拳,配有图和详细的文字。他是如获至宝,将这本破旧的体育教材当成了武林秘籍,天天苦练青少年拳法。当武术热消退时,他这套拳法已经练得精熟。
洗完澡以后,院子格外安静,侯海洋想着妈妈就要上手术台,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