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彼得听了他二人的对话,忙往贺云钦那边看过去。
他急于弄明白那阵法的奥妙,等了半晌不见贺云钦接茬,只得自顾自推门下来,对秦学锴道:“实不相瞒,虞小姐之所以问这异术,乃是鄙人有一桩待解之悬案特托她打听,既找到了现成能解阵法的人,还请秦同学带我们一同前往。”
秦学锴愣住,求证似的看向红豆。
红豆脑筋转得奇快,当即顺着王彼得的话,对秦学锴笑道:“的确是这样没错,王探长手里有桩悬案跟这书上异术有关,可惜我们都看不懂这阵法,所以才四处打听。”
秦学锴恍悟地点点头:“破案要紧,那我这就带你们去找邓学长。”
事已谈妥,红豆和王彼得四道目光齐刷刷看向贺云钦。
贺云钦仍在跟贺竹筠说话,明知此时就该采纳王彼得的建议,用洋车载着这几人一道去找那位所谓邓学长,可一想起这人是秦学锴找来,又有种难以捕捉的淡淡不舒服的滋味。
说了一会,就连妹妹今日那几堂的先生叫什么名字都一一弄明白了,实在聊无可聊,这才一脸淡然往后头看去。
王彼得意味深长地望着他:“走吧。”
贺云钦看一眼跟红豆并肩而立的秦学锴,摸摸下巴,走到车前,开了车门道:“那位学长现在何处?”
秦学锴跟在王彼得后头上了车:“就在边上的尼新路香杉弄。”
这时红豆也跟着要上车,因王彼得坐在前头,这一下若是上了车,便是跟秦学锴并排而座。
贺云钦忽然提醒她道:“虞小姐,你第一堂课是国文课,‘不能迟到更不能缺席’,那边自有我和王探长去了解,虞小姐还是别耽误功课的好。”
这话一语惊醒梦中人,红豆扭头一看,边上的贺竹筠正满脸不解地望着她,想是碍于教养,一时未将疑问宣之于口。
后脑勺上尚有另一道打量的目光,不用猜也知源自贺家大少奶奶。
她不露痕迹缩回已摸向车门把上的手,故作恍然笑道:“瞧我,为了帮王探长查案,都忘了自己有课了,既然秦学长能带路,那我就不跟着掺和了。”
不说有严夫子的课,单是叫贺家少奶奶和贺四看见她跟着贺云钦的洋车到处乱跑,怕是也大大的不妥。
说罢,以极爽朗的姿态对贺云钦等人挥手作别,转过身来,对贺竹筠道:“贺学妹,你第一堂什么课。”
贺竹筠疑虑顿消,莞尔道:“也是国文课,怕严夫子提前点名,所以我才来得这么早。”
***
车启动,秦学锴跟王彼得说了几句话,忽生出几分茫然,刚才明明是要同红豆一起去找邓学长的,怎么一下子变成了三个大男人同车了。
想起昨天在红豆舅舅家潘公馆门口也曾碰到过红豆和贺云钦王彼得在一处,便重新正色打量贺云钦。
这人虽是副教授,年龄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上回茶话会听几名同系学生议论贺云钦,其中有个素喜旧诗的女学生,说只消对着贺云钦看上几眼,便会生出种“玉山琪树”之感,可见在女孩子眼中,贺云钦生得有多倜傥潇洒。无怪当时贺云钦讲课时,底下座无虚席。
而红豆自从上回茶话会破了王彼得的桥牌游戏,如今俨然以王彼得的助手自居,若是接下来跟着王彼得四处查案,难免会常跟贺云钦打交道,就不知红豆对此人印象如何。
转念一想,红豆一贯不喜受拘束,就算眼下做了王彼得的助手,未必能长久做下去,何况贺云钦回国近一年了,以这人的家世品貌,早该有了女朋友。念头浮起,又松了口气。
正胡思乱想,就听贺云钦道:“已到了香杉弄了,不知这位邓先生住在几号。”
秦学锴探身往外一瞧,忙开了车门道:“就在弄口第一家。”
到了那家,秦学锴敲开门,托下人传话:“早前跟邓学长约好了,还请帮忙通传,就说在下是圣约翰的秦学锴。”
下人领着几人进去,有位三十出头的男子闻声出来,浓眉悬鼻,目光锐利如星,穿件颇体面的青色丝光棉长袍,头发却乱蓬蓬的好似鸡窝。正是邓归庄。
邓归庄见了诸人,讶问秦学锴:“这二位是?”
秦学锴忙禀明来意,给两边做介绍。
贺云钦将那本玄宗野录取出,请邓归庄过目:“本埠早前有桩女子被害案,尸首上被人插上了七根木钉,说起死相,倒与这本旧籍上所载异术相仿,为了查案,我等不揣冒昧,特登门向邓先生请教。”
邓归庄接过那书翻阅起来,心里却在暗自审度贺云钦。虽然贺云钦只报了名讳,并未自报家门,然而贺孟枚在本埠影响力太广,他察言观貌,早猜到这人是贺家子弟。
他秉性古怪,素不喜跟阔人来往,怎奈这人倒甚懂礼节,无法让人生出半分恶感,静了一晌,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镜片道:“这书的确是十年前在下创办这团契时所收录,说句不怕各位见笑的话,在下当年因为研究古怪神秘学走火入魔,险些荒废了学业。这书不算本宗的道教或玄宗,乃是从暹罗国传来,清末八国洋鬼子混战,各地兵连祸结,此书于战火中传入我国,后为我国一位道士所得,为了做研究,道士专请懂暹罗语的人做翻译。然而这懂暹罗语的人不懂玄术,懂玄术的又不懂暹罗语,所以这书翻译得狗屁不通。当时我虽将这本书进行了收录,却也不知其详。”
秦学锴难掩失望之色。
贺云钦却静等下文。
果然,邓归庄说了那番话后,便返身到书架上上下搜索,不一会从柜顶找到一本已落灰的旧籍。
“后来我去北平,有一回去报国寺淘旧货,机缘巧合之下,得了这本书的暹罗语原版,后又花了半年功夫重新细细翻译了一下,才对这书重新有了认识。”
他将那书翻到木钉术那一页,呈给几人看。
旁边密密麻麻写满暹罗语,较之先前的版本,又增补了不少内容。
邓归庄道:“这邪术名叫三冥祭,介乎卜筮和降头之间,按书上所言,若这邪术实施得当,可将祭品当作筹码向地下冥王讨回一人的性命。”
秦学锴惊讶地张大嘴巴。
王彼得冷笑:“荒诞不堪,这得疯成什么样才会试这个法子。”
“既称为‘祭’。”贺云钦看着邓归庄,“可见必须要有祭品。”
邓归庄点头,索性到案头取下一张未用过的纸笺,取了别在长袍上的自来水笔,在纸上画道:“祭品需选三名阴人,且这阴人需选‘不洁’之阴人,因在暹罗玄宗里,不洁阴人深为司礼所恶,是祭品的首当之选。作法人按照三名阴人的生辰月份排序,先用木钉封了第一人的七窍,将此人的尸首置于水边,名为‘问路’,待七日后,又封第二人的七窍,名为‘探桥’,再复七日后,封最后一名阴人的七窍,名为‘成祭’,与此同时,主阵人将续命之人的八字写于符纸上焚烧,至此这邪术才算完成。”
王彼得跟贺云钦对了个眼:“第一名受害者的尸首于八月二十九日被发现,到今天为止,正好是过了七天,换言之,第二人的所谓‘探桥’需今晚之前完成?”
邓归庄道:“正是如此。不到万不得已,布阵的人不会想到这么伤天害理的法子,一旦启动,想是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绝不可能半途而废,不然他献祭不成,反会被降头所反噬,既已有了第一名受害者,第二名祭品理所当然需在今晚之前就位,七日后第三名亦然,就不知第一名受害者是在何处发现的?”
贺云钦道:“就在江边桥下,离码头不远。”
邓归庄唔了一声道:“那就对了,这人深谙暹罗国的道术,布起阵法来紧遵道家推术,一步都不差。中水,西山,东为度戒,三名祭品对应不同方位,以阴人为匙,各自叩开一扇阴门。第一名祭品既然已献出,第二位想来是按书上所言,藏于西山,第三名么,应在东首,可惜我也对暹罗道书也只懂得些皮毛,虽知道这阵法的原理,却不知具体该将祭品放在何处。”
王彼得凝眉道:“邓先生,听你刚才的解释,剩下两名祭品不仅需藏在不同的地方,且需按照拟定的时辰死去?”
邓归庄一板一眼道:“正是如此,所以你们如果想找到活着的其他两名受害人,至少需在今晚十二点之前找到他们的下落,不然就算找到了,第二名受害人恐怕也会被主阵人所杀害。”
***
红豆上完第一堂课,实在困乏不堪,只待下了课,便到校门口坐电车回了家。
回家梳洗完换上干净衣服,正要跟母亲细说昨晚之事,哥哥回来了。
“陆家那个车夫仍未找到。”哥哥已数天数夜未回家,一回来便进了屋,随便换了件干净衣服出来,又往外走,“去陈金生家门口附近守了大半夜,陈金生根本未回来,他家里的老婆和孩子,对他所犯的事也概不知情。好在刚才贺先生和王探长已找人解释了那阵法,现打算先去西山进行搜索,按陈金生的作案思路,他应该正跟第二名受害人在一处,就不知道这拟定的第二名受害人是陈白蝶还是玉淇。”
说完,只说一句:“等有了消息我再回来。“
红豆和虞太太未来得及细问,虞崇毅便关上门出去了。
红豆向哥哥打听案情的盘算落空,只得回房耐心等消息。
谁知刚上床躺下,就听虞崇毅在楼下喊她:“红豆,玉淇那方沾了香水的帕子是不是放在了你处。”
红豆一愣,深觉机会难得,忙取出那帕子,咚咚咚下楼。
推开大门一看,不止哥哥,贺云钦也在,两人站在裁缝铺前,正低声商量着什么,她几步下了台阶,走近二人道:“给,帕子。”
贺云钦看她一眼,接过那帕子道:“那我们先走了。”
红豆皱了皱眉,怎么这人利用完就将她撇开,见二人已往巷口走了,忙也跟上。怎奈这两人人高腿长,她需得小跑才能勉强追上他们的步伐。
虞崇毅一径走到巷口,听到后头脚步声,回头一看,见妹妹也跟了上来,哭笑不得道:“红豆你回家休息,跟着我们做什么。”
红豆理所当然道:“那旧籍还是我在学校团契发现的,现在阵法破了,你们去找玉淇表姐,难道我就跟不得么,如果实在不便让我跟着,那我就回家等消息。”
贺云钦听了这话,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想是才回家梳洗过,她白净的额头黏了几缕湿发,早前那套洋装不见了,换了身极清爽的浅绿色绣白茉莉花的袄裤,许是怕冷,外头还披着件玉色绒线衫。
再往下一看,她脚上趿着半旧的红色圆头皮鞋,袜子尚未来得及穿,一对酥雪般莹洁的脚踝露在外头。
他摸了摸眉毛,将视线从她脚上生生拔开,以无所谓的口吻对虞崇毅道:“既然虞小姐想帮忙,那就让她跟着吧。”
“可是那陈金生可是穷凶极恶,万一——”
贺云钦已经往自家洋车走了:“我和王探长会护着她。”
他这话说得极有自信,红豆听在耳里,莫名滞了下,抬眼往他高拔的背影瞧去,仿佛一瞬间的功夫,这人身上那副傲睨万物的姿态又来了,难得这一回竟半点都不觉得碍眼,
她唯恐他反悔,也不等哥哥继续反对,顺势便钻上贺云钦的洋车道:“哥,我只是想帮着找玉淇,你就放心吧,若有危险我绝不下车。”
虞崇毅只得作罢,另上了警察厅的洋车。
***
王彼得本在车上假寐,怎料红豆又跟着上了车,掀开眼皮瞧了瞧,继续闭眼休息。
车发动,红豆问贺云钦:“贺先生刚才去了邓先生处,他是怎么说的。”
贺云钦要言不烦将刚才那阵法解释了一通,道:“陈金生此人曾是道士,对此类邪术深信不疑,如今他儿子得了怪病,四处求医无果,会铤而走险用这奇怪的办法为儿子续命,倒也不足为奇。要不是我们凑巧在陆家别墅发现了血衣,继而怀疑到陈金生头上,我想,不论那法子到底有没有科学根据,陈白蝶等人都会沦为陈金生儿子的牺牲品。”
红豆纳闷道:“既然三个人都是所谓的祭品,那为什么王美萍第二个被绑票,反而是第一个遇害呢。”
贺云钦问:“你表姐潘玉淇是几月份的生辰?”
红豆想了想道:“是冬月。”
贺云钦道:“陈金生这是遵循古法,按照生辰月份重新编排了祭品的献祭顺序,王美萍的验尸单上显示她是三月出生,陈白蝶是七月的生辰,而你表姐是冬月,三人的生辰排下来,以王美萍为首,她理应成为第一个献祭品。”
红豆古怪地看着他:“贺先生怎么会知道陈白蝶的生辰?”
像她这样的大明星,若非亲近之人,绝不会随意透露自己的生辰。
又记起昨晚贺云钦在听说车夫载着受害人从他们眼皮底下溜走后,贺云钦曾发了一场好大的脾气。难道他是因为太过于担心陈白蝶的安危,担心到了急不择言的地步?
贺云钦后视镜看红豆一眼,她秀眉微蹙,神情颇认真,显然并非随口问问而已。
一时有些头痛,正琢磨着怎么把话圆过去,就听王彼得瓮声瓮气道:“密斯虞的关注点可真奇怪,你放心,贺云钦要找陈白蝶自有他的理由,绝不会是因为跟这女人有什么亲密关系。”
红豆早暗悔刚才那一问太多余,忙岔开话题道:“刚才邓学长只说了大概的方位,难道就推算不住具体的藏人之处么。”
王彼得接话道:“本埠位于西边的山头统共只有那么几处,其中就有早前搜查过的明泉山,陈金生又是个极死板之人,既阵法有那要求,料他轻易不会胡乱进行改动,所以去西山找肯定没错。可是刚才邓归庄所说的话里有一点不通:陈金生究竟是怎么选择所谓不洁阴人的。陈白蝶是大明星交际花,潘玉淇常在外头走动,以陈金生的粗鄙见识,将她二人视作所谓的不洁之人勉强说得过去,可是那王美萍一脸憨直相,怎么也给他给掳了去做祭品。”
“早前袁箬笠的前头太太将王美萍软禁了那么久,为了讨好王美萍,给王美萍做了好些妇人穿的富贵旗袍,而王美萍被放出来后,又是晚上独自一人上街,也许正因为这个原因,陈金生才考虑将她当作祭品?当然,这些都可以等抓到陈金生再进行审问,我现在只想知道,昨晚陈金生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用后尾箱载去大剧院的,究竟是陈白蝶还是潘玉淇,后尾箱藏不下两人,只能是其中一个。”
红豆不解道:“这一点很重要吗。”
贺云钦盯着明晃晃的马路:“如果按照献祭顺序来推算,陈白蝶是第二个祭品,理应藏于西山,潘玉淇是第三个祭品,势必藏于东边度戒。可是这范围实在太广,一处一处搜起来何等麻烦。”
他顿了下又道:“昨晚陈金生将其中一人从明泉山上运下来,还未将此人藏好便撞上了陆敬恒,为了不引来怀疑,陈金生被迫开车送陆敬恒他们去大剧院,之后陆敬恒看电影大概看了一个小时,陈金生完全可以利用电影的一个小时来藏人。”
红豆认真回忆一番昨晚的情形,提醒贺云钦道:“可是我记得昨晚电影还未散场陆家洋车便出现了,陈金生在车又上等了一刻钟,陆敬恒才出来。”
贺云钦不让自己的赞赏之色表露得太明显,只道:“去掉这一刻钟,还剩四十五分钟,一来一回再打个对折,意味着昨晚在大剧院外头,陈金生足有二十二三分钟的时间将后尾箱那人重新藏好。”
红豆点头:“之后我们跟随陆家洋车回了陆公馆,再然后警察来抓人,陈金生弃车逃跑,在贺先生的提醒下,我哥哥他们很快怀疑到陈金生头上,立即开始全城大肆搜捕,陈金生再无洋车做工具,又无法大庭广众之下搬着陈白蝶或是潘玉淇进行转移,如果我是他,只能选择暂且蛰伏,等天黑之后再行动——”
她越说眼睛越亮:“因此陈金生很有可能还未来得及将后尾箱那人搬走,那人仍藏于距离大剧院那二十三分钟车程内的某一处!”
贺云钦看一眼王彼得:“王探长。”
王彼得听他二人你来我往正听得过瘾,见问,精神不由一振,坐直身体,从怀中取出他自绘的上海地图。
展开一看,在大剧院周围画了一圈道:“抛去马路、书店、理发店这几个地方,距大剧院二十三分钟车程左右、又可供藏人的,大致便是露露百货、程家园巷弄、以及枫晚路那一排亭子间了。”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这案子正式结束啦,第一个案子是引子,但是三个案子之间互相有联系。
第二卷和第三卷都是婚后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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