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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大利刑侦笔记9:大结局 正文 第十一章 最后一战

    11月10日,省刑总在江州召开了山南省公安厅命案积案第二阶段工作会。侯大利代表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做了交流发言。

    会后,老朴来到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驻地。他用折扇轻轻拍打手掌,道:“杨帆案,有几成把握?”

    侯大利叹了口气,道:“吴佳勇和他的结拜兄弟都死了,线索中断。我们眼睁睁看着杨永福来去自由,无法对其采取措施。杨帆案的侦查工作进入死胡同。除非,杨永福犯案,给我们机会。”

    老朴道:“你继续留在江州,还是到秦阳?”

    侯大利在老朴面前没有掩饰真实情绪,道:“在黄大森案上,杨永福有重大嫌疑。支队询问了朱琪,朱琪证实在黄大森被枪杀当天,杨永福肩膀受了伤。当时伤口已经包扎,朱琪没有看到伤口。取下纱布后,她记得伤疤的样子,伤疤不像是擦伤。滕支队把杨永福盯得很紧,上了技术手段。如果没有新线索,二组也只能移师秦阳。”

    “办案就是这样,必然会有遗憾。”老朴在会后找侯大利谈话,主要原因是担心在杨帆案失去侦办条件以后,大利会出于个人原因,不希望现在就转到秦阳。

    两人聊了半个多小时,一起来到会议室,与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其他同志见面。座谈会上,大家原本准备谈一谈前期工作,谈着谈着,主题自然而然转到杨帆案。到了这个地步,杀害杨帆的凶手渐渐露出水面,让大家深恶痛绝的吴佳勇犯罪团伙全灭,这给了凶手逃脱的机会。在目前形势下,除非有重大线索浮出水面,否则很难突破。

    座谈会结束后,老朴又到四楼看望住在老楼的105专案组成员。以前居住在四楼的105专案组成员有周涛、张小舒、易思华等人。如今,易思华回到经侦支队,担任了经侦支队二大队指导员。周涛从看守所出来以后就在家休息,暂时没有归队。105专案组的同志只有张小舒常住老楼。

    老朴笑呵呵地道:“小舒,杨主任两次谈到你。对一个年轻法医来说,能入杨主任的眼,很不容易啊。”

    张小舒道:“我是学临床医学的,还得补课。”

    老朴道:“我们省的法医有四分之一是学临床医学的,挺有后劲。省命案积案专案组在下一阶段要调整,到时把你抽过来,跟着跑一跑大案,这样进步更快。费厅长专门讲过这个问题,凡是重点培养的干部,轮番到命案积案专案组来过一趟,是不是有真本领,到专案组试一试就知道。”

    张小舒道:“如果真有这种可能性,我想进二组。”

    老朴原本想要住在刑警老楼,谁知宫建民副局长亲自到市委小招给老朴开了房间,还约了晚上在小招外面吃炸串。经过湖州三案和挖两面人工作,老朴认可了宫建民,同意一起吃顿炸串。

    送走老朴,侯大利回到五楼,坐在摆满卷宗的小会议室,情绪慢慢低落。如果挖不出线索,就要移师秦阳。这样一来,杨帆案很难推动了。每次想到这里,他的内心深处便如针扎一般疼痛,心情灰暗。

    独自在阴影里,隔壁房间传来了说笑声。平时,侯大利能够融入集体,和大家一起谈笑风生,还可能说几个荤段子。此时此刻,往日情景再现,他觉得有一层玻璃把自己罩了起来,说笑声传来,又被玻璃罩弹开。

    侯大利振作精神,打开投影,将与杨永福有关的视频放出来。这些视频有一部分是江州刑警支队在办案时的勘查视频,还有一部分是秦阳刑警支队专案组的监控视频。戴志剪去了无效视频,综合出来的视频仍然是海量。

    侯大利没有进行特别挑选,无力地靠在椅子上,微微仰头,面无表情,让光影投在自己的脸上。时间一点一点流走,隔壁说笑声消失,光影反复践踏侯大利。到了凌晨2点,视频播放到朱琪外婆家后山。这是目前最有可能是杨永福直接参与的案子,侯大利看过无数遍,这段视频完全印在头脑中。

    刚看过对朱琪的询问笔录,侯大利确定杨永福在此中枪。

    看完第二遍,他隐约觉得遗漏了什么。

    看完第三遍,他靠在椅子上,半睡半醒,案发现场的细节如一块块拼图一样,在脑海中重组。这是独属于侯大利的绝技,其他人学不来。

    突然,侯大利睁开眼睛,挺起腰,再看第四遍现场勘查视频。

    看完第四遍视频,他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又找来侦查员所画的现场图。对比以后,他把目光集中到凶手左轮手枪弹壳出现的位置,在白板上画出延长线。

    侯大利看此案的勘查视频、照片和示意图时,总是觉得遗漏了什么。到底遗漏了什么,始终没有找出来。今天,他终于明白以前为什么会生出忐忑之感。

    此时已是凌晨4点,侯大利强迫自己回屋睡觉,在半睡半醒的这一段时间里,脑海中反复出现火药枪射击的场面。6点半,准时起床,他没有到楼下锻炼,把平时起床稍晚的戴志拉到小会议室。

    戴志打着哈欠看延长线,瞬间清醒,道:“大利是在找铁砂?这个想法太异想天开吧。枪击现场是野外,不比室内和井内。就算找到铁砂,几场暴雨后,铁砂也没有意义。”

    侯大利道:“你别急着否定,我觉得有可能性。黄大森是站在草丛里射击,低于凶手位置,铁砂从下往上,打伤了凶手肩膀。从铁砂的延长线来看,铁砂有可能擦过了凶手的肌肤,打在了后面的梨树上,意外留下证据。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从射击延长线来看,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

    戴志道:“就算在后面的梨树上找到了铁砂,也有可能找不到凶手的DNA。”

    侯大利道:“最坏的结果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和现在一样,我们没有损失。”

    尽管侯大利的想法听起来荒诞不经,但是其以前“战绩”太过耀眼,有无数次“捅破窗户纸”的事例,陈阳支队长抱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态度,安排勘查室小林前去现场复勘。

    实际工作中,大多数案件勘验一次就可以完成,个别案件需要进行第二次或多次勘验,也就是复勘现场。复勘现场是对现场勘查的验证、补充和升华,对案件侦破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

    朱琪外婆家后山发生了凶杀案,距今有一段时间。当地派出所在滕鹏飞副支队长要求下,封锁后山,不让人出入。后山果树是由朱琪舅舅所种,原本不指望梨子赚钱,觉得后山空着就不应该,种点儿梨子,好歹可以吃上自家种的水果。后山还有其他人家的坟,只有清明和年节才有人上香。这就为复勘现场打下了基础。

    侯大利、戴志、江克扬、江州刑警支队勘查室小林、当地派出所和村社干部一起上山,技术员全程摄像。小林跟在侯大利身后,沿石板路来到黄大森被枪杀之处。

    侯大利手持激光笔,小心翼翼来到黄大森被枪杀的位置。他最初采取站姿,激光笔径直地射到土坎上。激光笔的落点是密密的杂草和松软的土层。

    小林不停摇头,道:“草深,土软,腐层厚,没法操作。”

    戴志始终觉得侯大利的想法匪夷所思,从现实来看,确实没有操作性。

    侯大利没有放弃,脑中浮现出黄大森倒在地上的影像以及弹壳掉落的位置,道:“黄大森落脚在草丛,肯定有目的,目的是什么,那就是袭击朱琪。既然是袭击朱琪,那么他就要防备被山下人看见,极有可能蹲着或坐着。听到山顶方向传来脚步声,他才转过头,慌忙开枪。”

    侯大利弯下腰,半蹲在草丛中,激光笔斜向上。这一次,光点落在土坎上的梨树上。梨树结满硕大果实,即将成熟。在勘查照片中,黄大森被枪杀当天,梨树也有果实,比现在略小。

    侯大利举起放大镜观察梨树的树干和果实,时间突然间变慢,慢得让派出所民警和村社干部打起哈欠。小林、戴志等内行跟在侯大利身后,大气不敢出。

    “看,有三颗排在一起的黄花梨有外源性斑痕,朝向石板路。”侯大利将放大镜交给戴志。

    戴志看完,沉默不语,将放大镜交给小林。

    侯大利道:“其他梨子没有类似痕迹,这是受创后留下的斑痕。你们再看,树干上也有疑似损伤的地方。一个来月,树干伤口还比较明显。”

    陪同过来勘查现场的民警们和村民干部陆续过来观察这三颗黄花梨。

    小林知道找到铁砂的意义,小心翼翼取下这三颗黄花梨,装进物证箱。他又切开了梨树树干。很遗憾,在梨树树干上没有发现铁砂。

    在离开朱琪外婆家后山时,素来冷静的侯大利深觉忐忑,紧张起来,悄悄祈祷:“黄花梨中有铁砂,铁砂中带有凶手的DNA。”

    回到勘查室,在诸人围观和摄像镜头下,小林切开了表面斑痕最大的那一颗黄花梨。在第二刀时,梨肉里出现黄褐色小块,三粒。侯大利紧绷的心这才慢慢松了下来,数滴汗水沿着后背滚落。

    切开第二个黄花梨后,挖出两粒疑似铁砂的黄褐色小块。

    切开第三个黄花梨后,挖出两粒疑似铁砂的黄褐色小块。

    三颗江州黄花梨,共挖出七粒黄褐色小块。

    DNA室张晨主任按程序取走七粒黄褐色小块。

    等待结果时,侯大利、戴志、江克扬等人聚在副支队长滕鹏飞办公室。

    滕鹏飞见到侯大利后,便竖起大拇指,道:“我滕麻子素来不服人,现在是真服了侯大利,侯大利的脑回路和一般人不一样,能把困难的事弄得很简单,化腐朽为神奇,这就是神探,了不起。但是,找到铁砂和铁砂中有凶手的DNA是两回事,这种巧合,得运气爆棚才行。”

    侯大利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杨永福的运气总归有用完的那一天。他还没有回江州吗?”

    滕鹏飞神情复杂地看着侯大利,道:“朱琪和杨永福反目以后,杨永福就离开了江州。前几天,杨永福都在湖州明杨县高马镇。昨天夜里,杨永福的手机最终停在湖州市区靠近公园的地方。今天上午,你们去朱琪外婆家复勘之时,重案大队的人在湖州南公园的一处垃圾箱里找到了杨永福的手机。据南公园管理人员讲,垃圾箱得好几天才会有人清理。”

    “杨永福曾经玩过失踪,这次旧事重演。他如果躲藏起来,等到我们失去警惕之后再出来作案,防不胜防。”侯大利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压在桌面上。从吴佳勇团伙最后的目标来看,杨永福如果再作案,多半就与侯大利的至亲有关。

    滕鹏飞叹了口气,道:“除非有证据能够指向杨永福,否则,他要到哪里去,我们没有办法。吸毒人员没有指认杨永福,他们之间没有交集。我们可以想办法让杨永福短时间留在江州。时间长了,不行。我们不能违法办案,隔壁虎视眈眈。”

    侯大利道:“和吸毒人员有交集的人是肖霄,这是典型的鱼竿模型。”

    下午5点,DNA室传出令人振奋的消息:从黄花梨中取出的铁砂提取到人类DNA,此人类DNA与杨永福的DNA比对成功。

    前一次在黄大森枪击案后,江州刑警支队询问过杨永福,杨永福有一套完整的不在现场证明,而且细节真实,小道边的一堆屎都是存在的。这一套证明越是完整,越是不能解释为什么在黄花梨中会出现带有杨永福DNA的铁砂。

    杨永福在眼皮底下消失,脱离警方掌控,侯大利扼腕长叹。

    依法行事,这是一把双刃剑。为了规范行为,不得不损失效率。从个别案件来看,依法行事会约束警方的行为,让某些特殊的犯罪分子逃脱制裁。从长远和整体来看,这是正确和理智的选择。侯大利回到刑警老楼时已经控制好情绪,召集全组商量对策。

    樊勇道:“杨永福人间消失,等到人们的警惕性消失后再突然现身,这是最难防范的。明枪易挡,暗箭难防。我们对被诅咒人员的保护是有具体限制的,不可能长时间盯着这一批人,警力有限,根本办不到。”

    樊勇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眼光都望向了秦东江。秦东江左顾右盼后,道:“我有不同的想法,老克和樊傻儿都有些刻舟求剑,没有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现在不比当初,杨永福第一次消失的时候,年龄小,不引人注意。这一次他是畏罪潜逃,是惊动省厅的大人物,想要再回江州来作案,难度增加十倍。如果我是他,跑得越远越好。”

    樊勇道:“杨永福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这一次,舅舅死了,还被朱琪狠狠砍了一刀。我认为,杨永福崩溃了,狗急跳墙,肯定要找朱琪麻烦,爱的反面就是恨,爱有多深,恨就有多深。”

    秦东江道:“杨永福是利用朱琪,谈不上多深的感情。重点还是在那份‘被诅咒的名单’上。”

    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对杨永福了解甚深,每个人都从自己角度谈想法。侯大利突然站了起来,低头,在小会议室转圈。诸人都习惯侯大利的习惯,知其在此时往往心无旁骛,便继续讨论。

    过了一会儿,侯大利走到会议桌前,双手撑在桌上,道:“杨永福要在近期作案。”

    江克扬道:“是在近期吗?”

    侯大利很肯定地道:“听了大家的讨论,我很有启发。杨永福肯定会在近期作案。理由很简单,我们在黄花梨中发现了铁砂,在铁砂中提取到杨永福的DNA,这是刚刚发生的、极少数人知道的事。杨永福几乎是在我们寻找铁砂的同一时间丢弃了手机。丢弃手机时,他本人不知道我们已经找到了关键证据,丢弃手机就是一个特殊的心理变化,他下定决心要动手。朱琪生活在长盛矿业大楼,出入都有保镖陪同。杨永福对其恨之入骨,但是没有办法下手。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杨永福更有可能迁怒于人,找其他人的麻烦。他这人阴险,喜欢向弱者下手,特别危险的就是‘被诅咒的名单’中的老弱和女人。如果我的估计不错,就在这几天,肯定某一家会出事。杨永福并不知道我们从铁砂中提取到DNA,他有可能潜回江州,也有可能在江州以外找目标下手。”

    江克扬狠抓了两把头发,道:“目标不明确,分布太广,防不胜防,无法安排警力蹲守。”

    这也是让侯大利感到为难的地方。

    侯大利接到关鹏局长电话,前往市公安局指挥中心。

    关鹏局长也在为如何防备杨永福再次行凶伤透了脑筋。最好的防御就是进攻,经市公安局局长办公室研究以后,江州市公安局成立了抓捕杨永福的专案组,由宫建民任组长,陈阳和滕鹏飞任副组长,动用所有能够动用的力量,调动最新技术,取得省公安厅支持,争取排除杨永福这颗定时炸弹。

    会议结束,侯大利走出指挥中心。天空阴沉,黑云快速移动,眼见着一场暴雨就要来到。他查看江州新闻,新闻中有预警:晚上8点开始,在山南东部和南部有暴雨,局部可以达到大暴雨。

    每到10月,山南省东部和南部就有暴雨。在十年前的10月18日,暴雨中,杨帆在世安桥遇害。今年雨水比往常更多,到了11月,仍然有暴雨,这就比较罕见。在阳州的一间普通住宅,杨永福站在窗边,抬头望黑云。他的脸色灰暗,脸颊消瘦,目光凶狠,就如一条被饿了许久的毒蛇。朱琪背叛、舅舅死亡、肖霄远去,三件事情,如三把尖刀插在心口,让他原本就抑郁的心情如被拴了秤砣一样急速下滑。

    杨永福感觉有一团地狱之火在燃烧,必须释放,否则这团火会吞噬自己,让自己陷入无比痛苦的深渊。

    天空似乎漏了一个大洞,大雨突然间就砸向地面。这种暴雨,持续的时间往往不到一个小时,然后戛然而止。

    等到雨水结束以后,很多人家会开窗迎接新鲜空气,这就是一次绝好的机会。雨后攀房最大危险是墙面湿滑,为此杨永福购买了攀岩的全套装备。有了专业装备和由防盗网、空调架构成的城市墙面,对高手来说,攀上十二层楼房就是小菜一碟。

    舅舅死去,不仅是对杨永福情感上的重创,还大大削弱了杨永福的行动能力。在舅舅生前,自己需要什么信息,说一声,舅舅都能很神奇地想办法弄到。包括现在所住的这间房,是舅舅多年前以其他人的名义买下,以备不时之需。只有舅舅和杨永福才知道这套住房,属于两人才知道的秘密。

    舅舅和他的兄弟们出事以后,杨永福想要搞到信息就难于上青天。

    杨永福目前手里有杨可、杨黄桷和侯大吉三人的详细资料,包括这三人所住小区具体房号,所读幼儿园、小学情况和平时活动轨迹等情况,搜集得很详细。除了这三人,他缺乏其他人的准确、详细的信息资料。

    这场雨比以前持续的时间要长,到晚上8点左右才停下来。雨水停下,无数人家打开窗,享受难得的新鲜空气。

    杨永福骑着摩托车出现在杨黄桷家所住小区,停车,在黑暗中拿起望远镜观察十二楼靠南端户。端户亮起灯光,窗门打开。在灯光照射下,隐形防盗网在望远镜的镜头中异常清晰。这种隐形防盗网更多的是防小孩坠楼,真要破网而入,对有心人来说是分分钟搞定的事。

    凌晨,户外无人,绝大多数房间陷入黑暗。杨永福戴上装备,沿着事先侦查好的路线,从底楼往上爬,目标就是杨黄桷所在的靠南端户。

    杨家住在十二楼,楼层处于整幢楼中间段。按照杨勇的理解,这是最安全的楼层,不管从上还是从下都很难进入。他的想法从常理上不错,只不过这种想法防的是君子,防不住有特殊技能的犯罪分子。

    杨永福借着防盗网或者空调外机,从一楼到十二楼,灵巧若猴,如履平地。到达十二楼后,他站在窗外放置空调的水泥板上,稍稍停歇,向内窥视。

    房门虚掩,客厅未关灯,一束柔光照在熟睡的小女孩杨黄桷的脸上。杨永福准备得很充分,除了攀登设备,还带有剪刀和吸入麻醉剂。他剪断隐形防盗网,从打开的窗探入右脚,再将身体重心移进屋内。站稳后,他小心翼翼地朝床边移动,额头撞在一个小物品上。

    一个小小的风铃隐于黑暗中,风铃上挂着杨帆五岁时印在玻璃饰品上的照片。夜深人静,风铃的响声格外清脆。

    睡在床上的杨黄桷平常睡得挺沉,妈妈秦玉喊起床时都费劲,今天,这一阵清脆的风铃声如一根尖刺,刺在了她的耳膜上。她睁开眼,看见床边黑影,正要呼喊,嘴巴已经被捂上。在黑暗扑过来的时候,平时的训练发挥了作用,杨黄桷右手自然而然放到靠墙按钮上,用力按了下去,随即失去知觉。

    杨永福用带有吸入麻醉剂的毛巾捂住小女孩嘴巴,只要把小女孩绑在身上,从原路退回地面,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杨黄桷。谁知,一阵尖锐的铃声刺破了黑暗,发出让人心悸的惊叫声。

    按钮是新设置的报警器,连接到客厅、父母的住房以及隔壁房间。隔壁房间被夏晓宇买下,并与杨勇的家打通。四名得力的保卫科人员分成两班,日夜守在杨家。此事由夏晓宇派心腹操办,施工人员全是精兵强将,短时间完成了改造。

    铃声大响,杨勇跳了起来,摸起放在床边的菜刀,朝女儿房间冲了过去。隔壁房间的两名保卫科人员都是退伍武警,休息时没有脱衣,听到铃声,提盾拿棍,动作灵敏,比杨勇快得多。

    两个年轻人冲到门口,打开灯,恰好见到杨永福抱起杨黄桷。

    “放下!”

    “放下!”

    “别动!”

    灯光下,杨永福脸色惨白,用刀尖顶住杨黄桷脖子。杨黄桷没有动静。

    一个年轻人眼尖,看到了破损的隐形防盗网,上前一步,用身体封住窗口,拦住杨永福的逃跑路线。另一个年轻人拿着盾牌和短棍,和杨永福对峙。

    杨勇挥动菜刀,大吼道:“放下人,我们放你走。”

    秦玉站在客厅给刑警支队副支队长张阳打电话,在拨打电话时,她的手哆嗦得厉害,觉得话筒声音格外漫长。终于接通后,她望着小女儿房间,低声哭诉:“张支,有人闯进我家,绑了我女儿。我们把他堵在屋里,你们快点儿来啊。”

    杨永福的计划是悄悄绑走杨黄桷,有人质在手,就能把侯大利肆意拿捏。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绑人不成,落入陷阱。他用刀顶住杨黄桷的脖子,道:“滚开,否则,刀就捅进去了。”

    一个保卫科年轻人道:“你只要敢捅,我发誓,一定打死你。”

    杨永福神情扭曲,似笑又似哭,道:“老子早就不想活了,有杨帆的妹妹陪葬,也值了。”

    “你把刀拿开。我女儿怎么样?”杨勇最初想要拼命扑进去,看到小女儿的脖子被刀尖捅出血点,不敢上前。

    杨永福道:“现在还死不了。”

    “你用药麻醉了我女儿吗,剂量多大?”杨勇看到丢在一旁的毛巾,医生的本能立刻涌出,担心用量过大。

    杨永福看到惊慌失措的杨勇,愤怒中涌出一丝快感,道:“剂量多大,这不是我考虑的事情。弄昏了下手,这才是我考虑的事。你们让开,否则我就真捅下去了。这是动脉吧,我一刀捅下去,割开动脉,神仙都救不了。杨勇是外科医生,不是很牛吗?我把你女儿的颈动脉割开,你能救得活吗?你拿菜刀,很牛吗?跪下说话。秦玉在外面,你想要干什么,给老子进来,也跪下。”

    杨勇看着女儿的脖子,丝毫不敢挣扎,双腿发软,跪在杨永福身前,喃喃道:“放了我女儿,我做人质,求求你,求求你。”

    秦玉进来,也跪在杨永福面前。

    杨永福道:“你刚才在干什么,是不是给警察打电话?”

    秦玉拼命摇头,道:“我没有给警察打电话。你是谁,为什么要来绑我女儿?”

    杨永福道:“你猜一猜,我是谁。”

    杨勇的眼睛突然直了起来,双眼瞬间变得通红,道:“你就是杨永福,就是你杀了杨帆,是不是?”

    杨永福的脸上慢慢出现笑容,似乎还在回味杨勇的话,道:“那天,也有大暴雨,我喜欢暴雨,哈哈哈。”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脸扭曲起来,脸上的疤痕变成一条条毒蛇的芯子,往外嗞嗞喷毒液。

    杨勇看着眼前的恶魔,哀号道:“天哪,你为什么要害我女儿,为什么啊?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他爬起来,疯狂地挥动菜刀朝杨永福扑过去。

    杨永福脸上肌肉扭曲,捏紧杨黄桷的脖子,将其提起来,迎向菜刀。

    秦玉猛扑上去,死死抱住杨勇,哭劝道:“杨勇,冷静点儿,不要冲动。”

    杨黄桷睁开眼睛,还没有搞明白眼前的状况,咳嗽起来。听到小女孩的咳嗽声,所有人安静下来。杨永福皱眉,转头看了一眼丢在一旁的毛巾。他在毛巾里浸泡了吸入麻醉剂,还以为杨黄桷会睡很久,没有料到她转眼就醒了过来。

    女儿咳嗽,让陷入疯狂的杨勇瞬间清醒过来。杨永福是使用毛巾捂鼻子,吸入时间短,浓度不够,加上又没有持续用药,所以女儿短时间苏醒了。这种剂量对身体损害不大,杨勇稍稍心安。

    杨黄桷猛烈咳嗽一会儿,哇地大哭起来,拼命挣扎。杨永福为了控制杨黄桷,用力扼其脖子。杨黄桷被扼得喘不过气,小脸通红,眼泪涌了出来。

    两个保卫科年轻人试图救人,看到刀尖始终不离杨黄桷的脖子,不敢轻举妄动。

    这不是杨永福预设的场景,如果一刀刺杀了杨黄桷,痛快倒是痛快了,但自己多半走不出这间房。以一敌三,再加上一个女人,在室内环境下,凶多吉少。他秉性凶狠,又喜欢算计,在这关键时刻,犹豫起来,思考脱身之策。

    杨永福不敢真下狠手,人死了,人质就没有了。杨勇这边投鼠忌器,不敢冲上去。双方各有顾忌,对峙起来。

    这时,楼下响起警笛声。

    杨永福怒道:“秦玉,你说谎,该受惩罚。”他在杨黄桷胳膊上扎了一刀,鲜血立刻冒了出来。

    保卫科年轻人最为冷静,道:“没人报警。报警器连着派出所,只要铃响,派出所就会知道。”

    杨永福道:“你们是谁?”

    年轻人在服役期间多次见过类似场面,非常冷静,道:“我们是谁,你不用管。你现在被包围了,肯定出不去,现在投降,还可以算是自首。”

    楼下的警笛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响。

    杨永福用刀指着面前的人,骂道:“投降,别做梦了,今天,我就没有打算活着出去。”说完,他又在杨黄桷胳膊扎了一刀。

    两刀下去,杨黄桷被吓傻了,不敢挣扎,也不敢哭泣。

    楼下警灯闪烁,灯光穿过玻璃窗,在墙上变成惨白色。从现在情况来看,警方应该早有准备,自己就和舅舅一样,自以为聪明,却一头撞进了大网。杨永福不知道能否逃脱,担心狙击手从窗口射进子弹,神情越来越凶狠,在杨黄桷腿上再扎一刀,吼道:“秦玉,你去拉上窗帘。”

    这一刀刀扎在女儿身上,痛在母亲心中。秦玉带着哭腔道:“我去拉,我去拉,求求你,别伤害小孩子。”

    秦玉前往窗边的时候,浑身软得不行,几步路,犹如走过了铁索桥。站在窗前,她望着楼底的警车以及围观的人群,想起人生艰难,突然产生从窗口跳出去的想法。跳出去以后,一了百了,是不错的选择。只是,女儿还在歹徒手里,她没有跳楼的自由。

    “提供一辆车,我离开,否则就杀死她,鱼死网破。”窗帘拉上后,警方狙击手就会失去目标。杨永福彻底放弃了从窗口离开的打算,准备以杨黄桷为要挟,让警方提供车辆,这是唯一能够逃脱的机会。

    杨勇喃喃自语道:“你放了我女儿。”

    杨永福又举起了刀,道:“我数三声,然后同归于尽。”

    杨勇情绪开始崩溃,道:“你放了我女儿,你放了我女儿!”

    从门口传来一个声音,道:“杨永福,你还以为能走掉吗?你除了投降,没有机会了。”走进来的是阳州刑警支队副支队长张阳,他握紧手枪,子弹上膛。

    杨永福缩在杨黄桷身后,道:“不要往前走,再走一步,我就杀了杨黄桷。哈哈,有杨帆妹妹陪我一起上路,这辈子也值了。”

    杨黄桷的胳膊和大腿都受了伤,鲜血淋漓。小姑娘忍着疼,流着泪,望向父母,暗暗摆手,示意父母别过来。

    女儿如此乖巧,秦玉更是悲伤,悲伤得每个毛孔都在滴血。她发现丈夫情绪完全垮了,担心他不顾一切去抢女儿,赶紧用力抱住丈夫。

    张阳背后有几名便装警察,虎视眈眈。

    杨永福这一次前往杨勇家,吸取了舅舅大意失荆州的教训,做了充分准备,除了登山工具、麻醉剂、匕首等工具,还借鉴了黄大森的经验,制作了炸药。黄大森曾经是放炮员出身,制作爆炸品的手段极为高超。杨永福在制作爆炸品方面是一个二吊子,业务不精通。他费尽心力制作了一个炸弹,威力如何,能否精确遥控,均没有把握。

    炸弹更多用于威慑,如果炸响,自己的死期也就到了。

    此时,面对带有武器、随时可以开枪的警察,杨永福用刀顶在杨黄桷脖子处,另一只手从双肩包里摸出方形物,道:“你们别逼我,看清楚啊,这是炸弹,你们敢上前一步,那就同归于尽。”

    黄大森制造的爆炸案仍然让所有人余悸未消,杨永福来自江州,有矿山背景,制造出炸弹的可能性极高。张阳等人判断杨永福没有手枪,原本想制造让杨永福分神的事件,然后三人扑上去制伏他。

    现场出现炸弹,原计划无法实施。

    出现炸弹的消息迅速传达到省刑总以及阳州市公安局,省刑总刘真总队长、市公安局领导都来到现场,靠前指挥。

    杨家所在大楼的群众被紧急疏散,侦查员、武警占据了整栋楼的关键位置,另有武警的三个狙击小组潜伏在另一栋楼,对准了窗口、小区门洞以及大楼天台,确保杨永福出现破绽以后,能够一击命中。

    省刑总谈判人员骆援朝前往杨家,与杨永福对话,稳住其情绪,防止出现类似吴佳勇“鱼死网破”的局面。

    熟悉杨永福情况的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全体成员、105专案组以及江州刑警支队陈阳、滕鹏飞等人接到命令后,立刻前往省城阳州。

    侯大利、宫建民、陈阳、滕鹏飞、江克扬、吴雪等人乘坐江州市公安局的指挥车,随时与一线指挥员联系。侯大利透过车窗看着急速倒退的行道树,用平静的表情对抗内心极度的焦灼。杨帆死后,杨黄桷成为杨勇夫妻的精神支柱,如果杨黄桷遇害,杨勇夫妇必然崩溃,能否活下去都难说。

    “在黄大森被枪杀案时,凶手就有攀爬能力,为什么如此粗心大意,没有提醒杨叔注意来自窗外的威胁。”这个念头与十年前杨帆遇害后的自责合流,让侯大利内心深处如被硫酸浇过。

    指挥车上传来声音:“建民,你们这边谁最了解杨永福?”

    宫建民道:“费厅,最了解杨永福的是侯大利,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组长。他和我们一起在指挥车上。”

    费龙道:“让侯大利保持通话,谈判组要随时提问。”

    骆援朝的声音传过来:“侯大利,杨永福带有炸弹,引爆的可能性大不大?”

    侯大利道:“杨永福为人阴狠,做事喜欢谋划,不到走投无路,不会引爆。”

    骆援朝道:“到了走投无路,会不会引爆?”

    侯大利短暂沉默,道:“会。”

    骆援朝道:“我随时问你,你要有心理准备。”

    侯大利道:“明白。”

    与侯大利通话以后,一线谈判人员改变了策略,与杨永福达成了协议:警方退出杨黄桷卧室,条件是警方要定时与杨黄桷通话。

    警方退出房门,杨永福暂时松了口气,找来杨黄桷的杯子,喝了大半杯水。他望着怯生生的杨黄桷,道:“你比一般人漂亮,但是没有你姐姐漂亮。”杨黄桷紧闭双眼,不敢去看眼前的恶魔。杨永福望着杨黄桷流血的胳膊和大腿,道:“你房间有没有纱布、绷带之类的?”杨黄桷摇头,呼吸渐渐粗了起来。

    杨永福对外面吼道:“送点儿纱布和止血药,只准一个人进来,是女的。送点儿水,要没有开过的瓶装水,不要耍花样,我会先给杨黄桷喝。”

    一名女侦查员送水送药进卧室以后,确定杨黄桷是皮外伤,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杨永福隔着一道门,与警方对峙。

    高速公路上,一辆指挥车和两辆警车从江州赶往省城阳州。指挥车的车速慢得让侯大利每个细胞都爆燃起来。他恶狠狠地告诫自己:“要救杨黄桷,必须冷静。当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给骆主任提供信息,这个比到现场更重要,安全到达就行,不能忙中出错。”

    见识过大风大浪,侯大利很快控制住焦灼、愤怒等负面情绪,表情平静、语调舒缓地与骆援朝沟通。

    骆援朝问:“杨永福还有没有亲人?”

    侯大利道:“有姑姑杨国莲,还有叔叔杨国志。”

    骆援朝道:“杨国莲和杨国志,能否起到劝解作用?”

    侯大利很明确地道:“不能。杨永福从来不跟他们接触,关系淡漠。”

    骆援朝道:“杨永福的妻子朱琪,是否有用?”

    侯大利道:“两人在闹离婚,不要提朱琪,火上浇油。”

    骆援朝道:“杨永福会造炸弹吗?”

    侯大利道:“他了解矿山,会做炸弹。但是,他没有在一线操作过炸药,我认为造炸弹的水平不如黄大森。”

    骆援朝喜欢侯大利这种简洁、明确的回答,能有效帮助谈判人员厘清思路。他接触过侯大利,相信这位小神探的判断。

    与此同时,另一名谈判人员正在与朱琪通话。此名谈判人员也提到了杨国莲和杨国志,朱琪声音尖锐地道:“千万不要叫这两个人过来。杨国雄自杀以后,杨国莲和杨国志没有照顾杨永福,而是急着抢夺剩下不多的钱财,连杨国雄的金戒指都被带走了。杨永福提起这两个人,恨得牙痒。”

    谈判人员道:“你能不能过来劝解?”

    朱琪道:“我正在和杨永福闹离婚,过去是火上扔炸药雷管。”

    朱琪放下电话,对跷起二郎腿喝茶的夏晓宇道:“夏总,你说的都是真话,杨永福确实是披着羊皮的狼。如果不是你,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每次想起邱宏兵挂着的项链,我就要做噩梦。这两年,我和一个杀人犯住在一起,杀人犯的刀随时会割断我的脖子,想到这一点,我就吓得浑身发抖。”

    夏晓宇放下茶杯,走到窗前,从长盛矿业最高层俯视江州城,道:“如果不是我们逼一下杨永福,他还不会这么快就现出原形,那就真成了一颗定时炸弹。经过这件事,所有噩梦都会过去。”

    “杨永福绑了杨家小女儿,希望那个小女孩能够脱险。”朱琪走到夏晓宇身边,与其肩并肩站在一起,望着街道上如蚂蚁一般的行人、如火柴盒一般大小的车辆。

    夏晓宇道:“杨勇也是我的老朋友,可惜命不太好。我相信过了这一关后,从此平平安安。”

    朱琪道:“夏总很有信心。”

    夏晓宇道:“实话说,我没有信心。这不是演电影,是真刀真枪,意外随时都可能发生。或生或死,就在一瞬间。但是,我是真不着急,应该做的事,全部都做了,现在是专业的人去做专业的事。国家的暴力机器,肯定比我们有办法,我们空着急没有用处。”

    朱琪由衷道:“我希望长盛矿业和国龙集团能有深度合作。”

    夏晓宇道:“那是自然,都是从江州做起来的企业,根脉相连。国龙老总还等着和你喝茶。”

    “我很期待。”朱琪想起被警察团团围住的现任丈夫杨永福,暗自叹了口气。与安全和财产相比,爱情是浮云,她的内心一阵轻松。

    高速公路上,一辆警车里的侦查员也谈到杨永福。

    “杨永福被困在房间里,插翅难飞,落网是定局。我最担心小姑娘,杨永福丧心病狂,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江克扬开车时戴了一副手套,很有些侯大利风格。

    张小舒坐在副驾驶位,双手合十,祈祷杨黄桷能够平平安安。

    朱林靠在后座椅子上,揉着太阳穴,道:“这种事最考验指挥员,稍有失误,人质就会受伤害。人质死亡,指挥员的前途也就完了,一辈子抬不起头。我担任支队长那几年,处理过两次人质事件,在现场,那真是急火攻心。压力之下,我恨不得替换人质。可绑匪根本不准我这种青壮年男性靠近。”

    张小舒仍然双手合十,神情忧郁地道:“如果迫不得已,我也愿意替换杨黄桷。”

    “非常危险,九死一生,你不怕吗?”朱林深深地看了张小舒一眼。

    张小舒沉默了一会儿,道:“怕,很怕。我希望永远不要做这种选择。刚才是脱口而出,没有经过大脑。”

    江克扬道:“放心吧,不会让你去替换杨黄桷的。阳州刑警支队有作风泼辣、经验丰富的女侦查员,不会让法医交换人质,更何况你还是菜鸟。”

    几人正在聊天,张小舒接到指挥车上宫建民的电话。

    宫建民道:“我刚接到刘总队电话,杨黄桷急性哮喘发作,必须进医院,否则就有生命危险。骆主任反复和杨永福商谈,杨永福答应放杨黄桷离开,但是提出要交换人质。他提出由你去交换杨黄桷。”

    宫建民的话似乎从天边传过来,听起来如此不真实,张小舒有些蒙,反问了一句:“由我交换杨黄桷?”

    宫建民道:“杨黄桷有哮喘,突然发作。如今使用了治疗急性发作的喷剂,略有缓解,但是情况仍然不乐观,随时有生命危险。你们还有11分钟能到达阳州高速路北,有交警在高速路口接应你们,给你们开道,用7分钟能到达事发地点。你要有心理准备,替换杨黄桷。”

    张小舒刚才只是随口一说,没有料到事情急转直下,真要由自己去替换杨黄桷。在这一瞬间,她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所有脑细胞的联系全部断开。

    宫建民道:“你在听吗?”

    这一句天外来声让张小舒大脑中的空白区又一点点填满。她声音干涩,道:“我在听。有一个要求,我进去以后,送点儿食品,一定要有高度白酒。”

    宫建民道:“要白酒?”

    张小舒道:“整瓶,高度白酒。”

    挂断电话,车内只剩下发动机轰鸣声。

    侯大利在车窗前,看着指挥车后面的警车。警车由江克扬驾驶,张小舒坐在副驾驶位置。张小舒似乎感应到前车有人注视,抬起头,与侯大利目光相对。

    在这一刻,两人没有回避对方的目光,就这样对望。

    车至高速路口,侯大利跳下车,让张小舒坐上指挥车。

    侯大利道:“杨永福没有枪,只有炸弹和匕首。不要让杨永福绑住手脚,找机会猛击他的下身。用尽全力,绝不能保留。”

    张小舒道:“我就是这个打算,你要给他们说,一定要想办法送瓶高度白酒,我的酒量好,和小天姐一样。我就说害怕,喝酒麻醉自己。”

    侯大利道:“沉着冷静,注意观察,动作要狠。”

    张小舒道:“我妈是被吴佳勇这伙人害死的,我绝不能让杨永福再害人。”

    侯大利道:“注意观察炸弹的起爆方式,一定要活着出来。”

    车到杨家小区,张小舒与侯大利目光相对,随后紧紧拥抱。

    卧室内,医生已经准备好呼吸机等设备,只等杨黄桷出来。杨勇的力气被抽空,瘫坐在地上,无助地看着大口喘气、双脸憋得青紫的小女儿。秦玉跪在门前,道:“求求你,医生不进来,就送呼吸机进来。”

    杨永福坐在杨黄桷身后,依然拒绝让呼吸机进屋,道:“让张小舒快点儿过来,磨磨蹭蹭。杨黄桷出了事,就怪张小舒磨蹭。”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张小舒等人出现在杨家客厅。为了不刺激杨永福,侯大利没有发出声音,躲在杨永福看不到的地方。

    在骆援朝的陪同下,张小舒来到卧室门口。

    杨永福道:“你是侯大利的女朋友吧?”

    张小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道:“我来替换杨黄桷,赶紧放了小女孩。”

    杨永福道:“那就把衣服脱了,只剩内衣。你要理解啊,这是防止你带武器。法医也是警察,我不得不小心。”

    江州的秋天并不寒冷,气温在二十摄氏度左右。张小舒脱下外套,只剩内衣。在这个特殊时间点,她没有羞涩,坦然地看着杨永福,扬起双臂,道:“我没有带武器,你让小姑娘出去。”

    杨永福目光如扫描仪,在张小舒身体上来回移动,道:“啧啧,没有看出来,身材还不错嘛。侯大利那个龟儿子,凭什么把好东西都占完了。”

    张小舒道:“放人。”

    “你把这个线圈挂在身上,坐在我前面,杨黄桷才能离开。”杨永福用刀尖顶着杨黄桷的脖子,取下挂在杨黄桷身上的炸弹。

    张小舒走进杨家时,还是挺害怕的,浑身肌肉僵硬。进入房门,与杨永福对视以后,恐惧感反而奇异地消失了,脑中闪现出母亲的遗骸,愤怒油然而生。她想起侯大利所言,在观察杨永福的同时,用手掌轻轻靠了靠大腿。参加工作以来,天天在健身房打沙袋,手掌根部变得厚实,这也是她的底气来源。

    炸弹呈四方形,绑了一圈布带,还有一根长鞋带。杨永福从杨黄桷身上取下炸弹后,长鞋带仍然套在他的左手腕处。为了控制杨黄桷,杨永福套着炸弹的左手还抓住了杨黄桷的衣领。

    张小舒明白杨永福的炸弹还得靠拉动。杨永福骤然遇袭后,身体如果有应激反应,那就糟糕了。想到这一点,汗珠从额头、后背钻了出来,顺着皮肤往下滑落。

    “你和侯大利谈恋爱,上过床没有?”杨永福肆无忌惮地欣赏张小舒的身体,故意发出“啧啧”的声音。尽管形势如此严峻,他还是产生了掌握他人命运的畅快感。眼前之人是侯大利的恋人,畅快感翻倍。

    “赶紧让小姑娘离开。”张小舒戴上炸弹,坐在床前,背对杨永福。她暗自庆幸杨永福没有捆绑她的双手,如果双手被捆住,苦练日久的技术就没有施展的可能性。

    杨黄桷呼吸急促,嘴唇青紫,眼角的余光盯着放在脖子上的刀尖。

    杨永福的眼睛如长出一双手,贪婪地“抚摩”张小舒,道:“我问你话啊,不要装得这么高傲,脱了衣服,女人都差不多。”

    张小舒提高声音:“放人,小姑娘快不行了。你要想离开这里,绝对不能伤害了小姑娘。”

    张小舒进门以后,非常镇静,还命令自己放人。这和杨永福的预期不太一致。他觉得无趣,又担心小姑娘真死了,这才收刀、松手,让杨黄桷离开。

    杨勇坐在地上,眼见着女儿走出来,想要站起来抱住女儿,可腿软得不行,根本站不起来。站在门口等候的侦查员一把抱起杨黄桷,交给等在一旁的医生。

    杨永福对门外的骆援朝道:“老头,张小舒到了,侯大利应该在,你让他过来,我要审一审他。”

    骆援朝朝侯大利点了点头。

    侯大利走到门口,望了一眼只穿内衣的张小舒后,朝杨永福略略扬起下巴,道:“杨永福,我来了,你有话说话,有屁放屁。”

    杨永福从第一次见到侯大利便极不喜欢这个人,到现在更加厌恶,呸了一声,骂道:“你这人,最大毛病就是太傲,以为自己真是高人一等,杨帆之所以死,就是因为你这种样。”

    “我傲我的,关你屁事。”侯大利深知杨永福的性格,在此时服软没有任何用处,反而会让杨永福更加猖狂。

    侯大利在此时还不服软,杨永福气得发狂,道:“张小舒,你在我手里,侯大利还故意来气我。他根本没有把你放在心上,不爱你,你就死了那条心。”

    侯大利淡淡道:“杨帆死了,我就没有爱过任何人。”

    张小舒明知侯大利这样说是为了保护她,仍然格外难受。她望着自己最爱的人,努力不让泪水流出来。

    杨永福继续刺激侯大利,问道:“被一枪干掉的田甜,你没爱过?”

    侯大利神情平静,道:“男子汉大丈夫,别黏黏糊糊。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别做这些没有档次的事情。”

    杨永福的情绪突然间又变得极为恶劣,道:“你少唱高调。侯国龙害死了我爸,把我们家的财产全部夺走,我爸我妈是被你们逼死的。你这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没有受过罪。这几年,我吃过多少苦,这全部都拜侯国龙所赐。”

    侯大利打断他的话,道:“你杀了杨帆?”

    杨永福的歇斯底里犹如突然被按了暂停键,安静下来,过了几秒,暂停键解除,他恶狠狠地道:“好白菜都被猪拱了,你不是好人,在阳州做的那些烂事,以为我不知道。满十四岁那天,就和艺校的漂亮妞上了床,那个漂亮妞都十八了。”

    尽管身处危局,张小舒的眼睛仍然圆睁。从她认识侯大利开始,侯大利便是不苟言笑、办事认真的模样,没有不良嗜好,是一个非常标准的好男人。听杨永福说起侯大利少年时代的纨绔生活,犹如天方夜谭。

    “你别听泥鳅瞎说,这是他自己做的事情,怪到我的头上。”侯大利瞳孔微微收缩,随即恢复正常。

    当年李秋曾经说起过10月18日到江州来玩是受“自己”邀请,而侯大利百分之百没有邀请过李秋。他当时正忙着和杨帆谈一场不那么正式的恋爱,眼中只有杨帆,没有李秋、大屁股和烂人这些阳州哥们儿。他后来特意询问过李秋这三人,三人都发誓说没和杨永福有过联系。

    “别看你现在人模狗样,本质上就是烂人。自己做过的坏事,还要推给李秋。”杨永福伸手,解开张小舒胸罩后面的扣子,顺便摸了一把细细的腰身。

    谈话之时,侯大利一直寻找制伏杨永福的机会。手枪上膛,插在后腰,只要有机会,他会上前一步,击毙杨永福。

    “杨永福,你好歹也是个人物,别太猥琐了。张小舒没有带武器,你让她穿上衣服,这是秋天了,冷得很。”侯大利在杨永福面前,刻意不用警方语言,而是使用一个富二代面对富二代的语言,很强势。

    站在更远处的骆援朝道:“午饭时间过了,大家肚子饿了。我叫点儿外卖送过来。”

    侯大利又道:“杨永福,有什么要求赶紧提出来,别耽误大家吃饭。脑袋掉了碗口大个疤,你要送死,也别当饿死鬼。你有什么要求,也得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

    客厅里飘来了烧白、红烧肉的香味,侦查员们有意弄出声响。

    折腾了半天,杨永福消耗极大,确实也饿了,便同意送饭进来。

    张小舒双手遮在胸前,道:“我很冷,能不能带点儿酒来。喝一点儿,身体舒服一些。不喝酒,我要崩溃了。”说到这里,她为了把杨永福的注意力带偏,不管不顾地扣上胸罩,大哭起来,道,“我就是一个新法医,靠技术吃饭,又不是刑警。我才参加工作,你给我身上绑炸弹,我害怕啊。我要喝点儿酒,不让我喝一口,那我就不当人质了,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

    突然响起来的哭声,吓了杨永福一跳。这才是一个人质应有的态度,他又固执地解开胸罩上的扣子,还威胁不准扣上。

    骆援朝劝解道:“张小舒别哭了,我们送瓶白酒,没有开封的。”

    喝白酒,装醉,猛击杨永福要害,这是侯大利和张小舒制订的计划。骆援朝总觉得这个计划犹如儿戏。

    饭菜、白酒和瓶装水送进屋。杨永福点的食物是饺子,这样就可以用一只手抓起来吃,始终保持一只手控制张小舒。

    到了计划的关键点,能否成功就在此一举。张小舒顾不得羞涩,没有再去扣胸罩,一把抓过酒瓶,拧开瓶盖,仰起脖子,咕噜咕噜,眨眼就喝了大半瓶酒。

    杨永福嘴巴嚼着饺子,半张嘴,眼睁睁看着张小舒把一瓶酒喝了下去,反应过来时,一瓶酒已经进了张小舒肚子里。他急眼了,道:“喂,你干吗,不要命了?”

    一斤白酒下肚,暖洋洋的热感迅速从腹部升起,张小舒故意挤出几个酒嗝儿,手指伸进喉咙,意图弄出点儿呕吐物。对醉酒的人来说,这是有效的催吐办法,对张小舒来说,这点儿酒就是开胃酒,远远达不到呕吐的程度。她用力抠了数下,这才干呕起来。

    “你喝这么多酒干什么?”杨永福很谨慎,躲在张小舒背后,绝不露头。

    张小舒扔掉酒瓶,用手遮住胸口,回过头,哭诉道:“杨永福,你浑蛋,把炸弹挂在我身上,我害怕啊,我害怕,你不知道啊?”

    杨永福左瞧瞧右瞧瞧,道:“你害怕,为什么要来替换杨黄桷?”

    张小舒继续哭诉道:“我不想来,是他们命令我来的。求求你,我还不想死,你赶紧提要求吧。”

    “我没有想到会被困在这里,这是陷阱。”

    杨永福在这一段时间也想了无数方案,包括“要一辆车,不准警方跟随”等,这些方案都不完美,警方有很多破解办法。杨永福办事素来讲究算无遗策,这种粗糙的方案让其一时下不了决心。他忽然间想起肖霄,对今天爬楼绑人的事略有后悔。肖霄在失踪前劝解自己放下沉重的包袱,离开山南,彻底为自己活一回。他拒绝了肖霄的提议,执意留在山南,这才造成了现在的被动局面。

    “我才参加工作,恋爱都没有谈成,就这样死了,死不瞑目,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当法医了,去医院当医生,比现在好一百倍,我脑子有病,才要当警察。爸爸,你快点儿来救我啊……我后悔啊,读大学的时候,有男生追我,我没有同意,现在那男生读了博士,帅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侯大利就是榆木疙瘩,除了看卷宗,就是看卷宗,年纪轻轻,就和老头一样……刚才你问我和侯大利上过床没有,上个鬼,我们连嘴都没有亲过,顶了天就是牵了牵手,牵手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张小舒头脑格外清醒,故意装成醉酒模样,絮絮叨叨。她将手指伸向喉咙深处,用力抠,终于,一股带着酒味的胃容物喷了出来。借着这个机会,她猛地站了起来,呕吐物乱喷。

    “你别乱动,弄响炸弹,炸你个粉身碎骨。”杨永福怕炸弹被这个醉鬼弄响,又怕门外藏有狙击手,赶紧跟着张小舒站了起来。

    张小舒卖力表演,就是等着杨永福站起来。如果杨永福一直坐在自己身后,苦练多时的绝技没法实施。当杨永福站起来抓住自己肩膀时,张小舒突然发动,手掌猛击杨永福的下身。

    这一掌又猛又狠又快,打在杨永福的命根子上。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杨永福惨叫一声。

    张小舒开始呕吐之时,侯大利便默契地站在门外。张小舒挥手之时,他便用力蹬地,如一支离弦之箭,朝着杨永福扑过来。这个时候,爆炸随时可能发生。他和张小舒一样将生死置之度外,只有一个念头,抓住杨永福左手,不让他拉动鞋带。

    杨永福的命根子受到致命重击,身体不受控制,弯下腰。侯大利扑过来,抓住他的左手,用力掰杨永福的大拇指。只听到咔嚓一声响,杨永福的大拇指被反向掰断。

    剧烈疼痛让杨永福再次发出惨叫。

    张小舒怕杨永福用匕首伤人,后背靠紧杨永福,再次猛击其要害部位。

    侯大利用胳膊夹住杨永福左手,让其无法动弹,取刀,割断绑在杨永福左手腕的绳索:“张小舒,绳子断了,到窗边丢炸弹。”

    张小舒跑到窗边,将挂在身上的炸弹脱了下来,扔出窗。众多侦查员一拥而入,死死压住杨永福。侦查员给杨永福戴上了背铐、黑色头套。杨永福痛得不能直立,眼泪、鼻涕、口水、尿液一起往外涌。他被身强力壮的侦查员拖行,离开卧室。

    现场勘查人员立刻进入,固定证据。

    大楼外,警戒线拉了很大一圈。炸弹落在警戒线内,没有爆炸。

    死里逃生,侯大利和张小舒紧紧拥抱在一起。

    解救行动,生死就在一瞬间。张小舒只觉得浑身力气全部被抽走,软得站不起,瘫在侯大利怀里。

    “哎哟。”侯大利忽然叫了一声。

    张小舒惊道:“受伤了?”

    侯大利左手小指受伤,还未好。制伏杨永福时,他根本没有顾及自己的伤。危机解除,肾上腺激素分泌减弱,疼痛猛然袭来。

    朱林坐在杨家客厅抽烟,看到在窗口拥抱的侯大利和张小舒,颇为欣慰。

    江克扬笑道:“这一对成了,有情人终成眷属。”

    “早点儿结婚,早点儿生娃,千万别拖。”朱林思路转回案子,道,“以前我们认为王永强是杀害杨帆的凶手,后来发现不是,希望这一次能找到杨帆案的真凶。如果这一次找不到,那就难了。”

    江克扬信心十足地道:“肯定就是杨永福,跑不了。有绑架案在身,我们可以从容不迫审讯。”

    经历艰难险阻,终于将杨永福绳之以法,骆援朝、侯大利、张小舒、张阳、朱林等人沉浸在幸福之中,乘坐电梯下楼,最感兴趣的话题奇异地转到张小舒能喝多少酒。

    在大家的追问下,张小舒道:“我们家族的女性都能喝酒,小天姐最多喝过三斤,我平时没喝多少,但是没有醉过。喝酒以后汗水比较多,我们都开玩笑是天生有六脉神剑,能将酒逼出去。”

    大家这才发现张小舒额头仍然在流汗,外套湿了一圈。

    成功解救人质,没有伤亡,骆援朝笑得格外开心,道:“我最初还担心你们的方案过于简单,没有想到有奇效。越简单的方案越可靠,这是真理,得上警院教材。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悬,如果杨永福不让你们带酒,怎么办?”

    “我这一年跟着大利练习的绝招就是打击犯罪分子的要害,当时情况特别紧急,我脑中只有这一个念头——喝醉酒来麻痹杨永福,让他站起来,然后打他。如果真不能带酒,那只能扔掉胸罩站起来,这才能最大限度麻痹杨永福。”

    张小舒说话时,额头上还在冒汗水。

    楼下,除了侦查员,还有五个西服革履的人。在现场,侦查员都穿便衣,便衣以行动利索为主,西服革履在现场比大熊猫还罕见。

    侯国龙接到电话,中断会议,从会场直接来到杨勇家小区。他看见儿子身边还有一个姑娘,那姑娘挽着儿子,紧绷的脸皮缓了缓。

    侯大利正在和张小舒说话,忽然觉得周遭有些异常,抬头便看到了父亲。

    侯国龙上前一步,四个西服革履的人仍然站在原地。侯国龙道:“张小舒,你很好。我替杨勇、秦玉谢谢你。”

    “侯叔叔好。”张小舒是第一次与侯国龙面对面,但是在杂志封面上多次见到这位山南首富,一眼就认出眼前沉稳如山的中年人。她有些紧张,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侯国龙觉得张小舒眼熟,眉眼有些像杨帆,气质又和田甜相近。他沉默几秒,对侯大利和张小舒道:“抽个时间,你们到家里吃饭。”

    他朝朱林打了个招呼,又朝骆援朝和张阳点了点头,带人离开。

    诸人来到阳州市公安局刑警支队,这时才得到消息:杨永福的炸弹主要材料是浓硝酸、浓硫酸、甘油、苏打等化工用品,皆可在化工商店购买。除了击发系统比较简陋,威力不小,足以给房间内的人造成致命杀伤。

    得知炸弹威力,侯大利汗水唰唰往外冒,后怕得不行。

    杨永福受伤很重,右侧睾丸被打爆。

    睾丸是男性最脆弱的地方之一,此处受到攻击,男性会痛得生不如死,恶心呕吐,失去战斗力,严重时会发生昏厥或休克。侯大利传授给张小舒的“绝招”,主要目的就是应对被犯罪分子控制的极端情况。这种极端情况往往一辈子都遇不上,遇上之后,长期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或许能救命。张小舒长期练习的绝招在关键时刻终于派上了大用场。

    杨永福被生擒,后续还有很多工作。省刑总指定江州刑警支队侦办此案。

    手术之后,江州刑警支队组织第一次讯问。侯大利最为了解杨永福,知道第一次讯问只有法律上的意义,真正要撬开杨永福的嘴,还得做艰苦细致的工作。

    制订审讯方案时,骆援朝特意来到江州。他听完汇报,道:“大利对杨永福研究最深,你觉得如何突破?”

    铁嘴钢牙周向阳端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喝茶。

    侯大利早有思考,从容道:“杨永福自负,喜欢算计,出手凶残,按照吴雪的说法,是一个精致利己主义者。既然他是精致利己主义者,如此孤注一掷,肯定有非常重要的原因。要从动机着手,避开犯罪结果、犯罪事实和犯罪行为,直接进入杨永福的内心深处。”

    骆援朝道:“老周是什么想法?”

    周向阳放下杯子,道:“我赞成大利的想法,杨永福为什么要绑架杨黄桷,这是关键,他必须说清楚。”

    骆援朝点了点头,道:“英雄所见略同。动机包含了内在驱动力,在犯罪嫌疑人的记忆里非常容易被激活,强奸与性欲有关,贪污与物欲有关,绑架杨黄桷肯定有原因。这是大方向,细致的方案还得琢磨。纲举目张,重点突破,让所有案子都浮出水面。”

    大方向定了以后,主审由周向阳担任,配审则不断换人。

    整个审讯过程比预想更加曲折、困难,杨永福困兽犹斗,始终沉默。警方不断根据实际情况调整方略,对杨永福施加全方位的心理压力。最终,杨永福心理防线被突破,从父亲跳楼开始,讲述了所做过的案子。

    “我爸最早制造摩托车,摩托车最早出海,不是江州最早,是山南最早。说一声江州企业界的教父,不为过吧。我爸是被侯国龙纠集一伙人合伙谋杀的,杀人首犯侯国龙成为首富,经常出现在报刊、电视上,成为政府座上宾,被人羡慕,受人尊敬,世界上最荒谬的事,莫过于此。我爸在临死前,多次和我谈起害过他的那些人。我当时年龄小,不懂事,没有觉察到这是我爸的临终遗言。我爸不是要我为他报仇,只是在临死前仍然不服气,心中苦闷,不吐不快。”

    ……

    “我爸跳楼,公司破产,我从天上摔到地上,家里没钱,债主上门,虎落平阳被犬欺,以前所有对我好的人,全部现出原形,歧视我,还打我。杨国莲和杨国志都是我爸的同胞,跑到家里,推倒我妈,拿走了值钱的东西,包括我妈的手表、我爸的戒指。他们后来还报了我失踪,把我家仅剩的一点儿东西全部拿走。这就是亲人,让我对人生很失望。我妈病死后,我没有办法在江州立足,转学到秦阳五中。在那里,没有人认识我,我活得比较自在。李兴奎妹妹的事,就是我在那个时期做的。当时我骑摩托车回江州,给我妈上坟,在街上见到李兴奎的妹妹李兴梅,我对此人印象很深,跟随上去捅了刀子。这一刀捅在她的后背上,听说她后半生只能坐轮椅了,很过瘾啊。捅了李兴奎的妹妹,我是临时起意,害怕警察来找我。后来平安无事,警察根本没有出现。很长时间,我想起捅人的感觉,都特别兴奋。夏爽的脸也是我划的,背叛我爸的女人,下贱,活该。若不是有人出来,就不是划脸这么简单。那些欺负过我们家的、欺负过我的,都得血债血偿。”

    ……

    “秦阳五中是烂学校,每年考不上几个大学生。我后来读了阳州电子科技学院,和肖霄的江州技术学院差不多,烂到极点。肖霄和我一样,都是从云端落到地面,虎落平阳被犬欺。从小到大,我和舅舅最亲,舅舅在我心目中就是大英雄。我没有想到舅舅居然不为我爸我妈报仇,是个包,便想着自己复仇。我不甘心在民办学校混日子,就到南方去了。舅舅曾经给了一些钱,我积攒下来,拿着这笔钱做了整容,主要是把鼻子修整了。长得帅,也是资源。那时不理解舅舅,后来才想明白,舅妈死了,舅舅怎么会不复仇,他只是不想让我沾上这些事。我从南方回来,向他坦白曾经做过的事,包括李兴梅、杨帆和李明全外孙。舅舅苦着脸,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他劝说无用,这才开始帮我。”

    ……

    “李明全是一个小小的芝麻官,没有级别,最多算是一个股级干部,居然还为难我爸。特别是我爸经营困难的时候,多次故意制造困难,还在开会时训斥我爸,太可恶了。但是,他这人对侯国龙的走狗夏晓宇又是另一番态度,点头哈腰。当大官的至少表面上客客气气,这些芝麻官蹬鼻子上脸。我在世安老场镇撞了李明全的外孙,当然是骑摩托车,骑的是我爸生产的江州牌摩托车。我原本以为李明全的外孙必死无疑,没有想到杨勇还将他外孙救活了。旧仇新恨,我要一块儿算。我认识孙虎,在舅舅家里见过。他们是什么关系,我真不知道,仅仅在家里见过一次。”

    ……

    “现在回想起来,我爸的生意并不是无法收拾,政府出手、银行出手,注点儿资,我爸的生意就能活回来。我爸有煤矿,当年恰好在低谷,两年后,煤价一飞冲天,我爸立马就能翻身。我爸没有熬过这两年。侯国龙和政府、银行官员好得穿连裆裤子,在其间下了好多烂药,政府、银行对我爸不仅袖手旁观,还使绊子。夏晓宇更可恶,落井下石,联合了一帮烂人,如疯狗一样撕咬我爸。关百全明抢我爸的女人,毫不掩饰地羞辱我爸。我最恨的人就是侯国龙、夏晓宇和关百全。这三人在当时隔我太远,侯大利就在我眼前,所以我要报复侯大利,这只是报复侯大利的原因之一,侯大利本人也特别可恶。”

    ……

    监控室,江克扬跟随侯大利一起了解过李明全外孙被撞案,由衷道:“大利,你的推测非常准确,基本复原了杨永福的作案过程。”

    侯大利的脸色格外难看,道:“杨永福有种去找李明全、去找我、去找李兴奎,向小孩、女人下手,不是男人,太懦弱,太卑鄙。”

    在预审员的追问下,杨帆遇害之谜就要浮出水面。侯大利感觉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自己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

    ……

    “在我们那几届初中和高中,不管是江州一中,还是学院附中,哪个人不把杨帆当成梦中情人。我从初中开始就知道杨帆,那个时候,侯大利还在阳州。如果不是侯大利回江州,杨帆肯定会答应我的。侯大利回来以后,杨帆这个贱人就移情别恋了。我还以为杨帆有多清纯,实际上就是一个贱人。我多次跟踪杨帆和侯大利,他们就在世安桥旁边的小草地摸摸搞搞。侯大利表面聪明,实则是傻瓜,根本没有发现我跟踪他们。杨帆确实没有答应过我,没有跟我谈过恋爱,刚才我就说过,如果侯大利没有回江州,她肯定会跟着我。我爸死了,我成了一坨狗屎,杨帆更是对我不理不睬。这个仇,你们说,我应不应该报?我说新仇旧恨,这是有道理的,第一,杨帆这个贱女人始乱终弃,见异思迁;第二,杨勇多管闲事,为李明全的外孙做手术;第三,侯国龙是我们杨家的生死仇人,侯大利抢了我的女人。”

    ……

    “我捅李兴梅是临时起意,用摩托车撞李明全外孙是随便搞的。我就是特意要搞掉杨帆。为什么不搞侯大利,原因有点儿复杂,我要打碎侯大利最喜欢的东西,让他痛不欲生。我说实话吧,现在也不丢丑,侯大利牛高马大,我当时不一定能打得过他。10月18日,我知道市一中搞活动,冒充了侯大利的声音,给李秋打电话,约他到江州来玩。我和李秋见过面,他眼里只有侯大利,没把我瞧在眼里。我会模仿很多人的声音,是跟着舅舅学的,舅舅是跟着舅妈学的。舅妈就是李沪娟。我这辈子最喜欢三个人,我妈,李沪娟,杨帆,这三个人都死了,生活对我太残酷了。舅舅的几个结拜兄弟都跟着舅舅学过一点点口技,模仿人说话没有问题。侯大利是笨蛋,那天被李秋几个人缠住了。杨帆一个人回家。我就在世安桥上等她,想给她最后一个机会。”

    ……

    监控室里,侯大利即将知道自己苦苦追寻的真相,额头上青筋突突乱跳。杨永福追求过杨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李秋等人在18日那天来江州,果然是圈套。当年,侯大利没有见识过人世间真正的黑暗,没有想到一个同龄人居然会有如此心机和手段。

    ……

    “我在桥上等杨帆。没有想到世安桥如此热闹,王永强在草丛中,远处还有一个杀人犯石秋阳。如果知道这俩人看着我,我肯定不敢下手。王永强和石秋阳的事,是舅舅告诉我的,我舅舅有内线,就是跳楼的洪金明。洪金明是烂人,居然学着我爸跳楼。我其实最初也没有推杨帆下河的想法。杨帆和侯大利搞在一起,这是对我最大的侮辱。我没有想到,杨帆在桥上非常明确地拒绝了我,还表示我没有权利管她的事情。我凭什么没有权利管,我喜欢杨帆这么多年,连管一管的权利都没有吗?滑天下之大稽。我们谈崩了,杨帆背叛了我。在这一瞬间,我怒火蹿了起来,特别是看到那块小草坪,想起杨帆和侯大利搂抱在一起的场景,这就是背叛。我给了她警告,让她和侯大利这个烂人分手。我是想要拯救她,谁知杨帆毫不领情。我抓住杨帆的手,不让她离开,她居然用力推我。既然杨帆不仁,也就不怨我不义,我把她推下了河。本来她还有活命的机会,如果她答应和侯大利分手,哪怕口头答应,我就不会掰开杨帆抓住护栏的手。我给过杨帆很多机会,她不珍惜,怪不得我。”

    ……

    监控室里,侯大利泪流满面,靠到墙角,双手抱头,把头埋在双腿之间,喃喃自语:“杨帆太傻了,为什么不答应他,口头答应就行,为什么?为什么?”

    所有人都知道侯大利的心结,没有劝解,让侯大利抱着头,独自承受痛苦。人世间,有些爱,有些痛,语言无法劝解,只有时间才能消解这一切。

    ……

    “我当时处于幻觉之中,杨帆落水,转眼被河水吞没,我清醒过来,想将杨帆骑的自行车丢进河里,这才发现手软得很,根本抬不起自行车。这时公路上来了客车,我就骑摩托车走了。后来,我到南方去了。回来的时候,听说侯大利当了警察。我一直看不起侯大利,仗着侯国龙有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是杀人狂,没有胡乱杀人,王永强和石秋阳才是杀人狂。侯大利该死,死有余辜。杨帆落水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她,特别是在南方那一段最痛苦的时间。我陪任何女人睡觉,包括朱琪,都会把女人的面目在脑中置换成杨帆的相貌。”

    ……

    “黄大森的事情是我做的,男人嘛,敢作敢当,就是我做的。这个人牛得很,平时不把朱琪放在眼里,看见我的时候,总是鼻子朝天,有什么可豪横的。我让七叔给我弄了点儿毒品,放在黄大森经常吸大麻的地方。我没有想到黄大森是个狠角色,会弄炸药,差点儿炸死朱琪。亡命几个月,居然又在矿业大厦安插眼线。警察是一群猪脑子,居然没有查出长盛矿业的内奸,我早就知道内奸是周小丽,还帮她掩饰。我就是要用周小丽来钓黄大森这条大鱼,结果成功了。我和舅舅在阳州、江州和海州都有安全屋,这是从《教父》电影里面学的。周小丽被我埋在了江州安全屋,就在江州老城胜利一路7号,靠近江州河的地方。我早上借故没有跟朱琪一起前往朱琪外婆家,到了金色酒吧,从酒吧后门出去,骑摩托车。在朱琪到达前,我先到后山。我发现黄大森提前到了,就攀岩上山,从上到下,用左轮手枪和黄大森对战。黄大森死翘翘,我受了伤。”

    ……

    “你们还没有笨到家。那坨屎,我是在暴雨后拉的,为了更真实,有意用水冲烂。我就是想让黄大森干掉朱琪,借刀杀人计嘛。朱琪把我当奴隶,呼来唤去。拿到手的东西才是自己的,朱琪死了,我就是第一继承人。我没有想到你们居然从黄花梨中提取到我的DNA,这不是我的失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左轮手枪是七叔给的,他在南方边境买了两把,舅舅知道我做的事情危险,给了我一把。舅舅真心不希望我做这些事情,只是开了头,要刹车,谈何容易。打死黄大森后,我把左轮手枪丢在河里。原本以为需要用枪的时候,随时可以找七叔。哪里知道七叔被你们干掉了。我没有枪,否则你们捉我,没有这么容易。”

    ……

    “舅舅给我提供了杨可、杨黄桷和侯大吉的详细情况,我的信息都来自舅舅。舅舅确实有本事,几个叔叔对舅舅是真心服气。如果在古代,舅舅就是宋江那样的江湖及时雨。舅舅死后,我没有了信息来源,没有了帮手。帮我的人主要是二伯、五叔和七叔。三伯主要负责经营,不知道我的事情。我舅舅很谨慎,二伯、五叔和七叔都在帮我,但是具体如何帮,他们互相之间都不清楚。我和他们单线联系。搞信息就数二伯最拿手。二伯遇害以后,舅舅说起避孕套的事情,当时把我惊住了,二伯的骚操作还真是防不胜防。舅舅一直劝我收手,他本人也想收手。每次我都想这是最后一次,做完这一次就收手,结果总是收不住。”

    ……

    “五叔手下的聋哑人出现在江州,和我没有关系。杀人的事情都说了,我啥都不怕。邱宏兵的事情和我没有半毛钱关系,他杀老婆,和我有个狗屁关系,你们凭什么说我和邱宏兵有关系。江州就是这么一块地方,我和邱宏兵都是做生意的人,有接触很正常。肖霄和邱宏兵是什么关系,和我有个狗屁关系。我认识李小峰,都在做生意,怎么会没有接触。你们是不是有毛病,总是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关江州也是这样,我认识他,就是这样。”

    ……

    监控室里,侯大利道:“杨永福明显在保肖霄。按照杨永福的性格,到了现在这个阶段,没有必要保任何人。肖霄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这么高吗?他说过的最喜欢的三个女人中,没有肖霄。”

    吴雪道:“我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比表面上更紧密。”

    侯大利道:“不管邱宏兵是不是受肖霄蛊惑,杀妻是事实,手段还特别残忍。关江州杀害继母也是事实,手段同样残忍,后果严重。只有陈菲菲案还有疑点,李小峰和陈菲菲的关系比较特殊,不是固定关系,是新近认识的。我认为李小峰的自我辩解可信,他和陈菲菲无冤无仇,没有必要用头孢加酒来害死陈菲菲,把自己送进监狱。”

    如今“被诅咒的名单”上的绝大多数事情都找到了答案,不管背后原因,至少真凶已经伏法。唯独陈菲菲之死,李小峰至今喊冤,肖霄一问三不知,杨永福承认了杀害杨帆和黄大森、故意伤害李明全外孙、绑架杨黄桷,但是,他对涉及鱼竿模型的案件一概否认。

    审讯结束,还有很多后续工作要做。

    侯大利独自走出监控室,站在刑警支队走道的小阳台上。秋高气爽,万里晴空飘着朵朵白云。白云在高空移动,变幻出不同形状,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年追踪,杨帆案终于水落石出,侯大利的心情异常复杂,不是高兴,也不是悲伤,是一种对人生的悲恸。良久,他拨通了杨勇的电话,问道:“妹妹恢复得怎么样?”

    杨勇道:“她从小就有哮喘,长大以后,很少发作。现在一切正常,回家了。我们平时经常给黄桷讲社会阴暗面,看《拍案说法》,让她认识人世间的丑恶。有了这些预防针以后,她比普通小孩的心理要强大。我和你秦阿姨正在商量,请张小舒吃饭,表示感谢。”

    侯大利道:“小舒是我女朋友。”

    杨勇道:“难怪杨永福要求张警官来替换黄桷。杨永福这个恶魔,必须下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杨永福刚刚交代,他杀害了杨帆。他讲的情况和现场勘查、王永强证言、石秋阳证言完全能够吻合,杨永福就是凶手。”侯大利费尽心力才说出这一段话,每个字如有千斤重。

    电话另一边,传来玻璃摔在地面的碎响以及杨勇和秦玉撕心裂肺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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