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永国和母亲的关系比自己最初的预判要复杂,这是让父亲伤心的隐秘。对张小舒来说,母亲已经逝去,不管她当时是什么想法也不重要,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抓住凶手。秦永国没有杀人动机,其竞争对手银沟煤矿的人有杀害母亲的重大嫌疑。
这是张小舒反反复复进行分析得出的结论。她准备明天与侯大利认真谈一谈这件事。一夜多梦,梦中出现了穿着汗衫的乡镇企业家秦永国,还有年轻的妈妈、四处奔走的父亲,更多的是侯大利,那个可爱又可恨的家伙。
窗边有了亮光,等到下楼的轻微脚步声响起,张小舒起床,稍加梳洗,来到楼下健身房。侯大利果然在那里,正对着沙袋练习膝顶。
“谢谢你。”张小舒昨天曾经向侯大利明确示爱,今天见面,颇为不好意思,不愿直视侯大利。
侯大利道:“以后少喝点儿。”
真论酒量,三个侯大利捆起来都不如张小舒。张小舒还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显示过真正的酒量,现在更不能说破,道:“前几天,我和爸爸详细分析了我妈失踪前是否有异常举动,或者说她有可能遇到了什么事。作为受害人子女,我有必要与专案组谈一谈。”
侯大利原本以为张小舒还要继续昨天的话题,正在思索如何应对,听到她谈案子,心情顿时轻松,道:“那就是正式的。”
张小舒道:“正式的。我爸妈的隐私都是十几年前的,没有必要隐藏。”
“既然是正式的,那就等到上班。你到五楼来,我们一起谈这事。”侯大利说到这里,脑中突然间浮现出夏晓宇父母遇害时的场景,叮嘱道,“你平时不要乱走,上班下班一定要和同事一起。每天坚持锻炼,我们曾经练过的招数,还要反复练习。”
“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张小舒用手掌轻轻叩击沙袋。她的手掌微微弯曲,呈条形碗的形状。这是她用来双峰贯耳的手形,练习久了,手形固定下来。
侯大利道:“艺多不压身。”
张小舒道:“你平时不说废话,肯定有所指。”
侯大利自然不能说出两面人和幕后黑手之事,认真道:“凶案现场看得多了,人都会胆小的。夏家人位于乡村,谁都没有料到会有飞来横祸。”
张小舒冰雪聪明,猜得到肯定有不能说的事,不再多问,指了指沙袋,道:“你的阴险招数,我练得炉火纯青,只要有人想从背后控制我,绝对会断子绝孙。”
在沙袋下部,有一片明显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拍打痕迹。这是张小舒长期拍打所致,张小舒每次练习这个招数时,总会把沙袋想成杀害母亲的凶手,愤而出手,绝不留情。招数非常简单,长期练习的目的就是化腐朽为神奇,攻击对手下身脆弱之地,关键时刻不动脑,直接动手。
此招主要用于被人从背后控制。
早上9点,张小舒走上五楼,在小会议室谈了父亲提供的新信息。
对张小舒来说,父亲的隐私是全新信息。但对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来说,这些信息来得就有些迟缓。当然,这些线索也是有价值的,说明秦永国没有彻底讲透当年的事,始终有所隐瞒。
张小舒介绍完情况之后,离开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办公区。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继续开会,侯大利正在分析秦永国为什么要隐瞒部分事实时,办公室的座机响了起来。这个座机是专线,平时很少响起,响起之时,必然有事,要么是省刑总老朴打过来,要么是宫建民打过来。
电话里传来了老朴的声音:“湖州市委书记接到举报电话,举报吴佳勇的煤矿暗中使用流浪汉挖煤,还将死在井下的流浪汉就地掩埋。此事性质恶劣,湖州警方调集警力,准备彻查此事。”
侯大利惊了一跳,道:“举报者是谁?”
老朴道:“匿名举报。讲得很具体,应该是真实的。市委书记秘书平时有录音习惯,我们回头可以听这段录音。”
侯大利又问:“举报者知道市委书记电话?”
老朴道:“打给市委书记公开使用的工作电话,此电话放在秘书身边。说明此人有一定身份,知道市委书记的工作电话。如果举报属实,这是一个突破口。吴佳勇在湖州开煤矿多年,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湖州警方在进入煤矿前要执行最严格的保密措施,所有参战警察要上交通信工具,出发前都不知道工作任务。我们分头出发,前往湖州。”
一小时后,侯大利等人来到湖州,与早就等候在此的姜青贤副支队长会合。
这是警察第二次突袭吴佳勇所在的永成煤矿和永发煤矿。第一次全部是警察,第二次除了警察,还有市县两级煤管局、安监局和民政局,以及长贵县、镇两级政府的工作人员。
举报者说得非常详细具体,永发煤矿第三巷道底部有一条废弃矿道,废弃矿道尽头就是埋人之处。流浪汉主要集中在第三巷道工作。
根据这条线索,湖州警方兵分两路,一路来到永发煤矿后,封掉矿井,控制永发煤矿的管理层,并把所有矿工分班组集中,立刻开展调查工作;另一路则来到吴佳勇所在的永成煤矿,控制住吴佳勇以及其管理层,封掉矿井。
“我到底犯了什么事,手机都给我搜走了,你们要有手续,否则违法。”吴佳勇完全没有料到大批警察会突然来到,此时被控制在小会议室,脸色阴沉。
警察出示相关手续以后,吴佳勇沉默下来,来到窗前。两名年轻力壮的警察紧紧跟在身边。
吴佳勇苦笑一声,道:“我抽支烟,不会跳楼。”
年轻警察面无表情,道:“到里面抽。”
吴佳勇道:“我怕熏着你们。”
年轻警察公事公办,道:“请配合工作。”
香烟的烟气袅袅上升,散发出独特香味,在房间弥漫。吴佳勇不知道这一次警察过来是为了什么事,咬着烟,表面风轻云淡,内心颇为焦急。以前,每次政府部门或者警察有行动时,他总会提前得到消息,有所准备。这一次警察来得太突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
吴佳勇又想起用了激素后胖得离奇的二哥。二哥在湖州警方中有联系很深的朋友,平时这层关系都由二哥维护,如今二哥死了,人在人情在,人死人情死,这两条线基本上废掉了。
“看来三哥也被控制了,否则会打电话过来。警察来者不善,到底为什么?”吴佳勇想不出何处露出破绽。老五躲得远远的,警察肯定找不到。面包车和皮卡车都成为残渣,永远消失在人间。就算二哥身份暴露,也有一条护城河,警察查不下去。
吴佳勇苦苦思索,突然间心中一颤:大雨之夜,永发煤矿被水倒灌,有一个流浪汉趁乱跑掉了。
“万幸听了三哥的话,放掉流浪汉,如果栽在这件事上,那就太不划算了。”想到二哥弄来的流浪汉已经全部被运到其他地方,吴佳勇放下心来。他朝窗外望去,目光越过小山,扑向永发煤矿。
永发煤矿聚集了公安、煤管局等部门的调查人员。临时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在公安局分管副局长指挥下,按照举报电话提供的地址,乘坐矿车来到第三巷道底部的废矿道。
侦查员挖了二十来分钟,发现尸体。
分管副局长当即下令停止挖掘,由湖州刑警支队法医室接管现场。
暴露出来的尸体呈白骨化,骨骼之间失去了软组织连接,呈散落状。
据举报者说,前后有好几具遇害流浪汉的尸体埋在此处,两名法医显然不足以完成如此巨大的工作量。湖州警方随即调集各区县法医增援。
刑警支队两名法医小心翼翼挖开泥土,如考古工作人员一样,细心地搜集所有掉落在泥土里的骨骼。舌骨、牙齿、骨碎片等小骨骼在法医学检验分析中往往起到关键作用,是两名法医关注的重点。
第一具尸体还没有清理完毕,就发现了第二具白骨化尸体。
中午时分,前来支援的江州刑警支队法医李建伟和张小舒到来时,湖州法医已经清理出四具白骨化尸体。四具白骨化尸体均是成年男性。四人在不同部位均有骨折现象,有两人是颅骨骨折,一人是手臂骨折,一人是小腿骨折。
临时指挥部里,湖州市公安局唐局长脸色铁青,用拳头狠砸桌子,道:“举报者提供的信息非常准确。举报者说,永发煤矿使用了二三十个流浪汉挖煤。这些流浪汉大多智力低下,被非法拘禁,平时和其他工人隔离开,只有饭菜,没有工资。发生安全事故以后,死亡流浪汉被埋在井下,不用给补偿。这是非常恶劣的行为,此案已经惊动市委、市政府,肯定要惊动省委、省政府,甚至更高层。永发煤矿管理方丧尽天良,必将受到严惩。”
老朴罕见地没有摇折扇,神情凝重地说道:“四名死者没有穿衣服,是被人脱掉衣服埋在此处,埋尸者胆大妄为。现在从骨骼中提取DNA的技术已经成熟,找到流浪汉的DNA不难。但难点在‘流浪’两个字,如果死者真是流浪汉,身份依然很难辨认。永发煤矿经营有三十年时间,我们需要判断死者大约是什么时间死的,这非常关键。”
尸体变成骨头需要时间。查到白骨化的时间,也就能确定当时的管理者是谁,有利于形成完整证据链。
如果是曝尸荒野,蝇蛆和一些细菌会腐化皮肤和肌肉组织,大约14天就能变成白骨。如果是埋到土里,根据地区有所差异,南方在1年左右,北方在4~5年。只要存在利于腐败类菌的成长条件,就会加快身体腐烂速度。如果相反的话,那么尸体腐坏的过程就要慢多了,甚至停止腐坏。山南潮湿,腐败类菌生长迅速,埋在土里,不到一年就能白骨化。
唐局长曾经做过刑警,了解刑事技术,道:“对于完全白骨化的尸体,能推断出死亡几年就已经很不错了,准确定位很难。”
老朴道:“总队法医室杨浩主任马上到湖州,技术上的事情交给他。他提到采用金属阳离子检测法,利用放射性同位素来推断白骨化尸体的死亡时间,准确度比较高。如果举报者所说不差,先后有二三十名流浪汉在矿上,知情者很多,绝对瞒不住。技术工作交给杨主任,调查工作交给我们。”
吴佳勇等人是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的重点关注对象,和多起犯罪有关联,不仅仅是流浪汉的事情。老朴没有当众点明此处,用眼角的余光瞅了瞅侯大利,道:“大利,你怎么看?”
侯大利从另一个方面思考问题,道:“一般的人很难找到市委书记的工作电话,举报者应该是知情者,有一定身份。市委书记秘书的电话录音很宝贵,我想听一听。”
唐局长道:“支队的技术人员仔细听过电话录音,说话者有较为明显的江州口音。”
经历过数次“声音模仿”事件,侯大利如今对电话声音格外敏感,追问道:“举报者是江州口音?”
“江州人和湖州人说话接近,但细微之处也有不同,肯定是江州人。来电显示是湖州的电话号码。根据这个电话号码,侦查员找到了电话机主。电话机主是湖州市明杨县十里渡镇上的小商店业主,据他回忆,今天早上有个中年人买东西,提出借用手机。这人买了不少东西,所以小商店业主便同意他借用手机。小商店里没有监控,场镇只有场口和加油站有监控,暂时没有找到打电话的人。”
唐局长是从基层逐级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的,最懂侦查员关注什么,不等眼前年轻的侦查员多问,直接说出知道的情况。
侯大利道:“我要听电话录音,看调查小商店业主的询问笔录。”
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成功侦办了“湖州三案”,尽管唐局长当时还未调来,可是来到湖州公安局后时常听到侯大利的名字,不敢小看这位格外年轻的侦查员,立刻安排下属将举报者的电话录音复制件以及询问笔录的传真件送到临时指挥部。
电话录音很简单,不到一分钟。
秘书道:“您好,我是办公厅小张。”
举报者道:“我要向孟书记反映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
秘书道:“请问,您是谁?”
举报者道:“别问我是谁,我是人民群众。永发煤矿死了四个人,被埋在永发煤矿第三巷道底部的一条废矿道。永发煤矿关了二十几个流浪汉,流浪汉死了以后,被埋在矿道里。”
秘书提高声音,道:“什么,你再说一遍?”
举报者重复一遍以后,道:“你们赶紧处理,处理不好,我就给国务院相关部门打电话。”
对话简短,侯大利听了两遍以后,道:“举报者了解政府工作机制,最有可能性的就是永发煤矿的管理者。”
他听第三遍录音时,眉头紧皱,越来越紧,纹路如刀刻一般。
老朴道:“大利,你发现了什么?”
侯大利道:“这个举报者说话有梅山口音,也就是黄大磊老家的口音。梅山口音与江州城区口音很接近,区别是个别词带了入声字,分不清楚h和f。”
梅山是黄大磊和黄大森的老家,老朴敏感地意识到这个发现的重要性,道:“叫老克也听一听。听之前,不要讲你的发现,让他独立判断。”
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的同志没有前往一线,集中在指挥中心隔壁待命。老克来到临时指挥中心,听了一遍录音。
侯大利道:“再听一遍,谈感受。”
众多领导都将目光聚集在老克脸上,他知道录音很关键,可是又不知道侯大利让他听什么,凝神细听后,小心翼翼地道:“举报者带有较为明显的江州口音,他要么是江州人,要么在江州长时间生活过。”
侯大利面无表情,道:“这点和大家的判断一致。”
江克扬道:“大利,具体让我听什么?”
侯大利道:“我们不作预设,你听出什么就说什么,跟着感觉走。”
江克扬分析了举报者的职业,与侯大利的判断如出一辙,又道:“从声音来看,举报者有四十来岁,有点儿江州南部的口音,就是梅山、南港那一带的口音。”
当江克扬也说出“梅山”两个字以后,老朴哗地关闭折扇,道:“把黄大森的照片传过去,让小商店业主辨认。”
湖州市明杨县十里渡镇派出所民警带着黄大森照片传真件找到小商店业主。
尽管传真件并不是太清晰,但小商店业主没有丝毫犹豫,道:“他就是借我手机打电话的人,买了很多生活用品,主要是吃的、喝的以及毛巾、牙膏等。买了一大堆,估计能用好久。”
派出所民警道:“买这么多东西很难拿走,这人有没有开车?”
小商店业主道:“他骑了摩托车,买的东西装在纸盒子里,捆在摩托车后座。”
查实以后,大批警察在短时间内来到十里渡镇。交通要道均设有检查点,一队队警察和当地干部开始上山。根据小商店业主提供的信息,湖州公安局治安支队动员市、县两级力量,搜查宾馆和出租房。
滕鹏飞在小商店门口走来走去,对坐在石坎上的支队长陈阳道:“黄大森准确举报了永发煤矿掩埋的尸体,那就意味着我们追捕黄大森的时候,他肯定躲在永发煤矿里面。难怪我们调动这么多人,动用技术手段,上天入地,横向到边,纵向到底,一只蚂蚁都没有放过,还是没有找到黄大森。原来他是一只躲在地下的老鼠。”
滕鹏飞有很长一段时间在负责抓捕黄大森,使出十八般武艺,却连黄大森的影子都没有看见,最终只能悻悻收兵。此战给滕鹏飞留下浓重的阴影。无数个夜晚,他都梦到江州城又响起爆炸声,从梦中惊醒,流一身大汗。
陈阳相对平静一些,道:“矿方做这种生小孩没屁眼的缺德事,肯定是藏得越深越好。我们找不到,很正常。黄大森一直想置朱琪于死地,朱琪和杨永福是情人关系,吴佳勇是杨永福的亲舅舅,也就是说,黄大森和吴佳勇应该是敌对的立场。理顺了这层关系,我有一个疑问,吴佳勇为什么要收留黄大森?或者说,黄大森为什么愿意到吴佳勇这边来?”
滕鹏飞道:“我大体上想通了,只能等抓住黄大森再证实。黄大森在逃亡过程中,如丧家之犬,生活艰苦。估计因为某种原因,比如在野外生病发烧等,被当作流浪汉关进了永发煤矿。黄大森不是智力偏低的流浪汉,他应该是潜伏在流浪汉群体中,找机会逃出来,然后举报了永发煤矿,算是报复。”
陈阳猛地站起来,道:“从逻辑上说得通。”
滕鹏飞望着远处大山,道:“我们这样跟在黄大森屁股后面也不行。以摩托车的速度,几个小时能跑很远了,甚至有可能离开湖州。我们满山追,满路卡,满街查,浪费精力和人力,疲于奔命,实际上没有太大效果。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很聪明,盯紧杨永福,等着蠢货上钩。”
陈阳拍了拍滕鹏飞的肩膀,道:“不管是否有效,必须沿交通线追查,必须搜查大山,必须搜查出租房和宾馆。如果不做这些事,如果黄大森真就躲在对面的大山上,或者躲在出租房和宾馆,现场指挥员就是失职或渎职。如果黄大森在逃跑的路上又作案,我们就等着隔壁找麻烦,到时吃不了兜着走。我们这些常规做法,有可能抓住人,也有可能抓不到,就算抓不住,我们也免责了,最多被骂成笨蛋,隔壁不会找大麻烦。”
滕鹏飞骂了一句粗话,道:“这算是什么事啊。我们在一线拼死拼活,稍不注意,就成为犯罪嫌疑人。我得和侯大利沟通一下,他有专案组的身份,更方便开展协调工作。”
接到滕鹏飞电话之时,侯大利坐在特意为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准备的监控室,准备同步观看审讯李沪生。
在经历过吴二哥“朱富贵”之事后,湖州警方对永发煤矿和永成煤矿进行了全面调查,深挖细查。
在一般人眼里,永发煤矿和永成煤矿的老板就是吴佳勇,大家习惯称这两个煤矿为吴佳勇煤矿,这两个煤矿的人也习惯称呼吴佳勇为吴老板,包括当地派出所以及煤管局有重要事情都会直接找吴佳勇。比如县煤监局要在两个煤矿安装新的监控设备,找到吴佳勇,事情就能顺利办下去。找其他人,不好使。
十来年,两个煤矿都是如此的运行模式:吴佳勇拍板,李沪生具体管理。
湖州警方调查了两个煤矿之后,很快就发现了其中存在蹊跷之处。与一般的认识有所不同,永发煤矿和永成煤矿其实是完全独立的两个煤矿,各自工商注册,各自缴税。两个煤矿的股东构成基本一致,大股东均是一个名叫段成发的人,段成发在两个矿煤各占股40%。两个煤矿的第三股东皆是吴佳勇,各占股20%。两个矿的第二股东皆是李沪生,各占股30%。除此之外,还有些小股东。
永发煤矿和永成煤矿的董事长是段成发,总经理是李沪生。
这个不为外人所知的段成发作为董事长,在十来年的时间里,定期来到煤矿,出席了应该参加的活动,签了应该签的字。湖州市经侦支队查阅了所有资料,从资料来看,段成发很好地履行了董事长职责。
以上是法律层面的事情。但是,面对警方调查时,除了吴佳勇和李沪生,其他小股东在预审员询问下,最后几乎都采用了近似的叙述:段成发是董事长,但是实际掌权的人就是吴佳勇。段成发定期过来,不下矿,不接触矿上的人,只是开会。开会发言都有提前准备的稿子,不时会念出错别字。每次说话前,都要有意无意地看一眼吴佳勇。
目前,湖州多部门都没有人能够联系到董事长段成发,永发煤矿和永成煤矿也没有人能够联系到段成发。段成发的手机关机,座机无人接听,他在湖州的住房人去楼空。机场、铁路和宾馆都没有段成发身份证使用痕迹。
警方准备首先审问李沪生,暂时避开吴佳勇这个硬骨头。李沪生是三哥,是永发煤矿和永成煤矿实际的管理者。在永发煤矿发现了埋在地下的尸体,作为总经理,他必须承担责任。攻破李沪生,事情就好办了。
秦东江拍了拍卷宗,道:“吴佳勇最准确的身份是春天服装厂厂长,这个厂没有大问题。这人真是个硬骨头,还是老滑头,实际操控了两个煤矿,推出了段成发这个傀儡。从现有的正式文件来看,段成发将要承担主要责任。此人失踪,事情麻烦啊。”
侯大利道:“作案必须有经费。春天服装厂盈利微薄,刚刚能够维持经营,不能用来作为犯罪经费。吴佳勇这伙人的财力基础是两个煤矿,这一次要釜底抽薪,封停煤矿,断掉吴佳勇这伙人的财力。”
正在讨论之时,李沪生出现在监控画面上。
参加审讯的两名警察没有立刻开口说话,只是专注地整理笔记本。这是常用的心理战,主要是为了增加被审对象的心理压力。
李沪生略显疲惫,靠在控制住手脚的铁椅子上,等待警察开口。
江克扬道:“李沪生心理素质挺好,看不出慌乱。我感觉他主要是疲惫,不是慌张。犯了捅破天的大事,难道还妄想逃脱,真是白日做梦。”
吴雪夸道:“老克观察得很仔细,李沪生确实身心疲惫。你别看他衣冠楚楚,头发一丝不乱,但脸上的细节出卖了他。他的黑眼圈明显,眼周皮肤比其他皮肤更敏感,黑眼圈就是疲惫的标配。他的皮肤暗沉无光,说明新陈代谢不顺,角质层增厚,更严重的身体毒素没有排净,肌肤暗黄多斑。”
秦东江道:“逃避打击必然要死脑细胞,身心疲惫很正常。他们制订了突发情况预案,建有防火墙,把段成发推出来挡事。因为准备充分,疲惫是疲惫,但真不会太慌张。”
“你们太高看吴佳勇团伙了,他们就是一伙土贼,预案做得再好,破绽还是多,禁不起深挖。”其他人发言的时候,樊勇发言并不积极,唯独在秦东江发言以后,立刻变得神清气爽,思维敏捷,口才了得。
秦东江道:“你忘记了吴二哥‘朱富贵’的事了?吴二哥原本就是吴佳勇的结拜兄弟,我们揭破其身份时,他摇身一变,成了煤矿供应商。他们可聚可分,让我们抓不住吴佳勇的把柄。这等土贼绝对不能小视。”
樊勇道:“如果他们真有大智慧,那就该好好经营。这几年煤矿生意好,数钱都数到手抽筋,完全没有必要装神弄鬼。抓流浪汉来挖煤,脱了裤子放屁——多余的圈圈,最大的败笔。”
此语一出,江克扬、吴雪都齐竖大拇指。秦东江摇了摇头,也竖大拇指。
经过法定程序后,审讯慢慢进入核心部分。
主审侦查员道:“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把你带到支队来吗?”
李沪生靠在椅子上,道:“我是真不知道。”
另一个侦查员讽刺道:“你这是鸭子死了嘴壳子硬。”
李沪生表情不变,眼皮都没有抬。
主审侦查员不紧不慢继续发问:“你是永发煤矿和永成煤矿的总经理?”
李沪生道:“是的。”
主审侦查员道:“你在永发煤矿和永成煤矿都有股份?”
李沪生道:“我分别占股30%,是第二大股东。工商局有数据,你们可以调查。”
主审侦查员道:“谁是第一大股东?”
李沪生道:“你们都知道的事,没有必要问我吧。”
主审侦查员道:“你回答。”
李沪生靠在椅子上,道:“段成发董事长,占股40%。两个煤矿的重要决策都由他来做出,我是执行者。”
主审侦查员道:“所有决策都由段成发来做出?你撒谎也不眨眼睛。吴佳勇是什么身份?”
李沪生冷笑一声,道:“你们这么多人到煤矿,抓了这么多人,难道不做准备工作,还非得要我来回答?我再说一遍,段成发是煤矿大老板,你们可以查记录和文件,所有决策都是由他做出的,具有法律效力。”
主审侦查员道:“吴佳勇长期住在永发煤矿,矿上的很多人都称呼他老板,有没有这事?”
李沪生继续冷笑,道:“现在老板这个称呼都已经滥掉了,老板到处走,扔块石头都能砸到几个。”
主审侦查员道:“我们找到了两个煤矿的上下游企业,大家都说吴佳勇是老板,大事小事和他说了才能拍板。有没有这回事?”
李沪生道:“你们这是误解。吴佳勇是股东之一,平时住在煤矿。他的主要工作是负责春天服装厂,两个煤矿上的事情他说了不算。吴佳勇喜欢交朋友,还喜欢喝点儿小酒,所以很多人到了煤矿以后,都要找他喝几杯。吴佳勇不管煤矿的事,但毕竟还是股东,所以对两个煤矿的事情还是关心的。别人跟他谈了事,他转告给我。在我职权内的小事,我就办了。如果我办不了,就给董事长汇报,由他定夺。吴佳勇就是一个热心人、传话人。大家找他的原因是他喜欢交际。”
李沪生这一席话,是试图完全摘除吴佳勇的犯罪嫌疑。
侯大利脸色异常凝重,道:“我们不能低估吴佳勇这群人,他们非常狡猾。稍有不慎,吴佳勇有可能全身而退。从李沪生的态度来看,吴佳勇确实是整个团伙的核心,李沪生宁愿自己进监狱,也要保住吴佳勇。”
侯大利面对的大案要案越多,就变得越谨慎,没有把握的话很少轻易说出口。当他说出这个结论以后,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的所有人神情都严肃起来。
主审侦查员道:“你讲一讲第三巷道的事。”
李沪生道:“第三巷道以前本来是一个独立的小矿,但和永发煤矿资源有很多重合,巷道有几个地方是打通的,人员可以互相来往。为了资源,当年闹了不少纠纷,这是常事,怪就怪在当年市国土局那帮人脑袋被驴踢了,做了好多糊涂事情,很多矛盾都因此而生。我们这边好一些,矛盾不是太突出。永发煤矿收购了这个小矿,小矿就变成了第三巷道。”
主审侦查员道:“你平时怎么管理第三巷道的?”
李沪生道:“在很多年前,具体哪一年,我记不清楚了,当时行情不景气,为了减轻负担,董事长段成发提议将第三巷道承包出去。会议通过后,在段成发的提议下,第三巷道就由李红承包。第三巷道有自己的办公区,从独立井口进出,除了市县统一布置的工作,都是由他们自己负责。我这个人胆小怕事,考虑到李红是由董事长提名的,惹不起,所以基本不管他的事。”
李沪生所讲的话,从法律层面上来说都是事实存在的。明眼人都清楚,段成发和李红都是被推到台前的替死鬼,是傀儡。有了这些傀儡,事情就复杂了。在找到傀儡前,可以追究李沪生的责任,却很难追究吴佳勇的责任。
“承包合同在哪里?”主审侦查员在审讯前翻看了拿到手的资料,原本以为拿下李沪生不成问题,谁知,李沪生抛出了一个第三巷道承包的说法。
李沪生道:“董事会的记录上有这件事情,也明说这是由董事长亲自抓的项目,除了每年上缴款项,承包方各方面都是独立的。但是具体的合同,以及他们的管理方式,都是董事长亲自把握,我一点儿都没有参加,完全不清楚。”
主审侦查员道:“在煤管局和安监局的所有材料中,都没有出现第三巷道承包方,所有手续都出自煤矿。你是总经理,难道不知道?”
“在煤矿里,董事长亲自安排了他的助手张勇,专门对接第三巷道承包方。我是真的不管承包方,一点儿都不知道情况。段成发这人不是个好家伙,在矿里横行霸道,一手遮天,不管出了什么事情,他要负全部责任。”
说到最后,李沪生很激动,大吼起来。
审讯李沪生比预想中要难,李沪生把所有事情推给了段成发,只承认自己是被动执行者,特别强调对第三巷道的经营情况一无所知。
第一次审讯之后,支队根据线索查找到了相关文件。
如果简单且机械地从法律角度来看问题,李沪生所言有其道理,因为两个煤矿的所有重要决定都与段成发有关,有合同,有会议纪要,有白纸黑字的签字。在其中一份会议纪要中,还明确了第三巷道承包方直接由段成发以及其助手张勇负责。
从这些文件来看,第三巷道的经营者确实相当独立,接受了以前小煤矿的地盘和经营场所,表面上属于永发煤矿,实则高度独立。这些文件仿佛在表明:如果第三巷道出事,段成发以及第三巷道承包方是坑道埋尸重大案件的主要责任人,与李沪生和其他人无关。
与李沪生相比,吴佳勇更是狡猾如油罐里的黄鳝,滑不溜秋,一问三不知,拒不承认参加过具体经营,将所有事情推得一干二净。湖州警方查遍了所有资料,吴佳勇确实没有在两个煤矿的文件上签过字。
侯大利从监控室走出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接到老朴的电话后,来到临时指挥部,与江州宫建民副局长和省刑总老朴会面。三人略作寒暄,湖州市公安局唐局长匆匆而至。
唐局长与诸人握手后,道:“我向常委会做了专题汇报。永发煤矿出现这种烂事,书记震怒,拍了桌子,要求必须尽快破案,给全市人民一个交代。常委会做出决定,在调查期间,封闭永发煤矿和永成煤矿,冻结两个煤矿的所有资产,冻结段成发、李沪生等人的个人财产。”
宫建民见湖州警方没有处理吴佳勇,皱眉道:“没有涉及吴佳勇?”
唐局长和宫建民是山南老警校的同一级毕业生,只是不同专业,平时见面挺亲密。此时有省刑总的人在此,唐局长出言谨慎,道:“第三巷道找出四具白骨,到底是什么时间死的,这个非常重要。死亡时间检测还没有出来,存在变数。”
相较之下,宫建民在省刑总老朴面前就要随便一些,道:“必须想办法处理吴佳勇,消除隐患。”
唐局长抽了支烟给宫建民,道:“宫局,抽支烟,听我讲。”
宫建民点燃香烟,用力吸了一口。
唐局长道:“李沪生和吴佳勇有所不同,李沪生是总经理,吴佳勇就是股东。从法律层面上来看,吴佳勇仅在出资份额内对公司承担责任。据我们得到的可靠消息,永发煤矿和永成煤矿聘有法律顾问,是山南政法大学一位姓李的资深教授,搞刑侦的多半都知道此人。为了此事,有律师团队已经前往湖州。律师团队有省里的,还有京城的,水准一流。现在社会很复杂,我们必须依法办事,否则,事情闹大以后,湖州警方会相当被动。吴佳勇相当自律,甚至说有点儿自闭,很少外出活动。以现在能够找到的证据,只能暂时控制吴佳勇。到了法院这个环节,拿不出过硬证据,最终还得放他出来。”
“哼,这个李教授,屁股坐得很歪。”宫建民不想多谈此事,问道,“春天服装厂的效益如何?”
唐局长道:“微利,只不过解决了一些就业问题。”
宫建民道:“吴佳勇是真正的大老板,这是从煤矿员工、供应商到相关管理部门都有共识的事情。虽然四人的死亡时间还没有检测出来,但我推断他们的死亡时间不会太久远,否则举报者不会知道。”
唐局长道:“目前消防已经检查了春天服装厂,服装厂存在消防隐患,责令其停业整改。李沪生肯定要进去,死了人,总得有人负责。煤矿被封,相关财产被冻结,春天服装厂停业整改,这就是剪掉了吴佳勇的羽翼。”
宫建民对这个结果不满意,拿起一支放在桌上的香烟,用力吸,让自己冷静下来。
在临时指挥部,除了宫建民和唐局长,还有省刑总的老朴和年轻的专案组组长,唐局长扇了扇烟雾,道:“朴主任,您指示。”
老朴道:“我不当主任好多年了,别叫我主任,要被外人笑话。我们俩是老交道,不必太客气,叫我一声老朴就行了。大利,你是什么看法?”
在唐局长和宫建民等人交谈之时,侯大利闭口不言,陷入苦思。当老朴点到自己的名字,他的目光才从笔记本上收回,道:“吴佳勇的结拜兄弟至少有六人。吴二哥‘朱富贵’死了,李沪生是三哥,吴佳勇是老四,老大和其他两人到哪里去了?从吴二哥‘朱富贵’的身份推断,其他三人应该不在两个煤矿。冻结财产,可以限制吴佳勇的行动能力,但是在没有找出其他几人的情况下,这个团伙还有犯罪能力。”
侯大利、江克扬和吴雪一起前往殡仪馆。湖州殡仪馆内设的法医中心里,张剑波、李建伟、张小舒和湖州法医们围坐在一起说闲话,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案情。大家都在抽烟,包括张小舒。
张小舒看见侯大利进屋,就将抽烟的手放在桌下,然后趁着侯大利没有注意,将香烟摁灭在纸杯子里。她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掩耳盗铃,可是见到侯大利时,还是下意识地灭掉香烟。看着拉琴的修长手指变得微黄,她的心情变得复杂。她常常下定决心不再抽烟,但每次从解剖室出来,坐在办公室,不由自主又想去抽一支。烟草燃烧后的烟雾进入身体,解不了身体的累,却能舒缓紧张情绪。
“杨主任离开了?”侯大利与在场诸人打过招呼,目光与张小舒在空中稍有触碰,便各自分开。
张剑波道:“我们这边做不了金属阳离子检测法,杨主任带了几块尸骨回阳州,应该很快能有结论。”
侯大利道:“四个人是什么情况?”
张剑波道:“四个人的情况各不相同,每个人都出现骨折现象。有两人颅骨受损伤,从伤痕来看,符合煤矿冒顶事故后的损伤情况。我们有一个特别重要的发现,其中一名死者手臂骨折,颅骨没有受损,舌骨、甲状软骨出现骨折。舌骨、甲状软骨骨折不是石头煤块的砸伤,是扼压或勒、缢颈部导致的。手臂骨折不会致人死亡,机械性窒息应该是死亡原因。从这一点可以推断出,这里面至少有一起命案。掩埋尸体不仅仅是遮盖事故这么简单,性质非常恶劣。”
最初判断,在永发煤矿第三巷道出现的尸骨,有可能是矿方为了掩盖事故而埋尸。如今出现了舌骨、甲状软骨骨折,性质又发生了变化。
张剑波道:“几具尸骨混在一起,有先后顺序,舌骨、甲状软骨骨折的那人在最上层,有两具在中间,最下面一具年龄最大。小骨头混在一起,花了些时间才各归原位。大利,去看看吧。”
侯大利走在最前面,张剑波陪在左右,后面则跟着李建伟和张小舒等人,几人前后脚进了解剖室。湖州有两个法医是从县里抽调过来帮忙的,听说过侯大利大名,但是没有直接接触过。这时,他们见平时挺有派的张剑波很自然地成为年轻人的“跟班”,在进入解剖室前,便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小声议论。
老法医道:“侯组长也就二十来岁吧。剑波主任对他很恭敬啊。”
年轻法医道:“那当然啊,侯组长是省刑总的人,是上级部门。”
老法医摇头,道:“不是这个原因,剑波主任很跩的,就算是上级领导,也没有这么恭敬。盛名之下无虚士,这个年轻人肯定有本事。”
两张解剖台和桌子上摆放着拼凑在一起的尸骨。尸骨被按照关节顺序摆放,恢复出人体的大体形状,空洞的眼眶直直望着天花板。
张剑波指着手臂、舌骨、甲状软骨骨折的部位。
侯大利问道:“这几具尸骨分别大约多少岁?”
张剑波道:“根据耻骨联合判断,舌骨和甲状软骨骨折的这人不到二十岁,其他的都在三十岁左右。我们正在准备制作骨磨片,观察每具尸体分别是生前损伤还是死后损伤。”
骨磨片,顾名思义是将出现骨损伤的部位制作成磨片,用显微镜观察是生前损伤还是死后损伤。生前损伤的特点是损伤部位周围的血液会浸透到骨质之中,用显微镜观察就会发现有血红素存在;而如果是死后的骨损伤,比如动物啃食等,损伤部位周围的骨质中就不会观察到血红素。一些无法通过肉眼辨别是动物还是人类的骨块,也可以制作骨磨片来确认。
诸人看罢尸骨,回到办公室。
张小舒径直来到侯大利面前,道:“我想和你谈一件事情,这里不太方便,到解剖室去。”
解剖室黑黢黢的,解剖台上隐隐约约有光点闪烁,凝神细看,光点又消失不见。灯光打开后,四具尸骨赫然呈现在面前。那一具特别年轻的尸骨微微张着嘴,似乎在述说冤情。
侯大利主动递了一支烟给张小舒。
张小舒迟疑一下,接过香烟,道:“我现在还记得我妈在餐桌前和我爸议论女孩子抽烟的事情,他们都看不惯女孩子抽烟。没有想到,我也有抽烟的一天。第一次抽烟是在缝合完毕以后,突然间很想抽一支。”
侯大利为张小舒点燃香烟,道:“搞刑侦,压力太大了,抽烟是为了纾解情绪。你不必太介意,也别抽得太多。”
张小舒缓缓地抽了一口,道:“田甜抽烟吗?”
做爱以后,田甜偶尔会拿过侯大利的香烟抽一口。侯大利想起当日的旖旎情景,有些失神,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见侯大利沉默不语,张小舒没来由地又有些酸楚,道:“我今天听到一件事情,不知你们知不知道,作为受害者的家属,我要向你反映。”
侯大利大体猜到张小舒要说什么,道:“你说吧。”
张小舒道:“吴佳勇是杨国雄的小舅子,今天在摆尸骨的时候,我无意中听到湖州的同事在议论,吴佳勇在搞永发煤矿时,曾经在银沟煤矿做过事。我算了一下时间,当时我妈就在红源煤矿。永发煤矿出了事,省公安厅朴老师赶了过来,宫局长和你们也赶了过来。吴佳勇肯定和江州的事情有关,而且关系非常深。如果我这一点都猜不到,那就不配在法医室工作。银沟煤矿和红源煤矿为了争夺资源,打得厉害,我妈那时恰好在银沟煤矿,我怀疑我妈的死和银沟煤矿有关,也就是与吴佳勇有关。”
侯大利默默地看着张小舒。
忽然间,一滴眼泪从张小舒脸颊滚落。她哽咽道:“我知道工作纪律,不应该问你不该问的事情,可是,我很想知道我妈案件的进展。这是当子女的权利。”
侯大利没有想到张小舒会落泪,摸了摸衣袋,没有找到纸巾,便伸出手指,轻轻擦掉挂在张小舒脸上的泪珠,道:“你说的情况很重要,我知道了。”
张小舒道:“既然重要,不需要做笔录吗?”
侯大利道:“不需要。”
张小舒望着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的男人,道:“真不需要?”
侯大利道:“真不需要。”
张小舒低声道:“那我就放心了,谢谢。”
当初发现四具尸骨时,湖州警方抽调了区县法医进行增援,李建伟和张小舒也跟着宫建民等领导来到江州。如今大局已定,他们便准备餐后返程。张剑波带诸位战友到附近一家美味的苍蝇馆子吃饭。苍蝇馆子并非指有很多苍蝇,而是路边店的代称,侦查员们吃苍蝇馆子的时间非常多,一方面是便宜又美味,另一方面是方便快捷,节约时间。一行人刚刚在餐馆坐下,侯大利接到了秦阳技侦陈军海的信息:“‘杨小’动了,一分钟前。内容隐晦。”
在调查杨永福时,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无意中获得了肖霄的QQ小号,其QQ小号又与另一个江州QQ号有联系。这个在江州的QQ号码申请得很早,当时不必使用手机注册,所以无法确定使用人。通过QQ上的内容,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判断这个小号是由杨永福使用。
为了防备两面人透露情况,这个发现被严格保密,除了省命案积案专案二组,就只有秦阳技侦的陈军海大队长等人知道。陈军海大队长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监视杨永福的小号,“杨小”就是双方约定的“杨永福小号”的代称。这一段时间,杨永福小号一直处于灰色状态,直到一分钟前又重新动了起来。
侯大利和陈军海没有在电话上细谈此事,按照约定传递了信息。
信息传递有很多种方式,有原始的,有现代的,有公开的,也有隐蔽的。侯大利和陈军海能用最简单的方式传递信息,是因为双方有约定。杨永福和舅舅吴佳勇传递信息的方式更加隐蔽。这个方式由吴佳勇提出并坚持使用,杨永福最初不以为然,觉得是脱了裤子放屁,到了现在,才发现舅舅确实有先见之明。
“舅舅真是个天才,想得真远,这就是深谋远虑。”杨永福乘坐电梯下楼之时,想起舅舅在多年前的安排,发自内心地赞叹了一句。
送朱琪回家,又在一起吃过晚饭,杨永福便按照习惯到金色酒吧。临出门时,朱琪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吩咐杨永福早些回来。忙了一整天,和无数臭男人钩心斗角,朱琪回家就不想出去,更别提到吵闹的地方。躺在沙发上追剧,抱着自己的男人睡觉,这是一天最美的时刻。
杨永福比了一个OK的手势,乘坐自家的电梯下到底楼车库。车库完全独立,从别墅到底楼,没有外人能够进入。车库停有四辆车,能从两个门进出,这就确保了出行的隐秘性。
从电梯到底楼的时候,杨永福用手指触碰匕首,确定车库无人,这才走进底楼。
小车是另一个隐秘的空间,是一个不需要伪装的空间。杨永福坐上小车后,习惯性的微笑彻底消失,面无表情地坐在车上,没有抽烟,没有开音响,枯坐了十来分钟。
来到金色酒吧,杨永福又变成快乐阳光、精力旺盛的男人。走到办公室时,他还顺手拍了肖霄和桐桐的屁股,惹来一阵笑骂。
肖霄原本想到江州读音乐学院,结果很晦气,两个大学生神经病一般的行为将自己进入音乐学院的梦想毁掉了。一时之间,肖霄不想再去考什么音乐学院,别无去处,又混在金色酒吧。她在台上唱了两首歌,休息之时,推开杨永福办公室房门。办公桌上还有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手机也在平时放手机的抽屉里,却不见杨永福身影。肖霄找了一圈,没有找到杨永福,也就作罢,继续上台唱歌。
杨永福把手机留在了办公室,通过酒吧后门,在黑暗中悄悄离开了金色酒吧。在后门处停有一辆摩托车,车上还有头盔。他骑上摩托车,消失在夜色中。
十几分钟以后,摩托车来到城郊小院子。小院子位于江州河边,在院内,能听到隐约的流水声音。他进屋后没有开灯,轻车熟路地走到里屋,再通过秘道进入地下室。
地下室灯光明亮,犹如另一个世界。
一个没有穿衣服的年轻女人被绑在椅子上。
椅子是实木制成的,极为沉重,年轻女人的手脚被牢牢绑在椅子上,无法挣脱。白天的经历如噩梦一般,让她胆战心惊。脚步声响起后,她吓得浑身发抖。等到看清来人,年轻女人又惊又喜,喊道:“吴总,救我!”刚刚喊出声,她就意识到不对劲,吴新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杨永福围着年轻女人走了一圈,啧啧数声,道:“太粗鲁了,怎么能这样,不让你穿衣服。外面温度高,不穿衣服还行,地下室温度低一些,感冒了怎么办?”
年轻女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想起白天的遭遇,顾不得在吴新生面前未穿衣服的羞耻,道:“吴总,吴总,求你,救我。”
杨永福温柔地摸了摸年轻女人的头发,道:“周小丽,救你,可以啊,不过有些事情,你得说清楚。”
周小丽颤抖地问道:“什么事?只要我知道,我都说。”
杨永福拉了一条板凳,坐在周小丽对面,并不急于提问,道:“身材还真不错,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方凸。你平时穿衣服不对嘛,遮住了好身材。你要向朱琪学习,她就会打扮,凹凸有致,走到哪里,都吸引男人的目光。你要记住,男人不管多大年纪,都是贱骨头,喜欢看女人凹进去和凸出来的部位。朱琪就懂这一点,经常到定制店量体裁衣,所以成了女人中的女人。你是她的助理,朱琪这个傻女人挺信任你,到哪里去,都会跟你说一声。”
“定制店”是周小丽的心病,当杨永福提起朱琪和定制店以后,周小丽便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带到了这里,身体如触电一样,抖动得厉害。
杨永福用带刺带钩的眼光反复扫视周小丽的身体,拿出相机,从不同的角度照相,还出言调戏。
周小丽的汗水顺着皮肤下滑,落在地上,砸出一小片湿地。她内心恐惧更盛,顾不得羞耻,听从指挥,配合杨永福相机镜头。
杨永福有一种猫戏老鼠的快感,那种掌控别人命运和生死的快感是世界上最致命的毒药,尝过一次便忘记不了。此刻,他面对陷入恐惧和极度绝望的周小丽,感到飘飘欲仙。放下相机以后,他坐在周小丽身前,问道:“你和黄大森是什么关系?”
“我认识黄大森,纯粹是因为工作关系。”
“还要说谎,应该受惩罚。”杨永福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道,“说谎是坏习惯,我会给你一点儿印象深刻的记忆。听说你最怕蛇,现在是夏季,江州菜花蛇很活跃的。”
望着杨永福转身离开的背影,周小丽吓得失魂落魄,大声尖叫。尖叫声被困在地下室,左冲右突,寻找逃出去的机会,但地下室有厚铁门,牢牢锁死了声音逃逸的机会。几分钟后,杨永福提着一个袋子回到地下室,笑嘻嘻地提出一条菜花蛇,然后亲吻蛇头,道:“多么美丽的生灵,高雅,优美。”
周小丽从小特别怕蛇,蛇成了其心理疾病。当冷冰冰的菜花蛇接触到身体时,她吓得直接尿失禁了。
“你别怕啊,蛇是最美丽的生灵,有这么可怕吗?如果老实回答我的话,我就把蛇拿走。”
“我说,我说,你问什么,我都说!”
“你和黄大森是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
“再说一遍,这个答案我不满意。”
“我是靠着黄家关系才进的公司。”
“平时如何与黄大森联系的?别说假话。黄大森放了颗炸弹在定制店,只有你知道我和朱琪在什么时间要到定制店。我早就知道是你和黄大森联系,别自作聪明。如果再说一句假话,我就把蛇塞进你下面。”
在爆炸案以后,重案大队挨个找矿业公司的员工谈话,试图找出透露朱琪行踪的人。杨永福猜到内鬼是谁,只是另有所谋,没有配合警方,保护了周小丽。
朱琪曾经怀疑过总裁办的人,杨永福就以警方的调查结果为总裁办的人辩护。
如今警察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舅舅吴佳勇那边,杨永福便准备实施自己的计划,干掉给自己造成重大威胁的黄大森。尽管他并不喜欢这种赤裸裸的暴力方式,更喜欢用智慧吊打对方。但是,黄大森如老鼠一样躲在暗处,导致所有的智慧都没有用武之地。
“我、我、我……啊,啊,别,我说!这都是黄大森逼的,他威胁我,如果不配合他,就要让我们家失去所有生意。黄大森虽然跑了,可黄家人还在公司掌权,我没有办法。”
“我和朱琪要去定制店,是不是你说的?”
“我是没有办法。吴总,有一件事,我是立了功的。黄大森让我带一个新手机进来。我猜到他要做定时炸弹,故意没有给他带。如果真的带了手机,他就可以遥控。我没有骗人,黄大森东躲西藏,不方便外出买东西。”
听到这里,杨永福暗吸一口凉气。在第一次爆炸案中,黄大森使用了能随时控制时间的定时器。在第二次爆炸案中,提前设定了固定时间,只有到了固定时间才能起爆,手法明显不如第一次高明。
“不给黄大森带手机,算你立了一个小功。现在给你一个新机会,找到黄大森,向他透露我们的消息。”
“我再也不敢了。”
“让你做你就做,否则,后果更严重。”杨永福摇了摇抓在手里的蛇,道,“你能不能和黄大森联系上?”
在菜花蛇威胁以及人身被完全控制的情况下,周小丽的求生欲望超过了其他所有事,道:“以前都是他来找我。”
杨永福将菜花蛇的蛇头在周小丽眼前晃来晃去,道:“你在骗鬼吗?如果不能联系到黄大森,他怎么知道我们要去定制店?”
周小丽闭着眼尖叫“把蛇拿开、把蛇拿开”,哭诉道:“我会在QQ空间留言,只要写上今天心情不错,便表示这条消息很重要,与朱琪有关。那天,我把朱总要去定制店的消息发在QQ后,黄大森便来找我。”
杨永福阴森森地说道:“事发后一个月,你在银行卡上存了一笔钱。”
周小丽道:“那是家里给的。”
卸去伪装后,杨永福情绪多变,喜怒无常。突然间,他失去猫戏老鼠的兴趣,一脚将周小丽踹倒在地,道:“在QQ上留言,按照我给出的地方和时间。如果黄大森打电话过来询问,那就按照我说的办。这一次事情办得好,我放你走,还给你十万块钱。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
周小丽是砧板上的肉,失去反抗能力,只能按照杨永福的要求来办。
杨永福利用周小丽设计的是一个必杀之局。
朱琪从小生活在外公外婆家里,与外婆感情很深。这些年,她定期回老家给外婆扫墓。在定制店再次遭遇炸弹后,朱琪轻易不敢外出。这一次是外婆去世十周年,朱琪对是否回家扫墓还在犹豫不决。
杨永福有把握说服朱琪去扫墓。他准备借朱琪给外婆扫墓之际,将黄大森诱骗到朱琪外婆坟地。
杨永福精心策划,反复琢磨,把行动计划、免罪方案和替罪羔羊都完全想好了。
行动计划:朱琪外婆的坟地在巴岳山脚边,前面不远就是江州河,沿河有一条水泥公路,能到达巴岳山。此地相对偏僻,正是下手的好地方。到时他让朱琪独自上坟,自己就到附近守株待兔。黄大森使用火药枪,威力小,射程近。火药枪与美国二战时期的左轮相比,差距是天上地下。这也是他之所以敢用朱琪诱杀黄大森的底气所在。
替罪羔羊:必然会“失踪”的周小丽。
这个计划看起来简单,实则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杨永福再次在头脑中推敲整个计划,觉得万无一失,这才将倒在地上的周小丽拉了起来。周小丽被绑在椅子上,失去行动自由,只能以一种特别别扭的姿势仰视杨永福。
杨永福满脸杀气又消失殆尽,变回办公室里和蔼可亲的模样,道:“黄大森还有没有炸药?”
“我真的不知道。他不方便出门,所以让我带回手机。有没有炸药,我真不知道。”
周小丽内心深处渐渐变得绝望,猜到杨永福有可能不会让自己回去,可是只要有一线希望,便要争取。她为了生存,将羞耻抛在脑后,可怜巴巴道:“吴总,能不能把我的手解开。你不解开我的手,我怎么上QQ。”
杨永福抬手给了周小丽一个狠狠的耳光,道:“我是杨永福,别叫我吴总。”
鼻血顺着白皙皮肤往下流,滴到胸前,留下了一串红色痕迹。周小丽整个脸都被打得变形,仍然继续求饶,还咬牙切齿地编故事,道:“杨总,我恨死黄大森了。他为了控制我,还给我下了药,强奸我,还拍裸照。这是我怕他的原因。我帮杨总,整死这个烂人。”
杨永福冷冷道:“说QQ号码,不要试图耍任何花招,否则,你会生不如死。”
打开了周小丽的QQ空间,杨永福浏览了以前的信息,眼中又涌现杀气,道:“你刚才说‘今天心情不错’是联系暗语,怎么我没有找到?”
周小丽怯生生道:“我后来删除了。”
杨永福粗鲁地骂了一句脏话,开始在QQ空间上输入:“今天心情不错,长青县梅山镇大岭村朱家老屋后山非常漂亮,明天,上午11点,大岭村村小前行5公里,到朱家老屋后山,有一场与山水的美丽约会。”
输入结束后,杨永福得意扬扬地笑道:“这就是你的口气吧,我觉得学得挺像。”
周小丽如小鸡啄米一样点头,讨好道:“真像,完全一模一样。”
杨永福的笑容又在瞬间消失,道:“黄大森会在什么时间看到这一段话?如果看不到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黄大森不准我主动联系他。他看到我的空间后,会主动联系我。”周小丽见到杨永福突然间又没有了笑容,冷得像块冰,不知道应该如何讨好对方,脑子被吓成一团糨糊。
信息发出后,如光之蛇,迅速在互联网通道上游走,向全世界的QQ用户敞开了怀抱,等待光临。
秦阳市,黄大森正在工厂里维修一台电机,没有意识到一条“致命信息”已经出现在互联网上。
在湖州用电话举报永发煤矿之后,黄大森压根儿没有想到市委书记秘书会有录音的习惯,更没有想到侯大利等人能听出“梅山口音”,从而追查到自己的行踪。他凭借这些日子东躲西藏的本能,强忍旁观永发煤矿倒霉的欲望,骑摩托车远离湖州。
逃亡中,黄大森失去了黄家诸人的支持,坐吃山空,生活日渐困顿。他躲在秦阳城郊的一家乡镇企业,做了老本行,谋了一份维修工作。
辛苦一天,累死累活,也只能拿到微薄的工资,与以前的收入相比有王母娘娘的银河那么远。黄大森跟着堂兄黄大磊吃香喝辣很多年,产生了这一切都是凭本事的错觉。堂兄被炸成肉块以后,他的厄运随之而来,以前管理企业的经验没有用武之地,反而是修电机的技术成为其谋生手段。
吃过晚饭,黄大森戴上那副老式深色眼镜,在场镇转一圈,来到附近网吧。网吧是年轻人的天下,年轻人聚集于此组队打游戏,嬉笑怒骂,乱成一片。由于附近有工厂,所以也不乏中年工人们过来上网。有些中年人喜欢在角落里偷偷摸摸看些小黄片,网管心知肚明,也不阻止。
眼前这个中年人满脸皱纹,皮肤黝黑,肯定很久没有回家,娱乐只能靠手。网管贴心地道:“那边墙角,没人。”
黄大森按照网管的指点来到阴暗角落,打开电脑便发现有小黄片。虽然他本意不是看小黄片,但还是忍不住点开。
黄大森很快就关掉了小黄片,搜索了一会儿与湖州有关的新闻,遗憾的是没有找到与永发煤矿有关的新闻,未免有些无趣。他又用另一个人的QQ号打开了周小丽的QQ空间。由于周小丽的QQ空间长期都没有变化,这让他失去了心理预期。谁知今天刚刚打开空间,居然发现了“今天心情不错”这一句开头语,然后又有具体的地点以及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