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区委书记上任以来,一直没有调整干部。到了十二月,开始有所动作。
当杨定和说有好事时,侯沧海压抑着内心狂跳,道:“杨书记,什么好事?”
杨定和指了指房门。侯沧海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赶紧将房门关上。
杨定和端着茶慢慢地喝了一会,道:“李永强来到江阳以后,一直对黑河镇另眼相看,不是高看一眼,是另眼相看。最近几件事情弄得我们很憋气,你是亲历者,我就不多说了。李永强和我没有旧仇新恨,黑河镇各项工作又走到前头,之所以出现这种局面,是由于鲍大有。鲍大有是笑面虎啊,以前我低估了他。”
侯沧海胸中涌起一股义愤,道:“就是那件工程导致的吧?”
杨定和抬起手,道:“这事不说也罢,不得罪鲍大有,就要得罪其他人。我是五十岁的人了,按照江阳规矩,退居二线也就在这几年,无所谓了。你还年轻,得为自己前途多考虑。我靠着老面子,这几天分别和纪委段书记和组织部林部长见过面,汇报了我们班子情况,谈明晨马上要调到监察局当副局长,空出一个纪委书记位置,你原本就是纪委副书记,段书记了解你,所以他原则上同意你来接老谈的位置。林部长同意把你纳入考察名单。我刚才接到组织部老江电话,他们在下星期来考察你,今天要发布考察预告。”
侯沧海如被一道热流击中,道:“考察我一个人?”
杨定和道:“区委统一考察,黑河镇只有一个名额。你能明白其中的意思?”
前一阶段黑河镇进行过民主推荐,办公室主任侯沧海和财务科科长冯诺都是推荐对象,但是这一次只考察自己,也就意味着冯诺失去了这一次提拔机会。侯红星恭敬地点了点头,道:“我明白。”
杨定和道:“考察组在星期三或星期四到黑河,这几天你要留点神,和同志们做适当交流。另外考察名单你要有所思考,一级班子肯定要全部参加谈话,二级班子部分谈,普通干部职工选几个代表谈。你和周苗商量一下,做一个工作方案。”
周苗是组织干事,杨定和的嫡系之一,与侯沧海关系挺不错。
“这一次考察很关键,如果能上去,你就正式进入江阳区中层领导班子行列。我唯一担心的是鲍大有,他毕竟是副书记,有相当大的发言权。”杨定和语调低沉,道:“现在至少林部长和段书记点了头,还有一线机会,可以全力争取。”
杨定和是资深的党委书记,与区委领导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他已经从区委书记李永强对黑河的态度预感到自己的命运,于是全力以赴将爱将侯沧海推荐给关系密切的组织部长和纪委书记。这一次推荐对侯沧海很重要,对他同样重要。
参加工作时间短短二年就有可能爬到镇纪委书记的位置,侯沧海感到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当上镇纪委书记,位置提高,调动熊小梅的能力将大大提高。离开杨定和办公室时,他认真地给胖胖的老书记鞠了一个躬。
他回到自己办公室时,狠狠地朝空中挥舞了几下拳头。虽然说高中阶段由于酷爱象棋导致只考上了二流大学,但是在黑河镇努力工作部分弥补了失去的机会,他极有可能成为黑河有史以来最年轻的镇领导。
干部名册里的每个名字在纸上是僵硬的,在侯沧海脑中却是生动形象的,他依次将每个人在脑中分析了一遍,制定了对自己最有利的谈话名单。名单排列完成后,他脑中又浮现出岳父那张紧绷着的冷脸,心道:“当初我和小梅交往时,他们都在反对。现在我成为江阳最年轻的镇纪委书记,事实证明他们错了,小梅跟着我不会受苦。”
为了确保考察万无一失,杨定和有意识地安排了一次中层干部座谈会,座谈会后聚餐。在这次聚餐中,侯沧海拿出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拼命三郎精神,依次与所有参加聚会的同志碰酒,大醉。
星期三,区委组织处干部科老江带领考察小组来到市商校,按照程序进行了个别谈话、发放民主测评表等考察工作。
考察之后,财务科科长江诺等关系较好的同志已经与侯沧海开起了玩笑,将“侯主任”变成了“侯书记”,虽然侯沧海总是不厌其烦地纠正这种叫法,心里却是乐滋滋的,无人之时总会憧憬自己美好的前程以及即将团圆的温馨夫妻生活。
按照《山南省干部任用条例》规定,考察此后还有三步工作:第一步是考察组要综合分析考察情况,同黑河主要领导交换意见;第二步是考察组根据考察情况,研究提出相关单位领导班子调整的初步方案,向区委组织部汇报,经区委组织部集体研究提出任用建议方案,向区委报告;第三步是区委常委会集体研究任命。
根据杨定和掌握的情况,第一步和第二步顺利完成,各方面反馈的情况非常好。
侯沧海表面上很淡定,实则内心颇为焦虑,天天都在盼望结果尽快出来。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到了2001年,区委常委会在这一个多月时间一直没有开会研究人事。
寒流呼啸着越过秦岭,横扫大江两岸。
黄昏时分,街道没有了行人,街边房屋亮起了灯光,传出电视声和说话声,飘出饭菜香味。城外,零星灯光被寒冷镇压得如鬼火一般,孤独而冷寒。
从江州前往秦阳的崎岖山道上,一辆老旧客车在黑夜中盘山而行,车上旅客没有人睡觉,也没从有人说话,气氛沉闷到极点。
挂在前面的电视机放映去年一部很有名的影片。影片名为《花样年华》,一个漂亮女演员在剧中换了很多款式的旗袍。侯沧海在客车上多次看过这部电影,导致没有任何兴趣。他坐在驾驶员后边的位置,面无表情地看着被车灯照亮的公路。
从大学毕业到现在,只要周末明确不加班,他总会在星期五坐上这一趟从江州前往秦阳的晚班车。无数趟下来,公路在何处转弯,何处有住房,甚至客车何时何处必然要颠簸,他都了然于胸。
“要颠了。”侯沧海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哎哟。”后排传来一声叫,一位乘客被颠到半空中,头碰到了客车顶部,痛得大叫起来。
司机早就习惯了旅客被撞头,依然沉默开车,没有减速,没有问候。
在颠簸中,侯沧海眯着眼,进入打发无聊旅程的白日梦模式。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英雄梦,在平庸的现实生活中,英雄梦总是难以实现。
侯沧海生长在世安厂,从小听着英雄故事长大,心中有一颗熊熊燃烧的英雄梦。这个梦在现实生活中曲曲折折地演化成为白日英雄梦。他经常用这个白日英雄梦,来对抗生活中的不如意。白日英雄梦的主角,有时是高喊着“中国人是骨气的”、“向我开炮”的战士,更多时候固定为《三国演义》中的白袍小将常山赵子龙。只不过,这个赵子龙化名为侯沧海。
今天,侯沧海在无聊的长途旅行中又将自己幻想成了常山赵子龙,正在挺枪跃马大战长坂坡:
时秋末冬初,凉风透骨;黄昏将近,哭声遍野。至四更时分,只听得西北喊声震地而来,侯沧海身上白袍变成红色,亮银枪锋利枪尖上散发着浓重血腥之气。他与曹军厮杀,往来冲突,杀至天明,找不到刘备以及其家人,急得五脏欲焚。
侯沧海带着三十多位忠心部属杀透敌阵以后,听到一阵老百姓震天动地的哭声。
这一群百姓中箭着枪、抛男弃女。侯沧海用冷峻的目光四处寻找,见到刘备亲随简雍狼狈地爬在草中,提马上前问道:“曾见两位主母否?”
简雍看见了侯沧海,眼泪鼻涕同时流了出来,道:“沧海,你终于到了。”
正在这时,侯沧海感觉**战马长嘶起来。
正在沉浸在想象中,侯沧海挂在腰间的手机振动起来,是女友熊小梅打来的电话。为了通话方便,前些日子,熊小梅也买了一部诺基亚3310,给侯沧海买这部手机时,花了1400多元,这次给自己买相同牌子手机,只花了六百多元。一方面她为捡到便宜高兴,另一方面心疼花了一千多元买了相同手机。
“车开到哪里了?”熊小梅第一句话总会如此问。
“正在下山,危险段已经过了,一路平安,别担心。”此时客车正在经过最危险的路段,侯沧海为了安慰女友,说了个谎话。
照例问过平安以后,熊小梅语调便有些异样,声音嘶哑地道:“我辞职了。”
侯沧海大吃一惊,将手机紧压在耳朵上,道:“说什么?我没有听清。你辞职了,是想辞职,还是已经辞了?”
“我已经拿到教育局批复,从此是自由人了。”熊小梅声音里有淡淡的调侃和忧伤。
侯沧海意识到问题严重性,看了看车上睡觉的旅客,压低声音道:“你要辞职,至少要同我商量,调商院很有希望,李院答应在春节后考虑你的调动。”
“已经没有必要了。”
“小梅,你应该和我商量。陈文军的女朋友黄英是市委黄书记的女儿,我和她见过两次,她人还不错,也愿意帮忙。而且,这一次调到商院把握很大。”侯沧海对女友突然辞职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忍不住啰嗦两句。
在电话另一端,熊小梅的怒火突然间就涌了上来,不可抑制,道:“我受不了两地分居了,女人的青春能拖得起几年?我要和你生活在一起,不等了。现在我每天睡在**,就会想起康叔跳楼时的情景,失眠很久了。我想出来做生意,赚钱,让我们生活有保障。我想过有钱人的生活。”
“算了,不说这个问题了。”侯沧海最近一直在与商院院长李永江联系,双方关系正在迅速拉近,没有想到女友未经商量就突然辞职。他有些懊恼,又道:“你爸妈知道吗?”
“瞒是瞒不住的,你回来再说。”
侯沧海想着岳父母不冷不热的态度,只觉一块大石头堵在胸中,道:“春节要到了,你在这个时候辞职,家里肯定会闹得鸡飞狗跳。”
熊小梅道:“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辞职下海的人多得很。教书一个月就是六七百块钱,你的工资也不高,凭工资我们永远买不起房子和车子,日子永远紧巴巴的。”说到这话时,她脑中闪出了那一套大房子,还有那辆宝马。
教育局批复已经下来,木已成舟,侯沧海只得接受这个结果,道:“我建议最好放在春节以后说辞职的事,免得大家不愉快。”
“没有必要隐瞒了,而且隐瞒不住。我已经把批复交给了爸妈。星期天和你一起回江州,然后做生意,赚大钱。只要我们活得好,爸妈就没有意见。”
“好吧,我们回去从长计议。”侯沧海感到肩膀上有沉重的压力。作为象棋高手,他做事喜欢谋篇布局,在原计划中,等到熊小梅调入商院,下一步才依据实际情况考虑自己何去何从,如果官场顺利就当官,不顺利就出来做生意。女友的行动让所有计划全部落空。
邻座是一位正歪着头睡觉的中年人,脑袋偏在侯沧海肩上。他微微张着嘴,一丝口水拖得老长。这一段时间,侯沧海在车上遇到过无数被生活折磨得没有了活力的中年人,看到这些疲惫的中年人,他感觉自己也正在一点一点变老,脸皮发皱,肌肉松驰。
侯沧海用力捶了自己大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