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在雷光消散之时坠落。
虞兮枝下意识张开手心,被劈得焦黑的小枝枝掉落在她的掌心,有些烫手,好似还有些近乎透明。
看到虞兮枝,小枝枝咧嘴笑了笑,露出了浑身上下唯一洁白的牙齿。
小枝枝是虞兮枝的元婴,由它来斩去天雷,便也等于是虞兮枝自己动手,所以她的天雷渡得可谓完美无瑕,境界更是几乎在天雷褪去的瞬间便已经近乎稳固。
如此正面击碎天雷,小枝枝在那一笑后,显然已经力竭,但它到底是虞兮枝的元婴,此刻触碰到她本体的刹那,即将溃散的身姿终于堪堪稳住。
它有些艰难地坐起身,再抖了抖肩,将浑身焦黑抖落,露出了本来模样,再从虞兮枝的掌心纵身一跃,没入她的身体之中。
虞兮枝的丹田紫府中,本应有元婴小人,还有被封印的流转妖灵气,若是入了大宗师,元婴小人自然也不会消散,而是随着她境界的提升而一并觉醒更多力量,变成紫府小人,只要小人不死,她便是身陨,也可以借着小人复活。
妖灵气也被用了,元婴小人也不在,虞兮枝便是境界趋于稳固,却也总觉得紫府有些空空。
但小枝枝既然归于紫府之中,虽然衰弱近乎昏迷,她的神魂也终于彻底完整。
比剑谷似是忽有风来风起。
此处本不过荒野一片,是五派三道硬生生以通天手段在这里造山起谷,再抓了灵脉来植入地下,以确保每次比试之时的灵气充足。
而此刻,那些深埋的灵脉却好似被一夕惊动,再真正苏醒。
满山灵气都向着虞兮枝涌来。
风里脚下谷中在这一刹那间涌起了近乎肉眼可见的浓烈灵气,再以虞兮枝为漩涡的中心,沉沉灌入。
所有人都有些怔然地看着灵气这样浩瀚地注入,心中有对于这位同辈弟子中第一位真正大宗师的艳羡和憧憬,却也有些人心中悄然生起了些茫然和疑问。
不同于怀筠真君在渡劫时,恰在宗门之中,其他各个宗门的宗主多会另外选择一处洞天福地,所以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看到有人渡劫入大宗师,再仿佛掠夺般地这样卷入灵气。
是每个人在晋入大宗师时都会这样,还是虞兮枝格外独特?
这样大量的灵气……她莫不是要将这比剑谷下的灵脉都蚕食殆尽?!
雷劫既然已经结束,虽然还不知为何那漫山遍野的黑云浓雾还不散去,但护在八意莲花塔和周遭的大多结界却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渐渐松散碎开。
八意莲花塔中,所有人都在看着那些灵气倒冲而上,再没入虞兮枝体内。
有人喃喃道:“所以这些灵气里,也有妖灵气吗?”
“那位谢小师叔旁边的东西是什么?是……是妖吗?”也有人的目光落在橘二身上,转瞬又想起什么:“昆吾山宗是有瑞兽麒麟在,但瑞兽想来并不能带出宗门吧?便是能,这怎么看也是只猫,与麒麟并无关系吧?”
“你们刚刚看到了吗?怀筠真君御剑走了,看方向……好似是昆吾山宗?这是有什么急事吗?什么急事能让他不顾雷劫覆盖之中御剑的危险而去?”
疑惑与议论都纷纷,却听一道声音倏而盖过了所有纷纷,一字一句清晰响起。
“八意莲花塔的结界破了,所以,你们会告诉大家,虞兮枝体内有妖灵气的事情吗?”
正是最开始说塔灵异动与话语的那和尚。
有人猛地怔忡,与周围相熟之人交换眼神,也有人陷入沉思,只觉得不知为何,自己的心绪好似起伏得比平素里要更剧烈一些。
或许是因为妖灵气一事实在太骇人听闻,又或者如此正面近距离见到伏天下到大宗师的劫雷,而虞兮枝如此斩劫雷的样子实在太过震撼,所以难免心绪难平。
虞寺的手在他话音才落时,便已经放在了剑柄上,再侧头看过去一眼,眼底已经有些猩红。
那和尚眼底沉静,表情却故作惊慌:“虞施主这是要做什么?”
易醉深吸一口气,他的心中脑中已经于这渡劫时间中转过了无数念头,此刻再听到这和尚的话语,心中原本已经熄灭了许多的怒意倏而旺盛。
他转过身,看向那和尚,突然开口道:“你体内也有妖灵气。”
和尚一愣:“什么?”
易醉手中的剑已经出鞘,再不远不近指向那和尚,阴恻恻一笑:“你体内也有妖灵气,今日我便要诛你于此。”
那和尚显然没想到易醉竟然还如此反打一耙,下一瞬,他已经整个人都轻飘飘向后退去,硬生生躲开了易醉的出鞘剑:“你这是要杀贫僧灭口!你们昆吾山宗听不得真话的吗!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所见所听便为所说,又有何错!”
他不接剑招,只这样在无垠莲花池中不断躲避,再如此大声喊话,不断动摇着所有在此处弟子们的心。
无垠莲花池却也不是真的无垠,他如此躲易醉的剑意符意,直到某处,他的身子突然微微一顿,再直直向后倒去,与此同时,他的口中恰高呼出一句话语。
“可便是杀了贫僧,虞施主体内也是真的有妖灵气啊――!不然塔灵黑影为何要攻击她!”
结界在他身后碎裂,他如此从八意莲花塔中掉出,而这句话便好巧不巧,有意无意,回响在了比剑谷上空。
红衣老道的脸色倏然惨白。
了空大师转动菩提珠的手指微顿,岚绮御主随手拨着琴弦的手滑了一个音,谈楼主眼神骤凝,华慎道长和欧阳阁主默默坐直身体,房院长更是已经在这一声后,猛地起身。
八意莲花塔很高,高如山峦,高近入云,那和尚从第八层撞破结界而出,自然便在近乎塔尖的虚空之中,这样一步踏空,再直直向下坠落。
那碎裂的结界处,有一道剑光恰恰在他坠落的同时透出,便好似真的像是那道剑光将这和尚从高空打入崖底。
那剑意太明显不过,是一道昆吾剑意。
满谷俱寂。
八意莲花塔的结界碎了,可其他地方的结界却还在,没有人可以冲出结界,再去救那道下坠的身影。
虞兮枝还在双眼紧闭地吸食灵气,谢君知身上泛着淡淡血红,似是已被大阵束缚,塔中无人再从那道结界裂口出来。
所以大家便只能眼睁睁地这样看着那袭僧袍这样不断坠落,脑中已经出现了他如此跌落崖底后,发出一声重响,再一地鲜血的样子。
那袭僧袍自然便是扮做了空妙和尚模样的长泓。
一切都刚刚好在他的计算之中。
他就是要千崖峰的任何一人,将他如此打落崖底,他在这里死去,才能真正地抹去所有他曾经在这里所作所为的所有痕迹。
一声重响如大家意料般响起。
方才那句震耳欲聋的话语还在耳边。
僧衣已经染血。
虞兮枝猛地睁开眼。
满山如风灵气骤停。
谢君知垂眸看着塔下,唇边终于勾起了一抹冷嘲的笑意。
原来他就算来了,竟然也没能阻止这一道声音。
又或者说,本来所谓他愿意自缚于此的交换筹码,就是不存在的。
这本就不是一场公平的交换。
他当然可以去救那和尚,但此时此刻,他却也只想眼睁睁看他这样摔死。
僧袍果然还是沾了血比较顺眼。
而易醉停在那结界碎裂之处,手中剑凝固在了这样递出的状态,终于猛地有些清醒了过来。
不对,有哪里……不对。
便是再愤怒,他也绝不是会拔剑出这样杀意澎湃的剑式的人!
他刚才到底为什么要用这一剑!
而且世上难道竟然真的会有如此凑巧的事吗?
就正好他出这一剑,那和尚正好喊出那一声,结界正好在他身后碎裂,而和尚恰被自己一剑逼出再坠落吗?
虞寺和程洛岑已经一左一右落于他身后,云卓重剑在前,沉沉挡住其他门派弟子前逼的路。
“虽不是同门,但都是五派三道的道友,易施主何出此重手!”有渡缘道的和尚宣一声佛偈,痛声道:“贫僧本还对空妙的话报以怀疑,如今看来,若非是真的,你们又怎会心慌到真的对他下手!”
又有和尚一跺手中金刚伏魔杵,向前再逼一步:“昆吾山宗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有为之打抱不平的其他弟子同时齐声道,所有人眼底都泛起了些不太正常的情绪高涨,也有人的手竟然已经搭在了剑柄上!
程洛岑见这些人如此作态,心绪难免起伏更盛,竟是一时之间难以抑制住自己想要出剑的冲动!
“小子!给我醒过来!”老头残魂的声音倏然在他脑海炸出一片清明,程洛岑的剑出了一寸,再被他猛地按了回去。
老头残魂似是在此时用了某种秘法,在这一声骤然后,声音倏弱:“此处阵法有异,所有人都已经被迷了心智,好战嗜杀,你看清楚现在是什么形势!”
不用他说,程洛岑猛地清醒后,已有了一身冷汗。
塔内已是剑拔弩张,塔外一片寂静。
寂静总要被打破。
一道声音终于在高天之中沉沉响起,再落下。
“虞兮枝,妖灵气何来?你又为何能用妖灵气?!”
华慎道长立于虚空之中,显露出身形,好似审判般向下看去。
虞兮枝方才虽然身处灵气之中,双眼紧闭,但实则所有一切的动静都依然落入了她的感知之中。
她心道自己的妖灵气当然是拜橘二所赐,自己能用妖灵气则是因为每个月一碗又一碗地喝着谢君知的血。
但这些话她当然不可能说出来。
所以她只茫然道:“什么妖灵气?妖什么灵气?”
“装疯卖傻!我渡缘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空妙师弟说你有,你就一定有!”有渡缘道的僧人眼睁睁看着空妙坠入深渊,生死不明,想来已是凶多吉少,心中怒火熊熊燃烧,忍不住大声道:“你这妖女――!”
虞兮枝还在心道如何就妖女了,却听在这一声后,那齐齐整整的满山渡缘道僧人竟是齐齐举起了手中的金刚伏魔杵,再剁在地上,震声喊出一声:“妖女伏诛!”
余音绕谷,还未消散,那剁地声已经再起,再落!
“妖女――伏诛!”
一声两声,再连绵一片,成近乎数百声齐响。
虞兮枝张口欲言,漫天盖地的声音却已经彻底淹没了她,她看向高天之上,带了些期盼,却又慢慢落空。
八意莲花塔乃是白雨斋的宝物,红衣老道没理由听不懂塔灵的话语。
而谈楼主……他见到红衣老道久久不言语,难道还不能明白什么吗?
她心有虚,不能也不应强求。
满山谷的人都知道她一人三师,便是怀筠真君走了,也应有两师。
然而如此满山讨伐声中,那两位师尊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宣平和宣凡对视一眼,听着塔外这许多动静,眼中的光终于一寸寸熄灭。
轩辕恒和谈明棠同时握紧了手中的剑,他们不想举剑向虞兮枝,却也无法违背自己的内心,去为一个真的或许身上有妖灵气的人拔剑。
五派三道的每个弟子在入各自宗门时,所学的第一课,都是相同的。
先懂何谓人,何谓妖。
再走过铺满了前辈先烈们以鲜血铺就的长路,看过他们镌刻于石碑上的名字,并铭记他们都死于与妖域的甲子之战中。
人与妖,不死不休。
人,怎么能用妖灵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