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西雅楼此次来昆吾的源头和目的在哪里,既然来的是那位谈楼长,那么昆吾上下自然都要出来见礼。
太清峰正殿熙熙攘攘,五峰峰主和长老占据了大半个正殿,另外半个则是被整整齐齐的亲传弟子占满。
“不是吧不是吧不是吧?这种场合二师姐也不来?”面容清隽白皙的少年压低着声音,一点也没掩盖自己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在虞寺耳边压低声音:“她就不好奇这位丹圣长什么样吗?”
虞寺还没说话,这个揣着手、没什么站像的少年又将目光移到了站在怀薇真人身后,如楚楚鸢尾花的少女,“啧”了一声:“要是堂堂正正把师母喊一声干娘,我也就敬她是个识时务的,都是同门师兄妹,她在那儿搞什么特殊?”
“易醉。”虞寺眼含警告地扫了矮他一头的少年一眼,少年虽然嘴上向着周遭发起了无差别攻击,但显然对这个大师兄还是非常尊重的,被一眼扫过之后,乖乖闭了嘴。
“你二师姐她……”虞寺难得露出了点儿头疼的神色,显然也是被这件事气得不轻:“在紫渊峰领了个任务,下山去了。”
太清峰三师弟易醉露出了见鬼一般的表情,他欲言又止了半天,实在是忍不住了,崩出来几个字:“去……送死吗?”
虞寺:……
易醉比他和虞兮枝进师门还要再晚一年,再加上他身份实在太特殊,昆吾山宗没人敢训斥他,白雨斋他更是横着走,从小就有点养歪了。
这位三师弟不开口还好,看上去还是正经的清秀少年,昆吾山宗灿烂明朗的未来,一开口,山崩地裂,嘲讽拉满,阴阳怪气,没有人可以在他的嘴贱下活过三个回合。
虽然亲阿妹被人这么说很不爽,但虞寺不得不承认,他乍一听到的时候,脑子也自己有自己想法地冒出了这个念头。
“前几天,她还是跟我学剑了的。”虞寺哑然半晌,到底还是要为虞兮枝挽尊的,也就是那一次虞兮枝的样子,让他感受到了几分安心:“也不是毫无还击之力,我问沈烨了,她领的是最简单的除妖任务,开光境后期都应付得来,她好歹也炼气了,应该能行……吧。”
“学剑?学了什么剑?清风流云剑吗?”易醉下意识开了嘲讽,然后就看到虞寺的表情微微一僵,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倒吸了一口冷气:“……我靠不是吧,真是这套?”
师兄弟二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奈何昆吾门规早有写明,除非主动求援,否则其他人不得打探任务内容,不得擅自外援,虞寺纵有再多担心,也只能默默咽下。
左右也不应当出什么大问题,昆吾山宗的任务木牌里都有两张传送符,一张包送到,一张则是送回,如果打不过,捏了传送符逃命就是了。
性命总是无忧的,其他的,等虞兮枝回来了再收拾她。
虞寺如是安慰自己道。
太清峰大阵开,剑舟缓缓驶入,悬停在太清峰外,谈楼主带着一众弟子稳稳落地,拂袖收舟,再缓步走入正殿之中。
太清峰正殿静默无声,所有昆吾山宗弟子都敛了神色,挺直背脊,沉默锋利地注视着西雅楼来客。
在昆吾弟子想象中,这是一场他们与西雅楼弟子无声的较量,这里是昆吾主场,他们必不能输。
然而原本想象中应当肃杀整齐、甚至露出蔑视之色的西雅楼弟子虽然还算整齐,但各个却都在……探头探脑。
有人抑制不住地想要回头看站在正殿之外的内门弟子,也有人敛着眉头,在亲传弟子之中小心扫过,就像是在找人。
昆吾弟子满头问号。
找人?找什么人?难道是有人出任务的时候和他们遇上过,所以这次西雅楼才这么声势浩大,看病是明,寻仇是暗?
各峰亲传弟子眼神微暗,心道这就让各个当口的师弟妹们要多注意,谨防这群西雅楼的不速之客下黑手。
怀筠真人当然也注意到了这群西雅楼弟子们的异常,他略一思忖,只当是在两方弟子日常多有碰撞,结了私怨,便并不放在心上,兀自笑面迎上谈楼主,一番寒暄客套见礼,这才遣散了亲传与内门弟子,关了殿门说正事。
怀薇真人震袖行礼:“还请谈楼主看看,我道侣的这位小徒儿前些日子得了大机缘,进了一趟剑冢,被剑气所伤,本以为有灵气冲洗经脉,自会好转,可这些日子竟然越发重了些,总也不见好。”
这些说辞怀薇真人在书信中就已提及,谈楼主踏入正殿的时候,早已看见站在她身后的白裙少女,以他的眼力,自然一眼就看出来,夏亦瑶身上的病,丹药可压,但不可根除。
他脚步微顿,本想推脱,却又想到昆吾内外门浩浩荡荡八千弟子,要不动声色地在昆吾山宗的眼皮子底下找一个人,可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事。
于是谈楼主重新向前几步,微笑道:“这病确实不简单,看来是要慢慢调,小姑娘可要多吃点苦了。”
……
西雅楼上下都想要找的那个吃面少女,已经背剑下了山。
捉妖任务大同小异。
妖域霍乱人间已有数千年历史,每隔几个甲子,修仙界便要与妖域爆发一次大战,而今距离上次堪称惨烈的蚀日之战已经过去了十五六年,已经又有小妖潜入人间,为祸一端。
蚀日之战后,修仙界损失惨重,妖域也不例外。过去的仙门之中,除妖是绝无可能让弟子单独出行的,而今的弱小妖族却已经衰落到了比凡人稍强的地步,有时甚至不用仙门出手,村里强壮的猎户们齐心协力,也能制服。实在无法的,才会求援于仙门。
虞兮枝手里的这个任务,位于青芜府西南边的棱北镇,木牌顺着神识传来的资料上显示,当地驻守的外门弟子的寻妖罗盘近来一直震动不已,却始终无法真正确定方位,但棱北镇并未发生任何血案抑或伤人事件,想来此妖或许灵智未开,又或许尚未成年,完全是炼气境初期可以应对的。
树影婆娑,虞兮枝顺着青石板长梯下山,这会儿已经快要到山脚下,不远处村镇的青砖白瓦都已经跃入眼中,她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看起来过分单薄的白衣少年静静地站在台阶最下沿,黑发如瀑,只用一只白玉簪挽起,侧脸如玉。虞兮枝见过他出剑时极汹涌的气势,也见过他捏着别人脖子时极冷峭的杀意,却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安静地站在一边的样子。
看起来……怪孤零零的。
虞兮枝心底有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他侧脸极漂亮,肌肤冷白,眉眼却并不清淡,少年模样的人站姿有点散漫,似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白衣少年回过头来,正对上了虞兮枝惊疑不定的目光,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微微勾唇:“炼气境后期了,离大宗师不远了”
虞兮枝:……
这祖宗的数学是不是不太好?
她看着对方,目光恰落在对方手中,只觉得那只冷白的手里握着的东西有些眼熟,而她的神识也正好读到任务木牌的后半部分。
“青芜府棱北镇任务建议人数:二。”
她看了白衣少年一会儿,突然明白,自己刚才在任务堂觉察到的那点儿奇异的气氛是怎么回事了。
如果她头上顶着一个“一”的话,那么对方头上就比自己多了一横。
她抿嘴一笑,欣然走下最后几层台阶,揶揄道:“你怎么拿着和我一样的木牌?是为了加快我成为大宗师的进度吗?”
谢君知足足比她高出一个头,虞兮枝走到他面前,便要歪头看他,显得下巴尖尖,笑起来时,脸颊上的小梨涡愈发明显,谢君知莫名有点手痒,他忍不住在任务木牌上摩挲了一下:“为什么不直接捏了传送符过去?”
“昨天吃了碗面,味道很好。”虞兮枝如实道:“今天想来看看,镇子里有没有别的好吃的。”
谢君知微怔:“你不是才吃了碗小馄饨?”
虞兮枝更怔,错愕后是莫名的羞恼,她脸颊微红:“你怎么知道……况且那是早饭,现在要去吃的是午饭!”
谢君知欲言又止:“所以,你一日要用三餐?”
虞兮枝觉得对方大约是要像虞寺一样说教自己了,修仙之人讲究无垢,垢从口入,引气入体后,排出的一身污秽中便有许多便是吃食时摄入的,他想要她到大宗师,想必是要逼迫她辟谷。
更何况,寻常人家养生一点的,都要讲究过午不食,女孩子更是吃得极少,哪有像她这样一餐都不能落下,芥子袋里都装着烙好的肉饼的呢?
她心中千回百转,却听到旁边的人若有所思道:“我记得这个镇子上有一家三甜碗做的不错,要试试吗?”
虞兮枝有点不可置信地抬头,她有许多话想说,最终却在跟上对方脚步的时候,换成了一句:“为什么你也可以接炼气初期的任务?”
“因为没有人知道我的修为。”谢君知慢悠悠地踩在青石板路上,他像是出门踏青的公子,每一步都走得悠闲随意:“也没人敢来探查我的修为。”
虞兮枝斟酌了一下语言:“可……修炼的时间越长,修为自然会越高,不是吗?”
“太清峰后山的长老哪个不是数百岁的老怪物了?就算是你的师尊,踏入修道至今也有三百多年了,还不是停留在伏天下,不得寸进?”谢君知一时之间没意会到她的意思,只摇了摇头,反驳道:“修炼的时间越长,修为高不高不一定,只有脸皮会越来越厚。”
虞兮枝瞠目结舌。
她觉得对方是雪蚕峰不出世的长老,但既然对方不表明身份,所以她也并没有表现得太过尊敬。而这个问题,本意当然不是想要听到这样的回答,而是委婉地提醒对方——就算没人看得穿,但你是长老的话,没人会觉得你才是炼气境吧?炼气境才当不上长老的吧?
……还是说,这段话的精髓在最后一句,他是靠脸皮厚才能说自己是炼气境,和自己做炼气境任务的?
谢君知说完这番话后,半天没有得到回应,再侧头去看,就看到了虞兮枝闪烁的眼神,他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什么。
他在三甜碗的门口顿住脚步,神色古怪,似笑非笑地拉长音调:“哦——你是觉得我也是那些老怪物中的一员,对吗?”
杏仁茶莲子粥和糖蒸八宝饭的甜腻香气卷在空气里,虞兮枝只是闻着都觉得舌根发甜,这样铺天盖地香气中,白衣少年向她俯下身,笑吟吟道:“可我……和你哥哥一样大啊。”
虞兮枝怔然看着他。
谢君知离她太近了,近到她可以看到他细腻冷白的肌肤,看到他鸦羽般的睫毛,黑压压的瞳仁,她甚至觉得他有鼻息扑打在自己的额头,又或者三甜碗的热蒸汽从烟囱里倒卷向了她,惹得她全脸都有点微热。
“对了,一直以来都忘了自我介绍,我叫谢君知。”
虞兮枝深吸一口气,脑子里更是一片甜腻腻的浑浑噩噩。
行叭,她悟了。
这位谢姓祖宗,脸皮确实是,真的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