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是地上一座城
地球是天上一颗星
——普列维尔
巴塞纳河右岸。
华灯初上,雪越下越人,香榭丽舍大街两侧白茫茫一片。雪花纷乱地扑落在挡风玻璃上,雨刷不停地摇摆着,水雾蒙蒙。前方车流拥堵,喇叭声此起彼伏,速度慢得就像乌龟在爬行。
“巴黎很少堵车的,但这是平安夜,人人都想回家。”的士司机无可奈何地转过头,对罗伯特·塞吉塔里亚斯扮了个鬼脸。他又瘦又干,撇起嘴时,表情像极了罗伯特两周前在南美洲追捕的猴人。
“是啊,平安夜。”罗伯特望着车窗外的大雪,百感交集。去年此时,他正在伦敦庞德街,和丽莎一起监视着对面的苏富比拍卖行。短短一年,天翻地覆,有如沧海桑田。更让他倍觉感慨的是,除了极少数的人,这个世界竟然对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
伦敦的地震与狂鸟袭击,佛罗伦萨横冲直撞的暴龙,梵蒂冈教皇遇刺,东南亚与南美洲的火山、海啸,北美恐怖的飓风,各地层出不穷的吸血鬼与狼人,珠穆朗玛峰的大雪崩……甚至连浮出南极海面的亚特兰蒂斯,全都被整个世界遗忘了,就好像从未发生过。
那些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的飞碟,洗去了人们所有震骇而壮丽的记忆。
“就在那儿了,先生,要不您走过去吧?”司机指着左前方那掩映在楼群与茫茫雪景的霓虹灯光,“今天我已经载过两个去那的客人了。听说刚刚开张,老板娘是个漂亮得让人窒息的中国女人。”说着嘬起嘴,吹了声响亮的口哨,侧脸更像那只猴子了。
罗伯特多给了他十欧元,拎起包下了车,穿过那拥堵的车流,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闪烁着“葵画廊”的地方走去。
同样是风雪交加的圣诞夜,比起阴冷的伦敦,巴黎显然欢腾热闹得多了。到处都是霓虹灯、雪人与圣诞树,张灯结彩,闪耀着节日的暖意,就连过往的行人也不时地传来一阵阵笑声。
穿过几条街口,画廊扑入眼帘。古朴典雅的石砌大楼高五层,“葵画廊”的标识彩灯极为醒目。橱窗里灯火辉煌,陈列着梵高、莫奈、塞尚……甚至当代的杰夫昆斯、草间弥生等人的作品。
一楼正在举行酒会。门口停着一溜的名车,从兰博基尼、法拉利、布加迪等超级跑车,到劳斯莱斯、宾利、迈巴赫……应有尽有。不时有新的车子驶过雪地,戛然停在门口,从车里钻出盛装打扮的宾客,将钥匙丢给门童,挽着手臂,步入灯光璀璨的大堂。
他穿着厚厚的大衣,夹着公文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好在Selina就站在大堂,看见他,立刻转身迎上前来,笑着说:“联邦调查局副局长大驾光临,该不会是想将我们一网打尽吧?”
“别取笑我啦,”罗伯特将大衣递给侍者,端起一杯威士忌,叹着气浅啜了一口,“只要你们苏小姐给美国总统打个电话,我立刻就得改行打扫白宫的厕所了。”嘴角却忍不住泛起一丝得意的笑容,顿了顿,在她耳边低声补充了一句:“是正局长,亲爱的小姐。今天早上,我刚刚被正式任命为联邦调查局的正局长。”
“恭喜你,也许下次来的时候,我们接待的就是美国历史上最年轻的国防部长了。”Selina笑着领他穿过厅廊,沿着螺旋长梯朝二楼走去。
大厅里金碧辉煌,宾客穿梭。
罗伯特只扫了几眼,就认出了几个声名显赫的人物,这些人不是足以改变欧洲政坛的影子大腕,就是掌控着世界经济命脉的商界巨鳄。然而在他们迥异的外表下,都有一个共同的秘密身份,那就是“盘古”。
短短一年,“盘古”已急剧扩张,渗入世界各地,成为与“圣子”和光照会分庭抗礼、三足鼎立的超级势力。有人将他们形容成一张巨大的、无所不在的蜘蛛网,而现在,他所要面见的,就是据守在这张蛛网中央、运筹帷幄的狼蛛一黑寡妇。
用这个可怕的名字来形容眼前这位貌美绝伦的优雅女士,似乎有些不妥,但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词来体现敌人对她的恐惧了。
苏晴转过身,朝他嫣然一笑,极为自然地挽住他的手臂,将他介绍给旁边的几位宾客。
那个矮胖的白发老头,他在FBI的档案里见过多次,是曾与华宗胥齐名的“盘古”长老夏知行。而站在这位夏长老身边的高挑苗条的混血女郎,应该就是“盘古”的后起之秀阿丝托丽娅了。据说她的体内流着“天秤星系”正义女神的血,是最有可能熔合这颗水晶头骨的人选,也是夏知行暗自扶持,用来与苏晴抗衡的“亚女娲”。
光从他们彼此间亲昵、热忱的攀谈来看,绝对想不到冰层下涌动着的暗流。但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如此,何独他们呢?
罗伯特摇了摇头,微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这个星球永远不会有他希望的太平,既然如此,还是尽情地享受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吧。
“亲爱的罗伯特,今天有什么好消息吗?”周围的宾客离开后,苏晴领着他与Selina走到二楼的窗边。从这儿朝西北方远眺,正好能看见光芒耀眼的凯旋门。
“很遗憾,恐怕没有。”他从公文包取出一个硬盘,放到她身边的窗台上,“根据世界各国所有情报局的资料,10月26日,他曾经在西伯利亚的切尔诺贝利出现过,俄罗斯政府随后发现了200多具疑似外星人的尸11月8日,他出现于俄塞俄比亚,据说是为了寻找约柜与十诫;12月15日,卫星拍摄到他在委内瑞拉的平顶山。如果我没有猜错,他和我同样在寻找猴人。”
“我想,约柜应该已经在他手里了。”苏晴微微一笑,“但他既然信守‘南极之约’,停止全球的恐怖袭击,应该也会封存约柜与其他所有神兵,与我们和平共处……至少,会一直和平共处到彗星消失、新纪元来临的那一天。”
Selina心里“咯噔”一跳,知道他们口中的“他”,指的是消失了整整一年的丁洛河。
自从他取代露娜,成为光照会的新领袖后,那场横扫个球的恐怖风暴就随之戛然而止了。但每次想到他似友似敌,将来或许还有生死以对的那一天,她就觉得说不出的难受。
苏晴一直在寻找他,也是希望能解开他所有心结,让他变回那个阳光开朗的单纯男孩吧。毕竟他的体内流着的也是鲧神的血,是拯救过世界的“盘古”英雄。
“除了这些,硬盘里还有12个月以来的一些可疑案件。这些案件已经证明与;圣子无关,也与光照会无关。”罗伯特迟疑了一下,说,“如果和盘古也没有任何牵连,那么我想,除了十三星系的神族后裔,地球上或许还潜伏着我们所不知道的外星人。”
苏晴却丝毫不惊讶,微笑着说:“塞吉塔里亚斯局长,谢谢你这一年来与我们分享情报。作为水晶头骨的宿主,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真正加入盘古,和我们一起寻找另外七颗转生的水晶头骨。只有当十三星系的后裔全部联起手时,才能给这个星球带来持久的和平。”
罗伯特心里一阵怅惘,珠穆朗玛峰之战后,幸存下来的水晶头骨宿主就仅剩他、苏晴、高歌、丁洛河、帝释天、里奥·阿波罗了。只有拥有匹配的血裔与能力的人,才能找到那七颗消失的水晶头骨,熔合为一。不知道那些人此刻又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
“高歌呢?还没找到他?”他定了定神,又问。
“他会回来的,当他自己决定要回来时,就会回来了。”苏晴声音里透出少有的疲倦与伤感,取过侍者托盘中的酒,莞尔一笑,“来吧,塞吉塔里亚斯局长,今晚让我们忘掉所有的烦恼,用美酒迎接圣诞的钟声。”
“苏小姐,”罗伯特刚端起杯子,门童突然挤过人群,将一个装饰得极为精美的盒子递给苏晴,“门口有位男士请我将这件礼物转呈给你。”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幅小幅的水彩速写,画的正是这栋大楼的景象。夜色幽暗,大雪纷飞,一个行人站在厚厚的雪地里,驻足回望着灯火辉煌、宾客穿梭的画廊。远处,夜空绚丽迷离,仿佛旋转着梵高式的星轮,又像是极光舞动。
画上没有落款,只有一段策兰的诗:
我驰过了雪,你是否听到
我骑着上帝去远方。
近处,他唱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骑驰,
越过人类的圈栏。
苏晴的脸颊蓦地涌起一阵红霞,又惊又喜,顾不上追问门童,提起裙摆飞快地冲下楼梯,穿过愕然的人群,朝门外奔去。
狂风扑面,雪花乱舞,昏暗的路灯照着白茫茫的街道,看不见一个行人。从水彩画所呈现的视野角度判断,作画者应该来自于斜对面的小公园。
她奔入公园,左右环顾,呼吸猛然一窒。四处银装素裹,右侧那条积满厚雪的长椅上,斜躺着一具无头尸体。尸体毛茸茸的,似人非人,后背有双巨大的翅膀,胸口上烙着一个“卍”形的伤口,火光闪烁,猴爪似的手里紧紧地夹着一张明信片,正随着狂风“啪啪”响动。
明信片正面是圣诞之夜的埃菲尔铁塔,反面简简单单地写着一行挺拔的汉字:“八点。打开电视。丁。”
晚上19点30分,梵蒂冈。
雪花纷纷扬扬,又开始飘起来了。圣彼得教堂的圆顶、梵蒂冈宫、博物馆、城墙……全都积满了银亮的雪,美丽得犹如童话世界。
距离今年的平安夜弥撒还有两个半小时,圣彼得广场却早已人头攒动,挤满了世界各地前来狂欢的信徒。烛光点点,随着那一首首响彻云霄的圣歌,整齐划一地摇动,犹如光的海洋。
“今夜热闹犹胜往昔,陛下的身体能承受得了吗?”梵蒂冈宫的顶层密室里,一个红衣主教将视线从窗外收回,忧虑地望着坐在椅子里闭目养神的教皇。
帝释天淡淡地说:“朗基努斯之枪的伤口是无法彻底愈合的,虽然盘古慷慨地将耶稣裹尸布借给我们,救回了陛下,但他的身体最多只能再支撑一年。一年大限将至,如果陛下驾崩,只能先由替身顶上,等到局势稳定之后,再安排替身退位,选出新一任教皇。”
他的声音冰冷平静,不带丝毫感情,周围的几个红衣主教却都打了个寒噤,有的摇头反对:“退位?教皇从来都是终身之职,退位只怕会引起更大的猜疑啊。”有的叹着气,说:“风雨飘摇,多事之秋,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能多赢得一年的喘息之机,已经算是万幸了。”还有的点头赞同,说:“陛下是谁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影子教皇’尽早登基。只要今夜大宗师正式加冕,圣子就能万众一心,排除万难,去争取更大的胜利……”
“宗师到。”有人高声唱喏,密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他抬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重新坐回椅内,吁了口长气。
六个黑袍高帽的女子举着十字架徐徐步入,然后是六个提着圣灯的孩子,再后是六个高举除魔剑的修士,最后才是身着乌金长袍,头戴黑色布罩的里奥·阿波罗。
他的脸虽然被遮盖住了,但那双灼灼闪耀的双眼仍然如雄狮厉电,被他目光一扫,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屈身跪倒,就连教皇也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将手放在心口。
里奥·阿波罗昂然走过那织满星辰的黑色长地毯,穿过匍匐在两侧的百名红衣主教与“圣子”骑士,拾级而上,转身在高高的御椅上坐定。
窗外烟花朵朵,姹紫嫣红,洪亮的圣歌夹杂着山呼海啸的喧腾。密室里却是一片肃穆的沉寂。里奥·阿波罗俯瞰着脚下的臣民,就像站在奥林匹斯山巅的宙斯在俯瞰整个世界。
教皇在两位红衣主教的搀扶下,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前,将十字架轻轻地抵住他的额头,喃喃地说“以圣父、圣母、圣子之名,我向世界布——你,里奥·阿波罗,是耶和华地上王权的执有者,你将统领万民,除灭邪魔;你将带引迷途的羔羊,寻找返回天堂的道路……”
说完加冕证词,年迈的教皇颤巍巍地握起里奥·阿波罗的右手,亲吻这位新登基的“圣子”大宗师无名指上的“狮身人面戒”,轻轻地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然后是众红衣主教与“圣子”骑士。他们鱼贯而前,恭恭敬敬地亲吻“影子教宗”的戒指,向他宣誓效忠。
简单庄重的登基礼结束后,所有人又全都无声无息地鱼贯退场,只留下帝释天与里奥·阿波罗留在密室。
“帝释天,我的兄弟,”里奥·阿波罗摘下头罩,面无表情地凝望着窗外广场上沸腾的人群,“最后一年即将来临,和平还将持续多久?”
“众神之神,我的地上之王,”帝释天没有回答,而是从旁边提起一个小型的冷藏箱,放在祭台上,“这是今夜光照会送来的登基之礼。”
里奥·阿波罗惊讶地瞥了他一眼。冷藏箱的外面嵌着一张水彩速写,画的正是此刻圣彼得广场万民欢腾的景象。漫天的烟花,绚丽旋转,就像是梵高笔下的诡异星轮,又仿佛一张张怪异的脸,从天上窥视着这个世界。
画上没有落款,只有特拉克尔的一段诗:
睡眠和死亡,黑鹰们
彻夜盘绕着这颗头颅俯冲。
永恒的冰冷波浪,
会吞没人的金色影像。
在群星下,
夜缄默的面孔。
里奥·阿波罗猛地转过头,双眼灼灼如电,寻找着这幅水彩速写的作画角度,应该就是在圣彼得广场的东南角。但那里人潮如海,烛光摇曳,一时间又哪能分辨得出?
“礼物是两个小时前送来的,他早已经走了。”帝释天淡淡地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他现在应该到了巴黎。”
“巴黎?”,里奥·阿波罗皱起眉头,打开冷藏箱,脸色瞬间变了。
寒气扑面,铺垫着红色锦缎的冷藏箱内摆放着一个似人似猴的丑怖头颅,白霜凝结。头颅被挖去了眼珠,黑漆漆的眼窝仿佛在瞪视着他们,嘴角咧着狞笑,随着狂风一张一合,似乎还在说着什么。
猴头的下面斜放着一张巴黎的明信片,正面是圣诞之夜的埃菲尔铁塔,反面简简单单地写着一行挺拔的汉字:“八点。打开电视。丁。”
晚上19点45分,瑞典,斯德哥尔摩。
狂风尖锐地呼号着,顶着风势在两尺厚的积雪里跋涉,简直有些寸步难行。好在拐过这个街角,酒吧就已经到了。
霓虹灯坏了大半,只剩几个字母在漫天风雪里闪烁。窗玻璃雾气迷蒙,人影绰绰,隐隐约约能看见里头的热闹景象。那断断续续的摇滚乐与欢声笑语,此时就像天堂的圣曲。
高歌推开门,热气与嘈杂的欢笑声扑面而来。周围的男男女女纷纷转过头,有人尖声怪叫:“中国怪人你来迟啦,从夏天的长城走到这儿是不是有点远哪?”其他人举起酒杯,冲着他哈哈大笑。
他听若不闻,如往常般坐到吧台的角落,招手示意,要了一杯最烈的伏特加。在这冰天雪地的世界,只有他永远穿着牛仔裤与短袖T恤,永远寡言少语,永远坐在这个昏暗的角落,独自喝完二十杯伏特加,然后离去。
酒吧里的常客们已经习惯了他的古怪,但还是会时不时拿他来取笑,除了这位名叫丽莎的女调酒师。
她朝着他嫣然一笑,斟了半杯酒放在他面前,又给了他一盘瑞典肉丸、驯鹿肉排和什锦汤,低声说:“喝酒前先填饱肚子,我请客。”
高歌没有回答,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又将空杯推到她的面前。
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给他重新斟了半杯酒。
她长得不美,瘦瘦的身材,男孩似的金色短发,脸上满是雀斑,只有那双蕴着笑意的淡蓝色的双眼,在这昏暗的灯光里,让他想起那个与她同名的女人。
高歌仰起头,将伏特加灌入喉咙。烧辣如火的液体,瞬间直贯头顶,差点儿呛出了眼泪。
这个女孩永远不会明白,仅仅因为她的眼睛和名字,他选择留在了这间嘈杂的酒吧,和这个陌生的城市。
“这是你的。有人让我将这转交给你。”丽莎从柜子底下取出一个盒子,那双淡蓝色的眼晴笑意盈盈地凝视着他,柔声说,“原来你叫高歌。你喜欢唱歌吗?”
他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空杯交到她的手里,然后打开了盒子。
丽莎“呀”地失声低呼,脸上红霞泛起。盒子里覆盖着一张水彩速写,上血画的正是她,她站在吧台后头,左侧的窗口霓光闪耀,仿佛极光飞舞,又像是梵高笔下旋转着的诡异星轮。
只有策兰的一段诗:
它看见,它看见,我们看见,
我看见你,你看见我。
冰将从死中复活,
在这一时刻结束之前。
听见丽莎的惊呼,其他人纷纷围了上来,探头扫望。
但当高歌移开水彩画,露出盒子里的东西时,所有人无不哄然大哗,互相推搡着四散奔逃。
盒子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张明信片,和两个骨碌碌转动的眼球。高歌皱起眉头,握住眼球,凝视着那双幽绿的瞳孔,在手心慢慢地转动,然后将剩下的半杯伏特加灌入喉中。
明信片的正面是圣诞之夜的艾菲尔铁塔,反面简简单单地写着一行挺拔的汉字:
“八点。打开电视。丁。”
晚上19点55分,巴黎,塞纳河右岸。
距离“葵画廊”两个街区外的餐馆灯火辉煌,坐满了前来品尝蜗牛与龙虾汤的饕餮客。门口还排着六七个没有订座的客人,在风雪里跺着脚,搓着手,低声说笑。天气虽然寒冷,但只要能吃上这儿米其林三星大厨的招牌菜,哪怕再等一个小时也是值得的。
他们瞥了眼停在路边的两辆哈雷摩托,吹了几声口哨。那两辆黑色的超级摩托显然是特殊定制的,一辆空着,另一辆上坐着一个黑衣人,一动不动。摩托低沉的轰鸣声一阵阵地传过来,挠得他们心痒难耐。
“喂,兄弟,你这两匹小马得花多少钱啊?”两个年轻的律师忍不住呵着手,路小跑到黑衣人的身边,艳羡地左右打量。
黑衣人冷冷地望着他们,一句话也没说。
透过那黑色的头盔,隐约可以看见一张画着白纹的脸,和一双森寒如电的眼睛。
两人头皮一阵发怵,再瞥见他手背上青光闪耀的蛇鳞,吓了他们一人跳,只好讪笑了几声,挥着手往回跑去。
刚一转身,险些撞在迎面而来的一个中国男人身上。那人穿着黑色的卞绒人衣,戴着黑色的帽子,双眼闪亮,尖尖的下巴,如果不是听见他温和有礼的道歉声,简直让人怀疑是不是穿着男装的清秀姑娘。
其中一个律师心里一紧,觉得这张脸似乎在电视上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或许是中国的电影明星吧,他摇了摇头,友好地报之一笑。
中国男人也微微一笑,心想,多亏飞碟消除了你的记忆。如果你想起我的名字叫丁洛河,一年前曾是全球最大的通缉犯,甚至被认为魔鬼撒旦的化身,你今晚就没有吃龙虾汤的心情了。
“没事吧,昆西?”等到那两个年轻律师跑回到餐馆门口时,丁洛河才接过穿着一身黑衣的昆西递给他的头盔,跨上摩托。
昆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一年前伦敦街头的那场血战,他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喉咙却受到重创,声带严重损毁。但也正是从那时起,这个蛇族最后的战士疯狂地迷恋上了哈雷摩托。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比迎着狂风全速疾飙,更能体验到从前在“羽山”里驾驭翼龙的感觉了。
“你等我一下。”丁洛河看了看手表,将头盔挂在摩托把手上,转身走向那间餐馆。
推开门时,墙上的挂钟正好指向八点。餐馆里的电视画面突然变成了“沙沙”作响的雪花,两秒钟后,转换成了委内瑞拉平顶山的壮丽风光。
画面似乎是从直升机上航拍的,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晚霞如火,巍峨雄伟的平顶山脉横隔于天地之间,峭壁陡直,镜头越移越近,贴着那近乎垂直的悬崖直冲蓝天,然后又掠过平坦的山顶,向着远处一道深壑飞去。
“怎么回事?能把声音调小点儿吗?”宾客们被突然变大的噪声吓了一跳,纷纷抱怨。接着餐馆的各个角落都传来了更换电视频道的请求。
餐厅经理急忙找来遥控器,但无论他如何尝试,都无法将声音调小,更无法转变频道。餐馆里的五台电视,全都一致播放着委内瑞拉的航拍风光片,响彻着飞行器的轰鸣。
接下来的一幕更让餐馆里爆出一片惊呼。
平顶山上的裂壑里,突然冲出了一轮飞碟,旋转着破空飞起。几乎就在同时,画面下方射出了一道刺眼的白光,将那飞碟轰然击中,飞碟拖曳着熊熊火光,撞落在山顶的凹沟里。飞碟浓烟滚滚,几个古怪的身影从散落一地的残骸里钻了出来,尖叫着四散飞逃。那些怪物就像一只只丑怖的大猴子,长臂红臀,背后长着巨大的双翅,飞翔的速度快如闪电。
画面下方的白光猛烈地吞吐着,猴人们纷纷惨叫坠落。一只猴人瞪着幽绿的双眼,龇牙狂怒地咆哮着,猛地扑向镜头,“轰”的一声,被炸散成万千血块,冲天洒落。
餐馆里惊呼四起,女宾们慌不迭地挡住双眼,惊魂不定,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偷偷窥望。
轰呜声中,画面距离山顶越来越近,定格在飞碟残骸的上方。一道人影从航拍的飞行器上跃落山顶,仰起脸,对着镜头淡淡地说:“你们现在看到的景象,不是探索频道的科学纪录片,也不是国家地理的自然旅游节目,更不是科幻电影,而是安全真实的、现场录播报道。”
丁洛河哑然一笑。这是他第一次在电视里看见自己的脸,虽然总觉得有点儿陌生,却比预料的上镜多了。也许下回我该打上强光,上点儿粉。他在心里揶揄自己。
电视里的他接着说道:“在这个星球上,生活着将近70亿的人类,其中至少有十几万存留至今的远古外星人,以及三千多万掺杂着远古外星人血裔的人类混种。除此之外,至少还有两千多万,像你们刚才所见的外星怪物。
“这怪物有的是游走于星际间的银河海盗,有的是被原属星球驱逐的罪犯,有的则是千万年前被冰冻在南极、北,也的外星人,因为两极的变动刚刚复活苏醒……
“他们中绝大多数都穷凶极恶,非常危险,有的隐藏在委内瑞拉平顶山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有的则乔化成人类,潜伏在你我中间。但最危险的,还不是以上这些,而是将地球视为殖民地,即将全面入侵的外星军团。
“对于银河星系中的大多数发达文明而言,地球是个充满了罪恶与苦难的蛮荒之地,是贫民窟,是地狱。但对于某些生存资源极度缺乏、渴望扩张的星球来说,这儿却是最理想的征服地。就像几百年前,欧洲人眼中的非洲与北美一样。
“过去的几十年,美国、俄罗斯、中国、欧洲……一直在向外星系发送着信号寻找着其他的文明。但这种举动之愚蠢,正如同印第安人对哥伦布发出旅游邀请。我可以保守地告诉你们,至少有八支太阳系外的外星殖民军,正在朝着地球航行。
“这八支外星殖民军,最迟的将于2028年抵达;最早的,今夜就将降临巴梨,你们刚才所见的长着翅膀的猴人,就是这支入侵者的探子。我之所以敢这么肯定,除了因为这个情报来自于你们所见到的猴人的大脑,还因为牛顿与梵高早已对此作了破译与证明。”
餐馆里喧声鼎沸,乱成了一团。
有的宾客骇得面无人色,惊呼迭起有的哈哈大笑,认定是淘气的黑客入侵电视台,开了个圣诞节玩笑;还有的则忙着打电话给亲朋好友,或上网验证,是否有人看见了同样的“新闻”;有的觉得受到戏弄,愤愤然地破口人骂,干脆连账也不结就夺门而走了。
电视里的丁洛河继续说道:“我不需要你们相信这一切,因为明天日出之前,当飞碟掠过你们的头顶,70亿人中的绝大多数都会忘记所有一切。但我希望另外三千多万的‘神裔’与半人半神们知道,真正的战争即将开始,无论我们属于哪一个阵营,家园只有一个。
“我已将这一年来获知的所有重要消息,包括入侵者在地球上的基地、今夜降落的地点、潜藏在各国政府中的间谍名单……全都上传到了光照会的云服务器中,供你们随时下载查阅。
“此外,从现在开始,到明天日出之前,全球的每一个电视台、每一个网站,都将轮番不停地播放这些信息。无论你属于哪一个阵营,你都有机会挺身而出,去捍卫你的家园、尊严,与自由……”
丁洛河忽然又想起了“撒旦”在银河语中的含义,微微一笑。撒旦,今夜我将以你之名,为自山而战。他转身打开门,竖起大衣的领子,轻快地走入了茫茫大雪中。
挤在门口的那两个年轻律师瞥了他一眼,忽然认出他来了,瞠目结舌地指了指他,又指了指电视,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才发出尖厉的大叫。
丁洛河置若罔闻,微笑着跨上哈雷摩托,戴上头盔,在寒冷的夜风里长长地呼了一口白汽:“走吧。”
昆西发动引擎,轰鸣声低沉如雷,撼动人心。
两辆摩托瞬间狂飙似的疾驰而出,碾过冰雪,越过路沿,并驾齐驱地冲上了香榭丽舍大道,朝着那金光璀璨的凯旋门掠去。
大雪纷扬,点点扑落在头盔的挡风玻璃上,自动融化消散。凯旋门的上空,万千烟火争妍斗艳,漫天怒放,就像梵高画里旋转的星轮,就像即将到来的飞碟与彗星。
丁洛河转过头,在那积满白雪、急速倒掠的树影与城市之后,在那滚滚流淌的塞纳河左岸,同样金光璀璨的埃菲尔铁塔正静静地矗立于漫天的风雪里。
今夜,那将是他的巴别塔,将是人类与众神争夺骄傲与自由的地方。
当圣诞钟声敲响塞纳河两岸,一个壮丽的时代,属于英雄的时代,必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