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像瞎子摸索着我们俩的孤独
你的身体的洁白光辉
比黄昏的云霞更夺目
我们的爱里有一种痛苦
与灵魂相仿佛
——博尔赫斯
巨石即将撞至两人头顶的那一瞬间,整个陵墓突然被狂猛的连环爆炸摧毁了。排山倒海似的气浪澎湃地炸涌于墓室的每一个角落,乱石飞舞,震耳欲聋。
在那突如其来的冲击波席卷下,那块巨石猛然掀了起来,凌空飞出十几米远,将前方的石柱轰然撞断。
高歌只觉呼吸一窒,左肩重重地撞在铜棺内侧,连同那镇魂棺一起翻转飞起。他左臂下意识地抱紧丽莎,右手朗基努斯之枪在地上一撑,借着后方那狂猛无比的冲击波,将镇魂棺朝着更高更远处抛弹而出。
“砰”的一声,镇魂棺侧面斜撞在地,险些将他们颠了出来。无数碎石纵横乱舞,弹在他的脸上、身上,剧痛锥心,鲜血喷溅。
轰鸣如雷,到处摇摇欲坠,陵墓即将彻底塌埋。此时镇魂棺距离流沙金字塔只有四米,真十字架横在棺外,触手可及。但这短短几米,也成了生与死难以跨越的距离。
就算他能回到流沙金字塔旁,拿到真十字架,又怎可能在瞬息间找到启动“升降梯”的方法,重新回到上方的“上帝之殿”?
绝望中,高歌突然想起了“羽山”鲧神庙,想起鲧神庙也曾如此刻般自爆崩塌,心里一动,转头朝流沙金字塔上望去。
那颗急速旋转的光球在黑暗里闪耀着夺目的眩光,透过那变幻不定的光轮,隐隐能够看见几处暗影,就像是……就像是一个水晶头骨!
高歌胸口如撞,激动得难以自持。太傻了!我可真他妈的太傻了!既然这儿是“上帝之殿”,既然这里也有流沙金字塔,既然光照会将“耶稣的尸体”藏在此处,那么这颗光球、这个所谓的“通天之眼”、“全视之眼”,很可能就是“耶稣”的头骨!
当初在那崩塌的鲧神庙内,丁洛河就是冲入流沙,凭借着与之合体的“鲧神骨”,启动“鱼骨山飞船”逃出生天。既然横竖一死,他何不依样画葫芦,拿着这颗或许源自“耶稣”的水晶头骨试上一试?
一念及此,浑身热血全都涌上了头顶。他猛地探手抓住真十字架,和那朗基努斯之枪一左一右,在地上奋力一撑,镇魂棺顿时飞了起来,不偏不倚地撞入流沙金字塔的顶端。
流沙进舞,他不顾一切地抓住那急旋的光球,彩光陡然收敛。昏暗中,那“光球”焕发着幽蓝柔和的光晕,两个漆黑的眼窝直直地瞪视着他,颌骨轻轻张合,似乎在唱着无声的歌……果然是一颗水晶头骨!
“轰!”“轰!”轰鸣四爆,滚滚气浪从四面八方劈盖而来,乱石接连不断地砸在他们身上,但这时他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水晶头骨的那两个眼窝就像黑暗浩瀚的宇宙,旋转着深邃的星河,将他的意识彻底吞噬。
他仿佛突然被吸入了时空的漩涡里,瞬间被撕扯成了万千碎片,又仿佛有无数个自己在宇宙里飞旋拼凑,坠向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
2010年12月25日,7点15分。
温热的晨风猎猎地拂动着窗帘,阳光细碎,在丁洛河的脸上纷乱闪烁。他眯起眼睛,伸手挡在眉前,在那藤条沙发上躺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身在何地,慢慢地坐了起来。
从木屋的窗口朝外望去,东南边是莽莽苍苍的热带密林,连接着碧绿的山野峡谷,飞瀑从高高的山顶轰鸣着倾泻而下,蜿蜒南流;西北边是辽阔无垠的热带草原,在旭日映照下,霞云翻腾迭涌,笼罩着一重轻纱似的雾气,显得壮丽而又缥缈。
透过那弥合的雾气,大大小小的河溪在晨晖里闪耀着点点金光,除了数以千计的水牛与羚羊,河边还穿行着许多不知名的野兽。那些狮子似乎已经吃饱了,慵懒地趴在远处的树荫下,一动不动。
昨夜,就在他即将被飞碟吸走的那一刹那,“帝陀龙”突然又从天而降,将他们带离险境。当它横越地中海与撒哈拉沙漠,载着他们冲落此地时,已是凌晨三点多钟了,月黑风高,四野苍茫,什么也看不真切。他只知道这儿是西非,是几内亚高原,也是他们逃亡生涯的第一站。这间高脚木屋依山靠水,掩映在郁郁葱葱的丛林里,极难发现。附近恰好又是高山峡谷、热带雨林与草原交接之地,地形复杂,人迹罕至,最近的城镇距离这儿也有一百多公里,就像是被文明遗弃的蛮荒之地。就算“太岁”、“盘古”动用全球卫星,也绝难发现。
他不知道玄小童为这次逃亡筹划了多久,但从木屋里储备的大量食品,以及各种先进的监控设备来看,她显然是动真格的了。
木屋离地将近四米高,由坚实的圆木构建而成,简单隔为三个房间。
一间是厨房兼餐厅,窗外就是瀑布,果树摇曳,花香袭人。一间是储藏间,除了存放食品、衣服,还兼做机房,罗列着连接数十个监控摄像头的电脑,以及简易的太阳能与水力发电器。
第三间就是他们所处的卧室,景观绝佳,非洲壮美的景色一览无余。温热潮湿的晨风从原野上吹来,挟带着山峡溪瀑的濛濛水汽,稍感凉爽。
卧房里陈设简单,除了一张床、两个藤条沙发、一张桌子和一台只能收看三个卫星频道的电视机外,几乎空无一物。
玄小童正抱着毯子蜷在木床上,与他相隔不过一米。发丝缭乱,桃形的小脸晕红如霞,睫毛又黑又密,不知梦见了什么,嘴角噙着甜蜜而又满足的微笑,呼吸均匀悠长。
他心里一紧,怔怔地凝视着那张梦萦魂牵的脸,胸膺如堵,分不清是喜悦、幸福、酸楚、痛苦,还是忧虑。为了和自己在一起,她究竟舍弃了多少东西?财富、权力、信仰、父亲……甚至灵魂与生命,而他又当如何报答?如她一般舍弃整个世界吗?
他突然又想起昨夜骑在龙背上,回头望见的烈火焚烧、宛如地狱的佛罗伦萨,一阵揪心的痛楚。
他不知道“飞碟”中的那些人到底是谁?“圣子”,抑或“盘古”?又为什么要对无辜的人们发动这样残酷而恐怖的袭击?假如那时不是被玄小童紧紧抱住,或许他早已按捺不住悲怒,掉头回返,和那些人决一死战了。然而以他当下的能力,别说救万民于水火,就算要在这乱战中保住玄小童与自身的周全,也极为艰难。
那一瞬间,他又想起与玄小童重逢时,她站在梵高的《星月夜》下所说的那句话:“如果下一刹那世界终结,回想这一辈子,你会最先想起什么?”是的,在他这短短的一生里,究竟什么才是最重要、最值得珍惜的呢?
如果明知必死,却要为了理想、公义以及一时的激愤,牺牲自己与自己所爱的人,究竟值不值得?但假如世界真的终结,只有他们两人苟存于世,他又怎能心安理得而又卑微怯懦地活着?更何况,如果袭击者真是“盘古”,那他就成了助纣为虐的帮凶,甚至始作俑者,加诸伤亡者身上的每一分苦难,都成了永远悬挂在他头顶的十字架,日夜问责。
这些矛盾纠结于心,让他难以决断,无法纾解。即使是骑着“帝陀龙”飞出数千里,即使是越过银白如雪的撒哈拉沙漠,即使是冲落在这宛如世界尽头的蛮荒之地,即使是做了一夜噩梦后醒来的此刻……始终无法忘怀昨夜那一幕幕惨烈的情景,五味交杂。
世界之大,仿佛处处可以为家,却又仿佛找不到一个足以栖身的角落。就算她与他能逃脱追捕,流亡天涯,最终又能否逃脱良心的羁绊、命运的无形之索?
“早安。”玄小童醒了,睫毛轻轻一颤,眼波流转,朝他嫣然一笑。笑容甜美无瑕,又带着难以名状的俏皮与羞涩,就像这非洲清晨灿烂的阳光,瞬间融化了他心底的冰雪。
“早安。”看着她慵懒地伸了伸懒腰,而后赤脚跳下床,双手掬起竹管里流出的清甜泉水,孩子似的大口喝着,顺便泼洗酡红的脸颊,他的嘴角忍不住泛起微笑,心底更觉怅然。假如人生没有这么多的假如,永如此刻这么简单,该有多好!
“洛河哥,今天你想上哪儿玩儿?”玄小童抹了抹湿漉漉的脸蛋,转过头,笑盈盈地问他,“是想开着吉普车看狮子们猎杀斑马,乘着热气球俯瞰几内亚高原,还是骑着‘帝陀龙’穿掠神秘的大峡谷?”
她似乎忘记了昨夜发生的一切,语调轻松自然,又满怀着兴奋与期待,就像是来这蛮荒世界度蜜月的新婚妻子。
“我看……咱们还是环保些吧,低碳出行。”他被她的喜悦所感染,心中阴霾渐散,朝着窗外那只“帝陀龙”努了努嘴,笑着说,“不过你确定狮子们看见这‘零耗油100%有机燃料海陆空二栖绿色宝马’,还有心情猎杀斑马吗?”
帝陀龙似乎听到他在谈论自己,从瀑布的水潭里伸出长颈,发出一声不满的嘶吼,湿淋淋地破空冲起。
声如闷雷,远远传开。河边的兽群纷纷抬起头,凛然惊顾,潮水般的四散奔逃。
就连那些懒洋洋蹲踞树下的狮群也遽然变色,不安地朝这儿探头张望。
两人对望一眼,忍俊不禁。帝陀龙平张双翼,盘旋着落到高脚木屋外,硕大的脑袋从窗口挤了进来,舔了舔丁洛河的手背,又舔了舔玄小童的脸,痒得她闪身直躲,格格脆笑。
“洛河哥,”玄小童与那巨龙玩闹了一会儿,转眸凝视着他,双颊晕红,眼波里尽是温柔之色,轻声说,“你真的愿意放下所有一切,和我一起做隐居于深山密林里的野人吗?”
丁洛河心底又是一颤。仅仅半年前,他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北京男孩,最大的梦想是成为一个画家,周游世界,画尽世间的美景与漂亮姑娘。如果那时有一个让他如此梦萦魂牵的女孩,问他是否愿意一起浪迹天涯,共度余生,他一定会心花怒放,回复得干脆利索毫不犹豫。然而经历了这一切,尤其是目睹了昨夜的种种惨状之后,他一时竟惘然失措,不知该如何应答。
帝陀龙漆黑的眼珠直直地瞪着他,喉中发出低沉的呜鸣,似是极为失望。玄小童脸上的光彩也渐渐暗淡了下来,故作轻快地拍了拍巨龙的脑袋,嫣然一笑:“好啦,你的主人还没倒过时差呢。来日方长,咱们先吃早餐吧。”
她倒了一杯果汁,递给丁洛河,然后打开电视,系好围裙,哼着歌儿走到厨房里,开始煎美味的鸟蛋与香肠。微风徐徐,阳光透过树阴,斑驳地在她的身上摇动,那景象如此静谧而美好,就像莫奈的油画,将瞬间凝固。
丁洛河胸膺里像被什么堵住了,愧疚与柔情交相激荡,刚想说话,眼角瞥见电视里的BBC新闻,心中猛地一沉,急忙抓起遥控器,将声音调到最大。玄小童的身子也陡然一僵,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来。
“罗马消息,今日凌晨两点,教皇在梵蒂冈遭遇刺杀,生死不明。”电视上的女主播脸色凝肃,画中画里出现了圣彼得广场人头攒动、哭声震天的景象,“目前梵蒂冈虽然还未对此作出回应,但根据可靠消息源,教皇是在子夜弥撒结束后,被发现钉穿于西斯廷教堂的十字架上的……
“知情人称,发现教皇时,他胸口有离奇的‘卐’伤口,火焰跳跃,像基督耶稣一样被钉在十字架上。祭坛上方的《最后审判》上,用鲜血涂写了阿拉伯数字‘730’,以及出自《旧约·出埃及记》的两句耶和华之语‘除了我,你们不可有别的神’、‘我指着我的永生起誓:谁得罪我,我就从我的册上涂抹谁的名’。
“据称,这种伤口极可能是由一种螺旋双矛尖的长枪造成,酷似2000年前刺死耶稣的‘朗基努斯之枪’。自从耶稣受难之后,这支传说中的圣枪一直下落不明,有人称希特勒将纳粹党徽设为‘卐’,就是源于‘圣枪崇拜’,传说这支杀死耶稣的枪是魔鬼撒旦的武器,得到它,就能征服世界。此次教皇被此枪钉穿在十字架上,或与崇信撒旦的邪教有关。
“耐人寻味的是,前天,国际刑警刚刚发布对‘盘古’、‘太岁’两大全球恐怖主义邪教组织的红色通缉令,42个小时之后,教皇就惨遭刺杀。根据国际刑警方面的消息,‘太岁’又称‘圣子’,是极端宗教恐怖主义组织,因坚信耶稣已死、等待复生,而被梵蒂冈认定为异端。但就此次惨案而言,崇拜人头蛇身东方邪神的‘盘古’或将是最大的凶嫌……”
丁洛河心里突突狂跳,难道真是高歌干的?苏晴说过,“太岁”的首领是“影子教皇”,操纵着全球的天主教组织,绝不可能自毁长城。而伦敦的苏富比拍卖会后,梵高的《最后一年》四幅绝笔全都到了高歌手里,能找到七件“上帝神兵”并可能以圣枪杀人的,就只有他一人了!
果然又听新闻女主播说道:“根据国际刑警提供的信息,‘盘古’崇拜古蛇撒旦,是极为隐秘而邪恶的恐怖组织,20世纪以来,策划了至少120多起全球重大灾难。昨夜世界各地发生的种种匪夷所思的恐怖袭击,极可能与它有关。而教皇的遇刺,更是他们吹响的‘世界末日’的号角。目前为止,唯一可能拥有传说中‘朗基努斯之枪’并被目击出现于梵蒂冈的,就是这个人一国际刑警通缉的‘盘古’核心恐怖分子——高歌。”
电视画面上出现了几个摄像监控的截屏影像,高歌分别现身于梵蒂冈的几处教堂与走廊内,时间则是凌晨的一点至一点半之间。
“多项证据指明,高歌与23日伦敦苏富比拍卖行发生的爆破袭击有关。当时苏富比正在进行梵高《最后一年》的拍卖预展,据说此画隐藏了‘世界末日’的惊人秘密,并藏有七件遗失的‘上帝神兵’的地图线索。只有得到梵高绝笔的人,才能得到包括‘朗基努斯之枪’在内的‘上帝神兵’。而高歌恰恰是从伦敦警方与国际刑警重围中夺走油画的人……”
女主播似乎从导播室得到了什么指令,脸上喜色浮动,顿了顿,道:“我们有幸连线到了国际刑警的反恐主管露娜·阿葵芮雅思小姐,请她就此事发表独家评论。”
电视上出现了一张金白色短发的美女照片,伴随着略显嘈杂的电话声:“教皇遇刺与否,只能由梵蒂冈方面最终确认。但国际刑警确实得到了‘盘古’意图刺杀教皇的线报,而你们所说的高歌,也确是目前为止最大的嫌疑人……”
丁洛河心里一跳,这个“露娜·阿葵芮雅思”的声音似乎曾在哪里听过,再定睛审视那张照片,脑子里“嗡”地一响,周身血液全都涌上了头顶。
神秘人!这位国际刑警的反恐主管露娜·阿葵芮雅思竟然就是给他蛇戒,彻底改变了他命运的神秘女人!
虽然她的五官、头发的颜色与那日在伦敦飞机上所见的有些差异,但那双眼睛,那双深邃碧蓝如春水的眼睛,以及眼角那颗鲜艳如红梅的泪痣,都绝无二致!
“除了你们提到的几项证据,我们还有更确凿的人证与物证。‘盘古’的圣女苏晴,以及‘盘古’安插在国际刑警与美国FBI的卧底罗伯特·塞吉塔里亚斯,在潜入梵蒂冈刺杀教皇时,已被我们当场捕获。经审讯,苏晴已供认了高歌夺取‘上帝神兵’刺杀教皇以及在全球各地发动恐怖袭击,煽动撒旦教徒全而展开‘末日行动’的罪行……”
露娜·阿葵芮雅思的声音轻柔冷静,然而每一字每一句传入他的耳中,却都有如雷声轰鸣:“截至目前为止,‘盘古’的核心成员已有七名被我们擒获,两名拘捕时被当场击毙。在逃的要犯中,除了涉嫌刺杀教皇的高歌,还有一位丁洛河。我们有证据表明,这位丁洛河是‘盘古’的最高领袖,12月23日曾乔化成东南亚王族出现在伦敦苏富比拍卖预展会的现场,昨日现身于佛罗伦萨,目前下落不明。他善于乔装变化,如果你发现任何与通缉照中相似的可疑分子,务请立即与我们联系,无论他是死是活,均可领取100万欧元的悬赏金……”
丁洛河越听越觉浑身发冷。如果阿葵芮雅思是国际刑警的反恐主管,必欲将“盘古”除之而后快,为何隐瞒性别、身份,赠送自己象征着“盘古”最高权力的蛇戒?为何引导着自己一步步地到达“羽山”与鲧神骨同化一体,乃至不遗余力地训练自己,破茧重生?
如果她真是自己一直梦见的、自小就有神秘关联的女人,并命中注定要给予他重生,又为何将自己列入红色通缉令,置于死地?
更让他汗毛直竖的,是露娜在电视中透露的另一个讯息她声称“盘古”刺杀教皇、发动全球恐怖袭击,都是为了与“太岁”争夺世界的控制权,为此目的,他已绑架了“太岁”大宗师的女儿玄小童,随时都可能将其杀死,引发不啻于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恐怖风暴。
玄小童从背后将他紧紧抱住,在他头顶上轻轻一吻,柔声说:“洛河哥,别管他们怎么胡说八道,也别管这个世界怎么看待我们。只要我们知道彼此是谁,真心相待,就足够啦。”
她的话语就像拂过冰河的春风,在他心里激荡一阵暖意。丁洛河握住她的手,定了定神,正想告诉她有关露娜·阿葵芮雅思的来龙去脉,窗外突然传来帝陀龙的怒吼,隐隐夹杂着远处兽群的惊嘶与啸叫。
两人一凛,转头望去,只见北边天际银光闪耀,一轮飞碟正贴着碧浪般汹汹起伏的草原,朝这儿狂飙冲来。
“是‘圣子’!”玄小童的脸色瞬时变了,原以为此处莽荒隐秘,难以追踪,想不到他们竟来得如此之快!
她了解父亲的脾性,虽然对自己百依百顺,对“盘古”却是恨之入骨,更毋论拥有鲧头骨的丁洛河了。一旦落入其手,就算她以死相逼,也救不回心上人一命。而这正是她背弃一切,带着丁洛河流亡天涯的原因。
“快走!”她抓起桌上的遥控器,拽着丁洛河从窗口高高跃出,骑乘在帝陀龙的颈背上,冲天盘旋,朝着东南边那莽莽苍苍的密林峡谷疾掠而去。
“轰!”“轰!”就在她按下遥控器密码的一瞬间,理藏在这片非洲草原、山野下的几十处炸弹一齐爆炸了,巨大的冲击波将土层掀起三十多米高,遮天蔽日,地动山摇。
灼热的狂风扑面鼓卷,泪珠刚涌出眼眶,便已蒸腾消散。她辛辛苦苦花了一个多月建成的秘密栖所,就这样炸成齑粉,随风而散,犹如昨夜的美梦,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高歌混混沌沌,似醒非醒,就像悬于无边无际的黑暗宇宙,又像沉于冰冷彻骨的极地深渊,寒意从每一个毛孔渗入心底,憋闷欲爆。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猛地打了个寒战,大口大口地吸着气,睁开眼睛。
狂风呼啸,漫天扑卷着纷乱的鹅毛大雪,白茫茫一片,看不清十米外的景象。他坐在积满了厚雪的镇魂棺里,胸廓以下都已被冰雪掩埋。
丽莎缠绕着裹尸布蜷在左侧,脸色苍白,紧闭双眼,双手紧紧地环抱着他,仍在昏迷沉睡。
在他左侧,是斜插于雪地里的朗基努斯之枪,右侧是竖立如墓碑的真十字架。而他的双手依旧紧紧地抓握着那颗水晶头骨,被冰雪凝结,仿佛已黏连为一体。
他陡然松了口长气,却又感到一阵无法言味的失望。这颗水晶头骨终于还是没有化入他的头颅。这说明他体内并未流淌着“耶稣”的血液,命中注定无法成为这颗头骨的“寄体之身”。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依靠着这颗头骨逃出了坍塌的“上帝之殿”。只要用朗基努斯之枪摧毁这颗“耶稣头骨”,就能彻底断绝“太岁”复活“圣子”的野望了!
他精神一振,意守丹田,将体内真循行经脉,慢慢地游导全身。过了一儿冻僵的身体渐转温热,掌心的冰雪也融化成水,丝丝滴落。那颗头骨受真所激,不断地变幻出奇丽的光芒,映得四周雪地炫彩流离。
又过了大约十几分钟,他身上的积雪都已融化,四肢也能自山活动了。但此处不知在几千米的雪山之上,又值狂风暴雪,温度至少在零下三十度。他伤势未愈,真炁难以为继,如果不尽快找到藏身之所,很快又会被重新冻僵。
高歌将丽莎斜倚在棺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将水晶头骨小心翼翼地放在裹尸布上。除了“时间之沙”,也只有这块裹尸布能兜住水晶头骨,避免它如“人参果”般地消失了。
他往掌心呵了一口气,双手握紧朗基努斯之枪,奋力往水晶头骨上刺去。“砰!”枪尖就如刺到了坚不可摧的钢铁,他连退了几步,双臂发麻,虎口流血,那颗水晶头骨却纹丝不动。
高歌不死心,又奋起周身之力,握枪猛刺了几次,震得全身剧痛,水晶头骨依旧分毫无损。
他又是懊恼又是沮丧,转念又想,如果朗基努斯之枪真能毁灭“耶稣头骨”,两千年前,光照会盗走耶稣尸体的那一刻,就可以将之彻底毁灭了,何须在“上帝之殿”藏放千年,等到今天?既然暂时无法摧毁,就只能将之收好,等与苏晴等人会合之后,再另想办法了。
风雪越来越猛,难以呼吸。转眼之间,镇魂棺全被白雪覆没了,丽莎更俨然成了一尊冰人,只剩下了微弱的心跳与呼吸。
天地茫茫,身在数千米高山之上,找不着方向,更找不出任何离开此处、抵达山谷的途径。要想活命,必须先设法取暖,躲过这场暴风雪。
于是他用裹尸布紧紧包裹住水晶头骨,系在腰间,挥舞圣枪,将周围的冰块切割成大大小小的冰砖。而后将冰砖环绕四周,一层层地朝上叠放,不到半小时,就做成了一个简易的冰屋,仅留下一个半米多高的狭窄出口,推移镇魂棺,将之堵住。
有了这冰屋阻挡狂风,寒意大减,但屋内的温度仍维持在零下十度左右,如果风雪不止,他们迟早仍要被冻僵,再也无法醒来。
高歌在冰屋里跺着脚,徘徊往复,咬了咬牙,又跳回镇魂棺,解开丽莎冰雪凝结的外套,将她紧紧抱住。真在他经络里循行环转,将热力源源不断地传入丽莎的体内,冰霜融化,她僵冷的身体也渐渐变得温软起来。
丽莎迷迷糊糊地打了几个寒战,下意识地朝他怀里钻去,发丝拂过他的脖颈,麻痒难耐。从上往下看,她的哋毛又黑又密,鼻尖小巧,红润丰满的双唇微微张启,就像等人采撷的蜜桃。
高歌心里一荡,突然又想起了亲吻她时那销魂蚀骨的甜蜜滋味。即使到了此刻,他仍无法解释前夜将她按倒在“手术台”上时,为何遏制不住强吻她的狂暴冲动,无法解释那种想要撕裂她,粉碎她,将她与自己同融一体的强烈渴望。
不,那绝不仅仅是源于对里奥·阿波罗的刻骨仇恨,也不仅仅是夺占仇人挚爱的报复心理,更不仅仅是出于男女之欲或征月这冰山美人的虚荣……而是她那双眼睛,那双温柔澄澈、充满悲悯与怜爱的眼睛,那双母亲一样包容一切、将他内心的钢铁壁垒层层摧毁的眼睛。
在那双眼睛面前,他仿佛突然赤条条无所遁形,变回了从前那孤独无助的脆弱孩子。除了如狂潮席卷的悲恸、羞耻、恐惧、愤怒……还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依恋母亲似的强烈情愫,让他忍不住想要偎在她的怀里痛哭。这些莫名的情感交织在一起,瞬间如火山般爆发失控,让他变成了一个连自己也不认识的陌生野兽。
但他为何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吻她呢?为何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为何总忘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忘了苏晴,忘了自己,忘了那双眼睛之外的所有一切?
为何总忍不住想要保护她,占有她,让她浮于这最澄净的雪山的云端,又忍不住想要将她摧毁,将她撕裂,将她如花凋零践踏成泥?
狂风怒号,冰屋里越来越冷,他迷迷糊糊地抱着她,浑身打颤,脸上却热辣辣如烈火烧灼。
他突然想起了苏晴,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夏夜,他和她躺在草坡上看星星。那时他们只是孩子,纯净得犹如那缀满星辰的夜空。他紧握着她的手,对着流星许愿,希望这个世界永不改变。
就在他闭上眼,微笑着睡着时,他的父亲死了。那是他记忆中的最后一个夏夜。
或许就是从那时起,那个笑容灿烂如阳光的男孩,就永远沉睡于流星飞舞的草坡,再也没有醒来。
直到他看见丽莎双眼的那一刻。
夏知行告诉他,杀死他父亲的人是一个大他八岁的少年,名叫里奥·阿波罗。十三年后,当他直视着丽莎那双眼睛时,再次听见了这个名字。如果不是那双眼睛,不是那双澄澈如夏夜、深邃如星辰的眼睛,丽莎或许已经死了。
他浸满了仇恨的灵魂却在那一瞬间苏醒,如见当年流星。
“砰!”就在他半梦半醒、胡思乱想之际,冰屋突然一震,像被什么重物撞中。高歌一凛,猛地睁开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暴风雪已经停了,阳光照在冰屋上,玲珑剔透,依稀可以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
那黑影发出一声惊雷似的狂吼,转身抡拳,猛地击撞在冰屋外侧,“轰”冰砖四炸飞舞,阳光刺眼,整座冰屋竟被瞬间瓦解震飞!
狂风扑涌,夹杂着令人作呕的恶臭,高歌心里陡然一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那巨大的黑影竟是一个高近六米的半人半猿的怪物!尖尖的脑袋,披着红褐色的毛发,周身则长满了灰白的绒毛,正瞪着血红的眼睛,朝着他龇牙咧嘴,捶胸咆哮。
他下意识地抓起朗基努斯枪,朝那怪物刺去。但奇变突生,身体又近乎冻僵,动作不免慢了半拍,枪尖还没扬起,已被怪物紧紧攥住。
怪物龇着尖利的犬牙,纵声怒吼,夺过圣枪,又一把拔起真十字架,重重地端在镇魂棺上。沉重的金银铜棺竞猛然凌空飞起,就像一叶扁舟,重重地砸在雪坡上,在滚滚雪浪里急速跌宕下冲。
高歌后背猛撞在棺沿上,气血翻腾,痛得几欲晕厥。
天蓝如海,四周雪山巍峨耸立,云海翻腾。他们所在的雪坡极为斜陡,铜棺冲滑如飞,几次磕在冰川上,险些直立翻转,将他们颠抛而出。
好在高歌从小滑雪、冲浪,掌握了大量随形就势、平衡身体的经验技巧。他左手紧抱丽莎,右手死死地箍在棺沿,压低重心,随之跌宕起伏,有惊无险地朝下雷霆飞冲。
那巨猿似的怪物扛着真十字架,握着圣枪,时而欢呼时而啸吼,大踏步地朝下奔掠。
这么滑陡的雪山斜坡,它竟如履平地,始终紧随其后。
怪物的吼声在群山之间遥遥回荡,过了片刻,四面八方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呼应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听得高歌毛骨悚然,竟仿佛有许多它的同伴正朝着这里赶来。
“嘭嘭”连声,铜棺撞在几个冰锥上,速度随之大幅减慢。又向前滑行了几百米,斜坡渐趋平缓,终于停了下来。
怪物冲到左侧,低头桀桀狞笑,一把将他提了起来。高歌呼吸一窒,正以为这次必死无疑,不想却被它轻轻地放在地上。怪物将真十字架往雪地上一插,转身把朗基努斯之枪横放到他手里,态度竟然十分恭敬,连喉咙里发出的低沉呜鸣也像是在讨好他一般。
高歌一愣,还没回过神,怪物又已毕恭毕敬地将丽莎连着那镇魂棺扛在肩头,大步朝右前方走去。
他这才发现右前方有一个结满厚冰的天湖,天湖边的山崖上有一个山洞。洞边竟匍匐着数十个身高五六米、红发白毛的似人似猿的怪物,正朝着他们贴地伏拜,发出恭谨的呜鸣声。而在那群怪物中,赫然站着一个戴着巨大狗头的怪人,目光灼灼地瞪视着他。
高歌心里猛然一震,突然想起丁洛河所说的那段云南遇险的经历来了!同样是在雪山,同样是在堰塞湖畔,同样有一个山洞,同样有一个神秘的狗头人……“盘古”曾找遍了梅里雪山,始终没有发现丁洛河所说的景象,难道他所描述的一切竟发生在这里?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浑身汗毛全都竖了起来。
但这儿不是阿尔卑斯山吗?为何会与梅里雪山产生了联系?除非……他心里“咯噔”一跳,除非这里已不再是昨夜抵达的“欧洲屋脊”!念头一起,环顾四周,果然觉得一切都大不一样了。虽然同是雪山,同是蓝天,却像是在另外一个地方。
当他目光瞥向冰湖边的一块石碑时,全身更陡然僵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石碑上刻写着:1989年,中国登山队攀珠穆朗玛峰于此。高度8210米。登山队成员:独孤洛、华静之、玄道明、陆娜、高恒、苏正宇。
珠穆朗玛峰!
拜那水晶头骨和“时间之沙”所赐,他竟然从欧洲的阿尔卑斯山“穿越”到了世界屋脊!
但让他浑身战栗、震骇无已的,不是身在何处,而是这块石碑上所列的名字。
高恒、苏正宇分别是他与苏晴的父亲,玄道明是“太岁”的现任大宗师,华静之是上一任“盘古”的女娲、玄小童的母亲,而独孤洛则是上一任“光照会”的领袖。只有“陆娜”不知是谁。
这些人分属三个掌控个球的对立组织,彼此之间有着纠缠难解的恩怨渊源,为何会一齐出现在这里?1989年的珠穆朗玛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似人似猿的怪物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喜马拉雅山雪人”?那么狗头人又是谁?水晶头骨又为何将他们带到此处?这儿究竟隐藏着什么惊天之秘?
这些疑问如惊涛骇浪似的从他脑海里涌过,压抑得他喘不过气。但当他看着那群雪人将镇魂棺中的丽莎高高举起,山呼海啸似的反复呐喊“Job-Mo-Glang-Ma-Rib”时,心里猛地一沉,冷汗瞬间沁满全身。
在藏语里,“珠穆朗玛”就是“圣母”的意思。这些雪人高举着“怀孕”的处女丽莎,莫非就是在欢呼着“圣母”?珠穆朗玛峰名为“圣母峰”,莫非是在冥冥暗示着这里就是“圣母”诞下“圣子”的所在?莫非正因如此,“耶稣”的水晶头骨才将他们从“上帝之殿”传送到了“圣母峰”?而“太岁”、“光照会”、“盘古”三大组织齐聚于此,莫非正是为了促进或阻止“圣子”的降生?
狂风鼓舞,艳红的太阳在万里蓝天上灼灼闪耀,而他却石人似的一动不动,连呼吸、心跳也似已顿止。
就在这时,他听见镇魂棺里传来了丽莎一声凄厉的尖叫,盖过了雪人欢腾的呐喊,直破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