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圣和弃智发了一轮清心丸,又请常嵘吩咐厨司熬制大量符汤,待屋里人差不多都恢复神智了,便跑到滕玉意跟前道:“滕娘子,你没事吧?”
杜庭兰忙道:“妹妹现在说不得话。”
绝圣和弃智一愣:“怎会说不得话?”
滕玉意用剑柄在杜庭兰掌心里比划了两下,杜庭兰低声道:“世子给我阿妹下了哑毒,不知两位小道长有没有解药?
绝圣和弃智一惊,师兄怎会给滕娘子下哑毒?欸,不过话说回来,师兄和滕娘子自打相识就没消停过,不是师兄给滕娘子的法器施咒,就是滕娘子的暗器射伤师兄,不是滕娘子弄哑师兄,就是师兄弄哑滕娘子。
“我们没解药。”弃智急得团团转,“师兄现在忙着对付尸邪,估计没空再理会别的,待我问问师兄,找机会把解药讨来。”
滕玉意感激地点点头,不指望能讨来解药,不过试试总没错,又让杜庭兰问他们:“小道长今晚去了何处?”
“别提了。”绝圣懊丧道,“我们中了金衣公子的调虎离山计。师兄近日不是安排了大量僧道在长安城内外巡逻嘛?下午城郊那几位前辈突然进城求援,说城外一座庄子发现了十来具干尸,一查都是附近的居民,均被咬断脖颈的血管而亡,还说有两位小娘子刚被掳走,怀疑正是尸邪和金衣公子所为。
“师兄为了救人,二话不说带着东明观的五道赶到城外,好不容易循着凶尸逃窜的踪迹把人救下,又及时封住了凶尸,结果发现只是普通尸煞而非尸邪,他知道不妙,临时从城南往回赶,但毕竟隔了大半个城,差一点就没赶回来。哎,师兄头一回被妖物算计,估计现在窝了一肚子火。”
弃智补充道:“这也就罢了,滕娘子,杜娘子,你们可能不知道,师兄走之前,特意在成王府内外布下了九天降魔阵,这是集道家之大成的神章第一阵,任它什么邪魔都得畏阵而走,师兄从头两日就开始布阵,费了不少心力,本以为你们在府中绝对无恙,没想尸邪还是闯进来了。”
滕玉意和杜庭兰对了个眼,难怪蔺承佑脸色那么难看。
“不过幸亏有这阵法镇守,尸邪没办法再找别的帮手,不然等它招来金衣公子或是低阶凶尸,府内外现在只怕已是一片狼藉。”
这时常统领安排了事项回来,闻言道:“怪不得尸邪整晚都是孤身一人,就算临时想找帮手,也只能用把人变成傀儡的法子,孟司徒和李补阙的小娘子失踪了,顾宪公子、刘茂、柳泉都被蛊惑了心智,哦对了,还有卢兆安卢公子,不知世子现在找到人没,此处劳烦两位小道长看管,我得赶快去调派人手帮忙。”
弃智和绝圣忙从怀中取出符箓道:“常统领当心些,这是师尊云游前画的符箓,比我们画的要强,常统领带在身上可以挡煞。”
常嵘把符箓收在怀里,自行去找蔺承佑。
绝圣一边察看众人恢复的状况,一边对滕玉意道:“师兄说当年是东明观的祖师爷镇压了两怪,要想捉住尸邪,少不了东明观的襄助,所以师兄方才把五美天仙道长也带来了,就怕刚才这一乱,让尸邪给跑了。”
绝圣料得不错,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常嵘便去而复返,说尸邪早在世子回府的时候就跑了,世子沿路追袭了一阵,半点线索都无,好在丢了的人都找回来了,孟娘子和李娘子被扔在园中的茶花丛里,顾宪等人则被投入湖中,幸而顾宪早在被符箓卷作的纸团扔中时,神智就恢复了几分,落水后被冷水一激愈发清醒,撑着一口气,勉强游回了岸上。
正好赶上青云观的修士们到处找人,顾宪便指引他们把卢兆安等人都捞了上来,上岸后经一番施救,好歹都活了下来,只是仍未全醒,卢兆安伤得最重,当场被卸掉了两条胳膊。
蔺承佑除了给他们祛毒,还另找了医工来诊视。现在伤者已被安置在厢房,正等着修士们喂送符汤。
说话间,下人们送安魂汤来了,众人在绝圣和弃智的鼓励下,小心翼翼出了耳房,只见花厅里一片狼籍,活像被狂风暴雨扫荡过,大门破了,后窗也折了大半,矮榻、桌几、绳床被砸得七零八落。
弃智说尸邪操作起傀儡来,能叫一个病弱之人力大无穷,况且方才被操纵的,还是三名少壮男子,没把整座花厅拆了就算侥幸了。
众人刚喝下安魂汤,蔺承佑就背着阿芝进来了,紧跟其后的是几个白胖的老道士,分别是见天、见仙、见美、见乐、见喜。一行人衣冠还算整齐,只是面色极不好看。
五道一边走一边道:“累煞老道了,也不知道当年祖师爷怎么捉到它的,这东西委实太难缠。”
另一人嘟着嘴,满脸的不高兴:“出了一身汗,贫道道袍都汗湿了,世子,府上净房在何处?”
又有人捧着肚子:“贫道现在腹内空空,不知府上可准备了胡饼或是馎饦,叨扰世子,随便来一碗填填肚子也好。”
“哎哎,世子最是惜老怜贫,捉了这半晚妖,世子怎会只拿胡饼馎饦打发我等?少安勿躁,等着厨下做素馔吧。”
这五道一进来就七嘴八舌,简直把成王府当作自家道观。众人愕然相顾,滕玉意却恬不为怪,早在上回去东明观解煞灵环时,她就曾领教过这“五美仙道”的风范,一个个既贪财且聒噪,哪像有修为的道士,分明像市井中的泼皮,只是她没料到,这些人在外头也如此恣意。
“世子,宵夜不必弄得太繁琐,四菜两汤即可。”五道哼哼着走到上首,相继在席上趺坐下来。
蔺承佑吩咐下人:“你们听见了?五位上人捉妖累了,正要好好进补,你们赶快下去准备吧,先来个十七八道素馔,别饿着上人了。”
下人作揖而去。
花厅里的人虽说惊魂未定,听了这话不免低头发笑,下午举办诗会的水榭里悬了一块匾,上书:‘圣人量腹而食,贤者戒于奢逸’。
字体端正清逸,力道却有些幼嫩,不知是世子和二公子幼时写的,还是现在的阿芝郡主写的,总之无论是谁写的,都能看出成王府在饮食上不主张奢逸。蔺承佑吩咐厨司给五美道士做这么多宵夜,分明是在讽刺五道“不圣不贤”。
五道哪听得出这个,只当蔺承佑有意抬举自己,脸上越发高兴,可没等他们得意多久,又听蔺承佑道:“从即日起,道长们就在府里住下了,一日不捉到尸邪,一日不能怠慢道长。你们去东明观把五位道长的衣裳巾栉都取来。”
道士们脸上的笑容一滞。
“世子,这就不必了吧。”难不成尸邪捉不到,他们还不能离开成王府了?
蔺承佑哎了一声:“我看很有必要,几位贤长神龙见首不见尾,前几日每回要商量布阵捉妖的时候,都找不到你们的踪影,不如集中在一处,省得来回耽搁工夫。”
五人傻了眼,整个长安城,他们最嫉妒的就是清虚子了,只要青云观有什么风吹草动,必然逃不过他们的五双小眼睛,说起清虚子的这个小徒孙,他们也算看着长大的,这小子折腾人的本领他们深深领教过,真要被关在成王府,深更半夜都可能被蔺承佑提溜起来捉妖,不消过上半个月,他们这把老骨头就要交待在成王府了。
“不必了!”见仙道长率先站起来,笑道,“叨扰了整晚,事已毕,我们也该告辞了,明日世子若是要商量捉妖的事,不拘什么时候,叫人给东明观送个信即可。世子不必相送,我等先走一步。”
五个人拔腿就要溜,哪知马上有下人乐呵呵围上来:“道长且留步,素馔已经开始做了,浴汤也已备妥,等世子与道长商议完捉妖的事,道长就可沐浴用膳了。”
蔺承佑看着五道被架回原位,这才对身边几位老仆道:“书房里放着一堆我从大理寺弄来的卷宗,你们把东西搬来,这边急等着用。”
老仆急忙下去布置。
蔺承佑便要把身后的阿芝放下,阿芝脸色一变:“哥,我怕!”
蔺承佑摸了摸阿芝的额头,又探探她的脉息,确认妹妹方方面面都好得很,便扭头对阿芝说:“别怕,妖怪被哥哥打跑了,府里现下安全得很,你都九岁了,又不是小孩儿,下来吧,哥还有要事要商议。”
阿芝委屈撇嘴:“那哥哥不能离开我。”
“哥就在你身边。”
阿芝又磨蹭了一番才下来,小手依旧握着蔺承佑的手,死都不肯松开。
蔺承佑只好牵着妹妹向满屋子的人赔礼:“今日诸位受邀来赴诗会,怎知出了这样的事,连累诸位受惊,我心里极愧怍,方才已给诸位喝过符汤,若是仍觉得不适,我再请余奉御给诸位请脉。”
众人先前就听绝圣和弃智说明原委了,成王府内外有大阵,论理说是城中最安全之所,出这样的事,蔺承佑自己也万万想不到。想着今晚连静德郡主也吓得半死,蔺承佑此刻的心情绝不会比他们好受,即便有人怀着糊涂心思,也都瞬间抛下了,忙还礼道:“今晚那邪祟说来就来,成王府说来受损最重,世子何须愧怍,不过是无妄之灾罢了。”
这时候那几位老仆捧着好些托盘,一进来就对蔺承佑道:“世子,取回来了。”
滕玉意放下手里的汤碗,抬头就看见盘子里堆叠着数卷竹简,看着有些年头了。
蔺承佑让老仆们放下托盘,又冲众人道:“尸邪闯进成王府,意不在尔等,稍后我令东明观和青云观的道士相送,确保诸位能平安回府,若是仍觉得害怕,可在成王府将歇一晚,等天亮再回府也不迟。”
今日参加诗社的大多是少年男女,年纪最长的十七八岁,最小的譬如阿芝和王拾遗家的小娘子,十岁还不到,他们原本喝过安魂汤就想告辞了,只因畏惧尸邪才迟迟不敢动,听说蔺承佑安排得这般周全,当即纷纷起身,除了几名文官家的小娘子打算天亮再走,余下的全都随道士们出了府。
阿芝让婢女领那几位小娘子去客房安置,一转眼工夫,花厅只剩寥寥几个人。
蔺承佑看人走得差不多了,弯腰从托盘里捡起一卷竹简道:“这尸邪看着才十六七岁,既要对付她,首先得弄明白她生前究竟是什么人——”
绝圣跟弃智眉来眼去一番,忽道:“郡主方才说,今晚那妖物来时,是滕娘子的法器抵挡了一阵,师兄,要不让滕娘子说说那尸邪是何情状?”
东明观的道士早就眼馋滕玉意的翡翠剑,听了这话来了精神:“哦?光凭这把剑么?滕娘子,烦请你说说当时情形。”
滕玉意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悠然叹了口气,表示自己很想说,奈何开不了口。
弃智趁势开口:“师兄,捉妖要紧,只要滕娘子能开口说话,兴许疑团都能解开了。”
阿芝开始摇晃蔺承佑的胳膊:“哥哥,你快想法子帮滕娘子解毒吧。”
滕玉意看蔺承佑脸色不佳,胸口那腔恶气多少纾解几分,蔺承佑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前脚给她下毒,后脚尸邪找上门来,虽说正是因为他的九天降魔阵相护,才致使尸邪没法大开杀戒,但毕竟他们在耳房里被吓得不轻,他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心里一定不是滋味。
蔺承佑不痛快,她就痛快了。
看他迟迟不吭声,她也不着急,今晚只有她与妖物正面交过手,他一定想从她口里知道些线索,万一漏掉了什么,他自己都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因此这毒他不解也得解。
哪知蔺承佑盯着她瞧了一阵,若无其事咳了一声道:“滕娘子的事我另有打算,先说尸邪的来历。”
绝圣和弃智一愣,滕玉意额角一跳,险些从席上站起来,杜庭兰一把将滕玉意拽住,倾身在她耳边道:“先别急,你现在不能说话,吵架也吵不过他,他不会不给你解毒的,先看看再说。”
滕玉意想了想,这话有理,蔺承佑如果不想给她解毒,早就把她和表姐强行送走了,于是调匀呼吸,重新露出恬淡的笑容。
五道一个劲地催促:“世子,尸邪究竟什么来历?”
蔺承佑拆开一卷竹简,正色道:“要对付尸邪,首先得弄明白尸邪生前的遭遇。若不是百年前东阳子道长在他们观里的异志上写过一段话,我也查不出这回的尸邪生前是何人。可惜百年前的东明观异志保存到现在,只剩下些残编断简了,整理了这几天,才多少有点头绪,如果我没猜错,应该就是她了,此女死了足有一百年了,殁时正好十六岁。”
滕玉意一直奇怪尸邪为何会盯上自己,顿时被这话勾起了好奇心,绝圣和弃智也撇下了解毒的事,竖起耳朵仔细听。
阿芝等不及下人伺候,亲自把灯盏移近:“哥哥,这女子什么来历?”
竹简已经出现了破损,幸而里头字迹还算完整,估计是做过特殊的封固。
蔺承佑点了点竹简上的某处:“东阳子在异志上写,当年他为了追寻尸邪的踪迹,一路追到了长安南郊樊川,那附近有座荒废庄子,里头有一处墓穴,墓穴里头只剩一具空棺,方圆十里都煞气冲天,从坟茔前的墓碑来看,墓主生于庚戌年,十六岁卒,死后十年化为尸邪。
“庚戌年,正是前朝覆灭之时,也就是说,女子殁的那一年正好天下大乱。彼时前朝皇帝逃至广陵,并在广陵被俘,不久之后,国灭。
“东阳子天生一双盲眼,知道了尸邪的生卒年,当即带着两个徒弟把墓穴里头摸了个遍,结果一无所获,那块墓碑仅仅记录了女子的生卒年,至于她生前姓甚名谁、父母族氏、因何而死……一概没留下记录。东阳子不清楚尸邪的底细,自是找不出她的弱点,所以哪怕他身负高深道术,在后来与尸邪和金衣公子交手时,还是不幸遇难。
东明观五道哭了起来:“我可怜的祖师爷。”
蔺承佑哪容他们聒噪:“多亏了东阳子前辈的这番记载,我确定了尸邪的生卒年和生前墓穴的位置。只要有了这两点,事情就好办得多了,昨日我到尚书省去查前朝史料,可惜因那场大乱前朝许多史料都付之一炬,光凭女子的生卒年查不出个所以然,我只好改而从埋葬那女子的樊川废庄入手,查了百年前的前朝舆志才知道,这座所谓废庄正好坐落在离前朝那位废帝的一座行宫里,
“因为一场战火,行宫被付之一炬。东阳子道长毕竟目不能视,察觉那行宫荒烟蔓草,误将其认作了荒废村庄。”
滕玉意暗暗点头,寻常百姓岂有机会翻查这些前朝史料,无怪乎那位东阳子道长至死都查不出尸邪的生平了。
众人惊住了:“埋葬在废帝行宫里,这女子是宫女还是皇族?”
“皇室或是妃嫔,否则不会在行宫里开凿坟茔,但就不知为何要隐瞒身份,死后只立了一块无名碑。”
见仙道长道:“会不会是那位废帝强掳来的姬妾?生前被当作禁脔,死后无名也不奇怪。”
此话颇不雅,杜庭兰脸色一红。
蔺承佑瞟一眼阿芝,阿芝两手托着胖乎乎的腮帮子,听得津津有味,他皱了皱眉:“太晚了,明早你还要回宫里,先回去歇寝吧。”
阿芝当然不肯依:“我不歇,我也想知道尸邪的来历。”
“是不是害怕了?”
“我早就不害怕了,我就想听哥哥说故事。”
蔺承佑把阿芝提溜起来背着她往外走:“明日哥哥再给你说故事,今日太晚。”
阿芝在蔺承佑背上扭来扭去:“我不!我想再听一会儿。”
然而她怎拗得过蔺承佑,很快就被强行送走了。
花厅里剩下的人互相看了一眼,见美捋了捋须,主动开了腔:“就算是皇帝的禁脔,也该有个姓氏,或叫许氏,或叫张氏,不至于一字不留。”
滕玉意晤了一声,的确太不寻常了,帝王以万民为子,哪怕那女子的来历再见不得光,只要废帝存心替她拟个冠冕堂皇的身份,绝不算什么难事。
蔺承佑回到花厅,重新展开一卷竹编:“我知道了女子可能是皇族中人后,就把所有关于尸邪的记载都查了一遍,师尊曾说过,尸邪逢乱世而生,逾百年方能得一尸。要成尸邪,三者不可缺其一。弃智,你来。”
弃智冷不防被师兄抓住考功课,急忙挺直脊梁:“做尸邪的人往往命格阴诡至极,要么体格强健过人,要么百病缠身。此其一。”
众人心下犯起了嘀咕,废帝广御天下,不知见过多少美人,论理不会费心供养一位注定活不长久的病秧子,估计这尸邪体魄异常强健。
“其二,所谓‘尸邪’,少不了一个‘邪’字。能做尸邪者,往往生前就性情凶戾,凡是心存善念或是不够凶邪者,死后都不能应化天地煞气而生。”
滕玉意暗暗点头,这话倒不差,今晚尸邪一步步把众人逼至绝境的手段,委实让人不寒而栗,想来生前便坏透了,死后加倍恶毒。
弃智接着道:“其三,尸邪非枉死不可得,只有枉死之人,戾气才能在断气之时到达顶点,加之赶上乱世,赤星见于东方,白彗干于月门,阴阳勃蚀,天地气反(注),方能化出这至邪至凶的尸邪。”
蔺承佑补充道:“我刚才就说了,尸邪死的那一年,恰赶上前朝倾覆,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所以她只用了十年就破土而出。”
见美流泪叹道:“当年祖师爷死于尸邪之手,如今它再次出来作恶,我等身为东明观的弟子,怎能坐视不理?”
绝圣和弃智摸了摸脑袋,你们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要不是被师兄强行扣押在成王府,你们早回东明观高卧去了。
见喜用袖子拭了拭泪,忿忿然道:“尸邪姓甚名谁,生辰八字如何?吾等只有知道这个,才能克制她。世子可都查清楚了?”
“道长太瞧得起我了。”蔺承佑道,“再急也只能一步一步查不是,我翻遍了留存下来的史料,关于樊川行宫的记载寥寥无几,倒是在茂德五年,有位专门记载帝王言行的殿前拾遗曾写道:端午,扬州司马进献了百只糖蟹,今上当即令送五十只往樊川行宫。
“糖蟹向来是贡物,以鲜肥者为上品,一枚足值百金,需由广陵快马送来长安,废帝嗜食糖蟹,却能如此割爱,可见他对行宫主人有多看重,茂德五年那女子才七岁,如果那时候便住在行宫里了,那她很有可能不是废帝的妃嫔或是禁脔。”
众道骇然:“难道是废帝养在宫外的女儿?”
蔺承佑摸摸下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滕玉意和杜庭兰互望一眼,既是公主,有什么见不得光的。
众道七嘴八舌说开来了:“就算公主的生母身份卑贱,废帝给个封号即可,何至于公主死后空得一块无名碑。”
“是啊,从没听说过公主生前只能住在行宫,死后不能认祖归宗的。”
蔺承佑道:“光从尸邪身上想,这点的确想不通,那么何不想想尸邪的母亲,也许这位尸邪母亲的身份不堪见诸于世,所以连同尸邪也没有姓名。”
滕玉意睫毛一颤,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不论公主母亲的身份有多低微,只需一道圣旨便可顺理成章成为帝王的女人,除非这女子一辈子不能堂而皇之伴在皇帝左右。
五位老道齐齐瞠大了眼睛:“世子该不会是说,尸邪的母亲另嫁有夫,所以尸邪虽是公主,却无法认祖归宗。”
蔺承佑道:“我只是猜测,或者是——”
这话该不该说?刚才只顾着把妹妹哄去睡觉,却忘了还有滕杜二人在场,他自恃脸皮极厚,居然也有说不出口的时候,罢了,滕玉意聪明得很,不说也能猜得到。
诸人愕了一晌,心里慢慢有数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废帝行幸了某位大臣的妻子,甚或有乱伦之举,譬如母妃、堂姐妹之类,废帝与之生下一女,却因为要顾全帝室颜面,一辈子都不能认这个女儿。
也许后来废帝也曾考虑过替私生女找个大臣认父亲,却因为国破家亡没来得及上宗谱,是以尸邪死后只落着一块无名碑。
厅内一阵静默,滕玉意眼观鼻鼻观心,假若真是如此,尸邪缘何一直被偷偷养在行宫就说得通了。
见喜咳嗽一声打破尴尬:“这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若不是当年祖师爷在樊川废庄子里找到尸邪破土而出的那块墓地,后世恐怕永远无从推测尸邪的身份,祖师爷又没法弄到前朝史料,估计就算猜到了什么,也觉得许多地方说不通,不怪他仙逝前写下的那本异志语焉不详。”
弃智奇道:“师兄,还有一点不通,师尊说尸邪喜欢独来独往,为何会跟那个金衣公子搅在一起?”
五道却说:“这话应该反过来问才对。金衣公子是终南山一只金色禽鸟所化,道行高深,手段狡黠,与它打过交道的道士不少,各家道观不乏详述,它生性风流,喜欢与女子——咳咳,尸邪是阴秽死物,素来又冷硬无情,这金衣公子不去找自己的快活,为何跟上了尸邪?”
蔺承佑道:“你们可还记得这二怪破阵而出前被镇压在何处?”
“平康坊的彩凤楼,一家妓馆。”
蔺承佑把竹简搁回条案:“那妓馆是洛阳一位叫贺明生的巨贾所开,自打半年前开张后,楼内就怪事频出,楼中有位叫萼姬的假母说早在重新修葺彩凤楼时,匠作就不小心砸坏了后院地底的石碑,因为怕主家责骂,一直瞒着未说,但那晚我勘察阵眼,发现二怪真正破阵而出是在三十日前。”
绝圣啊了一声:“莫非二怪破阵而出不是因为砸坏石碑,而是另有原因?”
“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让我想不明白。”蔺承佑古怪地看向滕玉意,“滕娘子,尸邪似乎对你很感兴趣,这件事你该知道了吧。”
滕玉意腹诽,知道你还不快给我解毒?一抬眼,正对上蔺承佑探究的目光,她心尖一抖,小涯屡次跟她提借命一说,还说她最近总撞邪祟与此有关,她早怀疑尸邪突然盯上她,正是因为所谓的借命,蔺承佑是不是也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所以才那般看她。
“尸邪喜欢剜心,尤其看重出阵后得手的第一颗心,今日下午我们在城南察看了那十几具干尸,有被吸干血液而亡的,又被吸走元魂而亡的,但没有一具尸首被挖了心,可见尸邪虽然出土有一阵子了,但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第一颗心,为何会突然盯上滕娘子,我也觉得纳闷。”
五道奇怪地看着滕玉意:“滕娘子,不是贫道想吓唬你,尸邪浑身皮发与常人无异,唯独胸腔子里缺了一颗心,她出阵后为了填补自己的窟窿,会不断挖别人的心,一旦盯上某个猎物,那是不死不休的。希望今晚的事只是凑巧,如果尸邪真瞧上了你,真可谓凶多吉少了。”
滕玉意愈发坐立难安,突觉袖中一热,忙悄悄在剑身比划一下:有邪?
小涯非但不见平息,反而更加炽热。
难道不是?她满腹疑团,这小老头又想做什么,正当这时,袖中恍惚有东西站起来,在她掌心画了一个字。
她寻思一番,才意识到那是个“佑”字。
佑?这是何意?她环顾左右,正对上正在翻阅竹简的蔺承佑。
他?
小涯画道:找他,杀尸。
滕玉意一下子明白过来,小涯这还是惦记着借命之说,拼命撺掇她亲自对付尸邪呢,又知她一个人无法对付尸邪,所以让她借助蔺承佑之手除尸。
这岂不是说笑?蔺承佑对付尸邪时,怎肯带个累赘在身边,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愿意同她合作,出大力的毕竟是他,如何能确保除妖的福报记在她头上。
但等她沉心一想,又觉得小涯这想法未必就是异想天开,事在人为嘛,不试试怎么知道,反正尸邪已经盯上了她,一场灾祸是躲不过去了。蔺承佑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寻常的法子行不通,可要论行非常之道,一向都难不倒她。
这时绝圣和弃智都有些慌了:“师兄,滕娘子真是尸邪的第一个猎物?”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是不是第一个我也不敢确定,毕竟当晚在彩凤楼看到幻境的女子共有三位:葛巾、卷儿梨和滕娘子,但从尸邪今晚追到成王府来看,至少说明它对滕娘子很感兴趣。”
杜庭兰声线有些发颤:“那如何是好?世子,难道就没有法子尽快除去尸邪么?”
滕玉意在脑海中想好如何说服蔺承佑带她除妖,露出蜜糖般的笑容,冲蔺承佑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意思是我有话要讲,请世子先给我解毒。
蔺承佑饶有趣味看着她,依旧没吭声。滕玉意咬了咬牙,都到了这地步了,他还不打算给她解毒?
绝圣急道:“师兄,滕娘子处境极其危险,如果尸邪前去滕府侵扰,她连话都不能说,如何能呼救?”
“是啊,师兄,帮帮滕娘子吧。”
就连五道也说:“世子,你要是有法子,就给滕娘子解了吧。”
滕玉意看蔺承佑久久不开腔,早请身后的侍女替她要了一副笔墨来,然后提起笔来,写了一行字:世子,今晚耳房有多凶险你该知道。
蔺承佑起身绕着条案踱步,笑着望向滕玉意:你提醒我耳房里的情况,是要挟恩图报?
滕玉意莞尔:世子想多了。但你欠我一份人情可是事实,毕竟阿芝是你的亲妹妹。
蔺承佑:你确定要我把话说明白?
滕玉意:难不成你还想赖账?
他二人你来我往,目光中暗藏机锋,旁人怎看得明白,弃智好奇拉了拉蔺承佑的衣袖:“师兄。”
蔺承佑突然道:“滕娘子,你有没有想过阿芝今日为何会邀你来府中参加诗会?
滕玉意无声望着蔺承佑。
他一笑:“这是我的主意。这两日我四处找寻二怪的行踪,今早无意中发现你们滕府附近有些妖气,我担心二怪今日会去找你的麻烦,借阿芝的口吻邀你入府,此举既是为了试探二怪,也是为了护你周全。我前几日就在府中设了九天降魔阵,足可以抵挡妖魔。虽说这阵法没能拦住尸邪,但最终压制了她的凶力,否则她今晚何以不曾杀害一人?光凭你的翡翠剑,是对付不了她的。”
滕玉意怔了怔,早就奇怪阿芝为何会邀请才见了一面的她,原来是蔺承佑的意思。
“所以滕娘子明白了,倘若不是阿芝把你邀你府中,倘若不是有我的阵法相护,你今晚极有可能已经惨遭不测了。”
说到这他打住了话头,滕玉意,你可想清楚了,究竟是我欠你一份人情,还是你又欠下我一份人情?
不料滕玉意写了几行字,起身深深一揖:世子的大恩,我铭记在心,我方才提到耳房之事,并非要挟恩,但世子应该知道,就算阵法能尸邪的凶力,也压不住她蛊惑人心的手段。此前她已经把不少人变成了傀儡,之后在耳房中,几乎人人都丧失了心智,这种手段比亲手杀人还可怖,要不是我那件法器与它周旋,房中人即便不被傀儡所伤也会惊吓过度,世子,这应该不是一道阵法能压制得了的吧。
蔺承佑接过婢女递过来的纸笺扫了眼,没吭声。行吧,你说的也有理,这份人情算我欠你的,但一码归一码,人情该怎么还,由我说了算。
滕玉意:你先帮我把毒解了再说。
蔺承佑一脸无辜,突然开口:“对不住,滕娘子的嗓子我也无计可施,横竖滕娘子不懂道术,能不能开口说话都不碍事,不过我保证,我绝不会让尸邪伤到你,你丢一根头发,我赔你一根头发就是了。”
诸人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蔺承佑看了看夜漏:“稍后我送你们回府,绝圣和弃智会在滕府中住下,接下来这几日,他二人会寸步不离保护滕娘子,我也会守在滕府外,一旦有什么异动,我随叫随到就是了。”
滕玉意一愣,蔺承佑竟然宁愿给她当护卫也不帮她解毒?
杜庭兰虽也惊愕,却暗自松了口气,蔺承佑桀骜归桀骜,但听说一向重诺,都承诺到头发丝上了,阿玉的处境应该不至于太凶险。绝圣和弃智不过九岁,阿妹当贵客请来在府中住几日倒也说得过去。
绝圣和弃智喜出望外,住到滕府去?太好了!上回那两盒玉露团就很好吃,不知道在滕府住下后,滕娘子会不会天天拿素馔招待他们。
蔺承佑又道:“杜娘子,这尸邪虽是冲着滕娘子来的,但它诡计多端,如若你回府,我怕它会为了折磨滕娘子去杜府找你,这几日你最好也在滕府住下,等降服了尸邪再回自己府中。”
杜庭兰有些惴惴,转脸一看滕玉意,旋即露出安恬的表情让妹妹安心,点了点头道:“好,我本就担心妹妹,这几日陪在她身边,我心里也能踏实不少。”
滕玉意想了想要开腔,忽觉小涯剑又发起烫来,小涯躲在袖中,在她掌心划了一个字:汤。
她隐约明白过来,这老头上回就念叨自己需被定期供奉,供奉之物正是所谓“胎息羽化水”,指明要蔺承佑或是两位师弟的浴汤,这会儿突然开始作怪,莫不是听到绝圣和弃智要住到府里,提前开心起来了?
啧,这小老头脑子里整天都想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