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同彬的生活中一下子出现了两位“绝世美女”。她们都是丹徒缫丝厂的女工,一个来自高资,一个来自新丰。这两个女孩同样的貌若天仙,同样的性格温婉,同样的聪明过人,就连名字都一样,她们都叫莉莉。
同彬看着这个,脑子里又想着另外一个,一时间难以割舍,委决不下。选择的痛苦如同热病一样,很快让同彬感到了甜蜜的眩晕,就像迷了路的蜜蜂,不知该到哪一朵花蕊中去采蜜。
最后,他决定将这个难题交给母亲。
听了儿子眉飞色舞的比划和介绍,新珍很快就被他弄糊涂了。她不得不频频打断儿子的讲述,问他:“等等,你说的这个莉莉,到底是哪个莉莉?”或者:“丁莉莉是哪个莉莉?”为了不让两个莉莉在脑子里打架,新珍很快就想出一个聪明的办法——她把其中的一个定义为高资莉莉,另一个,自然就成了新丰莉莉。
得知了儿子幸福的烦恼之后,新珍立刻暗中托人去高资和新丰两地寻访,分头打探两位姑娘的家世背景。高资莉莉的父亲是县委办公室的副主任,哥哥是肉联厂的厂长。她还有个舅舅,在镇江市某一个“要害部门”当局长。家境殷实,社会关系也相对比较复杂。而新丰莉莉的父母都是镇供销社的普通职工,为人正派,待人谦和有礼。在得知上述信息之后,略一思索,新珍就在儿子的肩上拍了拍,对他道:“一闭眼,就她了!”
这回该轮到儿子心里犯嘀咕了。他迷惑不解地看着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道:“等等,您说的那个她,指的是,哪个莉莉?”
按照新珍内心的想法,她比较看重高资莉莉远为显赫的家世背景。市里县上,都有人做官,攀上这么一户人家,别的不说,儿子将来的前途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在做出最终的决定之前,为谨慎起见,新珍去了一趟丹徒,嘱咐儿子将两个女孩都约出来,到工厂对面的一家饭馆吃饭,让她这个当婆婆的最后“相相面”。
他们一行四人出了厂门,准备过马路。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使选择的天平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倾斜:高资莉莉一刻不停地跟儿子说笑,而新丰莉莉则始终拽着新珍的胳膊,在满街的车流中左右躲闪。
新珍的心里起了波澜。
在稍后的饭桌上,高资莉莉阿姨长、阿姨短,嘴巴涂了蜜,像小鸟一样聒噪着,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还时不时往新珍的碗里夹菜(新珍心里道:这姑娘倒也能说会道,跟儿子倒是一路货)。再看看那一个呢?静静地坐在一边,低着头,目光就像受了伤的小动物一样,楚楚可怜,惹人怜爱。每当新珍看她一眼,新丰莉莉都报之以微微一笑,且顷刻间就红了脸。新珍的目光在两个姑娘的脸上跳来跳去,一时间也有些犯晕。最后,经过痛苦的权衡,新珍在心里暗暗地打定了主意:去他妈的!就她了。
在这一年的国庆节,同彬与新丰莉莉结了婚。
问题是,这个看似柔眉顺眼、门风谨严、家庭关系相当单纯的女孩,其实也颇不简单。结婚还不到半年,深谙床笫之事的同彬,就从妻子身上发现了越来越多的疑点,从而挖出了埋在他们婚姻生活中的一枚危险的地雷。这个姑娘在十四岁那一年,就与他们学校的班主任有过一段不伦之恋。最让同彬不能忍受的是,新丰莉莉甚至在与自己结婚后,仍与中学教师暗中来往。在妻子借口回娘家探亲的许多个夜晚中,至少有两个晚上是在班主任的宿舍里度过的。莉莉向同彬发誓赌咒说,她和班主任之间的关系,“就像刚摘下的新棉一样纯洁”,她从未允许那个年届五旬的老师进入过自己的身体,最多也就是和衣躺在床上“温存温存”而已。
妻子口中的“温存”一词,给了同彬太多的遐想空间。他有一次跳着脚,向我咆哮道:“你说,什么是他妈的温存?温存,是他妈什么意思?用严格的法律术语来说,不就是肮脏的猥亵吗?”
同彬从妻子口中逼问出实情之后,立即雇了一辆摩托车,怀里揣着一块红砖,来到了新丰镇,找到了那个班主任。同彬在心里盘算好了,一旦班主任向他低头认错,并保证以后不再纠缠,他就会大度地饶恕他。可班主任却摆出一副教训人的架势,搂着同彬的肩膀,咬文嚼字道:
“小伙子,别冲动。听我把话慢慢说完。这个,世界呢,是复杂的。有时候呢,甚至是相当复杂的。人的感情也是复杂的,有时候呢,是相当的复杂的。人对于自己的行为,有时候呢,并不能完全控制,或者说,不能控制。打个比方说……”
同彬没让他把那个比方说完。他将老头按在体育场杂草丛生的沙坑边上,举起红砖,朝他脸上一顿猛砸。他这一疯狂的举动,似乎仅仅是为证明老头刚才的那句话是正确的——人在某些时候,对自己的行为不能完全控制,或者,不能控制。
事后,同彬在拘留所呆了几个月后,被判刑四年。他在溧阳监狱服刑的那段日子里,妻子每逢星期三都会探视。有一次,她还带来了班主任写给他的一封信。在信中,老头承认自己与莉莉的交往有悖伦常,但“从不为此事感到后悔”,也没打算向他道歉,因为据他说,“如果没有激情,人活在世上不过是行尸走肉,而激情总是危险的,阴暗的”。仅仅为了让此事有一个最终的结果,他决定不再与莉莉有任何往来。他嘱咐同彬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减刑出狱。在这封信的末尾,老头这样写道: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倏忽复明,人皆仰之。
这句话的意思没有什么难解之处。同彬唯一不明白的地方在于:他信中所说的君子,指的是同彬呢,还是他自己?
同彬出狱后不久,在船舶学院西门外的林荫大道上,他和另一个莉莉迎面相遇。那时,高资莉莉已经嫁给了句容的一个装修公司老板。高资莉莉听说同彬已被缫丝厂除名且情绪低落,就建议他去丈夫的公司帮忙。当天晚上,他们两人在汽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馆里第一次赤裎相见。高资莉莉于星眸半睁、娇喘鼎沸之际,仍没忘记这样问他:“两个莉莉,哪一个更好?是她,还是我?”
同彬一心想着在这具丰腴的躯体上报仇雪恨,恨不得将自己这段日子所有的屈辱和不顺,都一股脑地打进她灵魂的深处。他嘿嘿地笑着,一迭声地道:“你好,你好。”
他的耳边又响起了班主任“激情总是危险的,明暗的”这句话来,要命的是,现在看来,这句话也是对的。
同彬在句容只呆了不到两年。厚道、迟钝却意志坚定的句容老板,终于从妻子与同彬刻意维持的淡漠关系中,看出了相反的内容。他客客气气地请同彬吃了一顿饭。饭后,他从黑提包里拿出了一大堆的钱,整整齐齐地在饭桌上码好,推到同彬的跟前,让同彬“行个方便”,就此从句容消失。同彬及时地想起了童年时祖父赵锡光对他的一句忠告:
对老实人的威胁决不能置之不理。
他没有碰那笔钱,第二天就离开了句容,回到了妻子身边。
不过,同彬在句容的两年没有白待。高资莉莉的陪伴,帮助他熬过了出狱后最危险的那段年月,同时,他对装修这个行当的生财之道也早已谙熟于心。他很快就把家搬到了南京,在两位叔叔的资助下,在南京成立了自己的装修公司。
那已经是九十年代初的事了。
同彬到了南京之后,常常来邗桥看我。有一段时间,因他来得太过频密,我就配了一把房门钥匙给他。往往在一个月中,总有那么一两天,我下班回家,看见他躺在我的床上呼呼大睡。在开头的几年中,同彬每次来,都会提到妻子和那个班主任的往事,直到多年以后,这个班主任因肝癌去世。
班主任病故的消息传到南京,妻子一连几天茶饭不思。同彬咬咬牙,主动提出来,陪妻子去了一趟新丰,参加班主任的遗体告别。看着玻璃棺中那张毁损的脸(由于牙齿被打落了六七颗,他的整个面部瘪塌塌的,呈现出刺目的扭曲),同彬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自责。实际上,只要把班主任与妻子之间的所谓“温存”,理解为拉拉手,摸摸头,乃至搂搂肩膀之类的亲昵,他觉得自己并非不能原谅他。就算他们之间真的有过什么,那又怎样?反正这人已经死了。
从窗口忽然吹进来一缕清风,夹带着窗外桂花的馥郁的香气,同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恭恭敬敬地给死者鞠了三个躬,就把这事彻底丢开了。
同彬如果白天到邗桥来,也会直接到图书馆来找我。他和沈祖英很快就混熟了。每当他口若悬河,半真半假地与祖英打趣逗乐,祖英总是笑得前仰后合。她称同彬为“话痨”,时常不无遗憾地对我说:“那个话痨,这么好的脑筋,不去做学问,真是太可惜了。”相较之下,同彬对祖英的看法却让我有些吃惊:
“这人不简单。一看就是在云上翻过筋斗的角色。说来也怪,这人怎么看,都有点梅芳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