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凌晨一点钟,端午在客厅里泡脚,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单调的铃声不带任何感一情一色彩,但端午还是在第一时间准确地判断出,那是一个噩耗。他没有来得及穿鞋,就赤着脚冲进了书房。
徐吉士的声音已经变得相当平静了。他用丧事播音员一般沉痛的语调告诉端午,守仁出事了。在第一人民医院。吉士正在赶往医院的途中。他嘱咐端午,积雪尚未融化,晚上街面结了冰,路况很不好,家玉开车时,必须得万分小心。
端午刚放下听筒,小顾的电话跟着又来了。
她只是哭,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由于第二天早上家玉要出庭,她在临睡前吃了几颗安眠药。被端午叫醒后,一直昏昏沉沉,反应迟缓。
我这个样子,怎么能开车?她迷迷糊糊地靠在床架上,懵懂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叹了口气,自语道,前些天还好好的,怎么会呢?
干脆你别去了。我打车去!端午劝她,明天小东西还有最后一门生物要考,得有人给他准备早饭。
也好。你自己路上小心。
黑暗中,家玉端过台灯边上的一只白瓷茶壶,喝了一口凉茶,裹了裹被子,翻过身去,接着睡。
后半夜的街道上空荡荡的。干雪的粉末在北风中打着旋儿。端午一连穿过了两条横马路,才在通宵营业的一家夜总会门口找到了出租车。
第一人民医院急诊楼的过道里,围了一大群人。吉士和小秋他们早到了。小顾坐在一旁橘黄色的椅子上,眼神有点空洞。绿珠紧紧抱着姨妈的一只胳膊,她们都不说话。徐吉士穿着一件皮夹克,正踮着脚,透过抢救室门上的玻璃,朝里面张望。
守仁还在抢救中。但吉士告诉他,抢救只是象征性的,不太乐观,尽管一度还恢复了血压和心跳。
随后,他们走到楼外的门廊里抽烟。绿珠挑一起厚厚的棉布帘子,跟了出来。
据绿珠回忆说,差不多是在晚上十一点半左右,她听到楼下汽车喇叭响了两下。当时,她正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床上,欣赏那些白天拍摄的鸟类照片。她知道姨父回来了。按照以往的惯例,停车时按喇叭,无非是表明姨夫的后备厢里有大量的礼品,让她和小顾去帮着搬。就快过年了,姨父每次回家,都会带上一大堆他并不稀罕的礼品。不外是烟、酒、茶、字画之类。她听见姨妈从三楼下来,就躺在床上没动。可是这一次,绿珠还是觉得有点异样。在别墅西侧的院子里,那十多条收容来的流浪狗,一直在汪汪地叫个不停,听上去有点瘆人。
很快,她就听见姨妈在楼下发出的凄厉的哭喊。
绿珠穿着睡衣从床上蹦起来,趿拉着拖鞋,跑到楼下的车库边。她看见那辆凯迪拉克,前门开着。姨夫的双一腿还在车上,可身体已经挂在了车外。小顾远远地站在楼梯口,不断地拍打着墙面,被吓得嗷嗷地干嚎。最后还是绿珠跑过去,跪在雪地上,双手抱起了姨夫的头。匆匆赶来的一名保安,已在打电话报警。
当时姨父的意识还比较清醒。他甚至还抬起血糊糊的手,去摸了摸她的脸。他还向她交代说,他知道是谁下的手。但他不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这是为你们好。然后他抬头看了看树林上空那片天,积攒了半天的力气,笑了一下,对绿珠道,我养了那么多人,什么用处也没有。在他们杀我的时候,只有月亮在场。
在前往医院的救护车上,守仁还醒过来一次。不过,他的呼吸已经变得很艰难了。他告诉绿珠,在他工作室电脑的E盘下,有一份文件
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抢救终于宣告结束。
医生一个接着一个走了出来,头也不回地走了。最后出来的那名护士,打开了抢救室的大门。端午首先看到的,是守仁在手术台上的那双大脚。整个手术台上都是血,就像刚杀了一头猪一样。各种注射用的空瓶子装了满满一大筐。一名护士小心地把他脑袋上的呼吸罩取了下来。大概是失血过多,他张着嘴,脸色有点发白。另外两名护士拉下口罩,正在交谈着什么。其中的一位,手里托着一块硬纸板,皱着眉头,往上填写各种数据。那台用来检测心脏和血压的仪器,滴滴,滴滴地响着,仿佛在重复着一个幸灾乐祸的声音:
失败失败失败
吉士烦躁地问护士,能不能把那个讨厌的机器关掉。护士温和地告诉他,不能。这是抢救的程序之一。现在病人虽说已经死了,但这个程序还没完。病人呼吸停止,测不到脉搏,没有心跳,当然表明病人已处于死亡状态。但这仅仅是观察上的死亡。医学上真正的死亡,要等待一定的时间长度,也就是说,等到烦人的滴滴声戛然而止,才能最终得到确认。具体等多长,护士没有说。
护士将守仁的遗体擦一拭干净,又在他身体的各个孔道,塞了些棉花和海绵,用一条干净的白床单,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又将他的双手举起来,抖动他的关节,让他的手臂变得松一弛,以便让它十指交叠,平放在腹部。这时,护士才吩咐家属进来,看上最后一眼。
绿珠扶着小顾走进来。小顾刚到门口,身体就软了。几个人只得又把她扶到屋外的椅子上。
端午提醒护士说,死者的嘴巴还没有合上。护士说,这要等到太平间的赵师傅来处理,他有的是办法。
正在说话间,赵师傅推着一辆运尸车来了。
赵师傅用的办法其实也挺简单:一根玻璃绳,穿过一卷卫生纸,让卫生纸抵住死者的下巴,拉住玻璃绳,向上用力一拉,然后将绳子在他的脑袋上打个结。守仁的嘴就闭上了。
按照预先的分工,在遗体告别的前一天上午,端午和家玉匆匆赶往城北的殡仪馆,逐一落实火化的相关事宜。
吉士本来说好也会到场,可他被小秋临时拉去挑选墓地了。
在人头攒动的接待大厅里,为图省事,他们选择了收费昂贵的一条龙服务。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姑娘带他们去挑选棺椁。从纸棺,到雕花楠木棺,有十多种款式和价位可供选择。家玉给小顾打了电话。小顾哭了半天,就让家玉替她全权做主。至于价格,可以不必考虑。家玉就挑选了最贵的一种。看着那具漂亮的棺木,家玉的眉头总算略微舒展开来,自语道:
我原以为人死了,直接往炉子里一扔,烧掉拉倒。原来还有棺木。
身穿黑色制服的引导员笑了笑,接住家玉的话茬,临时发挥,说了一通死人也是有尊严的之类的高论,弄得家玉立刻又恼火起来。
接下来,他们确定了灵车的档次和规格。这一次,家玉毫不犹豫地定下了最奢华的凯迪拉克。引导员又问她,需不需要净炉服务。家玉说,她不明白,所谓的净炉是什么意思。引导员耐心地向她做了解释。
净炉,就是一个人单独烧。这样至少可以保证骨灰中不会混入另外的亡灵。
于是,他们选择了净炉。
引导员最后问,在骨灰由焚尸炉抵达接灵窗口的途中,需不需要有仪仗队护送?家玉未加思索,直接拒绝了。
什么狗屁仪仗队!不就是他们自己的保安吗?何苦白白多交一笔钱?她旁若无人地对端午嘀咕了一句。看来,她已经完全进入了角色。
他们挑选了一个中型的告别厅,并预定了二十只花篮。家玉还要求与负责焚烧工作的师傅见面。这是小顾特别关照的。
家玉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那个焚烧工说着话,趁引导员不注意,在他白大褂的口袋里塞了一千块钱。
所有的手续都办完之后,引导员又特别地嘱咐他们,明天火化时,别忘了带把黑色的雨伞来。家玉问她,黑伞是做什么用的。引导员说,骨灰盒从殡仪馆回家的途中,必须用黑伞罩着。这样,死者的亡魂就不会到处乱窜了。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他们从殡仪馆出来,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刚走到停车场,家玉就接到了绿珠打来的电话。她说,本来已经和太平间的驼背老赵约好,她和姨妈三点半去给守仁穿衣服。可姨妈犯了头晕病,根本下不了床。太平间那地方,一簧模乙桓鋈丝刹桓蚁氯パ健
他们只得驱车赶往医院。
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的西侧,有一条狭长的弄堂。
家玉把车停在了马路牙子上,就去附近找到一家面馆吃饭。大概是嫌面馆的隔壁开着一家寿衣店,面条端上来,家玉一口也吃不下去。
你怕不怕?家玉双手托着下巴,忽然对端午笑了笑。
怕什么?
去太平间啊。
还好吧。
一想到我将来死了,也得如此这般折腾一通,真让人受不了。家玉说,呆会儿给守仁穿衣服,我能不能不下去?
那你就呆在告别厅里吧。穿衣服应该挺快的,用不了半小时。
他们从面馆出来,经由一扇大铁门,前往医院的告别厅。太平间就在告别厅的地下室里。绿珠已经在那儿了。她正把包里装着的几瓶二锅头往外拿,说是给驼背老赵处理完遗体后洗手用的,也属于时下流行的丧仪的一部分。
告别大厅的正中央悬挂着一个老头的遗像。沉痛悼念潘建国同志的横幅已经挂好了。两个身穿工装裤的花匠正在给盆花浇水。那些花盆被摆放成了U字形。U字当中的空白处,应该就是明天摆放潘姓死者遗体的地方。
驼背老赵正在跟绿珠算钱。手里拿着计算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是老赵的儿子。他负责给遗体化妆。
绿珠交完钱,又额外地塞给老赵一个装钱的信封。驼背照例推让了半天,这才收了。到了最后一刻,家玉又改变了主意,还是决定和他们一起下到太平间的停尸房。
他们拎着几大包衣服,跟着老赵父子俩,沿着一条走廊,进了一间异常宽大的电梯,一直下到地下二层。这个太平间,原先也许是医院大楼的设备层,头顶上到处都是包裹一着泡沫塑料的管道。走廊也是四通八达,不时有身穿手术服的大夫迎面走来。驼背老赵推开一扇沉重的大铁门,说了声到了,他们就走进了停尸间。
墙边有一大排白铁皮的冰柜。守仁的尸体早晨就被取了出来,躺在带滑轮的平板车上,正在化冻。他的边上,是个一头银发的老者。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嘴唇被画得红红的。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潘建国。
一看到姨父的遗体,绿珠又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家玉搂着她,眼泪也流了出来。经过解冻的遗体,已经看不出当初暴死的那种狰狞。他的胸脯被一大块白纱布严严地包裹起来,不见了当初的惨烈。只是左胳膊上的一块毛泽东头像的纹身,由于收缩或膨一胀,略微有些变形。
赵师傅熟练地褪一下了守仁手指上戴着的一枚戒指,还有脖子上的一块羊脂玉坠,交给绿珠收着。绿珠哽咽着道:他的东西,还是让他带走吧。
老赵笑道:他是带不走的呀!
这么好的东西,烧了也可惜。你就先替姨妈收着吧。家玉也在一旁劝她。
绿珠却道:烧了吧。免得带回去,姨妈见了伤心。
老赵再次笑了一下,又道:你们都还没明白我的意思。这些东西,我的意思是说,这么值钱的东西,根本就进不了焚化炉的
话已经说得十分露骨了。几个人彼此打量了半天,终于全都明白过来。
最后,绿珠想了想,对老赵道:要不,您老人家收着?
赵师傅又是一阵推脱,最后千谢万谢,把东西交他儿子收了。
衣服穿好以后,绿珠又提醒老赵说,按照姨夫老家的风俗,穿单不穿双,姨妈是特地交代过的。可她数了数,不算帽子、手套和鞋袜,怎么都是十件。不吉利啊!
赵师傅似乎早有盘算,轻轻地说了声不急,在守仁的脖子上系上一条领带。
他们离开太平间的时候,端午走在了家玉的右边,有意无意地用身体挡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