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高麻子来梅城开三级干部大会,就住在西津渡的朝阳旅社。每天散会之后,他都要买上一些吃食,带上一瓶酒,到胭脂井来找谭功达聊天。张金芳已经在房子后面搭了一个临时厨房。墙身由土积泥砖砌成,顶棚铺上塑料薄膜和稻草,以遮风挡雨。塑料薄膜既不透气,也不吸水,经热气一蒸,顶棚上就缀满了晶莹透亮的小水珠。
谭功达笑着对高麻子道:这是真正的蒸馏水,若是把它们收集起来,可以送到
医院当注射一液用。
这天晚上,张金芳吃完饭,带着孩子早早上一床睡了。两个人坐在小马扎上,在地上铺了一块油毡布,摆上两盆猪头肉和花生米,围着炉子喝酒闲聊。谭功达压低了声音问他,能不能收留他回普济做一个真正的农民。这些天,他被圈在这个传说中的烟花之地,都快憋出病来了。
假如你认为合适的话,我明天就给县里打报告,告老还乡。不过谭功达略微迟疑了一下,夹了一粒花生米放入口中,接着道,金芳不愿意回乡,她说就是在城里做个饿死鬼,也不能再回乡下了。
高麻子沉吟了半晌,安慰他道:要回普济,这容易。我马上就可以替你们安排。你在普济的房子已经变成了村里的仓库,要把它腾出来,需要一段时间。另外,我劝你再等等,事情或许还没有绝望到这个地步。
谭功达又问他,最近的三级干部会都有哪些议题,讨论些什么样的问题?高麻子怕说多了让他受刺激,只捡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对他略略说了说,一味劝他喝酒。谭功达忽然想起一件什么事来,红红的脸上有些兴奋。他诡秘地对高麻子笑了笑,道:
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着,就把墙角那个公文包拿了过来,从里面取出一叠厚厚的信纸来,递给了高麻子:我昨天刚刚写完,你能不能把它拿到会议上去讨论讨论?
高麻子接过那叠信纸一看,原来是一份关于在梅城兴修下水道工程的建议书。他只是粗一粗一翻,并未细看,随手就将它扔在了炉边的一摞蜂窝煤饼上。
你是哪里冒出来的这些怪念头?高麻子笑道,你都落到这步田地了,还琢磨这些不着边儿的事干什么?
谭功达见高麻子将自己熬了六、七个通宵才写好的报告随手一扔,实在心疼,立刻就有些不高兴了,耐着性子道:这可不是什么怪念头!而是基于现实的迫切需要
他解释说,自从搬到胭脂井来以后,突然发现这里的每户居民都要定时倒马桶,由运送粪便的大车统一拉走。每天早上七、八点钟,家家户户都把马桶拎到马路上来倒。妇女们一边高声谈笑,一边刷着马桶,很不文明。何况运粪的铁皮车密封性太差,一路走,一路洒,弄得整条街臭气熏天。太落后了!这样的状况一天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在苏联的高加索地区,50年代初就建立了完备的下水道系统,家家户户都用上了抽水马桶,莫斯科和列宁格勒就更不用说了
高麻子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揶揄道:你原先住在冯寡妇的老屋时,难道就没有倒过马桶?
没有,没有。我从来就不用那玩意儿!
那你怎么拉屎撒尿?
我让人在屋子后面的竹林里挖了一个茅缸。谭功达孩子似地看着他,笑道。
你如今是待罪之身,忽然搞出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报告,谁会理你?
你就说是你写的。
我可没你那么爱做梦。简直是异想天开!高麻子多喝了几杯酒,声音也渐渐地高了起来,把那不该说的话也一起说了出来,我有一句话,说了你可能不爱听,你猜猜看,当我听说你被撤职之后,第一个反应是什么?你永远猜不到!我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有点暗自庆幸。坦率地说,我觉得你早就该下台了。你看看,好好的一个梅城县,被你折腾成了什么样子?!我也知道钱大钧、白庭禹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蝇营狗苟,利欲熏心,但总还是现实主义者吧?由他们来掌管梅城县,至少还不像你那么离谱
张金芳并未睡熟。高麻子的一番话,她躺在隔壁听得清清楚楚。这么刺耳的话,她料想丈夫经受不住,便拼命地咳嗽,提醒谭功达克制。可是已经晚了一步,谭功达涨红的脸,憋了半天,终于由红变紫,由紫变黑,最后变成了铁青色。末了,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来,道:时候不早了,你该走了。
你是在下逐客令吗?高麻子讪讪地笑着,可脸色也变了。
你要是这么想,也可以。谭功达冷冷地说了一句,随即站起身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高麻子梗着脖子道:我好心好意来陪你喝酒
可我并没有请你来!谭功达叫道。
第二天晚上,高麻子未再登门。傍晚时分,张金芳愁容满面,朝巷子口望了又望,直到夜阑人静,月上树梢,这才把门关了,对谭功达叹道:如今我们就只剩下了这么一个朋友,可昨天你把他也得罪了。
到了第三天的中午,高麻子又乐颠颠地跑来了。他手里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东西,一进门就嫂子长嫂子短的,就当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谭功达躲闪不及,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僵在一边。
高麻子给腊宝买了一袋大白兔奶糖,给张金芳买了一段劳动布裤料,还有一网兜皱巴巴的国光
苹果。张金芳喜笑颜开,有些夸张地对高麻子道:你昨晚怎么没来?你大哥等了你一宿,觉都没睡安稳。
谭功达把头扭向一边,仍然在为昨晚的事生气。
高麻子见状,便嬉皮笑脸地对张金芳道:这话你可说错了,我叫你嫂子,那是出于尊敬,可论年龄,我比老谭还大一岁,他该叫我大哥才是!功达,你说对不对?
谭功达见高麻子腆着脸与他缓颊,不接话也过于不近情理,便硬着头皮道:要是没我这个大哥,嫂子又从何而来?
他这一说,三个人都笑了。张金芳松了一口气,正要去里屋倒水沏茶,高麻子忽然说道:不忙不忙,我是来辞行的,要去车站赶四点半的车回普济,和功达说几句话就走。
张金芳道:怎么忽然要走?三级干部会不是要开到17号才结束吗?
咳,县里都乱成一锅粥了,会议也只好提前结束了。
出什么事了?谭功达问道。
高麻子看了看张金芳,这才对谭功达说:功达,原先跟你的那个女秘书,叫什么名字来着?
姚佩佩。
对,姚佩佩。高麻子道,她杀人了。
谭功达见高麻子突然问起姚佩佩,又说到杀人二字,吓得脸色煞白,两腿都有些发软。他一把拽住高麻子的手,惊道:老高,你是说佩佩?姚佩佩?她杀人了?
高麻子静静地点了点头。
怎么可能?你不会听错吧?她那么一个胆子像针鼻似的人,平常见到个蟑螂都要吓得晕过去,她会去杀人?
千真万确。我开始也不太相信,但这个消息是白庭禹在大会上宣布的,怎么会有错?现在外面大街上到处都是公安和联防队员,梅城通往外面的路口都设了哨卡。
这么说,她还没有被捉住?
时间早晚而已。高麻子叹了口气,一只手搭在谭功达的肩上,使劲捏了捏,道:她一个女孩子家,能跑得了多远?功达,我这就得走,不然就赶不上班车了。
谭功达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脸颊发一热,四肢麻木,脑子里一片空白。张金芳斜着眼睛看着丈夫,脸上浮着一缕冷笑。
送完高麻子回来,张金芳见谭功达仍然傻傻地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一个拨浪鼓,便拿起扫帚柄,捅了捅他:嘿,你傻啦?
她推了推他,摸了摸一他的脸,像火一样烫。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墙壁上颤一动的阳光,目光呆滞。
那小婊子杀了人,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发什么呆?张金芳道,就是株连九族,这一刀也砍不到你身上,你慌什么慌?老实说,你原先跟那小婊子是不是有一腿?
差不多两个星期之后,谭功达在街上散步的时候,看见巷子口的灰砖墙上,贴了一张通缉令。这张通缉令是由鹤壁市公安局正式签发的,他一眼就认出了姚佩佩的照片,心里像是被什么刀子剜了一下,一阵钝钝的痛。那张照片又小又模糊,不过他还是很容易回忆起那张既骄傲又羞涩的脸,能够分辨出她脖子上深绿色的围巾。照片上的姚佩佩比现在要年轻许多,扎着羊角辫,嘴唇微微上一翘,虽然稚气未脱,却带着几分忧戚,像是为什么事情而生气。
那时,省委金秘书长的追悼会已经开过了。悼词经过精心的修饰,仍然疑点重重,不能自圆其说。姚佩佩的逃亡,传言中赤身裸体的尸身,与悼词中与歹徒搏斗,壮烈牺牲一类的字眼,不难让人勾勒出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姚佩佩在那个中秋之夜所遭受的种种屈辱,也不难想像。当然,谭功达也不难发现自己的罪孽。他想起七八年前,那个除夕的傍晚,天上一阵一阵地下着雪,他和白庭禹去梅城浴一室洗澡,他好不容易挤到窗口,将钱递给她,姚佩佩刷地一下从他手里抓过钱去她那尖尖的指甲从谭功达的手背上划过,印痕却留在了心里
谭功达每次经过巷子口的时候,总要忍不住停下来,朝那通缉令看上一两眼。他觉得姚佩佩就在那儿。
到了晚上,照片上的那个形象伴随着日渐丰满的月亮,一起来到他的梦中。
十一月的秋水冲刷着灰砖的墙面,将那张告示刮得不知去向,墙面上只留下了一个残存的白框,她仍然在那儿,在雨中注视着自己。
到了十二月底,呼啸的北风和肆虐的暴风雪让那处白框也发霉变黑,可她还在那儿。
她那略带讥讽、悲伤的脸,她那碎碎的笑容,从未改变。
元旦刚过,谭功达收到了一封由信访办老徐转来的挂号信。信是聂老虎从鹤壁寄来的,他在信中问谭功达,是不是愿意换个环境,离开梅城这个是非之地。他已经正式向省委打了报告:我的初步设想,打算任命你为地级巡视员,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呆几年,对农村的实际状况做些调查研究,以便以后重新出来工作。这样一来,也可以恢复(至少恢复一部分)你的工资待遇,不至于穷愁潦倒,就此一蹶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