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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佩佩很快就提交了辞职报告。她的辞职信写得十分沉痛、决绝。仿佛不仅是为了辞职,而是向整个世界告别。
经过再三考虑,我认为自己不适合任何与人打交道的工作,甚至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姚佩佩写道,不管尊敬的领导是否批准我的辞职,从今天下午两点钟算起,我将自动离职,并且不再承担任何因辞职而造成的损失她只花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写好了辞职信。在装入信封之前,她又把甚至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一行字涂掉了。为了防止自己反悔,她决定立即动身,前往县委办公室,将它当面交给杨福妹。
这天上午,杨副县长恰好不在办公室,因此,省掉了一番不必要的盘诘、慰留等等口舌。姚佩佩将辞职信搁在她办公桌的玻璃板上,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她去了一趟图书馆,将所借的书籍都还了,临出门,又把自己的借阅证撕成了碎片,扔在了门口的垃圾桶里。除了自己的化妆品和洗漱用具之外,姚佩佩从办公室惟一带走的东西,就是赵焕章送给她的那盆墨兰了。经她精心照料,墨兰长得十分茁一壮,自有一番挺拔与妩媚。
姑妈见佩佩不到三点就回到家中,手里捧着一个花盆,倒也没当一回事。自从昨天俩人大动肝火之后,她们还没有说过一句话。进门时佩佩还是叫了她一声姑妈,对方依旧不予理睬。
随后一连几天,姑妈看到姚佩佩不再去县里上班,心里就有些疑惑,可又碍着面子,不好亲自张口去问她,就这样一天天熬着。到了星期天,她再也熬不住了,就暗中怂恿姑父去探她口风。一听说姚佩佩从县里辞了职,姑妈心里也不由得吓了一哆嗦!心里想,这小蹄子跟我呕了口气,没想到竟会这样发狠,做出这样荒唐的举动来。心里纵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好在那张老脸上挤出些许笑容来,主动找佩佩谈心,给她赔不是。她骂自己是老不死的老糊涂,是吃狗屎长大的,求姚佩佩千万可怜可怜她的贫老无依,不要因为自己一时满嘴喷粪,而赌气断送自己锦绣前程
好话说了一大堆,姚佩佩的心变一硬了,丝毫不领情。她说自己的辞职与姑妈无关,如果姑妈实在容不下她这个吃闲饭的,也要看在她死去爹娘的份上发发慈悲,给她宽限几天。短则几天,长则几个星期,自己一旦找到事做,就会马上从这儿搬出去的。如果姑妈现在就让她走人,也没关系,明天一早,她自当净身出户。姑妈一听这话,想想自己也有满腹的委屈,自轻自贱换来的却是这么一篇不近人情的疯话,就知道佩佩这回是发了大愿,动了铁心,不由得哇哇大哭起来。佩佩倒也不去劝她,自己回到房一中,把房门撞上,一头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第二天上午,杨福妹亲自赶了过来,给她带了一网兜
苹果。照例是一番规劝。她说,如果佩佩不愿意上调到省里,也可暂时不去;如果不愿意入党,也可暂时留在党外;如果她不愿再做秘书一职,县里的岗位与单位她可以任意挑选:你看这样行不行,听说,你和那个叫什么羊杂碎的最要好了,把你们俩调到一起怎么样?
临走时,她还告诉佩佩,钱县长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过些日子等他得了空,会亲自找她谈话。她说姚佩佩是县机关难得一见的人才:文章写得好,办事也认真。优点是谦虚,缺点是太谦虚。杨福妹走了之后,一连两个星期,钱大钧却并未露面。姚佩佩便开始四处找事做。最后总算有一家棉纺厂答应要她,工资低得可怜,只有在机关时的一半,而且一个月倒有二十个夜班。她犹豫了好几天,也只得硬着头皮去报了到。
在这期间,她甚至还大着胆子,偷偷地去了一次谭功达的家。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她的心反而平静了下来。她只想与谭功达见个面,当面问他几句话,至于问他什么话,想了半天又觉得无从说起。就像是喉咙里卡了一根刺,不把它拔一出来,一刻都不得安宁。她来到冯寡妇的住处,那房子已经像蝼蚁驻空的庞然大物的骨架一般。
几个木匠正在屋顶上换椽子。一个戴草帽的泥瓦工在院外拌洋灰,他告诉姚佩佩,这房子正在大修,谭功达早就不在这儿住了。姚佩佩便问他知不知道谭功达搬哪儿去了,那人想了半天道:听说是在一个叫做胭脂井的地方。
姚佩佩知道胭脂井,当年她从梅城浴一室辞了工,就流落在西津渡的胭脂井一带,在一家卖绒线的铺子里呆了两个月。说起来,那地方离大爸爸巷倒也不太远,当中只隔着一条河和一个街心花园。
她终于没有去胭脂井找他。
这天下午,姚佩佩刚从棉纺厂下班回家,就看见汤碧云正坐在
客厅里,看着她笑。天气已转凉了,外面下着雨。
哟,纺织姑娘回来了!你怎么淋得像个落汤鸡似的?碧云道。
佩佩笑道:好好的大晴天,半路上忽然下起雨来。原来是汤副主任!难得有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蓬荜生辉。
她已经知道汤碧云升了县委办公室副主任。可一说寒舍二字,心里就有些落寞。因为连这房子也是人家的。寒舍二字虽是自谦,可也不能随便乱用。
你要再这样开玩笑,我马上就走。汤碧云假装生气地道。
她今天穿了一件深绿色的大翻领衬衣,外罩一件白色的网眼马甲,耳一垂上还吊着一个假玛瑙坠子,人显得十分精神。
纺织厂怎么样?累不累?碧云问她。
我哪儿能跟你比?不过是靠自己的力气吃饭罢了。
姚佩佩随便说出的这句话,听上去也大有问题。她说自己靠力气吃饭,有些暗示对方仗势升官,就近乎骂人了。好在汤碧云没有往心里去。
今天是中秋节,碧云是专门来请佩佩吃饭的。她说在城西的桂花巷新开了一家馆子,平常是不对外的,那儿的螃蟹年糕做得很不错。她前几天刚去过,巷子里的桂花全都开了。
两个人坐在
客厅里说了一会闲话,等到雨一停,姚佩佩便辞别姑妈,跟着汤碧云走了。临走前,姑妈硬是将一把油纸伞塞到佩佩的手里,笑道:还是带把伞吧,看这天,雨一会儿还得下。说完,很不自然地在姚佩佩的肩上拍了拍。
桂花巷的那个饭馆位于城西的一个小山坡上。姚佩佩凭窗远眺,可以看见梅城一带黑黑的旧城墙。雨后的夕阳绚丽无比,烙铁一般的火烧云,中间夹杂着翡翠般的浅绿,把西山衬托得如墨如黛。成群的暮鸦在远处的树林上空盘旋,嘎嘎的叫着,把树木的枝条都压弯了。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乌鸦?姚佩佩问道。
汤碧云正在给她盛汤,似乎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到梅城这些年,姚佩佩还是第一次感觉到这个古城的苍凉与美丽。窗外的风景令人赏心悦目。大雨过后,空气清冽,微微有些寒意,那桂花的香气酽酽的,静静的,浮在院落和花木之间,引人遐思。姚佩佩支着下巴看着窗外,心里也是幽幽的,仿佛整个身体都被那浓烈的花香熏得浮了起来。
饭店虽然开张不久,却也并不干净。青砖地面上早已积了一层油垢,加上众多的客人从外面带进来的雨水和泥巴,姚佩佩还没有吃饭,早已没有了胃口。等到饭菜端上来,照例是油腻得让人反胃。特别是上汤的时候,服务员那有着黑色污垢的大拇指是整个的泡在汤里的。姚佩佩不知道汤碧云为什么会挑选这么一个地方。汤碧云看上去也有点心不在焉,她总是在回避自己的目光,而且也并没有显示出怎样的热情,仿佛脑子里同时在想着好几件令人烦心的事。
汤碧云没话找话说,极力想让气氛变得亲一热一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会儿说:姚佩佩(她特意加了一个姚字),你以后不会恨我吧?一会儿又说,姚佩佩,你一定从心眼里就瞧不起我,是不是这样?弄得佩佩莫名其妙。话题绕来绕去,最后又绕到了钱大钧身上。佩佩不动声色地听她说话,随便搭上一两句腔,不一会儿就腻烦了,她有点后悔跟她出来吃饭。
你觉得金玉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汤碧云既然提到了金玉,佩佩立刻多了一份提防。心里道,我猜得不错,原来她也是个说客,现在终于切入正题了。
姚佩佩冷冷地瞪了汤碧云一眼,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你要再提起这个人,我马上就走。说完就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脸上充满了警觉。
不提他,不提他。汤碧云诡秘地笑了笑,可嘴里仍然说:我怎么觉得这个人还不错,就是脸上那个大痦子让人看了心里有点发毛。
你要觉得他好,你就嫁给他好了!反正你已经从钱大钧那儿脱了身,现在正闲得慌姚佩佩刻毒地挖苦道,仿佛一心要激怒她似的。没想到汤碧云大度地笑了笑,说,你说这样的屁话,本来我应该生气的,可我并不生气!
她拢了拢耳边的头发,又道:你呢?你能好到哪里去?人家下了台你就巴巴地跟着辞职,可那姓谭的心急火燎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糊里糊涂落在了一个风流小寡妇的手里,你就是想当殉葬品都不够资格,何苦呢?
姚佩佩从碧云的话中隐约听到了钱大钧的口吻,脸一红,急道:我辞我的职,跟他有什么关系?
算了吧,你就别装了。汤碧云夹了一块年糕放在佩佩的盘子里,柔声道:你那点小心思,哪里能瞒得过我?我只是不忍心点破你罢了。不过有一点,佩佩,我不明白,那谭功达究竟有哪一点好,害得你整天五迷三道的?
姚佩佩紧抿着嘴,将目光转向窗外,道:大概是,只有跟他在一起,我才会觉得安全吧我也说不清。
汤碧云忽然道:那么我呢?
你?姚佩佩笑道,你这个人心机太深!我怕你还来不及呢!我总觉得,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你卖了。
刹那间,汤碧云的脸色一下就变得煞白。拿筷子的那只手不停的在发一抖,夹了半天也没把那片香菇夹起来。姚佩佩见她情绪激动,略微有些疑心,可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过了一会,她推了推汤碧云,笑道: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一句玩笑话也说不得?不管怎么说,我们姐妹一场,就算哪一天我真的被你卖了,也只能心甘情愿。毕竟是栽在自己最好的朋友手里,怨不得天。
没想到她这一说,汤碧云的神色更显慌张,紫胀的嘴唇也哆嗦得利害。她手忙脚乱地取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可怎么也点不着火。姚佩佩抓住她的胳膊,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汤碧云猛吸了几口烟,才道:
我饿了一天,刚才吃得急了一点,就有点心慌。佩佩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