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恩斯先生度过了难熬的两个星期。他待在宾馆的房间里,每天中午给商会打电话,询问那位老先生来了没有。答案永远是一成不变的“没来”。田芥先生的声音一天天变得冷漠和敷衍。贝恩斯先生准备打第十六次电话。他想,他们迟早会告诉我田芥先生出去了。那就意味着他不想再接我的电话。事情很可能会那样发展。
发生了什么事情?矢田部先生到哪儿去了?
他想到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因为马丁·鲍曼的死讯立刻在东京引起了惊慌,所以毫无疑问,矢田部先生本来已经在前往旧金山的路上,过一两天就到,但这时却正好接到新的指示,让他马上返回本土作进一步磋商。
时运不好,贝恩斯想。甚至可能是灾难性的。
但他只能待在原地,待在旧金山,依然想方设法地安排他专程来旧金山参加的会面。从柏林到这儿,乘汉莎航空公司的火箭助推飞机只要四十五分钟,但现在却……我们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时代。我们想到什么地方就到什么地方,甚至可以去其他星球。但去干什么呢?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坐在这儿,士气日渐消沉,希望日渐丧失,陷入一种无休无止的空虚无聊之中。而其他人都在忙碌着。他们没有坐在那儿绝望地等待。
贝恩斯先生打开午间版日本《时报》,再次看了看上面的大标题。
戈培尔博士被任命为帝国总理
纳粹党委员会解决领导人问题的方案出人意料。戈培尔博士的广播讲话一锤定音。柏林民众欢呼雀跃。正式声明即将发表。戈林可能会代替海德里希,上任国家安全部长。
他把整篇文章又读了一遍,然后把报纸放在一边,拨通商会的电话。
“我是贝恩斯先生。田芥先生在吗?”
“等一会,先生。”
等了很长时间。
“我是田芥先生。”
贝恩斯先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我们都对目前的情况感到沮丧,请原谅,先生——”
“啊。是贝恩斯先生。”
“先生,你对我的热情款待,我无比感激。将来有一天,你会理解我为什么要把我们的会谈拖到那位老先生到来之后进行——”
“遗憾得很,他还没有到。”
贝恩斯闭上眼睛。“或许是因为昨天——”
“恐怕不是,先生。”完全是客套话,“请原谅,贝恩斯先生。我有事情要忙。”
“再见,先生。”
咔嗒一声。今天,田芥先生甚至连再见都没说就挂断了电话。贝恩斯也无奈地挂上电话。
我得采取行动,不能再等了。
他的上司一再告诫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和这里的反间谍机关人员联系。他只能等待,直到想办法和日本军方代表取得联系。和日本军方代表会谈,然后返回柏林。但是没有人事先预料到鲍曼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死。因此——
原先的命令要为更加实际的判断所取代。在目前情况下,他只有依靠自己的判断,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商量。
在太平洋沿岸国,至少有十个反间谍机关人员在活动,其中几个——也可能是全部——是当地的德国国家安全局和他们的头目福姆·米尔知道的。几年前,他和福姆·米尔在纳粹党的一次会议上见过一面。这个人在警察系统的名声不太好,因为在一九四三年,正是他阻止了英国人和捷克人谋杀海德里希的计划。因此可以这样说,是他救了屠夫海德里希,帮他捡了一条命。不管怎么说,从那以后,福姆·米尔在国家安全局内平步青云。他不单纯是一名警察官僚。
事实上,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人物。
即便柏林的反间谍机关和东京的特工组织采取了预防措施,德国国家安全局仍有可能获悉这次在旧金山第一商会的碰面。虽然这里是日本的管辖范围,国家安全局无法干涉,但只要德国主犯一踏上德国领土,国家安全警察就可以将他逮捕——在目前情况下,主犯就是他自己。但是目前,他们对日本主犯或者这次会面仍然无计可施。
至少贝恩斯希望如此。
有没有可能国家安全局已经成功在中途扣留了那位日本老先生?从东京到旧金山的路途遥远,对一位年事已高、身体虚弱且乘不了飞机的老先生来说更是如此。
我要做的,贝恩斯知道,就是从我的上级那儿了解矢田部先生还来不来。他们肯定知道。如果国家安全局扣留了他,或者东京政府把他召回去了——他们也会知道。
如果国家安全局有办法找到那位老先生,贝恩斯心里明白,他们就一定能找到我。
但即便情况如此糟糕,也不是毫无希望。在妙喜宾馆的房间里一天天等待的时候,贝恩斯先生想到了一个主意。
把我知道的信息告诉田芥先生总比我空手回柏林来得好。
这样至少还有一线希望,最终这个信息肯定会传到某个相关人士耳中。但是田芥先生只能耳听,这个办法的问题就在这里。最好的情况是田芥先生听进去了,把它记在脑子里,然后立刻假称公务回日本本土一趟。到了本土,矢田部先生就可以参与决策。他既能耳听——又能口说。
不管怎样,这也比束手无策好。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从头再来,花数月时间费尽心机、小心翼翼地安排德国某个派系和日本某个派系联络,那么……
贝恩斯先生心里清楚,当田芥先生发现如此重要的任务突然落到他肩上的时候,无疑会大吃一惊。远非他想象的什么喷射铸模……
他很可能会神经崩溃。要么把消息泄露给他周围的人,要么打算退缩,谎称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回事。甚至对他自己,他也不愿承认听说过这回事。也许他根本就不信任我。我一开口,他就站起身,鞠个躬,然后告退。
鲁莽。他也可能这样认为。他会觉得自己不该听到这样的事情。
太容易了,贝恩斯先生想。对田芥先生来说,推掉这件事真是易如反掌。他想,我要是也能推掉就好了。
但是,田芥先生最终也会无法脱身。我们俩并没有什么不同。这个信息从我嘴里说出,以语言的形式呈现,他可以选择闭耳不听。但是一旦语言变成了现实,情况就不是这样了。如果我能把这个道理给他讲清楚就好了,或者给任何我最后告诉他这个信息的人讲清楚——
贝恩斯离开宾馆的房间,乘电梯来到楼下大厅。他来到人行道上,让门卫给他叫了辆三轮车。然后他就上路去市场街,中国车夫用力地蹬着车。
“那边。”当他认出他要找的标志时,对三轮车夫说,“把车停在路边。”
三轮车在路边的消防龙头旁停下。贝恩斯先生付了车钱,把车夫打发走。似乎没有人跟踪。贝恩斯先生沿着人行道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和其他几个顾客一起进了富家百货大楼。
到处都是购物的人群。柜台一个接着一个。女售货员大多是白人,偶尔会看到几个日本人——他们是商厦经理。商厦里人声鼎沸。
乱摸了一阵之后,贝恩斯先生找到了男装部。他在裤架旁停下,仔细打量那些裤子。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白人售货员过来招呼他。
贝恩斯说:“我来找一条我昨天看过的深棕色羊毛裤。”他直视着售货员的眼睛,“上次跟我说话的不是你。他身材略高一点,留着红色八字胡,偏瘦。他的上衣上挂着名字:拉里。”
这位售货员说:“他刚出去吃午饭,很快就会回来。”
“我去试试这条裤子。”贝恩斯说着从衣架上拿了一条裤子。
“当然可以,先生。”那个售货员指了指一间空着的试衣间,然后去招呼别的顾客了。
贝恩斯先生进了试衣间,关上门。里面有两张椅子,他在其中一张上坐下,等着。
几分钟过后,有人敲门。试衣间的门开了,一个中年日本男子走进来。“您是外国人,先生?”他对贝恩斯先生说,“我可不可以核实一下您的身份?让我看一看您的证件。”他关上门。
贝恩斯先生拿出钱包。那个日本人接过钱包,坐下来检查里面的证件。看到一张女孩的照片,他停住了。“太漂亮了。”
“是我的女儿。玛莎。”
“我也有一个女儿,也叫玛莎,”那个日本人说,“现在在芝加哥学钢琴。”
“我女儿,”贝恩斯先生说,“快要出嫁了。”
日本人把钱包还给贝恩斯先生,期待他说些什么。
贝恩斯说:“我到这儿已经两个星期了,矢田部先生还没有出现。我想知道他还来不来。如果不来,我该怎么办?”
“你明天中午再来。”日本人说着站了起来,贝恩斯先生也站了起来。“再见。”
“再见。”贝恩斯说。他走出试衣间,把那条裤子放回衣架,离开了富家百货大楼。
没花多长时间,在市中心繁忙的人行道上和其他行人走在一起的时候,他这样想。到时候那个日本人真能得到消息吗?联系柏林,转达我的问题,还要编码和解码——每一个环节都能做到?
显然他是能够做到的。
要是早一点联系这个特工就好了。这样我就用不着那么担心和焦虑了。似乎没什么重大风险,看上去一切都很顺利。而且只用了五六分钟。
贝恩斯一边往前走,一边看着商店橱窗里的东西。现在他感觉好多了。不一会儿,他看到了夜总会卡巴莱歌舞表演的宣传照,照片上满是苍蝇的粪斑。上面的人赤身裸体,乳房像充了一半气的排球垂挂下来。他觉得啼笑皆非,信步往前走。市场街上人来人往,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忙碌着。
至少他最终作了努力。
如释重负!
朱莉安娜舒服地靠在车门上读着书。乔在她旁边开着车。他嘴里叼着一支烟,一只手轻轻地搭在方向盘上。驾驶技术很老练。他们从峡谷市出发,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距离。
汽车广播里播放着伤感多情的民谣,一般在露天啤酒棚里放的那种音乐。一个手风琴乐队演奏着无数波尔卡舞曲或肖蒂什轮舞曲中的一首。朱莉安娜从来就分不清这两种舞曲。
“矫揉造作。”舞曲结束的时候乔说道,“听着,我是个音乐行家。我可以告诉你谁才是伟大的指挥家。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他了。阿图罗·托斯卡尼尼。”
“不记得了。”朱莉安娜回答说,还在埋头看书。
“他是意大利人。但是因为政治立场不同,战后纳粹不允许他继续指挥。他现在已经死了。我不喜欢那个冯·卡拉扬,纽约爱乐乐队的常任指挥。但我和我的工友只能去听他的音乐会。作为意大利人,我喜欢什么——你一猜就知道了。”他看了朱莉安娜一眼。“你喜欢这本书吗?”他问道。
“精彩极了。”
“我喜欢威尔第和普契尼。但在纽约,我们只能听到喧闹的虚张声势的瓦格纳和奥尔夫。每星期还要去麦迪逊广场公园,看美国纳粹党组织的粗俗的戏剧表演,彩旗飘扬,锣鼓喧天,火焰闪烁。哥特部落的历史或者其他文化垃圾,通过吟唱而不是叙述表现出来,就是为了让人相信这是‘艺术’。你有没有见过战前的纽约?”
“见过。”朱莉安娜回答说,还沉浸在那本书中。
“那时纽约不就有第一流的剧院吗?我听说是有的。现在,戏剧和电影产业一样,都属于柏林的一个企业联盟。在我来到纽约之后的十三年里,那儿从未推出过任何新创作的好音乐或者戏剧,只有——”
“让我把这本书读完吧。”朱莉安娜说。
“书刊出版业也一样,”乔仍然没有住口,“全都由慕尼黑的企业联盟操纵。纽约所做的只是印刷,就是一个大印刷厂——但在战前,纽约是世界出版中心,这是我听说的。”
朱莉安娜用手指堵住耳朵,隔绝他的声音,聚精会神地看着摊在腿上的书。她已经看到《蝗虫成灾》里描写神奇的电视那一章,书里的描写深深吸引了她,特别是把便宜的小电视送给非洲和亚洲民族的那一部分。
……只有美国人的技术和批量生产体系——在底特律、芝加哥和克利夫兰这些神奇的地方——才能创造这样的奇迹,把无数操作简单、质量优良、廉价到只有一元钱(中国货币单位)的电视元器件送到东方的每一个村庄和落后地区。村里的年轻人——他们通常都很瘦削——兴高采烈地把这些元器件组装起来。他们都渴望拥有慷慨的美国人送给他们的微型电视机。电视机里有一个内置电源,比一块砖头大不了多少。微型电视机组装好以后,就可以接收信号了。能够接收到什么信号呢?蹲在电视机前,村里的年轻人——经常还有老年人——看到了文字和说明。首先要学会识字,然后才能谈其他东西。比如怎样挖一口深井,怎样深耕,怎样净化水,怎样治病。美国人造卫星在头顶上旋转着,把信号传送到世界各地……传送给东方所有焦急期盼着的人们。
“你是一页一页读的吗?”乔问,“还是跳着读的?”
她说:“这本书太精彩了。作者让我们美国人把粮食和教育送到所有亚洲人,千千万万的亚洲人那里。”
“是全球范围的福利工作。”乔说。
“是的。这要归功于特格韦尔领导的新经济政策。他们提高了民众的生活水平——听着。”朱莉安娜大声地读给乔听:
……中国怎么样?中国向往并仰望着西方。中国人民度过了战争岁月,进入到和平年代,进入到重建年代。但对中国来说,还谈不上重建,因为那片广阔无垠的平原好像还沉睡在古老的美梦中。醒过来。是的,中国这个巨人最终得完全清醒,面对这个现代世界,面对喷气式飞机和原子能,面对高速公路和工厂,面对现代医药。唤醒这个巨人的一声霹雷会从哪里来呢?这声霹雷只能来自美国。到一九五○年,美国的技术人员、工程师、医生和农学家如同新的生命形式一样,进入中国的每一个省份,每一个——
乔打断朱莉安娜说:“你知道这个作者是怎么写的,对吗?他吸收了纳粹的精华,比如托特组织和在斯佩尔领导下所取得的经济成就。他把这一切都归功于谁呢?归功于新经济政策。与此同时,他把纳粹的糟粕丢在一边,比如党卫队、种族灭绝和种族隔离。这简直就是一个乌托邦社会。如果盟国取得胜利,你觉得新经济政策能够振兴经济,取得这些社会福利方面的进步吗?当然不能。作者说的是某种形式的国家工联主义,是某种公司国家制度,就像我们在墨索里尼的领导下发展起来的那种政府形式。作者说你将会吸取其中的精华,而糟粕则——”
“让我读下去。”朱莉安娜厉声说道。
乔耸了耸肩。但他的确不再唠叨了。朱莉安娜继续往下读,但是没有读出声音。
……这些市场,中国难以估量的市场,让底特律和芝加哥的工厂不停地运转。那张大嘴永远也填不满。即使再过一百年,也不可能让那些人拥有足够的卡车、砖头、钢锭、衣服、打字机、豌豆罐头、收音机和滴鼻剂。到一九六○年,美国工人的生活水平位居世界第一。这要归功于他们在对东方的商业贸易中所采用的美其名曰“最惠国待遇”的条例。美国不再占领日本,而且从未占领中国;但是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是:广东、东京和上海这些地方都不从英国进口,而是从美国进口。每做成一笔交易,巴尔的摩、旧金山和亚特兰大的工人们就会更富裕一点。
在白宫的政策设计者,那些有远见的人看来,他们差不多完全实现了自己的目标。世界人民终于结束了千年的苦难:饥饿、瘟疫、战争和无知。人们即将发射探测火箭飞船,小心翼翼地驶向茫茫太空。在大英帝国,相应的措施也让社会经济得到了发展,让印度、缅甸、非洲和中东地区的民众获得了同样的解放。鲁尔、曼彻斯特和萨尔的工厂,以及巴库的石油,巧妙而高效地协调运转。欧洲人民沐浴在……
“我觉得统治世界的应该是他们。”朱莉安娜停下来说,“他们总是最棒的。那些英国人。”
乔没有接她的话,虽然她在等他的回应。然后她又继续往下读。
……拿破仑的梦想变成了现实:在理性的基础上,实现了不同民族的统一。自罗马帝国崩溃以来,这些民族一直纷争不息,各自为政,因而削弱了欧洲大陆的整体力量。这也是查理曼大帝的梦想:统一的基督教国家,不但国家内部安享和平,而且与均衡的世界和睦共处。但是——还有一个地方让人头痛心烦。
新加坡。
这个马来人的国家有着庞大的华人人口,他们大都是工商阶层人士。这些节俭勤劳的资产阶级发现,在美国的统治下,政府能够公正平等地对待所谓的“本土人”。但是在英国统治下,肤色较深种族的人不允许进入国家俱乐部、宾馆或豪华餐厅。和过去一样,他们仍然被限制在火车和汽车的某个指定区域内——比这更糟糕的是,他们在每座城市的居住区还得由英国人挑选指定。这些“本土人”在茶余饭后的闲谈和阅读报纸的过程中注意到,美国早在一九五○年就已经解决了黑人问题。白人和黑人在一起居住,在一起工作,在同一个地方用餐,甚至在美国南部也是如此。二战让种族歧视成为历史……
“这有什么问题吗?”朱莉安娜问乔。
他咕哝了一声,眼睛看着前方的路。
“告诉我书中后来发生了什么?”朱莉安娜问,“我肯定看不完整本书。我们马上就要到丹佛了。美国和英国有没有打起来,其中一方成为世界的主宰?”
乔立马说道:“在某些方面,这是一本好书。作者叙述详尽。美国拥有整个太平洋地区,和现在的东亚共荣圈差不多大小。美国和英国瓜分了苏联。这个局面持续了大约十年。然后就有了冲突——这是不可避免的。”
“为什么不可避免?”
“因为人性如此。”乔补充道,“心态如此。多疑,恐惧,贪婪。丘吉尔认为,美国通过迎合庞大的华人人口,削弱了英国在南亚的统治。这些华人当然是亲美的。英国开始建立——”乔咧嘴向她笑了笑——“他们称之为‘羁押保护区’的地方。换句话说,就是集中营。关押了成千上万被疑谋逆的华人。这些华人被指控犯有颠覆罪和煽动罪。丘吉尔是如此——”
“你的意思是说他还在掌权?那时他是不是有九十岁了?”
乔说:“这正是英国体制优于美国的地方。每隔八年,美国就要赶走自己的总统,不管这位总统是多么称职——但是丘吉尔一直待在首相宝座上。特格韦尔总统卸任以后,美国就再没出现过像丘吉尔那样的总统。都是些平庸无能之辈。年纪越大,就越是固执和独断——我是说丘吉尔。到一九六〇年,他几乎变成了一个中亚地区的旧军阀。没有人敢对他说不。他已经在位二十年了。”
“天哪。”朱莉安娜说道。她匆匆把书翻到最后一章,想看看乔说得究竟对不对。
“我同意作者的看法。”乔说,“丘吉尔在二战中是一位杰出的领袖。如果他们一直让他当首相,他们现在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一个国家的好坏取决于这个国家的领导,这就是纳粹人所说的领袖原理。他们说得对。即便是这个阿本德森,也得正视这一点。当然,美国在战胜日本以后,经济得以蓬勃发展,因为他们从日本人手里抢得了巨大的亚洲市场。但这远远不够,因为缺少精神层面的东西。英国同样也没有精神层面的东西。两国都是富豪统治,由富人当政。如果他们赢得二战,他们一心想的就只有赚钱变富,我是说那些上层阶级。阿本德森,他想错了。根本就不会有什么社会改革,或者什么公共福利计划——那些盎格鲁—撒克逊的财阀们是不会允许这样做的。”
朱莉安娜想,他说话的方式像个忠实的法西斯主义者。
乔似乎从朱莉安娜的表情上看出了她的心思。他放慢车速,转过头来,一边看着她,一边瞄着前面的车辆。“听着,我不是知识分子——法西斯主义不需要知识分子。需要的是行动。实践出真知。我们的公司国家制度需要我们理解社会动力——理解历史。明白吗?让我告诉你吧。朱莉安娜,我知道。”他用恳切的语气,或者说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这些腐烂的老牌帝国都由金钱控制,英国、法国、美国,全都一样。尽管美国实际上只是一个杂交的野种,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帝国,但它更加唯钱是从。这些国家没有灵魂,自然也就没有前途。不会有什么发展。纳粹就是一群大街上的地痞流氓,我承认。你说我说得有没有道理,对不对?”
她苦笑了一下。他又要开车又要讲话,露出了意大利人的习气。
“看阿本德森写的,就好像美国或者英国哪一方获胜非常重要。胡说八道!根本不值一读,根本不顾历史。这两个国家完全是半斤八两。你有没有读过领袖墨索里尼的著作?令人鼓舞。他为人独具魅力,文章也别具一格。他把每一个事件背后的真相解释得清清楚楚。战争真正的根源是旧势力和新事物之间的矛盾。金钱——这也是纳粹错误地把犹太问题拖入战争的原因——和大众精神的矛盾,纳粹称之为民众。”
朱莉安娜想,和墨索里尼说的一样。一模一样。
“纳粹的地痞流氓是一个悲剧。”他超过一辆慢速行驶的卡车之后,继续说道,“但变化对失败者来说总是残酷的。不用大惊小怪。看看以往的革命就知道了,像法国大革命,或者克伦威尔对爱尔兰的镇压。日耳曼人的气质里有太多的哲学思辨,还有太多的戏剧倾向。你看那些集会。一个真正的法西斯主义者是从不会侃侃而谈的。他们只做不说——像我一样。对吗?”
朱莉安娜笑着说:“老天,你一直像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
乔激动地大声说道:“我在给你解释法西斯主义者的行为理论!”
朱莉安娜没法回答,只觉得好笑。
但坐在她身旁的这个人并不觉得好笑。他怒视着朱莉安娜,脸涨得通红。他的额头上暴起青筋,身体开始颤抖。他又开始用手指前后挠他的头皮,什么话也不说,干瞪着朱莉安娜。
“别对我发火。”朱莉安娜说。
有一瞬间,她觉得他要揍她。他把手臂收了回去……但随后他嘟哝了一声,又伸出手,打开了车里的收音机。
他们继续向前行驶。收音机里播放着管弦音乐,恬静闲适。朱莉安娜又想集中注意力看书。
“你说得对。”过了好一会儿,乔说道。
“什么说得对?”
“为当领袖,两个帝国你争我夺像小丑。难怪我们从战争中一无所获。”
朱莉安娜拍了拍他的手臂。
“一切都是非不明,朱莉安娜。”乔说,“没有什么是绝对的或者确定的。对不对?”
“也许是。”朱莉安娜心不在焉地说,想继续看她的书。
“最后英国胜了。”乔指了指书说,“你不用麻烦自己看了。美国江河日下,英国继续挑衅,继续干涉,继续扩张,继续事事出头。好了,把书放在一边吧。”
“我希望我们在丹佛玩得开心。”她说着合上书,“你需要休息。我也希望你多休息。”如果你不休息,朱莉安娜想,你就会爆裂成无数碎片,就像喷泉一样。然后我该怎么办呢?我怎么回去呢?难道直接丢下你不管?
我想玩得开心,你答应过我,她想。我不想被人欺骗。我在生活中上过很多当,上过很多人的当。
“我们肯定会玩得开心。”乔说。“听着,”他用怪异的表情打量着她,“你把那本《蝗虫成灾》太当回事了。我想知道——你认为一个畅销书作家,比如像阿本德森这样的作家……会有人给他写信吗?我敢说一定有很多人写信给他,夸赞他这本书,甚至还会有人登门拜访。”
朱莉安娜立刻明白了。“乔——只要再开一百英里,我们就可以到那儿了!”
他的眼神发亮,对她笑了笑,又开心起来,不再愤怒和烦恼。
“我们一定能到那儿!”朱莉安娜说,“你开车技术那么好——到阿本德森那里费不了多少事,是吗?”
过了一阵,乔说:“但我想,名人是不会轻而易举让人拜访的。想要拜访他的人或许还不少。”
“为什么不试一试呢,乔——”朱莉安娜抓着他的肩膀,激动地抱住他,“大不了他闭门不见。求求你了。”
乔仔细想了想,说:“我们先去购物,买点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给他留下一个好印象,这一点很重要。或许还可以在夏延租辆新车。我相信这些你能做到。”
“当然。”朱莉安娜说,“你得把头发理一理。让我给你挑几件新衣服,求你了,乔。我过去一直给弗兰克挑衣服。男人自己买不好衣服。”
“你的着装品位很好,”乔说,又把头转向前方,闷闷不乐地看着车外,“在其他方面也一样。你最好给他打个电话。跟他联系一下。”
“我要把头发做一下。”朱莉安娜说。
“好。”
“走到他家门口,按响门铃,我一点也不会胆怯。”朱莉安娜说,“我的意思是,人只活一次,为什么要自己吓唬自己呢?他和我们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当他听说有人大老远地开车过来,就是想告诉他非常喜欢他的书,或许会高兴得要命。我们还可以请他在书上签名。在书的内页签名。他们常常这样做,不是吗?我们最好去买一本新书。这本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不好看。”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乔说,“由你决定所有的细节。我知道你能做得很好。漂亮的女人总是让人着迷。阿本德森看到你这么美丽动人,一定会为你敞开大门。但是听着,你可别耍花招。”
“你是什么意思?”
“你要对他说我们是夫妻。我不想你和他搅和在一起——你明白这一点。那太可怕。会毁了所有人的生活。他让你拜访他,你却这样报答他,太讽刺了。所以你要小心,朱莉安娜。”
“你可以和他讨论讨论,”朱莉安娜说,“关于意大利背叛轴心国而战败的那部分,再把你对我说的跟他讲一讲。”
乔点了点头。“当然。我们可以探讨所有话题。”
他们飞快地向前驶去。
第二天清晨,太平洋沿岸国时间七点钟,信介·田芥先生起床,朝盥洗室走去。然后他改变了主意,直接去求问神谕。
他在客厅的地板上盘腿而坐,开始摆弄那四十九根蓍草。他深深地感到他所问的问题刻不容缓,所以麻利地摆弄着蓍草,直到六爻都出现在他面前。
大吃一惊。是损卦第四十一。
神是以警醒的形式出现的。雷电交加。剧烈声响——他不由自主地用手捂住耳朵。哈哈!嗬嗬!空中的霹雳让他瞠目结舌、胆怯畏缩。虎啸龙吟,神现身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朝客厅四下看了看。来了——什么?他连忙站起身,气喘吁吁地等待着。
什么也没有。只有怦怦的心跳、呼吸和所有的生理过程,包括由间脑控制的面对危机时的条件反射方式:肾上腺素分泌、心跳增速、脉搏加快、腺体喷涌、咽喉哽咽、眼球凸出、腹泻等等。还有呕吐和性功能压抑。
但是什么也看不到。身体什么也做不了。跑?身体已为恐慌性逃跑作好全部准备。但是跑到哪儿去?为什么要跑?田芥先生自问。没有任何线索。因此没法跑。这是现代文明人的困境。身体已经调动起来,但是危险却隐藏不见。
他走到盥洗室,在脸上涂上肥皂沫,准备刮脸。
电话铃响了。
“真吓人。”他放下刮胡刀,大声说道,“一定要作好准备。”他迅速从盥洗室出来,重新回到客厅。“我准备好了。”说着他拿起话筒,“我是田芥。”他的声音又尖又细,他清了清嗓音。
安静了一阵。然后,一个细弱、干涩、沙哑的声音,就像远处传来的枯叶声,说道:“先生,我是信次郎·矢田部。我已经到旧金山了。”
“第一商会欢迎您,”田芥先生说道,“真是太高兴了。您身体怎么样?旅途愉快吗?”
“不错,田芥先生。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你?”
“很快。半小时之后。”田芥先生瞄了一眼卧室里的钟,想看看几点了。“还有一个第三方:贝恩斯先生。我得和他联系一下。可能会推迟一点,但是——”
“两小时之后怎么样,先生?”矢田部先生说。
“好的。”田芥先生说道,鞠了一躬。
“在日本时代大厦你的办公室。”
田芥先生又鞠了一躬。
咔嗒。矢田部先生已经挂断了电话。
这下贝恩斯先生可以高兴了,田芥先生想。就像点了一盘鲶鱼拌鲑鱼丝那样高兴,尾巴肥美的那种。他拿起电话,迅速拨通妙喜宾馆的号码。
“煎熬到头了。”当电话那头传来贝恩斯先生睡意蒙眬的声音时,田芥先生说道。
顿时,电话那头的声音睡意全消。“他来了?”
“到我的办公室,”田芥先生说,“十点二十。再见。”田芥先生挂断电话,跑回盥洗室把脸刮完。没有时间吃早饭了。到办公室之后,让拉姆齐先生去忙活这事。我们三个可以一起享受一顿早餐——他一边刮胡子,一边计划着这顿美味的早餐。
贝恩斯先生穿着睡衣,站在电话旁揉着前额,思考着。我没撑住,跑去联系了那个特工,真遗憾,他想。假如我再等一天……
但是或许并没有造成什么麻烦。约好今天还要去百货大楼。假如我不去,会怎么样?会引起连锁反应,反间谍机关会以为我被谋杀了什么的。会想办法来找我。
因为他来了。终于来了
这些都不重要,。等待结束了。
贝恩斯匆匆走到盥洗室,准备刮胡子。
他想,我敢肯定田芥先生会在第一时间认出他来。我们现在可以丢掉“矢田部先生”这个伪装了。事实上,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借口,都可以丢掉了。
一刮完胡子,贝恩斯先生就去冲澡。水哗哗响起的时候,他放声高唱:
有人骑马暮色中,
经过黑夜和狂风。
这是父亲
和他的孩童。
现在,德国国家安全局采取任何措施都为时已晚,贝恩斯想。即便他们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也无关紧要。因此我可以不用再担心了,至少不用再为那件小事担心,对我自己的肤色耿耿于怀。
但其余的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