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朱莉安娜·弗林克太太上街买食品。她沐浴着明媚的阳光,漫步在人行道上,手上抱着两个棕色的食品袋。每经过一个商店,她都停下脚步,仔细观看橱窗里的陈列品。她有的是时间。
杂货店里有什么要买的吗?她走了进去。柔道馆的工作中午才开始。今天的这段时间她没事。她在柜台边的凳子上坐下,放下食品袋,随便翻翻各种杂志。
她看到新一期的《生活》上刊登了一篇长文,题目是“欧洲电视:明日一瞥”。她觉得很有意思,翻到这篇文章。她看到一幅照片,是一个德国家庭在客厅里看电视。文章说,每天白天,柏林有四小时的电视播放时间。将来某一天,欧洲所有大城市都会有电视台。到一九七〇年,纽约也会建一个电视台。
这篇文章还附上了德国电气工程师在纽约的工地现场,帮助当地工作人员处理问题的照片。很容易辨认出哪些是德国人。他们看上去干净健康,精力旺盛,充满自信。而美国人呢——就是一些普通人,没什么与众不同的。
可以看到一位德国工程师指着远处的某个地方,而美国人正在努力看清他指的是哪里。她想,德国人的视力一定比我们好。听说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们的营养一直比我们丰富。他们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或许是因为维生素A吃得多?
朱莉安娜想,通过一根小小的灰色玻璃管,不出家门,在客厅里就能了解整个世界的情况,那将是什么感觉?如果德国人能够在地球和火星之间飞来飞去,他们也能让电视迅速发展。相比于去火星漫游,我更喜欢电视普及,那时就可以亲眼看到明星鲍勃·霍普和杜兰特长什么样。
或许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她把杂志放回架子上的时候这样想到。但是德国人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他们要电视干什么?而且他们杀害了许多非常了不起的喜剧演员,就因为他们是犹太人。事实上,他们杀害了娱乐行业的大部分演员。不知道为什么霍普在说了那么多讽刺挖苦的话之后仍可以平安无事。当然,他是在加拿大做广播节目的。那边稍微自由一点。但是霍普的节目内容确实要冒很大的风险,比如他拿戈林开的那个玩笑……说戈林买了罗马,把它拖到自己的避暑山庄,然后重新竖起来。他还说,戈林让基督徒复活,这样他的宠物狮子就有东西可以——
“小姐,你想买那本杂志吗?”经营这家杂货店的枯瘦老头喊道,一脸怀疑。
朱莉安娜歉疚地放下手里的《读者文摘》。
她又来到人行道上,一边漫步一边想,也许鲍曼死了以后,戈林会成为总理。他似乎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希特勒垮台的时候,鲍曼能当上总理,全靠阴谋诡计。只有希特勒身边的人才能觉察到他的发迹是如此之快。那时,老戈林远在他的山庄宫殿里。希特勒卸任以后,本该由戈林继任,因为是他的空军摧毁了英国雷达站,从而消灭了英国皇家空军。本来希特勒是想让他们轰炸伦敦的,就像轰炸鹿特丹一样。
或许戈培尔会胜出,朱莉安娜想到。大家都这么说。反正只要不是那个讨厌的海德里希就行,否则他会把我们都杀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
我喜欢的人,朱莉安娜想,是巴尔杜·冯·席腊赫。他是唯一一个看上去还算正常的人。但他一直没有机会。
她转过弯,上了台阶,朝自己的老木屋走去。
她打开房门,看到乔·辛纳德拉躺在床中央,双手垂在床边,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他还在睡。
不,朱莉安娜想。他不应该还在这儿。卡车已经开走了。他没赶上?显然是。
她走进厨房,把食品袋放在桌上的早餐盘子旁。
他是不是故意赶不上卡车的?她心想。这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
多么古怪的人……他跟她在一起时是那么主动,差不多折腾了一个晚上,一刻也没停。但在做的时候,心思似乎又没放在上面,光有行动,没有感受。心思或许放在别的事情上了。
出于习惯,她把食品放到通用电气公司生产的老式塔顶冰箱里,然后开始收拾饭桌。
或许他做得太多了,已经成了第二本能,她这样想。他只是身体在运动,就像我现在把盘子和餐具往水池里放一样。即使他的大脑被切掉五分之三,也能完成这动作,就像生物课上切掉青蛙的腿一样。
“喂,”她大声喊道,“该起床了。”
乔在床上动了一下,哼了一声。
“你有没有听鲍勃·霍普几天前的脱口秀?”她问道,“他讲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笑话。说有位德国少校采访火星人。因为火星人无法证明自己的父母是雅利安人,所以这位少校就向柏林报告,说火星上住的是犹太人。”朱莉安娜走到乔睡觉的客厅,接着说:“火星人大约一英尺高,有两个头……你知道鲍勃·霍普会怎么发挥。”
乔已经睁开眼睛,他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他的下巴上满是黑黑的胡茬,黑眼睛里充满隐痛……朱莉安娜也不说话了。
“怎么了?”她后来问道,“你害怕了吗?”他不会害怕的,她心想。只有弗兰克才会害怕。乔这是——我不知道。
“卡车已经走了。”乔说着坐了起来。
“你打算怎么办?”朱莉安娜坐在床沿上,用洗碗布把手和胳膊擦干。
“等我的同伴回来的时候我再上车。他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因为他知道,如果换种情境,我也会这样掩护他。”
“你以前也这样过吗?”她问道。
乔没有回答。你是故意错过卡车的,朱莉安娜对自己说。我看得出来,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如果他走另一条路回去呢?”她问。
“他一直以来都走五十五号公路。从不走四十号公路。他曾在四十号公路上出过事。有几匹马闯到公路上,他的车撞了上去。在落基山脉国。”乔从椅子上拿起衣服。
“你多大了,乔?”他注视着自己的裸体时,她问道。
“三十四岁。”
朱莉安娜想,那么,你一定参加过战争了。她发现他身上没有任何明显的伤疤。他身材匀称,两腿修长。看到朱莉安娜在打量他的身体,乔沉下脸,转过身去。“我不能看吗?”她问道,心里想,为什么不能看呢?整晚都跟他睡在一起,现在却这么矜持。“难道我们是昆虫?”她说,“受不了在阳光下彼此对视——得躲到墙洞里面去?”
他不高兴地嘟哝了一句,只穿着内裤和袜子,摸着下巴朝盥洗室走去。
这是我的家,朱莉安娜想。我让你待在这儿,你却不让我看。那么,你为什么要留下来呢?她跟在他后面进了盥洗室。他在往脸盆里放热水,准备刮脸。
在他的胳膊上面,她看到一个文身图案,是个蓝色字母C。
“那是什么?”她问道,“是你妻子的名字?康妮?科琳娜?”
乔一边洗脸一边说:“开罗。[11]”
名字很洋气,她羡慕地想。她感到脸上发热。“我真蠢。”她说道。一个意大利人,三十四岁,来自纳粹阵营……肯定参加过二战,但是在轴心国一边。他在开罗打过仗。这个文身是他们的联盟标志,参加过那场战役的德国和意大利老兵都有这个标志——在那场战役中,隆美尔和他的非洲集团军击败了戈特将军率领的英国和澳大利亚联军。
朱莉安娜离开盥洗室,回到客厅整理床铺。她的动作飞快。
在一张椅子上,整齐地放着一摞乔的东西——衣服、一个小提箱和一些个人用品。朱莉安娜注意到,其中有一个丝绒盒子,有点像眼镜盒。她打开盒子,往里面瞥了一眼。
你的确在开罗打过仗,当她看到盒子里放着的二级铁十字勋章时这样想到。勋章正面刻着字和日期——一九四五年六月十日。不是所有参战的人都能得到这枚勋章,只有那些勇敢的战士才有。我想知道那时你究竟做了些什么……当年你才十七岁。
她把勋章从盒子里拿出来的时候,乔正好从盥洗室里出来。她猛然意识到他出来了,心虚地吓了一跳。但他似乎并没有生气。
“我只是看一看。”朱莉安娜解释说,“我以前从没看过这个。是隆美尔亲自给你别上的吗?”
“是拜尔莱因将军颁发的。那时隆美尔已被调往英国,去结束那里的战事。”他的声音很平静。但他的手又开始捋前额,手指压陷头皮,像是习惯性的神经痉挛。
“能给我讲讲那次战役吗?”当他重又回到盥洗室刮脸的时候,朱莉安娜问。
乔刮完脸,又冲了很长时间的热水澡。这当儿,他给朱莉安娜讲了一点那次战役的事,但不是朱莉安娜想要听到的那种。他的两个哥哥参加了埃塞俄比亚战争,当时他只有十三岁,在自己的家乡米兰加入了法西斯青年组织。后来,他的哥哥们加入了少校里卡多·帕尔迪的炮兵精锐部队。二战爆发的时候,乔和他们并肩战斗,都在格拉齐亚尼的麾下。他们的装备简直糟透了,特别是坦克。英国人把他们击垮了。他们手无缚鸡之力,甚至有些高级军官也是如此。坦克门得用沙包堆住,不然就会自动打开。但是帕尔迪少校把废弃的炮弹回收,打磨上油之后,再把它们发射出去。他的炮兵部队阻止了一九四三年韦弗尔将军坦克部队的拼死推进。
“你的两个哥哥还活着吗?”朱莉安娜问。
他的哥哥们在一九四四年被杀害了,是被英国的突击队员绞死的,就是那些在轴心国后方活动的长途沙漠突击队。在战争的最后阶段,眼看同盟国不能取胜,这支部队变得疯狂至极。
“你现在怎么看英国人?”她犹豫地问道。
乔说:“德国人在非洲做的一切,我希望会发生在英国人头上。”他断然说道。
“但这已经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朱莉安娜说,“我知道英国人做过一些特别残忍的事情。但是——”
“人们都在谈论纳粹对犹太人的残忍,”乔说,“但在伦敦战役中,英国人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沉默了片刻。“那些喷火器、硫黄和汽油。后来我看到过一些德国部队,许多船只都被烧成了灰烬。那些水下的管道——把海洋变成了火海。还有那些针对平民的大规模火弹袭击。丘吉尔认为这些袭击可以在最后时刻挽救战争。还有那些在汉堡和埃森的恐怖袭击,以及——”
“我们不说这些了。”朱莉安娜说。她走到厨房,开始烤培根。她打开弗兰克在她生日时送她的爱默生牌白色塑料壳收音机。“我给你弄些吃的。”她调着收音机的频道,想找些轻松愉快的音乐听。
“来看看这个。”乔说道。他坐在客厅里的床上,旁边放着他的小手提箱。手提箱开着,他从里面拿出一本皱皱的破书,笑着对朱莉安娜说:“过来,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说的吗?这个人——”他指了指书。“这本书很有趣。来,坐下。”他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我想念给你听。假如同盟国胜利了,那会是什么样?我们用不着操心,这个人为我们想好了。”乔打开书,慢慢地翻着。“大英帝国会控制整个欧洲,整个地中海。没有意大利,也没有德国。一直到伏尔加河,我们都可以看到戴着毛皮高帽子的警察和滑稽的矮小士兵。当然,还有国王。”
朱莉安娜轻声问:“那样很糟糕吗?”
“你有没有看过这本书?”
“没有。”她坦承,凑过去看书的封面。她听说过这本书,许多人都在看。“但弗兰克和我——我的前夫和我——常常谈论假如同盟国赢得了二战,那该会是什么样。”
乔似乎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只低头注视着那本《蝗虫成灾》。“在这本书里,”他继续说道,“你知道英国是怎么赢的吗?是怎么击败轴心国的吗?”
朱莉安娜摇了摇头,感到身边的这个人越来越紧张。他的下巴开始颤动,舌头不停地舔着嘴唇,手指又开始压头皮……说话时声音沙哑。
“作者让意大利背叛了轴心国。”乔说道。
“噢。”朱莉安娜道。
“意大利投诚到同盟国这边,和英国联手,打开了他所谓的‘欧洲软肋’。他这样想很正常。我们都知道意大利军队胆小怯懦,一看到英国人就仓皇逃跑。他们只会喝喝葡萄酒,一切听天由命,天生不是打仗的料。这个家伙——”乔合上书,把书翻过来,仔细看书的封底,“他叫阿本德森。他无可厚非,只是把想象的东西写出来。假设轴心国输了,世界会是什么样。除了意大利叛变投敌以外,轴心国还能怎么输呢?”他的声音变得尖厉刺耳。“领袖墨索里尼——他是个小丑。我们大家都有数。”
“我得把培根翻一翻。”朱莉安娜从他身边走开,匆匆朝厨房走去。
乔拿着书跟在她后面,继续说道:“然后美国参战了,并且打败了日本。战后,美国和英国瓜分了世界,正像现实中德国和日本那样。”
朱莉安娜补充说:“是德国、日本和意大利。”
乔瞪着她。
“你忘了,还有意大利。”朱莉安娜平静地正视着他。她心想,难道你也忘了吗?和其他人一样忘了吗?那个位于中东的小帝国……那个颇具歌舞喜剧色彩的新罗马。
不一会工夫,朱莉安娜端上了一盘早餐,有培根、鸡蛋、烤面包和咖啡。他吃得很开心。
“你在北非的时候吃什么?”朱莉安娜问道,也坐了下来。
乔回答说:“死驴。”
“太可怕了。”
乔咧嘴笑了笑,说道:“其实是罐头。牛肉罐头上印着A和M,意大利语中可以代表‘死驴’,德语中可以指‘老人’,因此德国人都称这种罐头为‘老人’。”说完他又继续大吃起来。
朱莉安娜伸手从乔的胳膊下拿过那本书,心想,我要看看这本书。他会在这里待那么久吗?书上满是油渍,书页破损严重,到处是手指印。她想,肯定是被长途卡车司机看成这样的。深夜里,在那些廉价肮脏的小饭店……你读书一定很慢。这本书你一定看了好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
朱莉安娜随便翻到一页,看了起来:
……年迈的时候,他平静地看着英国的版图——这是先人们觊觎过,却从未企及的版图——看着从克里米亚半岛驶往马德里的船只,看着整个大英帝国流通同样的货币,使用同样的语言,升起同样的国旗。大英帝国的国旗从日出到日落永远飘扬,这个梦想终于实现了,那个太阳和国旗的梦想。
“我唯一一本随身携带的书,”朱莉安娜说,“其实并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本神谕,书名叫《易经》——我前夫弗兰克让我迷上这本书的。我现在就靠它来帮我作决定。我和它寸步不离,一直如此。”她合上《蝗虫成灾》。“你想看《易经》吗?想学怎么卜算吗?”
“不想。”乔说。
朱莉安娜把胳膊迭在桌子上,下巴搁在胳膊上。她侧眼凝视着乔,问道:“你是永久在这儿定居的吗?来这儿干吗?”她一边问,一边想到那些屈辱和蔑视。她想,你对生活的仇恨,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但——你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你像一只小动物,微不足道却很机灵,她一边审视着他那张黝黑而又机敏的脸,一边这样想。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比我小。就算你比我小,你也太孩子气了。你还是个小弟弟,崇拜你的两个哥哥,崇拜你的帕尔迪少校和隆美尔将军,一心想冲出来和英国士兵拼命。英国士兵真的用绳圈把你的哥哥绞死了吗?战后我们听说过那些骇人听闻的报道和照片……朱莉安娜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但是英国突击队员早被送上了审判台,并且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收音机里的音乐停了下来。从欧洲传来嘁嘁喳喳的短波声,好像在播一条新闻。播音员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模糊不清。很长时间里,收音机一点声音都没有。一片寂静。接着传来丹佛播音员的声音,非常清晰,似乎说话人就在身旁。朱莉安娜想去调台,但被乔拉住了。
“……鲍曼总理逝世的消息让整个德国无比震惊,这个消息昨天得到证实……”
朱莉安娜和乔腾地站了起来。
“……帝国的所有电台都取消了事先安排的节目,听众只能听到在纳粹党歌的伴奏下,帝国安全部门肃穆的大合唱。后来在德累斯顿,纳粹党代理总书记和取代盖世太保的国家安全警察首脑们根据……”
乔调高了声音。
“……据报道,在已故总理鲍曼、艾伯特·斯佩尔和其他领袖的提议下,将改组政府。国家宣布将进行为期两星期的官方哀悼,许多商店和公司都关门歇业。人们期待魏玛会议,也就是第三帝国国会会议的召开,但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国会会议的召开需要得到批准……”
“一定会是海德里希当政。”乔说。
“我希望是那个金发高个的家伙,席腊赫。”朱莉安娜说,“上帝,他终于死了。你觉得席腊赫有机会吗?”
“没有。”乔断然说道。
“或许会引发一场内战。”朱莉安娜说,“但那些家伙现在都老了,戈林和戈培尔——那些纳粹党的元老们。”
收音机里说道:“……隐退到布伦纳附近的阿尔卑斯山区……”
乔说:“那是胖子赫尔曼。”
“……只是说,不仅德国失去了一位战士、一位爱国者和一位忠诚的党首,而且像他在许多场合都曾说过的那样,他本人也失去了一个密友。战后领袖未定的时候,有些人反对鲍曼先生出任总理,那时他是支持鲍曼的——”
朱莉安娜关掉收音机。
“广播电台就会空谈。”朱莉安娜说,“他们为什么这样说话?好像这些残忍的刽子手和我们普通人一样。”
“他们和我们没什么两样。”乔说。他重新坐下来,继续吃他的早饭。“我们要是处在他们的位置,也会跟他们做一样的事。”
“你说话的口气,”朱莉安娜说,“很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都是空谈。”
“我在纳粹统治下生活过。”乔说,“我知道那种日子怎么样。光靠空谈能坚持十二年,十三年——或者更长一些,十五年?我有一张托特组织的工作证。一九四七年以来,我一直为托特组织工作,去过北非,也到过美国。听着——”他用手指在她身上敲了敲。“我在土木工程方面有意大利人特有的天分。托特组织给我定了很高的级别。我在那儿不光是为建高速公路铲铲沥青、拌拌水泥什么的,我帮他们做设计,是工程师。一天,托特博士过来察看我们的工作。他对我说:‘你有一手。’那是个重要的时刻,朱莉安娜。那是劳动换来的尊严。他们不只是在空谈。在他们之前,也就是在纳粹之前,人们都鄙视体力劳动。我自己也是。我们崇尚贵族气派。托特组织让这一切成为历史。我第一次认识到双手的价值。”他说话时过于急促,意大利口音越来越重。有些话朱莉安娜听不太懂。“我们都住在纽约州北部的森林里,像兄弟一样生活在一起。大家快乐地唱着歌,列队去工地。有战时的士气,不过是为了建设,而不是毁灭。那些战后重建的日子,是最快乐的时光——一排排漂亮、整洁、坚固的公共大楼竖立起来,一个个崭新的城市拔地而起,比如纽约和巴尔的摩。当然,这样的日子已一去不复返。现在,像新泽西克虏伯和索伦这样的大联合公司主导着一切。但他们不是纳粹,只是欧洲的旧势力。他们更加糟糕,你明白吗?纳粹的隆美尔和托特要比克虏伯这样的企业家和银行家们好上百万倍。那些普鲁士人统统该用毒气毒死,那些穿马甲的绅士们。”
但是,朱莉安娜想,那些穿马甲的绅士们永远登上了历史舞台。你的偶像隆美尔和托特博士,他们只是在战后清扫瓦砾,建设公路,让工业重新启动。他们也给了犹太人一条活路,这真是幸运的出人意料的大赦。犹太人忙不迭地拼命干活。直到一九四九年,无论如何……隆美尔和托特退出舞台,归隐田园。
难道我会不知道?朱莉安娜想。难道我没有从弗兰克那儿听说过这一切?我不需要你来告诉我纳粹统治下的生活怎么样,我的前夫过去是犹太人,现在还是。我知道托特博士是一个极其谦恭温和的绅士。我知道他想给那些在战争废墟中挣扎的满眼凄楚和绝望的美国男人女人提供工作——正当的、令人尊敬的工作。我知道他想让每个人享有医疗保险,住上宽敞的房子,到旅游胜地度假,不分种族和肤色。他是个伟大的建设者,而不是伟大的思想家……多数情况下,他完成了自己的夙愿——他其实是很成功的。但是……
她的脑子里清晰地闪过一个想法。“乔,《蝗虫成灾》这本书是不是在东部被禁了?”
乔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会一直在读?”她隐隐地有些害怕,“他们不是枪杀了那些读——”
“那要看你是哪个社会集团的人了,看你是哪一类人。”
正是这样。斯拉夫人、波兰人和波多黎各人,他们听的看的都受到很大限制。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自由要多一些。政府为他们的子女提供受教育的机会。他们可以去图书馆看书,到博物馆参观,去音乐厅欣赏音乐。但是即便如此……《蝗虫成灾》对所有人都是禁止的,不分等级。
正是因为
乔说:“这本书我只在厕所里看。我把它藏在枕头里。事实上,这本书遭禁我才看的。”
“你真勇敢。”朱莉安娜说。
乔怀疑地问:“你是在讽刺我吗?”
“不是。”
他放松了一点。“你们在这儿很自在,生活安全悠闲,无忧无虑。你们没有受到旧事件的影响。对不对?”他的眼睛嘲弄地看着她。
“你的愤世嫉俗害了你自己。”朱莉安娜说,“你的偶像一个个离你而去,你的内心无所依恋。”她把叉子递给他,他接到手里。吃吧,朱莉安娜想,要不连吃喝拉撒也放弃算了。
乔一边吃一边对着书点头,说:“封面上说这个阿本德森就生活在附近。在夏延市。从这个安全的地点观察整个世界,你说呢?读一读上面写的什么,大点声。”
朱莉安娜拿起书,读封底上的文字。“他以前在部队服役,是一名中士,二战期间是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在英国被纳粹的猛虎坦克击伤。据说他拥有一座像样的城堡,他就是在这座城堡里写作的,城堡四周还布置了枪炮。”朱莉安娜放下书,说,“书上并没有说他住在附近。我听说他是个妄想狂,在住地四周安装了带刺的铁丝电网,住所在山里,很难找到。”
“写了这本书之后,他这样做或许是对的。”乔说,“德国要人看了这本书之后大发雷霆。”
“他以前就这样生活。他在那儿写书。他的住所叫——”朱莉安娜看了一眼书的护封,“叫高堡。这是阿本德森对自己住所的爱称。”
“那他们就抓不到他了。”乔说,一边快速地咀嚼着,“他早有防备,真机灵。”
朱莉安娜说:“我觉得他写这本书需要很大的勇气。如果轴心国战败了,我们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就像从前一样。我们是一个完整的国家,有一个公正的司法制度,所有人都按照这个制度办事。”
让朱莉安娜意外的是,这次乔理性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你真让我看不懂。”朱莉安娜说,“你相信什么?你想要什么?你为那些杀害犹太人的魔鬼和变态们辩护,然后又——”绝望中,朱莉安娜一把揪住了乔的耳朵。她往起站的时候,也把他给带了起来。他感到一阵疼痛,惊讶不已。
他们喘着粗气,直视着对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让我吃完你做的早饭。”乔最后说道。
“你还不愿意说?还不告诉我?你当然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明白得很,可你只顾低头猛吃,装着没听懂我的话。”她松开手。他的两只耳朵被拧得通红。
“你也是空谈。”乔说,“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就像你说收音机里刚才播的是空谈一样。你知道德国纳粹党人怎么称呼那些玩哲学的人吗?鸡蛋脑袋。因为那些自以为文化修养很高的硕大空脑袋很容易碎……在街上打斗的时候。”
“如果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朱莉安娜说,“那你为什么不走?你留下来干什么?”
他一副莫测高深的怪相,让她不寒而栗。
我真希望自己没有让他跟到这儿来,她想。现在太晚了。我知道我摆脱不了他——他身强力壮。
一件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她不祥地预感到。这件事由他而起,我似乎还在帮他。
“怎么了?”乔伸出手,抚弄着她的下巴,轻轻拍了拍她的脖子。他把手伸进她的衬衣,柔情地抱了抱她。“你是情绪化——我帮你分析分析,你就会释然了。”
“人们会说你是犹太心理分析师。”她无力地笑了笑,“你想进纳粹焚尸炉吗?”
“每一个男人都让你恐惧,是吗?”
“我不知道。”
“昨天晚上我就知道了。只是因为我——”他顿了顿,“因为我特别留心了你的需要。”
“因为你和许多女人上过床,”朱莉安娜说,“这才是你原来想说的吧。”
“但我知道我是对的。听着,朱莉安娜,我不会伤害你,我对天发誓,我会对你特别体贴。如果你想知道我的经历,我可以告诉你。然后你就不会那么紧张了。我会让你放松,改善你的精神状况,而且不需要多少时间。你以前只是运气不好。”
她点了点头,感觉好了一些。但她还是感到凄冷,还是没能解除心中的疑团。
新的一天开始了,信介·田芥先一个人待了一会儿。他坐在日本时代大厦的办公室里深思默想。
从家里出门之前,他就已经接到了伊藤关于贝恩斯先生的报告。伊藤确信贝恩斯先生不是瑞典人。他最有可能是德国人。
但是伊藤的日耳曼语能力,日本商会和日本特工组织都不满意。这家伙或许根本就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田芥思忖。他只有盲目的热情和不切实际的教条。侦探,要时刻保持警惕。
不管贝恩斯先生是哪一国人,他们以及那位来自日本本土的长者的会谈很快就要按计划进行了。田芥先生对贝恩斯先生很有好感。他想,或许是因为他身上具有那种上层人士的基本素质——就像他本人一样。那是一种直觉,一眼便知。剥开所有的虚礼和外在形式,直达内心。
心被代表阴郁的两条阴爻锁住,有时会感到窒息。即便如此,阳爻的光明依然在中心闪烁。我喜欢这个人,田芥先生在心里对自己说,不管他是德国人还是瑞典人。真希望逍遥丸能治好他的头痛。马上别忘了问问这件事。
他桌上的内部通话机响了。
“不,”他粗鲁地对着话筒说道,“现在什么也不讨论。我在内省。”
小麦克风里传来拉姆齐的声音:“先生,刚才楼下通信社传来消息。第三帝国的总理死了。马丁·鲍曼死了。”拉姆齐没有了下文。一片寂静。
田芥先生想,要取消今天所有的工作安排。他从桌旁站了起来,紧握双手,急促地来回走动。让我想想。立刻给德国领事发个正式唁电。小事一桩,可以让手下人去做。表示深切哀悼什么的。日本人民和德国人民同悲同泣。然后呢?静观其变。一定要随时准备在第一时间接收东京的指示。
他按下内部通话机的按钮,说道:“拉姆齐先生。确保和东京的联络畅通。让那些接线员提高警惕,在通信上不能有任何闪失。”
“好的,先生。”拉姆齐先生回答道。
“从现在开始,我会一直待在办公室里。取消一切日常事务,回绝所有日常事务相关的来访者。”
“这?”
“我得严阵以待,以防突发事件。”
“好的,先生。”
半小时以后,也就是九点钟的时候,日本帝国政府驻西海岸最高长官,日本驻太平洋沿岸国大使,尊敬的嘉山九芥男爵发来消息,说外交部要在苏特街大使馆召开一次特别会议,每个商会都要派一名要员参加。这意味着田芥先生要亲自出席。
没时间换衣服了。田芥先生匆忙乘坐快速电梯来到楼下,片刻之后就坐上商会的高级大轿车,一辆一九四〇年的黑色凯迪拉克。开车的是一位身穿制服、经验丰富的中国司机。
在使馆大楼前,他看到其他显要的车已经停在四周,一共有十二辆。一些上层要人正沿着大使馆宽阔的台阶拾级而上,鱼贯而入,有些他认识,有些不认识。司机打开车门,等他出来。田芥先生拿起公文包,迅速下了车。公文包是空的,因为他没有什么文件可带——但必须得带着包,免得看上去像个旁观者。他大步踏上台阶,像是这个事件中的一个重要角色,其实他压根连会议的议题都不知道。
要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在大厅里悄悄议论。田芥先生和几个熟人围成一圈,他不时地点点头,跟他们一样——一脸严肃。
不一会,一名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把他们领进一个大厅。折迭椅已经放好。所有人依次进入,找位子坐下。除了咳嗽声和脚步声,大厅里悄无声息。没有人再说话。
一位先生手里拿着几张稿纸,朝一张稍高一点的桌子走过去。穿着条纹裤:是外交部的代表。
一阵骚动。其他要人低下头,凑在一起小声议论。
“先生们。”那位官员居高临下、声音洪亮地说道。所有人都朝他看去。“大家知道,德国总理已被证实死亡,是柏林的官方声明。这个会议不会很长——你们很快就可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会议目的是向大家通告我们对现在德国政坛中各个派系的看法。不出意料的话,这些派系都会站出来,不择手段地争夺鲍曼先生留下的空缺。
“简而言之,就是说说那些值得注意的显贵。第一位是赫尔曼·戈林。请允许我介绍一下他的详细情况。
“因为身材原因,大家都称他为‘胖子’。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勇敢的空中英雄,组建了盖世太保,在普鲁士政府担任要职,是早期纳粹党中最残酷的一位。但由于后来纵情享乐,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他具有那种能喝点红酒的温文尔雅的气质,我们政府告诫大家不要上当受骗。尽管传说这人身体状况不佳,甚至有严重的胃病,但他像古罗马贪婪的野心家,随着年岁的增加,对权力的欲望有增无减。曾有一张骇人的照片,上面是戈林穿着宽大的长袍,和宠物狮子待在一起。这张照片无疑是他的真实写照。他有一座巨大的城堡,里面放满了各种战利品和文物。战争期间,一辆辆货车把偷盗来的无价之宝运到他的私人住所,甚至军需物资也要给他让路。我们对此人的评价是:这个人权欲无边,并且有能力获得这些权力。在所有纳粹人中,他是最自我放纵的一个,和已故的希姆莱先生形成鲜明对照。希姆莱先生薪水很少,节衣缩食。戈林先生是以权谋私的代表,利用权力攫取私人财产。这是种原始心态,甚至有些粗俗,但他为人聪明,或许是所有纳粹头目中最聪明的一个。他的行为动机:像古代皇帝一样为所欲为,满足自我。
“其次是戈培尔先生。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以前信仰天主教。出色的演说家、作家,见多识广,头脑灵活,性情狂热,机智幽默,温文尔雅。对女人十分殷勤。有风度,有教养,有能力。工作勤奋,喜欢发号施令。据说他从不知疲倦,赢得了人们的普遍尊敬。是个有魅力的人物,但据说比其他纳粹分子更加狂热。政治上倾向于中世纪耶稣会的观点,更糟糕的是,还混合了德国的虚无主义。被认为是纳粹党唯一真正的知识分子。年轻时想成为剧作家。朋友很少。下属对他敬而远之。但他却是欧洲文化精华精雕细琢的产物。有野心,但不是为了自我满足,纯粹是为了利用权力。在政体上,倾向于普鲁士的军国主义。
“下一个,海德里希先生。”
外交部的官员顿了顿,抬起头朝四下的听众看了看,接着继续往下说。
“比前面两位年轻许多,参加了一九三二年最初的革命运动。是希姆莱手下的党卫队精英。希姆莱在一九四八年莫名其妙地死亡,至今真相不明,海德里希可能参与其中。在警察系统公开清除了其他竞争对手,像艾希曼、舍伦贝格等。据说这家伙让许多纳粹党内的人胆战心惊。在众人皆知的警察和军队冲突结束后,政府机构开始改组,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工人党胜出,希姆莱负责德国国防军。一直是鲍曼的忠实拥护者。在所谓的党卫队城堡体系建立之前受过精英训练。据说从不感情用事。对于其个人动机,则一无所知。可能持有如下社会观点:人类斗争是一场场游戏。他有一种奇特的准科学的超然态度,类似于某些技术领域人士。不参与任何人或意识形态的纷争。总结如下:他具有非常现代的思维方式,属于后启蒙时代的人物,摒弃一切所谓必要的幻想,如相信上帝等。至于他这种所谓现实主义的思维方式意味着什么,东京的社会学家们还莫测高深,所以这个人对我们来说还是个问号。但是应该注意此人精神方面的退化,有类似精神分裂症的症状。”
田芥先生在听讲过程中感到一阵恶心。
“冯·席腊赫,希特勒青年团的前头目,被认为是个理想主义者。表面上很有魅力,实际上非常幼稚和无能。对纳粹党的目标坚信不疑。负责抽干地中海,把它改造成万顷良田。五十年代早期,他缓和了在斯拉夫地区实施的残暴的种族灭绝政策。直接向德国人民请求,让残存的斯拉夫人在隔离起来的保护区里生存下去,比如欧洲大陆的中心地带。呼吁结束某些形式的安乐死和医学实验,但以失败告终。
“赛斯—英夸特博士。前奥地利纳粹党人,现在负责第三帝国的殖民地事务。可能是第三帝国版图中最遭人恨的一位。据说大部分针对被征服人民的高压政策都是他促成的。和罗森堡一道,在意识形态方面取得了令人震惊的胜利,比如尝试对战后幸存的所有苏联人进行绝育手术。这方面还没有确切证据。但是人们认为,他是少数几个要为非洲大屠杀决策负责的人之一。目前,黑人人口已濒临灭绝。他在气质上可能最接近第一位元首——希特勒。”
外交部发言人结束了枯燥漫长的列举描述。
田芥先生心想,我觉得我快疯了。
我得离开这儿。我犯病了。我感到体内有东西在往上涌,快要喷出来了——我快死了。他挣扎着站起来,费力地沿着过道,经过一把把椅子和一个个听众,向外走去。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去盥洗室。他快步沿过道向门口走去。
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看到了他。羞耻啊。居然在这么重要的会议上发病了。丢尽了脸。他继续往前跑。大使馆的工作人员为他打开门,他走了出去。
恐慌立刻消失了。他眼前的景物不再旋转,又变清楚了,地板和墙都静止不动了。
刚才眩晕症又犯了。中耳失调,毫无疑问。
田芥先生想,是间脑——古老的脑干——运转失常。
突发性的机体瘫痪。
现在跳一曲从容的加伏特舞。非常好,跳得非常好,你把握得真好。这支舞就是这样的风格。
想想那些确定的事情。想想日常的生活。从什么地方获得平静呢?宗教?他想象着。这是自己熟悉的世界,《船夫》,吉尔伯特和沙利文。他闭起眼睛,想象着战后多伊利·卡特演出公司巡演时的场景。那个确凿无疑的世界……
一个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扶着他的胳膊,问道:“先生,要不要帮忙?”
田芥先生鞠了一躬,“没事了。”
那个人表情平静,一副关切的神态。没有嘲笑。或许里面的那些人都在笑话我?田芥先生想。在心里笑话我?
罪恶!实实在在的罪恶。像水泥一样坚固。
简直不敢相信。我无法容忍。客观存在的罪恶。他在大厅里踱来踱去,听着苏特街上来往的车辆声和外交部发言人的讲话声。我们所有的宗教都出了问题。我该做些什么呢?他问自己。他走到大使馆前门。一名职员打开门,田芥先生走下台阶,来到小道上。车都停在那里。他的车也停在那里。司机们都在车旁站着。
罪恶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是世界的一部分。它倾倒在我们身上,渗透进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大脑、我们的心脏,甚至渗透进路面。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盲目的田鼠,只知在泥土里用鼻子摸索前进。我们一无所知。我看出了这一点……现在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只能惊慌地大声喊叫,意欲逃离。
真可怜。
当他朝自己的车走过去时,他看到所有的司机都注视着他。笑话我吧。忘了拿公文包,丢在座位上了。所有人都看着他。他朝自己的司机点点头。车门打开了,他钻进车。
送我去医院,他想。不,送我回我的办公室。“日本时代广场,”他大声说道,“开慢点。”他看着这座城市,看着来往的车辆,看着路边的商店,看到了一幢非常现代化的大楼。还有人,男人和女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
他到了办公室以后,指示拉姆齐先生联系另一个商会,有色金属矿产商会,让他们去大使馆开会的代表回来后跟他联系。
刚过中午,电话来了。
“你可能注意到了我在会上的窘态。”田芥先生对着话筒说道,“大家肯定都看得清清楚楚,特别是我慌忙离开的时候。”
“我什么也没注意到。”有色金属商会的人说道,“只是会后我没看到你,纳闷你到哪儿去了。”
“你很会说话。”田芥先生阴郁地说。
“一点不是。我相信所有人都在全神贯注地听报告,根本不会注意其他事情。至于你走后发生了什么——你有没有听完对权力角逐者的介绍?那是第一部分。”
“我听到关于赛斯—英夸特博士的那部分。”
“介绍完之后,发言人详细分析了德国的经济情况。日本本土认为,德国计划减少欧洲人口,并让北亚人沦为奴隶——还要屠杀所有的知识分子、有产阶级和爱国青年等等——这是经济上的一场灾难。但德国在科学和工业方面取得的巨大技术进步挽救了这场灾难,也就是那些神奇的武器。”
“是的。”田芥先生说。他坐在椅子上,一手拿着话筒,一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就像二战中,他们使用的神秘武器V—1火箭、V—2火箭以及喷气式战斗机救了他们一样。”
“耍耍花招而已。”有色金属商会的那人说道,“他们主要靠原子能勉强支撑。还有火箭到金星和火星飞来飞去,像耍马戏一样分散了人们的注意力。尽管他们大吹特吹太空飞行的意义,但这样的太空飞行其实没有任何经济价值。”
“但是这些飞行仍是引人瞩目的。”田芥先生说。
“发言人的预测很悲观。他认为,大多数纳粹的高层人士都拒绝正视德国的经济困境。这样一来,他们越发助长了喜欢冒险,喜欢不安定、不可预测的东西的风气。先是狂热,接着是害怕,然后孤注一掷地提出解决方案,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一句话,发言人想说的是,这样就会把最不负责任、最不计风险的竞争者推上权力的宝座。”
田芥先生点了点头。
“所以,最后胜出的可能是最糟的,而不是最好的人选,我们必须作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在这场权力争斗中,理性和负责任的一方将被击败。”
“发言人说最糟的人选是谁?”
“海德里希、赛斯—英夸特博士和戈林。这是日本帝国政府的观点。”
“最好的人选呢?”
“可能是冯·席腊赫和戈培尔博士。这一点,发言人说得比较含糊。”
“还有没有其他情况?”
“发言人说,此时此刻,我们更要对天皇和内阁抱有信心。我们要相信日本帝国一定会不负众望。”
“当时是不是又有一阵对天皇表示恭敬的肃静?”
“是的。”
田芥先生对那位有色金属商会的人表示感谢,然后挂断电话。
他坐下来喝茶的时候,内部通话机嗡嗡地响了。是艾芙莱吉恩小姐。她说:“先生,您说过要给德国领事馆发个函电的。”她停了一下继续说,“您想现在口述,让我记下来吗?”
啊,对了,田芥先生想了起来。我把这事给忘了。“你马上到我办公室来。”他说道。
不一会儿,艾芙莱吉恩小姐进来了。她期待地微笑着说:“您好一点了吗,先生?”
“好些了。注射了一点维生素,有点用。”他想了想说道,“帮我想想那位德国领事叫什么名字。”
“我有他的名字,先生。叫胡戈·赖斯。”
“尊敬的先生,”田芥先生开始口述,“惊悉贵国领袖马丁·鲍曼总理逝世的噩耗,心情沉痛。在我给您写这封信的时候,不禁眼眶湿润。回想起鲍曼先生为把德国人民从国内外敌人手中解救出来的种种壮举,回想起他对那些叛徒和逃避者实施的震撼人心的铁腕措施——如果没有这些措施,金发碧眼的日耳曼人一直致力于此的全人类宇宙事业就会半途而废——”他停下来,没办法收尾了。艾芙莱吉恩小姐按下录音机,等待着。
“真是一个伟大的时代啊。”他说道。
“是否把这句话也录下来,先生?这是函电的内容吗?”她迟疑地打开录音机。
“我在跟你说话。”田芥先生说。
艾芙莱吉恩小姐笑了。
“把我的录音往后倒。”田芥先生说。
磁带轮转了起来。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金属般的细小声音,从两英寸的扬声器里传了出来。“……鲍曼先生为把德国人民从国内外敌人手中解救出来的种种壮举……”磁带轮向前滚动的时候,他听到了昆虫般的吱吱叫声。他想,应该是磁带表面的刮擦声。
“结尾我想好了。”磁带轮停下来的时候,他说道,“在这项事业中,日耳曼人决心奉献自我,牺牲自我,创造任何人都无法磨灭的历史。”他停了下来。“我们都是昆虫,”他对艾芙莱吉恩小姐说,“摸索着爬向某种可怕的或者神圣的东西。你同意吗?”他鞠了一躬。艾芙莱吉恩小姐拿着录音机坐在那儿,也微微鞠了一躬。
“把这发出去,”田芥先生吩咐说,“签上名什么的。把句子润色一下,如果你愿意的话,让这封函电表达某种意思。”艾芙莱吉恩小姐起身离开的时候,他又补充说:“或者干脆什么意思也不表达。随便哪一种,你来决定。”
艾芙莱吉恩小姐打开办公室的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艾芙莱吉恩小姐走了以后,他开始处理一天的日常事务。但几乎就在同时,内部通话机响了,拉姆齐先生说:“先生,贝恩斯先生来电话找您。”
好,田芥先生想。我们可以开始重要的会谈了。“把贝恩斯先生的电话转过来。”说着他拿起电话。
“田芥先生。”贝恩斯先生说道。
“下午好。因为鲍曼总理逝世,早上我突然有事外出。但——”
“你有没有和矢田部先生联系上?”
“还没有。”田芥先生回答说。
“你有没有让手下留意他的到来?”贝恩斯先生问,声音有些急躁。
“吩咐过了。”田芥先生说,“他一到,他们就会直接把他领进来。”他的确记得要吩咐拉姆齐先生,但还没有抽出时间办这事。难道这位老先生不来,我们就不能开始会谈吗?他感到有些失望。“我急切地盼望会谈开始。你打算把你们的喷射铸模带给我们看吗?尽管今天有点混乱——”
“有一点变化,”贝恩斯先生说,“我们一定要等矢田部先生来了再说。你确定他还没到吗?我希望他一到你就立马通知我。请费心,田芥先生。”贝恩斯先生的声音紧张地颤抖着。
“我会的。”田芥先生也感到有点急躁。鲍曼死了,一切都不同了。“但是,”他赶紧说,“我还是希望能和你见一面,或许今天午饭的时候。我还没吃午饭呢。”他临时又想起什么来,继续说道:“我们在静观事态具体发展的时候,或许可以讨论一下世界的大势,特别是——”
“不行。”贝恩斯先生说。
不行?田芥先生想。“先生,”他说,“我今天不怎么舒服。发生了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我想跟你说说。”
“对不起,”贝恩斯先生说,“我稍后给你打电话。”咔嗒。他突然挂断了电话。
我冒犯他了,田芥先生想。他一定猜出来我没有及时吩咐手下留意那位老先生。但这只是小事一桩。他按下内部通话机的按钮,说:“拉姆齐先生,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可以立刻弥补这个失误,田芥先生想,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鲍曼的死让他动摇了。
尽管是小事一桩——但也表明我漫不经心,办事不力。田芥先生感到内疚。今天一天什么都不顺。我应该早点问一卦,看看今天是什么运道。我已经远离了“道”,这是显而易见的。
他想,六十四卦中,我是受哪一卦的主宰?他打开抽屉,拿出《易经》,把两册书放在桌上。有很多问题要问先知们。我心里有许多问题,可又没法说出来……
拉姆齐先生走进办公室的时候,他已经得到了卦象。“看,拉姆齐先生。”他把《易经》拿给他看。
是困卦第四十七。困——竭。
“一般来说,这是凶兆。”拉姆齐先生说,“您的看法呢,先生?但愿这个问题没有冒犯到您。”
“我在求问运道,”田芥先生说,“我们大家的运道。但是没有动爻。是个静卦。”他合起了书。
下午三点的时候,温德姆—马特森还没拿定主意,弗兰克·弗林克和他生意上的伙伴正在等他的回音。弗兰克决定先问问神谕。他问:事态会如何发展?然后抛出了硬币。
卦象是第四十七卦,还有一条动爻,是九五爻。
鼻、足被削。
受困于阴柔小人。
喜乐徐来。
利用祭祀。[12]
好长一段时间——至少有半小时——他研究着卦象,把它和现实联系在一起,想弄明白它预示着什么。这个卦象,特别是那个动爻,让他深感不安。最后他无可奈何地得出结论:我们不会得到钱。
“你太迷信《易经》了。”埃德·麦卡锡说。
四点钟的时候,温德姆—马特森公司来了一个送信的,把一个马尼拉纸信封交给弗林克和麦卡锡。他们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两千元的保付支票。
“你看,你错了吧。”麦卡锡说。
弗林克想,那么神谕一定是在说这件事更深层次的结果。问题就在这儿。以后当结果真的出现时,你可以回过头来看,才会彻底明白卦象的意思。但是现在——
“我们可以着手开店了。”麦卡锡说。
“今天?现在?”他觉得很疲倦。
“为什么不呢?我们已经把订单都弄好了,现在只要把它们寄出去就行了。越快越好。当地能买到的东西,我们就自己买。”埃德穿上夹克,走到弗林克的房门口。
他们已经说服弗林克的房东把地下室租给他们。目前的地下室只有储藏功能。把纸箱一搬出来,他们就可以搭工作台,拉电线,装电灯,安装马达和皮带。他们已经画好了草图,定好了规格,列出了配件表。事实上,他们已经开始工作了。
我们已经开始工作了,弗兰克·弗林克意识到。他们甚至已经想好了商店的店名:
埃德弗兰克珠宝定做公司
“今天,”弗林克说,“我们只来得及买一些工作台的木料,也许还可以买一些电器配件。但肯定来不及买珠宝首饰的原材料。”
然后他们去了旧金山南部的一家木材供应厂。一小时后,他们买到了需要的木材。
“你在担心什么?”他们走进一家五金批发店的时候,麦卡锡问。
“钱。我在担心钱的问题。用这样的办法弄到开店的钱。”
“老温德姆—马特森会理解的。”麦卡锡说。
我知道,弗林克想。那正是我不开心的原因。我们已经进入了他的世界。我们和他一样了。想到这,能高兴得起来吗?
“别往回看,”麦卡锡说,“要往前看。想想我们的生意。”
我就在往前看,弗林克想。他想到了那个卦象。我能做什么样的祭祀呢?又祭给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