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明时,乾庆殿外早已文武百官云集,禁卫如林。
皇族的仪仗煊赫,宝盖华扇一直从深宫绵延至宫外,锦衣宫人匍匐在道旁,太监各执礼器侍立在侧。
迎亲的鸾轿从聂府迎了新后,在吉时逶迤直入宫禁,长长的红毯自宫门伊始,一直铺到乾庆殿。
鸾轿一直行到宫门前,停了下来。身披吉服的皇甫无双将头戴凤冠的皇后从鸾轿中扶了下来。两人牵着手,沿着华丽的红毯,一步一步缓缓走向乾庆殿。
此番新帝大婚,各国使臣也应邀参加。月氏小王子眼看着新帝携着皇后登上石阶,转身缓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他回来,身侧多了他的随从月魄。众人都只管注视着高台上的帝后,谁也没有留意这边的动静。
红毯尽头是乾庆殿,帝后在侍女环侍的聂太后身前跪拜施礼。礼部的官员已经将香案摆上,内监总管吉祥捧着圣旨走出,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聂相之女聂伊人,温婉循礼,德才兼备,事君至诚,今举行大典,册为皇后。钦此!”
吉祥的话音落下,便举着圣旨示意跪在地上的新后起身接旨。凤冠前面的碎玉累珠遮住了整张面孔,丹泓心中极其紧张,她不知道将军为何还不来,难道真要让自己代将军嫁给皇上吗?
她心中尚在犹豫,皇甫无双俯身将她扶了起来,将吉祥手中的金册递到了她手中。他携着她的手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在她耳畔低声道:“君临天下,何等快哉,而更令朕欣慰的是,陪在朕身边的是你,小宝儿。”
丹泓闻言心中微微一颤,她不是将军,如果是将军,听到他这番话,不知会不会动容。如今,事情到了这一步,将军还不回来,难道说这大典要让她一直替下去?
就在此时,殿门口有小太监上前禀告道:“北朝皇帝萧胤携礼来恭贺我皇大婚之典。”
北朝皇帝?!
众臣中有些消息比较闭塞的,难免一阵惊诧,未曾料到北朝皇帝竟然已经来到了南朝。皇甫无双其实早已从暗探那里得到了北帝在禹都的消息,只是他没料到北帝会来参加他的大婚。
“既然如此,那便宣北帝觐见。”皇甫无双微笑着说道。
内侍前去传旨,不一会儿,内侍拖长了的声音响起:
“北帝觐见!”
随着尾音落下,宫门外一个倨傲挺拔的身影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北帝萧胤踩着红毯迎风走来,一身紫色织锦蟠龙纹袍服,随风猎猎飞舞。他走得霸气凛然,步履生风,四大亲卫尾随其后。
他一直走到距离皇甫无双十步远的地方才止步,南朝的禁卫军见状,几乎要拿着刀剑上前去挡他了。
“原来你们南朝就是如此待客的?”萧胤抬眸冷冷一扫,目光所及之处,那些禁卫军但觉一股寒意莫名贯穿,整个人如坠冰窟。
“退下!”皇甫无双冷声喝道。
“北帝远道而来,有失远迎,真是失敬!”皇甫无双转首笑道。
“皇上客气了,朕此番来,是特地来恭祝皇上和皇后龙凤呈祥,白头偕老。”萧胤缓缓仰头,薄唇微扬,露出和善的笑,神态轻松和煦,“将贺礼呈上来。”
尾随其后的回雪和流风闻言,慌忙将贺礼呈上。
皇甫无双示意身后内侍收下,缓步走下台阶,邀请北帝到殿内去参加接下来的宴会。萧胤朗笑一声,忽然目光一转,凝注在皇甫无双身侧的新后身上,“朕来此之时,并不知皇上要大婚,所以礼品备得仓促了些。不过,朕倒是有一件贺礼要为皇后送上。”
皇甫无双闻言,黑眸微微一眯,似笑非笑道:“未料到北帝竟然还为皇后奉上了贺礼,皇后还不谢过北帝。”
丹泓透过遮在脸前的珠串,悄然打量着萧胤。将军要她替嫁,还说有一个人会带她走。难道说,那个人就是北帝?他为什么会带她走?她轻轻地呼了一口气,微笑着说道:“多谢北帝!”
“皇后不看看贺礼是什么吗?”低沉、略带一丝霸道的声音悠悠传来。
丹泓心中微微一颤,缓缓掀开眼前的珠串。
这一瞬,姬凤离心中极其紧张。此时,他再次扮作了月氏国的小王子,而真正的纳兰雪此刻已摘下面具,扮作了随从月魄。
他凤眸微眯,一眨不眨地凝视着那一袭凤冠霞帔的皇后,一颗心早已经高高地悬起来,紧张得没个着落。方才,那个凤冠霞帔的女子逃了回来,算着时辰,应该是赶上了皇甫无双迎亲的花轿,所以他才执意进宫,要再看这女子一眼。
珠串掀开,一张娇美的脸出现在大家眼前,明眸皓齿,美得娇艳,美得明媚。只是,她却是康帝的嫔妃宋绮罗。
啪的一声,高高悬起的心好似瞬间从高处摔落,碎了一地。
明媚的日光大盛,映照在披红挂彩的广场上,冶艳的红绸在风里飘荡着,似乎处处都是喜庆的,唯有他的一双黑眸,似乎浮载着亘古的冰冷。
萧胤看到丹泓的脸,愣住了。
七岁那年,母亲过世,自此,母亲的容颜就在他的记忆里越来越模糊。那一日,当花著雨将丹泓的画像在他面前展开时,那一瞬,关于母亲的所有记忆似乎都已经回来了。而此刻,见到真人的丹泓,他还是愣住了。
这一瞬间,他以为年轻的母亲又回来了。
同样愣住的还有皇甫无双,聂远桥的消息封锁得极其严密,所以,皇甫无双还没有得到花著雨被劫的消息。此时乍然看到皇后换了一个人,心中怎么不惊诧?
他慢慢地转过头,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俊美无双的脸阴沉着,透出浓浓的杀气,那双原本漾满了喜悦的黑眸变得宛如鹰隼般锐利。
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当他再转过脸时,唇角的笑烂漫得好似早春盛开的桃花。他上前一步,抓住丹泓纤细的玉手,回首对萧胤缓缓说道:“不知北朝皇帝要献给皇后的贺礼是何物?”
群臣们同样震惊,他们不明白的是,前康帝的嫔妃如何成了聂相的千金、又是如何成了新后的。很多人百思不解,但看到皇甫无双波澜不惊的样子,一时无人说话。
丹泓凝视着伟岸霸气的男子,看到他如同燃着火一般的紫眸,心中波涛汹涌。
萧胤挥手示意,身后回雪端着玉碟走了上来,玉碟中放着一幅画帛。
吉祥走上前去,将玉碟托到丹泓面前,她伸手拿起,徐徐展开画帛,皇甫无双兴味十足地凑上前去。随着画帛慢慢展开,丹泓脸上一阵惊诧,就连皇甫无双的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
远处,草原,帐篷,高空,孤鹰。
近处,一树红梅静静绽放,枝干遒劲,花开累累,似有暗香透纸而出。
树下的座椅上,赫然端坐着一个女子,身着异族服饰,看上去美丽恬静。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小女娃,一个七八岁的男孩站在女子一侧,拿着一块糖果逗弄着小女娃。
这幅画显然是出自男子之手,画面处理得干净利索,不似工笔画,但画上的温馨之感还是让丹泓一眼便感觉出来,显然画者在画这幅画时是用心在画。
丹泓看到女子的容貌时,一颗心不可抑制地战栗了起来。因为那女子的容貌,和她是那样的相似。
“这……这是谁?”丹泓睫毛轻颤着说道。
皇甫无双看清了画面,黑眸忽然微微一眯,淡笑道:“这幅画不错,皇后,还不收起来,请北帝到殿内一坐。晚上会有夜宴,还请北帝赏光!”
“皇上娶了朕的皇妹,朕自当参加。”萧胤的目光怜惜地掠过丹泓的脸庞,微笑着说道。
“哈哈哈!”皇甫无双仰首朗笑道,“您太会开玩笑了,殿内请!”
萧胤站在台阶下纹丝不动,唇角含着一抹冷笑,望着皇甫无双道:“她是朕失踪多年的皇妹卓雅公主,这幅画上的女子便是我的母后,她怀里抱着的女娃便是朕的皇妹,也是你的皇后。我堂堂北帝,怎么会乱认皇妹?这种事又如何会拿来开玩笑!”
丹泓在知悉自己是北朝公主的那一刻,心中便不能平静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可是顷刻间竟成了北朝公主。这个霸气伟岸的北帝,竟然是她的大哥。
今日的一切,恍如一梦。
将军说,有一个人会带她走,这么说,将军一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她是决意要自己从旋涡里脱身而出了,可是,她呢?
丹泓凝立在台阶上,好似木偶一般,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去做了。皇甫无双眸中掠过一丝恼怒,转瞬即逝,随即笑逐颜开地说道:“朕并不知她是你的皇妹,还以为是聂相的千金,这件事容朕细细查明,或许是你认错了也说不定,天下间容貌相似者也不是没有。”
底下一众大臣开始窃窃私语。一个大臣趁势快步走出,道:“如若新后确实是北帝的皇妹,那么前些日子,左相大人要娶的夫人定不是北帝的皇妹了,还请我皇尽快查清此事,以洗清左相大人的冤屈。”
“此事无须再查,朕的皇妹只有一个,便是眼下皇上的新后。说起来,姬凤离倒是死得很冤啊,皇上应该还他一个清白!”萧胤感叹道。
“皇上,请皇上还左相大人一个清白!”
此起彼伏的人声如潮。
本是庄严喜庆的大婚之典,因为北朝皇帝的搅和,竟然演变成为姬凤离洗冤。皇甫无双在台阶上负手而立,脸色暗沉。他未曾料到,姬凤离已经死去多日,朝中众臣还对他如此拥护。他转首,冷然说道:“今日是朕的大婚之日,所有事情容后处理。”言罢,他执起丹泓的手,牵着她快步走向殿内。
纳兰雪纳闷地在姬凤离耳畔说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和北帝真的勾结了,为何他在为你洗冤?”
姬凤离凝眉不语,金色面具下的黑眸中闪过一丝疑惑。暂且不说北帝何以为他申冤,他疑惑的是,那个聂伊人在何处?
入夜。皇甫无双设夜宴于乾庆殿。
新帝的皇后从聂府千金变身为北朝公主,这个变故令朝中众臣极为惊诧。然而,南北朝两个皇帝都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他们这些大臣也不好说什么。
丹泓坐在皇甫无双身旁,心底一直惴惴不安,身侧的皇甫无双虽说面带笑容,但是她却能感受到他周身上下所散发的寒意。手背忽然一暖,她抬眸望去,只见皇甫无双仰首饮下一杯酒,冲着她宠溺一笑。那笑容温柔而璀璨,即便知晓他的狠辣,她也几乎要沉溺在那明净的笑容里。他缓缓倾身,贴近她耳畔,柔柔问道:“她……在哪里?告诉朕!”
丹泓心中一滞,冲着他勾唇笑道:“她已经走了。你永远都不会见到她了。”丹泓心中已经明白,将军其实不愿意嫁给皇上,所以,她才心甘情愿地随着劫持她的人去了,不知眼下她是否已经从那些人手中逃了出去。
“走了?”皇甫无双挑了挑眉,唇角漾起一抹冷然的笑,“朕会找到她的!”
群臣百官过来祝酒,皇甫无双都是浅浅抿了一口。右相聂远桥前来祝酒,俯身跪拜道:“微臣惶恐,之前一直不知伊人便是北朝公主,实在是罪过,请皇上恕罪!”
皇甫无双执起酒盏,一饮而尽,微笑道:“右相大人,你何罪之有,你寻到了北朝公主,可以说是大功一件,朕可要好好赏赐你呢。来人,赐酒!”
一名内侍端着酒盏,缓步走到聂远桥面前。就在聂远桥伸手接过酒盏、一饮而尽时,那内侍忽然手腕一翻,托盘下一把利刃忽现,闪着寒光向皇甫无双袭去。
这一下变故陡生,谁也没提防到这个内侍竟然暴起杀人。
刀光如雪,转瞬即至。
众人一声惊呼,有人连呼护驾。
席间一片骚乱,聂远桥忽然纵身跃起,和内侍缠斗在一起。今日之事,出现了诸多意外,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任何人的掌控。
这么多年来,聂远桥韬光养晦,暗地里扶持皇甫无双,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当这小子登上大宝,他的女儿能够入主中宫为后,他能够把持朝政。但是,他的女儿年龄尚幼,不得已认下了这个他喜欢的女子。但却未料到这个女子竟是花穆麾下的赢疏邪,如今,这个皇后是万不能做他的女儿了。
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刺客的匕首向皇甫无双袭去,聂远桥心中一喜,便假意起身去救。如果在他和这个刺客的打斗过程中,皇甫无双不慎身死,倒省了他谋反逼宫。他正打着如意算盘,忽然觉得浑身一软,丹田内的内力受阻,竟是再使不出丝毫力气来。就在此时,眼前一道雪光闪耀,刺客的剑尖到了,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剑没入了他的胸膛,一阵钻心的疼痛,鲜血顿时涌了出来,染红了衣襟。
“右相大人!”皇甫无双惊呼一声,从身后一把揽住了聂远桥快要倒下的身子,急急喊道,“右相大人,你如何了?快传御医!”
早有禁卫军拥上来将那名刺客制伏。
聂远桥听着耳畔皇甫无双惊诧的声音,缓缓转首,不可置信地瞪着皇甫无双,喘息着问道:“你……是你做的?”
那杯酒是他赐的,酒里面有毒。
这名刺客也是他安排的,趁着他毒发时,将他除去。
这一次刺杀,根本就是一个局,但要杀的却不是皇甫无双,而是他!
“是的,舅舅,你心中是如何想的,我又如何不知。不过,朕念在你功劳极大,从没想把你怎么样。可你不该弄丢我的小宝儿,更不该意图逼宫。”极冷极寒的声音,贴着聂远桥的耳畔,低缓犹如魔魅。
聂远桥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咯咯声,好似在哀叹着,王者相争,胜者是谁,反正不会是他了。
皇甫无双慢慢地将聂远桥放在地上,自环绕在身边的侍卫中缓缓走了出来,朗声说道:“右相舍身护驾,朕感其忠勇,准以国礼安葬。右相临去前放心不下长子,朕今册封聂宁为忠勇王,钦此!”
皇甫无双的声音中满是深深的悲痛和哀叹,令闻者忍不住动容。
众臣一阵呆愣,自皇甫无双登基、左相姬凤离死后,朝中权势冲天、炙手可热的人物不是别人,正是聂远桥。到了今日,他的女儿封后,聂家更是荣华富贵不可限量。可是谁也没有料到,一夕之间,这一切都归于泡影。
所有人亲眼目睹了聂相护驾身死的过程,都忍不住扼腕叹息。可叹一个小小的刺客,竟然要了右相的命。
姬凤离坐在席间,眯眼瞧着眼前戏剧性的一幕,唇角勾起一抹淡笑。他原本是想挑起聂远桥和花穆之争,却未料到皇甫无双竟然亲自除掉了聂远桥。
一个刺杀的局,将对手玩弄于股掌之中,直到死的那一刻,方才得知真相。一招请君入瓮,令其自动献身。而最后即使是死,也为聂远桥留了一个护驾有功、为国捐躯的美名。
皇甫无双,真正狠辣至极。
待到聂远桥被禁卫军抬了出去,皇甫无双才静静说道:“出了此事,朕深感痛惜。但,今日之宴乃朕之大婚之典,众人不必拘泥。”
大殿内静悄悄的,皇甫无双命歌姬们上来抚琴,才驱走了殿内的冷寒。
“皇上,接下来安排的歌舞,还要不要继续表演?”吉祥在皇甫无双身侧小声说道。
皇甫无双凝眉道:“准!”
吉祥又奏道:“这个舞姬要求灭掉殿内几盏灯,皇上看是否合适?”
“哦?”皇甫无双挑眉道,“准!朕倒要看看是怎样的舞。”
吉祥下去传话,不一会儿有内侍走到大殿各处,灭掉了最亮的几盏琉璃灯。昏暗顿时好似暮色一般压了下来,余下的光晕好似镀了一层灰白的金属光泽,将席间一众人的脸笼在影影绰绰的光晕里。
就在此时,昏暗之中,铮的一声琴音响起。
一个缥缈的人影从天而降。裙袂翩跹,她轻盈地飘落在地上,身子随即匍匐在地,红色裙袂,铺开成一朵艳丽的花。
众人只看到一个背影,纤腰细软,身姿楚楚,这样婀娜优雅的背影,忍不住惹人遐想。琴音轻轻一个转折,她从地上徐徐站起,身子忽然后翻,竟然弯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整个人就如同一钩悬挂在空中的弯月。线条优雅的脖颈向后垂直,纤纤玉臂向上扬起。
朦胧的灯光将她淡淡笼罩,轻薄的面纱盖不住她优雅的侧脸弧度,就在众人想要一探她的容颜时,她开始翩然舞动。
螓首轻摆,发间花儿翩然落下,墨发披垂。
身姿微旋,宽大裙袂迎风起舞,如优雅的红莲缓缓绽放。
足尖轻点,红裙飘逸,长袖翩飞。
伴随着乐音,她舞动得时缓时快。缓慢时,如沐浴在日光中的花,轻轻地绽开一片又一片花瓣,令观者亦忍不住屏住了呼吸,去看她舞姿中的每一个细节。急促时,广袖狂甩,衣带当风,舞姿热烈而缠绵,整个人又如同一团烈火,将每个人的心灼烧。
每一次旋身的风致,都招来无数痴狂的目光。然而,谁也不曾看清她面纱下的脸。只看到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如灼灼星光,似乎能照见夜的黑。
这样的舞,是直达人灵魂深处的舞。铮铮淙淙的琴音忽然停下,她以一个优美的姿态转身轻轻地旋转,面上轻纱骤然被风吹落,一张面孔展露在众人面前。容颜无瑕天成,美丽脱俗得不似尘世中人,一双清眸似乎涵盖了天地间所有的光华,水的清澈、月的皎洁、星的璀璨、风的轻灵、日的炽烈……
姬凤离坐在席间,一双勾魂摄魄的凤眸,直直逼视着女子的容颜。那一张面孔犹若火焰般炫目,耀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是他吗?
是他!
他没死!
这一瞬,姬凤离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悸动,即使山崩地裂他也不会这么震动,沧海变桑田他也不会如此紧张,甚至世间万物全部毁灭,他也不会这么惊诧。
这一瞬,脑中空白,没有任何思绪,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
这一瞬,他只觉得物换星移,如庄周梦蝶,今夕何夕。
宽袖中,修长的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想要握紧抖得厉害,想要松开抖得厉害,放在腿上连着腿一起抖,放在桌案上连着桌一起抖。
整个心,前一瞬,还如同冬日里冰封的河面,下一瞬,就成为盛夏被瀑布冲击的河流,坚冰崩裂瓦解,翻涌起湍急的浪。
是梦吗?
“纳兰,你掐我一下。”泰山崩于前也不色变的姬凤离颤抖着向身侧的纳兰雪说道。
纳兰雪却根本就没有听到姬凤离的话,直直地望着前方,手中端着的茶盏倾了都不自知。显然,纳兰雪也被惊住了。
姬凤离只得自己伸手,在手腕上狠狠掐了一下,疼!又掐一下,很疼!再掐一下,还疼!
似乎不是梦。
脑中短暂的空白过后,所有的震惊、疑问、惊诧甚至狂喜,似一团乱麻般突然塞到了他心中,他什么也不会想,什么也不会说,脑中只是反反复复、颠来倒去两个字:“宝儿……宝儿……宝儿……”
一声声呼唤,化作狂涛巨浪一般的狂呼,向他头脑中潮水般漫上来。
他觉得世界是虚空的,只有他是清晰的,心中充塞着无法形容的那种欢喜。宝儿还活着,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冲上前去将他搂在怀里,吻他爱他抱他怜他……
事实上,他已经准备那么做了。可是,他刚从席案前站起身来,身畔的纳兰雪好似猛然醒悟一般一把将他按在座椅上,缓缓说道:“小王子,你要去哪里?”接着俯身凑近他耳畔,低低道,“别忘了你现在在哪里、是什么身份。而且,他怎么忽然成了女子?她又是谁?又要做什么?”
宝儿!女子!
姬凤离直到此刻,才清醒了些。
是啊,他……她,究竟是谁?
他强忍着心头澎湃的冲动,抬眸看她。金色面具在灯光下华光流溢,露在面具外面的下颌曲线精致优雅,一双墨染的凤眸翻涌着波涛汹涌的情绪,似光凛冽,似火在燃。
大殿中央那个昔日披着战袍在疆场驰骋的宝统领,身着杏黄宦官服饰的宝公公,脱下了战袍和宦衣,着水红云罗纱舞裙,梳流云髻,簪凤头钗,淡扫娥眉,轻点朱唇,薄施胭脂,腰肢那样纤细,的的确确是女子,不折不扣的女子。
刑场相逢,宫中暗斗,行宫贴身肉搏,温泉裸裎相对,宣州喂血,琴笛合奏《弱水》,战场上并肩御敌,刑场上嗜血之吻……
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幕,都好似画面一般,在脑中纷纷闪过。
她劫刑场,她征战沙场,她为得了疫病的百姓熬药,她带领虎啸营深入敌后,她……
她做了那么多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心尖处,一下又一下压抑不住地疼。
他心疼她!
她是他这一生最爱的人,宝儿!而她,不是男子,是女子。原来,他不是断袖!
原本他以为,她嫌恶他,拒绝他,或许也是因为他真的不是断袖,所以才排斥他。而如今,他知悉她是女子,那么,她是自始至终,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地喜欢过他,哪怕一点点的喜欢也没有吧。
她是他这一生最爱的人,而他,恐怕是她这一生最恨抑或最讨厌的人吧。
宝儿,不管你的真实身份是谁,不管你要做什么,也不管你爱不爱我,只要你活着,就好!而我,只需要多看你一眼,再多看你一眼,就好!
一舞而终,花著雨回眸嫣然一笑,百媚横生。
她的目光从席间众人脸上掠过,看到一双双惊诧的眸子。很显然,这些人当中,有些人并没有认出她便是元宝,但也有眼尖的,看出她和元宝相像了,但犹自不敢相信。
皇甫无双一双黑眸狠狠地瞪着她,眸底颜色似夜暗沉,隐有怒火暗藏其间。是啊,皇甫无双如何能不恼,他原本以为娶到的是她,却不想竟是丹泓,而如今,她却以舞姬的身份亮相,他怎能不恼。
萧胤坐在皇甫无双一侧,望向她的紫眸中好似千尺深渊,带着能够折服人心之力,似乎能让她随时沉沦其中。
她微微笑了笑,向皇甫无双施礼道:“皇上,奴家还有一曲,要献给皇上。”
皇甫无双脸色微沉,勾唇邪笑道:“准!”
花著雨从一侧的宫女手中接过一把琵琶,微笑着福了一福,纤纤十指飞快地掠过琴弦,一瞬间,琵琶声流溢而出。
起初轻缓柔和,犹若细雨清风,花开花谢。忽而乐声骤烈,铁骑出,银瓶倾,轰然声动天地,刀剑相击,人马纵横,如雷如霆。
殿内众人顿觉心悸难当,几欲起身而逃。
就在电光石火的瞬间,花著雨五指猛然张开,一把抓起琵琶上的琴弦,一按一拉,四根琴弦断裂,琵琶声骤止。而那四根琴弦,如同四支长箭,闪耀着凌厉的寒芒,向座上的皇甫无双刺了过去。
这一击,是必杀的一招。
花著雨的琴音,先是攻心为上,暗将内力注入到琴弦上,奏出的琴音,掠去了众人的心神,再出其不意,将琴弦震断。
四根琴弦化作四支长箭,在半空中散成四个方位,分别刺向皇甫无双身上四处要害,并彻底封死了他所有的闪避空间。纤细的琴弦闪电般自众人眼前滑过,被琉璃灯的光一照,如同四道虹彩横空出世,以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击向主座上的皇甫无双。
这一瞬间,她周身散发的凌厉杀气充斥在整座宫殿。
谁也没有想到琵琶竟然能作为刺杀凶器,更没有想到手无寸铁的柔弱琴姬竟然暗藏杀机。
这一招,快、狠、准。
“皇上,小心啊!”侍立在殿内的侍卫想要飞身去救,却已经赶不及了。
皇甫无双唇角带着邪笑,冷冷地看着四根琴弦转瞬到了眼前,忽然将手中的酒盏掷了出去。
酒盏混合着透明的酒液,迎上了来势凶猛的琴弦,刹那间,只听一种玉碎的声音,瓷制的酒盏瞬间碎裂开来。而第二根和第三、第四根琴弦,转瞬齐齐到了面前,一根射他眉心,一根射他左胸,一根射他咽喉。
他猝然偏头,躲过了射入眉心的琴弦,伸指捏住了射向喉咙的琴弦,然而射向胸部那根弦,他却无法避过,只得迅疾侧身,避过了胸部要害,琴弦无声无息地刺入他肋部。
这四根琴弦,每一根都是绝杀。若是常人,怕是早已死了四次。而皇甫无双竟然轻易地躲过了三根,最后一根他虽然没有躲过,却是避开了要害,只受了一点儿轻伤。
花著雨的刺杀,皇甫无双的躲避,都只是在眨眼间。席间人皆看得目瞪口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次盛宴,两次刺杀。
最令人惊诧的是,在他们眼里,以前弄鹰斗狗不学无术的皇甫无双,竟然有如此高的武艺,怎能不令他们震惊万分。
“护驾!捉拿刺客!”皇甫无双的侍卫冲了上来,将皇甫无双团团护在中间,其余几个向花著雨冲去。
“慢!”皇甫无双冷声喝道,侧首望着凝立在大殿中央的花著雨,唇角勾起一抹璀璨的笑,“过来,我的皇后。”
原本目瞪口呆的众人,此时更加呆若木鸡。谁也没料到,皇甫无双会开口称这个舞姬为皇后。南朝难道要有两个皇后?
花著雨闻言,唇角有淡淡的微笑,美极,却也冷极、寒极。
“皇后?皇甫无双,你还是看看你的伤口吧。”她懒懒说道。
皇甫无双低眸,将刺入肋间的琴弦拔了下来。
细如银针的琴弦,若是刺在他眉心或者咽喉处,的确会要了他的命。但是刺在他肋间,根本没什么威胁,甚至连鲜血都只是渗出了几滴。
但是,当皇甫无双将琴弦拔|出|来时,黑眸乍然眯起,因为那琴弦上沾满了黑色的血。他捏着琴弦,怔怔地看了好久,记得她明明失去了内力,为何忽然又恢复了?而且,更令他不可置信的是她居然用毒!
“你……竟然用毒?”皇甫无双举着细细的沾满了黑血的琴弦,挑眉看着她。
花著雨抱着没有了琴弦的琵琶,静静地立在大殿内,唇角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我知道很难杀得了你,所以才于弹琴时在琴弦上淬了毒。方才你已经动了内力,这种毒已经渗入血液,你如果再动,恐怕就会渗入到五脏六腑了。”
身后一众侍卫大惊,慌忙扶住皇甫无双。皇甫无双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皱眉道:“将她押到朕的寝殿,命人速速去传叶太医。”
丹泓快步冲了过去,向禁卫军们冷喝道:“你们不能抓她!”
花著雨含笑回首对丹泓道:“我不会有事的,你速速随着你大哥离开这里!”她侧首瞥了一眼已走到近前的萧胤,语气轻缓地说道,“她就交给你了。”
他们这一对兄妹终于团聚,她也算是了了一桩心愿。她之所以让丹泓代嫁,就是为了让萧胤在群臣面前认了丹泓,还姬凤离一个清白。如今,此间事了,她知道,萧胤会带丹泓走的。
“我不走!”丹泓固执地说道。
花著雨扬眉一笑道:“你没听皇上说要押我到寝殿吗,又不是大牢,我不会有事的。”
几名内侍走上前来,花著雨含笑冷冷地睥睨着他们,缓步随之跨出殿门。
席间一声轻笑响起,一道人影忽然从席间缓步踱出,“本王子不懂南朝的律法,不过,这样的刺客,不是该押到大牢,何以要押到皇上的寝殿?”淡淡的语气,可是分明伴着一股冰寒之气扑来。
花著雨侧首,见说话之人是月氏小王子。这个小王子话很少,此刻花著雨听到他开口,嗓音倒是陌生,只是说话的语气让她感到莫名的熟悉。
皇甫无双无力地挥了挥手,喘息着说道:“纳兰小王子,你有所不知。她不是刺客,她是朕的皇后。朕的皇后生性顽劣,之前和朕闹了些小别扭,所以,她就让北帝的皇妹代嫁。现在她在和朕闹着玩,朕怎么能把自己的皇后关到大牢里呢。”
“原来如此!”月氏小王子寒眸微眯,不动声色地扫过皇甫无双,眸底深处分明含了杀意,似裹了冰雪剑刃,冰冷彻骨,“皇上待皇后娘娘如此情深,倒是羡煞旁人。纳兰祝皇上和皇后伉俪情深。”他轻拂衣衫下摆,缓缓落座,一抹淡笑再度浮现在唇角。修长如玉的指节拈起面前玉杯优雅举向御座,他仰面一饮而尽,姿态行云流水,又凌厉潇洒。
“你们慢用,朕先去驱毒。”皇甫无双缓缓说道。
几个侍卫簇拥着皇甫无双缓缓离去,歌舞声又起,婉转的丝竹管弦声立刻悠悠回荡在殿内。
望着皇甫无双的背影慢慢消失,姬凤离握着玉杯的手缓缓收紧,忽然一声脆响,酒盏碎裂。
“……你怎么样?”纳兰雪在他耳畔低声问道。
“纳兰,你说他们是在闹着玩吗?”他眯眼沉声问道,眸中一片惊痛。
纳兰雪摇了摇头,“看着不像,不过,她为何心甘情愿被带走,我有些不解。”
“我也不解!”姬凤离缓缓伸开手,修长的手掌心鲜血淋漓。可是这一点儿痛,根本就不及他心头的万分之一。
“纳兰,我们要提前行动了!”他淡淡说道,长眸深处隐有火焰在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