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著雨和平日夜兼程,终于在一个月后,赶回了禹都。路上,平已经将北疆大胜的消息传回了朝中,而朝中的情况,也由安源源不断地飞鸽传书密报给了花著雨,所以,整个朝野的情况,她已经知悉得很清楚。到了禹都,她换了一身宦官衣服,便在安的引领下进了宫。
殿宇深深,屋檐重重,依然是不变的巍峨雄壮。然而,这其中却已经皇权更替,物是人非。
他们沿着抄手游廊一直走到勤政殿前。花著雨方要拾级而上,眼角余光瞥见高台之上站着一个人。她抬眸望去,只见白玉长阶尽头,一个男子身着黑色绣着锦色纹饰的华衣,正凭栏迎风而立。
花著雨沿着台阶一步一步朝上走去,一点儿一点儿地看清了这个男子的容貌。依然是飞扬的眉,看上去却不再骄纵;依然是黑白分明的漂亮瞳眸,眸底却少了戾气,多了一丝沉稳持重;依然是漂亮的脸庞,看上去却再不是以前仙童一般的少年,而是已经蜕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
废太子皇甫无双!
他不再是以前的皇甫无双,不再是通身飞扬跋扈和骄纵的少年,而是,已经蜕变为一个沉稳高贵的男子。皇甫无双看到了安,也看到了安身后的花著雨,唇角一勾,向花著雨扬起一抹华贵凛然的笑。
当花著雨终于站到皇甫无双面前时,她知晓方才所见并非错觉,不过短短数月,皇甫无双确实长高了不少,再不是以前试图和她比个头的少年了。她慌忙走到他面前,见了礼。
皇甫无双站在比她高两级的台阶上,从上而下俯视着花著雨,良久,缓缓说道:“小宝儿!你瘦了。”
花著雨心中顿时一暖。她方才一直在想,再次见到皇甫无双,他会和她说什么?会不会怪她到姬凤离身边,会不会又命人打她五十大板?所有的都想到了,却完全没想到,他会说:“你瘦了!”
在北疆的风雪肆虐下,她确实瘦了也黑了,肌肤也粗糙了。当这样的她再置身于深宫做一名太监时,恐怕更不会有人怀疑她是一个女子了。
“殿下,您也瘦了。”花著雨由衷地说道。
皇甫无双确实也瘦了,牢狱生活并非那么好过,纵然他是废太子,是皇亲贵族。
“小宝儿,此番你立功不小,本太子登基后,即刻册封你为从二品的总管太监。”皇甫无双的声音,从头顶上沉沉传来。
“元宝谢过殿下恩赐。”花著雨跪在地上施礼道。
皇甫无双伸手,亲自将花著雨扶了起来。
玉石台阶上,两人一上一下卓然而立,目光从巍峨宫墙上掠了过去。
天空高远,宫墙深深。
谁知道,这巍峨宫墙内埋葬了多少森森白骨,那宫外的浩渺天地,才是她肆意的天空。可是,她却不得不飞蛾扑火一般,扑到这深深宫墙内。
花著雨随着皇甫无双到了勤政殿。勤政殿肃穆端庄,摆设简单而不失华丽沉稳。几案上摆着熏炉,淡香怡人。皇甫无双负手径自走到金漆龙案后坐下,年轻俊美的面庞在淡淡烟雾后有些朦胧,或许是烟雾的缘故,那双黑眸不再像以前那样,或充满戾气,或清纯无邪,而是有些深不可测的味道了。
当初皇甫无双被关到内惩院,右相聂远桥和聂皇后也曾试图相救,但都未曾成功,后来只得任由他在内惩院关着。而如今,他不仅安然从内惩院中出来,还联合右相控制了皇甫无伤,把持了南朝朝政。或许,是她之前将皇甫无双想得太过顽劣无能了。
“小宝儿,当日知悉你离开内惩院去了左相府,我难过了好久。但我相信你绝不会背离我的,果然是这样。这次,若非你提前传回了北疆大胜的消息,本太子是万万不敢动手的!”皇甫无双微笑着说道。
这一次,北朝入侵,炎帝缠绵病榻,左相亲自到北疆迎战。对于皇甫无双来说,本就是绝好的机会。但若前方战事不明,顾及到边关安危,他也绝对不敢轻举妄动。一得到北疆大胜的消息,他便知晓,若再不行动,待兵权在握的姬凤离率兵回京,恐怕他就再无机会了。
“殿下可是打算近日登基?”花著雨扬眉问道。
“本太子已命司天监看好日子,本月二十六是黄道吉日,怎么,小宝儿可有何异议?你刚回禹都,便急急地赶来见本太子,可是有什么事情?”皇甫无双低声问道。
花著雨蹙眉深思,姬凤离出兵迎战北朝,趁势将南朝兵权握在手中,原本她以为他要趁势起兵、谋权篡位,但如今看来,他恐怕不会那么做。因为南朝刚刚驱除北朝入侵,大乱初定,民心思安,绝不是起事的好时机。更何况,姬凤离亲自到战场监军,是百姓口中的良臣辅相。他若此时起事,岂非失了民心,成了祸国之贼。但若皇甫无双此时登基,姬凤离却可以直接挥兵回朝,以皇甫无双谋害康帝祸乱朝政为由,趁机起事。所以,眼下皇甫无双不能登基。
“殿下此番逼宫,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实力,若是姬凤离挥兵回朝,不知殿下可有胜算?”花著雨淡淡问道。
皇甫无双负手起身,在殿内缓缓踱步。他的舅父聂远桥之子聂宁掌管着京城五万禁军,但另外五万禁军由温太傅的学生赵元掌管,此番若非经过一番周密计划,他们不会这么容易扳倒皇甫无伤。现在虽然禁军兵力已经掌握在聂宁手中,但是,要想胜过班师回朝的大军,却并无胜算。
皇甫无双摇头道:“恐怕绝无胜算。”
“既然如此,那殿下万万不可登基,否则姬凤离势必会趁势领兵起事。殿下可以称皇甫无伤病倒,暂时由你代管朝政。”
皇甫无双神色凝重地沉吟片刻,颔首道:“小宝儿说得是,此事确实不可操之过急。”
他坐在龙案后沉吟片刻,心情似是大好,起身将左右随侍太监屏退,大步走到花著雨面前,笑道:“小宝儿,这么久不见本太子,可曾想念?”说着,伸手在花著雨肩头捶了一拳。
花著雨哎哟一声后退两步,捂着被打的肩头道:“殿下的力道见长了。”
“那是!”皇甫无双转了转手腕,一双晶亮的眼睛细细地打量着花著雨,“给我讲讲战场上的见闻吧。”
两人一言一笑,似乎又回到了当初在东宫时的日子。
“殿下,不知康帝的嫔妃现今都在何处?”花著雨轻声问道,她很忧心丹泓的处境。
皇甫无双未曾料到花著雨会问起此事,微微一愣道:“小宝儿何以有此一问?”
花著雨记得丹泓进宫所用的身份是清远府尹的千金宋绮罗,听安说,皇甫无伤做皇帝后,原本她并未被选中做妃,只是留在宫中做宫女的。后来丹泓主动接近皇甫无伤,被封为昭仪。
“听说清远府尹的千金宋绮罗被康帝封为昭仪,奴才以前流浪江湖时,曾和宋昭仪有过两面之缘,她曾救过奴才一命。当日,在青江行宫奴才偶然从秀女中认出了她,但碍于身份,并未和她相认。如今,奴才很想见她一面。”
“宋昭仪?清远府尹的千金?”皇甫无双闻言,脸色微沉,皱眉道,“你要见她,莫非,小宝儿喜欢宋昭仪?”
花著雨干笑一声道:“殿下说笑了,奴才是太监,早就没有喜欢别人的心思了。见她,只不过是为了报答她的救命之恩罢了。”
“既然你们是旧识,见一面也无妨。好了,叫吉祥带你去吧。”皇甫无双似乎暗暗舒了一口气,缓缓说道。
花著雨随着吉祥来到后宫一处素雅幽静的院落。高高的门楣上书着三个大字:永棠宫。门口站着数十个禁卫军兵士,看上去守卫甚是森严。很显然,这座宫殿已经被封闭,里面的人都已经被禁足了。
“元宝,你自个儿进去吧,我到殿下那边伺候了。”吉祥将花著雨送到永棠宫,便回身去了。
花著雨拿着皇甫无双的令牌缓步进了院,这处院落很大,有一处主殿,两处偏殿。院中栽种着几棵老梅,开得正艳,红梅孤傲,幽香暗飘,可见这里的主人昔日也是受宠的。听吉祥说,丹泓住在主殿,花著雨便快步向主殿走去。
刚走到门前,一个小宫女正好端着盆子出来倒水,看到花著雨愣了一下,小脸上闪过一丝惊惶。可见,皇甫无伤下台后,他的妃子处境并不好。
“宋昭仪在不在?”花著雨一面问,一面拾级而上。
“在,在的。”小宫女丢下盆,快步向屋内退去。
花著雨尾随着小宫女向屋里走去,只听女子柔和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小梅,是谁来了?”
屏风后转出来一个女子,面若芙蓉,目如秋波,云鬟轻绾,肤如凝脂,只是,眉宇间却夹杂着点点轻愁。丹泓本是艳丽明媚的女子,但自从花家出事后,每一次花著雨见她,她都是愁绪满面。她轻敛眉目,也不看花著雨,只是淡淡道:“这位公公里面请。”
花著雨轻叹一声,负手进了屋内。
“梅儿,看茶。”丹泓低声吩咐道。
花著雨顿时觉得心中凄婉,丹泓怎么说也曾是昭仪,但如今却对她一个太监如此恭敬,令人不得不心酸。
“不用忙了,咱家不喝茶,就是有几句话和昭仪聊一聊。”花著雨淡淡说道。
丹泓听到她的话后神色一震,抬眸诧异地凝视着她,嘴唇翕动,良久才对左右随侍的宫女道:“你们都退下吧,我有话和这位公公说。”
待宫女们退出去后,丹泓直直地凝视着花著雨,美目中情绪翻卷,片刻复又垂眸敛下一切情绪,朱唇轻启道:“不知公公有什么事?”
“丹泓,是我!”花著雨叹息一声说道。很显然,丹泓方才已经感觉到她的声音熟悉,但她没有见过花著雨面具下的容颜,所以,根本就不敢认她。
“将军,真的是你?”丹泓震惊地再次抬眸,沉静如水的眸底瞬间好似燃了火般灼亮慑人。
花著雨颔首笑了笑,眸中漾起袅袅水雾,“丹泓,是我。”
“原来,你的模样是这样的。”丹泓的目光好似黏在花著雨脸上一般,看了好久,那双秋水双瞳中的欣喜是那样浓烈,“将军没事就好,丹泓日日都在担忧你的安危。”
“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为什么,你不和我商量一下,就这般轻易地进了宫。还真的做了康帝的嫔妃。”花著雨嗔道。
“将军,我不苦,为将军做事,丹泓是心甘情愿的。可是,难道你真的做了太监?”丹泓似乎猛然意识到花著雨此时的身份是太监,抚着额头连连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椅子中,美目中满是凄楚和心疼。
厅内有些暗,冬日午后的日光透过窗子洒了进来,映照在丹泓的脸上。几滴泪珠顺着脸颊慢慢滑了下来,被日光一映,晶莹而剔透。
丹泓的眼泪让花著雨心中纠结极了,她想这一生,无论如何,恐怕都弥补不了对丹泓的伤害了。
她不能将女儿身向丹泓说明,就只能让她认为自己是太监。如此,她才会彻底断了念想。但是,未料到,她竟是这样伤心。
“丹泓,你对皇甫无伤有没有感情?”花著雨在厅内凝立片刻,缓缓问道。
丹泓忙擦去脸颊上的泪水,摇了摇头。花著雨心中微微一松,如此甚好。
“既然如此,你不要再待在宫中了。这几日你先在永棠宫好生待着,过几日,待我安顿下来,我便想法求了无双殿下,让他放你出宫去。”
“我不出宫!”丹泓猛然站起身来,莲步轻移走到花著雨面前,“我不会走的!若说以前我还想出宫,现在你来了,我就更不能走了。”
“不行!”花著雨背过身去,不再看丹泓伤心欲绝的脸,“你必须出宫!”
“将军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丹泓固执地说道。
花著雨望着丹泓那倔犟的神情,心中极为不忍。她捧着茶盏,将盏中茶水一饮而尽,慢慢放在桌案上,缓缓说道:“丹泓,我对不住你,有件事我瞒了你很久。”
丹泓从未听过花著雨如此沉重艰难的语气,唇角笑容慢慢凝住,有些诧异地问道:“将军,什么事?”
花著雨极其艰难地说道:“丹泓,我是女子。”
丹泓脸上的血色一瞬间退得干干净净,美目瞪得圆圆的,眸中全是不可置信。她摇着头,凄然一笑道:“将军,就算是你做了太监,就算你不能娶妻,可是,你也不能阻止我喜欢你,我愿意一辈子陪在你身边。你不能为了让我死心,就说自己是女子吧。”
“我没有骗你!是真的!”花著雨看到丹泓犹自不相信,叹息一声,抬手将头上箍发的发簪拔了下来。乌发披垂,明眸皓齿的她,分明是女子模样。丹泓的身子摇了摇,几乎昏倒在地,好不容易扶住身侧的几案,才稳住了身形。她扶着桌案,一遍一遍地喃喃道:“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转为悲泣。
花著雨知道,丹泓终究是信了。她缓缓走到丹泓面前,伸手抚上她的肩头,说道:“丹泓,我不该瞒你这么久,当年,因为爹爹特意吩咐过,要我绝不能暴露女儿之身,否则便是欺君之罪,会连累整个花家。所以,我才瞒了你们所有人。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这样你就不会为了我,陷入这深宫之中了。”
“将军!”丹泓抬首望向花著雨,惨然一笑,“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好吗?”
花著雨点了点头,伸手将发髻绾好,缓步从屋内退了出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声,她负手立在长廊上,仰望着院内一棵光秃秃的大树出神。
她知道这件事对于丹泓打击极大,唯有给她时间,让她慢慢接受了。但是,她又不放心就此离开。
在廊下不知站了多久,天色都渐渐暗下来,她终于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她缓缓回首,只见丹泓红着眼睛漫步而来,走到她面前,慢慢顿住了脚步。
“我忽然觉得将军是女子真好,这样我就不用再执著于将军为何不喜欢我了。看来并非丹泓没有魅力,是不是?”丹泓望着花著雨,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泪珠,唇角却扬起一抹苦涩而清傲的笑容。
“丹泓!”花著雨心中一热,紧紧地握住了丹泓的手,“听我的话,出宫去吧。”
丹泓摇了摇头,“不,就算将军是女子,我也依然要留在宫中,为将军出一份力。”
花著雨长叹一声,知道暂时劝不了她,但若有机会,她一定要请皇甫无双放丹泓出宫的。
宫中的日子比战场上要平静,然而,这平静只不过是表面上的。朝中群臣本就分为几派,如今,皇甫无双打着炎帝的旗号,以皇甫无伤重病为由,暂时接管了朝政。
朝中一些大臣几次要求去探望康帝皇甫无伤的病情,都被皇甫无双以此病容易传染婉拒。但是,这些大臣依然故我,每日都有几个跪在勤政殿门口恳求。
若是以往的皇甫无双,恐怕早气急了将大臣们赶了回去。不过如今,他倒是沉得住气,不怒也不睬。
花著雨再次回到皇甫无双身畔,做了随侍太监。对于丹泓出宫之事,花著雨向皇甫无双提了几次,他都不予答应。这让花著雨心中极为烦忧,考虑着能不能将丹泓偷偷送出宫去。
这一日,花著雨服侍着皇甫无双在勤政殿看完奏章,便听外面有军报送了过来,说是左相姬凤离的大军已经回到禹都,在禹都五十里外安营扎寨。
皇甫无双剑眉一挑,将手中的奏章放在龙案上,负手在屋内不断地踱步。
寂静的室内,他的脚步声时缓时急,一如花著雨此刻的心跳,时快时慢。终于,又要再次相见了。这一次相见,不再是战场上并肩御敌的战友,而是你死我活的政敌了。
花著雨知晓,姬凤离在朝中的势力绝对不可小觑,要扳倒他并不容易。然而,纵然前方是无边无垠的黑暗,不见一丝光明,她也依然要一步步坚实地走下去。
“小宝儿?”皇甫无双的声音突然响起,花著雨猛然回首,看到皇甫无双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身前,正靠在她面前的龙案一侧,眯着眼睛打量着她,“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花著雨心中微滞,定神说道:“没什么,殿下,左相带大军回朝,殿下打算如何做?”
皇甫无双回身坐到龙椅上,双腿交叠,向后一仰,说道:“幸亏小宝儿提醒,现在本太子没有登基,左相他想反也师出无名。所以,本太子现在倒是不怕他了。”
花著雨躬身笑了笑,凝眉道:“殿下囚禁了康帝,这件事恐怕早就传到了左相耳中,只不过,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所以,殿下还需小心行事,否则,一旦被他获得确凿的证据,恐怕就麻烦了。”
皇甫无双颔首沉吟道:“小宝儿说得极是,看来,此番得请太上皇出面。”
花著雨躬身道:“如此甚好。”只要炎帝出面,便可稳住姬凤离。其实,一直以来,花著雨都认为炎帝对皇甫无双其实还是寄予厚望的,当初将皇甫无双打入内惩院,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
“左相大人此番大败北军,倒是真该好好庆贺一番。”皇甫无双凝眸道,言罢,宣了礼部的官员,将庆贺之事吩咐了下去。
十一月二十八日,左相姬凤离率领北征大军浩浩荡荡凯旋。大军在距禹都五十里外暂时安营驻扎,辰时,收到宫中传来的圣旨,此圣旨乃卧病在床的太上皇炎帝所书,令大军暂时驻扎,命姬凤离携三品以上将领进宫觐见。
临时搭就的帐篷内,姬凤离率领一众将领焚香接旨。待宣旨的太监离去后,唐玉和蓝冰神色凝重。
姬凤离却淡然一笑,命姬水将棋盘摆上。蓝冰坐到姬凤离对面,拈起一粒白子,说道:“属下以为自从相爷和元宝对弈后,再不会和属下对弈了。”
姬凤离闻言,眸中划过一丝锐寒,抬手放下一粒黑子,笑道:“怎么会呢,以后还要日日和你切磋。”
蓝冰凝眉道:“相爷,原以为皇甫无双会趁势登基,却未料到他竟然按捺住了。如今,恐怕一切都得从长计议了。”
“皇甫无双临时改变了主意,恐怕和元宝有关。”唐玉低低说道。
姬凤离放下一粒黑子,唇角轻勾,冷冷笑了笑。终于,如他所言,再见面便是要斗个你死我活了。
“相爷,方才得到宫中密报,皇甫无双此番夺宫,用到了雷霆骑。若非有雷霆骑秘密参与,我们的兵马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绊倒。炎帝果然还是属意皇甫无双的,不然雷霆骑怎么会出兵?”铜手禀告道。
雷霆骑是当年炎帝征战天下时,秘密训练的一支奇兵,这支军队勇猛善战,因此得名雷霆骑。天下安定后,炎帝特许这支队伍不归南朝军中编制。自此,这支雷霆骑便销声匿迹了。但是,姬凤离却相信,这么一支队伍,炎帝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经过几年查访,终于查到这支队伍隐在南部水岛之上,多年来秘密征兵,实力不可小觑。
蓝冰勾唇笑道:“终于迫得雷霆骑出兵了。”
姬凤离拈着一粒棋子在手中把玩片刻,啪的一声落入局中,慢慢道:“只怕不是全部。”
唐玉沉吟道:“相爷,若是只带将领,不带兵进京,是不是有危险?”
蓝冰淡淡说道:“不会的,现在兵权已在我们手中,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何况,相爷此时声名正盛,除非能找到罪大恶极的理由,他们是不会动手的。”
姬凤离点了点头,低首看着几案上的棋局,只见黑白棋子纵横交错,似乎是狼烟四起的战场,两军奋战,互不相让。
这朝野之战,似乎比战场上还要凶险,一步错,有可能便全盘皆输。他执起黑子,且攻且守。
蓝冰的白子稳扎中宫,其形已然如龙,似乎马上就能破云腾空而起。
姬凤离手执黑子,一路杀入中局。
蓝冰托腮沉吟,一眼便看出黑子欲抢子夺位的意图。他淡笑着执起白子,吃掉姬凤离的数枚黑子。同时,布白子,断黑子后路,将黑子团团围困。
唐玉和铜手眯眼瞧着棋盘,眉头俱都皱得紧紧的,看上去黑子败局已定。姬凤离不慌不忙地拈起黑子,静静说道:“姬月,去备马!”
姬凤离的目光凝注在棋盘上,视线在棋盘上掠过,侧手放下一子,破入白子中腹。最后一枚黑子,他重重地落在棋盘上,只听叮的一声,他负手站起身来,衣袂掠过,一片清寒。
蓝冰低眸看去,只见黑子不知何时,已经斩断了己方白龙。他盯着棋盘,叹息一声道:“相爷,属下输了。”
姬凤离漫步走出帐篷,翻身上马,带领众将向京城奔去。
当夜,宫中设宴庆贺将士凯旋。这一场庆功夜宴,声势浩大。
乾庆殿内,丝竹声声,流光溢彩。炎帝端坐在大殿正中的龙椅上。自从那一夜在青江行宫被老虎所伤后,他便卧病在榻,再不理朝政,甚至将帝位传给了皇甫无伤。
炎帝身侧坐着一个红衣妃子,是炎帝之前的嫔妃,封号刘嫔。康帝登基后,她便是太妃。但看年纪她也不过三十多岁,容貌娇美,笑容妩媚,殷勤地为炎帝斟酒,巧笑嫣然地在炎帝耳畔说着话。
花著雨侍立在皇甫无双身侧,侧首悄悄打量了一番炎帝,炎帝原本便是神色肃穆、极其严苛之人,如今病中,更是不苟言笑了。就算姬凤离大胜回朝,也不见他脸上有丝毫喜色。
皇甫无双代炎帝宣读完褒奖北征将士的颂词,再对姬凤离和一众将领进行了一番封赏。所有将士都晋升三级,更是赏赐了姬凤离黄金千两,明珠千斛。
姬凤离和一众将领谢恩领赏后,盛宴便正式开始。
大殿正中的红毯上,歌舞宫姬踩着缥缈的乐音翩然起舞。
一番觥筹交错,姬凤离忽然站起身来,举杯道:“太上皇前段日子身体染恙,如今看来并无大碍,这实乃天下万民之福,太上皇又为微臣等设这么隆重的宴会,微臣感激不尽,谨以此杯酒恭祝太上皇福寿延年。”
花著雨闻言朝姬凤离望去,只见他唇角带着浅浅的笑容,向炎帝举杯。
炎帝身侧的刘太妃正微笑着在炎帝耳畔说着什么,炎帝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姬凤离的话,良久才微微点了点头,端起面前的杯子,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冷然道:“爱卿此番平北有功,实乃国之柱石。孤乏了,众臣自可慢慢享用。”
刘太妃微笑着将炎帝扶起来,搀着他向宫外走去。
众臣起身跪拜,恭送太上皇。
殿内一番盛世韶华,花著雨的心却飘到了浴血战场上,这繁华,这富贵,却是将士们用血换来的。
皇甫无双抿了一口酒,脸上浮现出一抹灿烂的笑,向姬凤离说道:“左相大人,方才本太子无意听将士们说起,左相在北疆成亲了?不知左相夫人现在何处?何以没有进宫觐见?”
花著雨闻言心中一惊,不知皇甫无双从哪里听说此事的。
姬凤离淡淡敛眉,目光不着痕迹地从花著雨脸上扫过,起身向皇甫无双欠身施礼道:“殿下,微臣的亲事因事打断,后并未结成。”
皇甫无双饶有兴趣地扬眉道:“即使亲事没有结成,那也是未婚夫人,本太子这就派人宣左相夫人觐见。吉祥,你去传旨。”
吉祥答应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花著雨万万没想到,锦色也随着姬凤离回到了禹都。原本以为,她说不嫁姬凤离,就不会再随着他回禹都的。她觉得自己当日抢亲的行为,足以让锦色明白她的意思了。为何,锦色还要跟着姬凤离来到禹都,将自己置身在这龙潭虎穴之中?
“殿下,不如让奴才前去宣旨吧。”花著雨轻声说道。
皇甫无双凝眉道:“小宝儿,你脸色这么白,别是病了?夜深风冷,你哪里也别去。”
花著雨心中忧虑,却也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恐怕她无论如何也不能阻止了。她神色不宁地在殿内待了一会儿,俯身低语道:“殿下,奴才胸口有些闷,想到门外守候。”
皇甫无双眉头一凝,极其担忧地说道:“待会儿酒宴散后,宣御医过来瞧瞧。”
花著雨躬身道:“殿下,不用了,奴才出去走走就好了。”
皇甫无双无奈颔首准了。花著雨淡笑着退下,不经意间抬眸,看到几道目光深深浅浅地朝她射来,眸中神色不乏讥诮嘲讽。她这才惊觉,方才和皇甫无双一番低语,在旁人眼中,却是暧昧异常。若是换了其他太监,或许众人也不会作此想,但自从当日出了妖孽祸主的谣言后,似乎只要涉及她和皇甫无双,便总会遭到这样那样一番猜测。
花著雨心中冷笑,抬眸冷冷地迎着那几道目光回望过去,清冷犀利的目光逼得那几位大臣移开了目光。她转身方要离去,眼角余光却感觉到一道更深冷的目光射来。她抬眸望去,只见姬凤离睫毛轻敛,仰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乾庆殿外,夜色初临。清凉的空气迎面扑来,将胸臆间的不快和憋闷荡尽。花著雨转过长廊,沿着宫中小径缓缓徘徊。
不到半个时辰,便看到吉祥和几个禁卫军引领着锦色走了过来。她快步迎上去,拦住吉祥道:“吉祥,我和左相夫人有几句话要说。”
吉祥微笑道:“那好,那吉祥先进去伺候殿下。”
花著雨引领着锦色转至一处廊檐下,凝眉道:“锦色,听我的话,你一定要设法离开禹都,不要在这里待下去了。当日我抢亲,就是要告诉你,待在他身边是危险的。我原以为,你不会再进京的。”
锦色抬眸,脸色惨白,黑眸中神色复杂,良久才缓缓道:“我知道小姐的意思,只是,我不好脱身离开。”
“你对他还有情吗?”花著雨知悉锦色对姬凤离有情,担忧地问道。
锦色微垂了眼睫,凄声道:“有情又如何,他对我始终没有情。所以,我早晚会离开,也会忘了他。”
花著雨心中一痛,上前一步握住锦色的手,一时之间,却不知应该说什么来安慰她。
夜色已浓,冷月无声,寒星闪烁。
“原来夫人在这里。”柔似春风的话语从前方悠悠传来。
姬凤离沿着廊檐漫步走来,风拂起他的衣衫,有凌厉气息在空气中悠悠流转。他迈着散漫的步子,走到两人面前驻足,伸手将身上披风解了下来,温柔地披在锦色的肩头上,低声道:“夜凉风冷,若是吹坏了身子可怎么行?”
黯淡的灯光下,锦色脸上瞬间浮起一抹红晕,娇羞地垂下了头,颤声道:“四儿以后会注意的。”
姬凤离这才转身望向花著雨,幽深如冰潭的眸中漾开一抹浅浅的笑,“宝公公,可以放开本相夫人的手了。宝公公已经抢过一次亲,这一次莫非还想带着本相夫人私奔?”
花著雨这才发现自己还握着锦色的手,闻言缓缓放开,朝着姬凤离粲然一笑,“左相大人误会了,咱家只是和夫人说说话而已。”
姬凤离牵着锦色的手从花著雨身侧走过,擦肩而过的瞬间,他低低哼了一声,那声音带着几分疏离、几分自嘲、几分讥诮……他拥着锦色快步离去,修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花著雨伫立在风中,望着两人的身影相拥着离去,只觉得心像是被谁掐了一下,莫名地疼。她翩然转身,拢起身上衣衫,孤身一人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风迎面扑来,似乎比塞北的风还要凄冷。
夜空中,烟花灿烂盛放,那一瞬间的绚烂,将夜空映得璀璨而美丽。只不过,那美丽终究是那样遥远,又那样虚无缥缈,让她永不能触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