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战在即,被紧急调回建康的将军们每天开会讨论战术,小卒们每天忙着运输粮草和军备,建康城内弥漫着紧张不安的气氛。但是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日子还是要照常过的,诸如清谈宴饮之事也要照常出席。
于是萧子律设宴铜雀楼的当日,这家建康城内最大的酒肆一如既往地热闹。往来宾客缓带轻袍、衣冠如云,既有气度从容的世家后人,也有朴素拘谨的寒门子弟、有文弱清秀的文臣,也有刚毅爽朗的武将。
长生站在楼上的纱帘后面朝下看,发现有些面孔很熟悉,有些则看起来十分面生,觉得萧子律也真是不容易,恐怕将建康及周边方圆百里的适龄未婚男青年都一次性集齐了。
可是这样真能帮她找到合适的夫君吗?放眼望去,十个人里有九个都是当初拒绝过她的。长生的视线落在打从一进门就独自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闷酒的杨五郎身上,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自己果然是掉到萧子律的坑里了。
宴饮之初,萧子律并未让她露面,自己负责款待。笙歌响彻,云袖弄影,酒过三巡,长沙王带着刘义庆突然出现,才由王爷本人对大家说出这次设宴的真实目的。
一时,整个铜雀楼都安静了。
来都来了,正值酒酣之际,当然不能这会儿掉头就跑,诸如沈瑸之流尴尬得整个人都被定住了,身子别扭着,转也不是,不转也不是。
宾客中还有一部分并非建康人士,但因长生名声在外,也有所耳闻,表现倒是没有那么夸张,相反还有点好奇地四处寻觅,想亲眼看看这位了不得的公主究竟长了个什么牛鬼蛇神的模样。
萧子律的身份可以帮忙邀请宾客,但说到底还是不方便在此主事,便悄然退居幕后,将主人的位置让给了长生的亲哥哥刘义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刘义庆身后层层叠叠的纱幔上,觉得若是长生本人在此,定然藏身其中。只有杨五郎侧卧在席子上,醉眼蒙胧地媚笑着,朝完全相反的方向举杯示意,身子一动,便摇晃欲倒。
长生正在他视线的方向,大家没有注意的暗影中,尴尬地朝他笑着。
杨五郎跷起白皙纤长的食指,风情万种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红唇轻启,好像在说:“你我都是苦命的伶仃之人。”
可不是吗,长生苦笑,后悔来参加这场闹剧了,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忽听一人开口问道:“在下仰慕公主芳名已久,公主既然在此,为何不出来见上一面?”
说话的人骤然成为全场焦点。刘义庆向他看去,发现这是自己最近新收的一个门客,名为高崎,也在编撰院中帮忙,来了一个月有余,却是阴差阳错,一直未与长生碰面,便道:“舍妹女儿家羞涩,此等场合不便轻易见人。不知高兄对与舍妹联姻一事可有想法?”
听到“羞涩”二字,沈瑸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高崎是一个全身上下无论样貌还是身形、衣着还是配饰都没有什么特点的男子,扔人堆里很快就会被淹没,再也认不出来。长生转过身,瞧了半天,才看清是谁在说话。
只见他像唱戏似的施施然深鞠一躬,语气和动作一样浮夸道:“微臣愿意迎娶公主,只是出身微寒,不知公主看不看得上微臣。”
话音一落,满场哗然,连长生自己都觉得难以相信,诧异地眨眨眼,以为自己听岔了。
杨五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晃着醉醺醺的脚步绕到了她的身边,暧昧地附耳低声道:“杨某听说,这位仁兄家庭情况可不是一般地不好,野心也不是一般地不小。”
长生将头靠过去一些,好奇地问:“此话怎讲?”
杨五郎却不肯细说了,只慵懒地提着酒壶晃晃,抛着比唱曲的花娘更加魅惑的媚眼,道:“总之,公主三思,宁缺毋滥。”
后面四个字说的,是他杨五郎的择偶原则,可不是长生的。虽说还没到饥不择食的地步,但她的目标总体上来说是找一个大概喜欢她、她也不讨厌的就好。至于对方有没有额外怀了攀高枝的目的,她倒不是很在意。
议论声中,台上的刘义庆一直给她使眼色,询问该怎么办。
长生见兄长镇不住场面,只得自人群中现身,脚步款款,走上台,对高崎施了一礼。
二人就算是见了面。
长沙王坐在一边,看着这个衣着寒酸的小子,不太满意地皱了眉。
萧子律则饶有兴致地一边与人对饮,一边暗中注意着台上动向。
只见长生站定后,直截了当地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不知这位兄台为何称有兴趣与我结下姻缘?”说完还环视了一圈在场众人,补充道:“想法如此与众不同。”
高崎又深深屈身,严肃道:“首先,在下同公主一样,是不信天意命运之人,未曾把公主身上所谓的诅咒当回事。其次,在下听闻公主饱读诗书,尤其擅长古籍修复,心中钦佩不已,早有好感。今日得见公主之容颜,更是惊为天人,深深为之着迷。还望公主垂怜,得看小生一眼。”
虽然感觉他奉承得夸大其词了些,但是当着这么多人被拍马屁,长生心里还是觉得美滋滋的,有点飘飘然,面上还是尽量保持镇定,轻咳一声,道:“如此,长生却不知公子学识品行,恐一时也难下决断。”
“有的选就不错了,还挑……”沈瑸低声嘟囔了一句。
高崎倒是理解,大方道:“那简单,公主想考验琴棋书画还是文章辞赋,在下定然全力配合。”
既然如此,长生也就不客气了,提议道:“那么,我们便来比试诗文吧,若是高公子能够取胜,长生就给公子一次机会。”
高崎欣然同意。
于是长生命人摆上两套桌椅,备上笔墨纸砚,请刘义庆来命题,与高崎二人比赛作诗。为了不让大家看着无聊,她还附加了一个条件,要求二人分别在喝下一杯酒的时间内思考完毕,并写下一行诗句,直到作完整首为止。
刘义庆先出了一个最简单也最应景的咏物的题目,要求二人写面前的美酒。
语罢,一旁的侍女将酒樽斟满,长生先喝完一杯,迅速写下一句。在她挥毫泼墨的时候,侍女已经又把酒倒满了。长生落笔停顿片刻,再次饮下琼浆,补完后半首。
高崎不甘示弱,紧随其后。虽然起笔比她慢,但是写字比她快啊,二人几乎同时完成了诗作。
在交给刘义庆之前,长生偷偷瞟了他的诗句一眼,轻轻挑了一下眉毛,心想:哟,年轻人,还可以嘛。
高崎礼貌地朝她笑笑。
刘义庆将二人的作品展示给大家看,宾客纷纷点评一番,宴上的气氛也随着关于诗句的热议而渐渐回暖。
结果第一场比试,刘义庆判定高崎胜。接着又进行了几轮,二人各有胜负,打成平手。于是决定赛最后一轮定胜负。
刘义庆沉吟一番,又出了一句:“二月青帝乘雨来。”要求补完全诗。
长生听完,脑海中灵光闪现,迅速端起酒樽来喝了,刚在纸上写下“东风入瓮化屠苏”,突然觉得腹部传来一阵坠胀的痛感,接着便仿佛有一股暖流自体内向下涌去。
她暗道一声不好,怕是来了癸水。这癸水来得未免也太不是时候了,此刻周围到处都是人,要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见了红可如何是好,她以后岂不比沈瑸和杨五郎还没脸见人?
不想还不要紧,越想越觉得无地自容,一紧张,感觉更多液体涌出来,小腹也更疼了。她能感觉到,血肯定是流出来了,身上穿的罗裙单薄,也肯定一瞬间就能渗透。
于是她为难地伸出左手在椅子上蹭了蹭,思索到底该怎么才能假装只是蹭了点朱漆在裙子上,可是这椅子上的漆……都干了上百年的样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蹭到身上……真让人难过。
长生心中忐忑,另一只手则抓紧酒樽,一动也不敢动,笔端滴落的墨迹已在纸上洇开一大片。
与此同时,高崎已经又喝完两杯酒,并将自己的那首诗作写完了。
长生紧张得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深呼吸三次,让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不要把事态想得太严峻,刚刚才有感觉而已,哪有那么快就暴露呢?只要赶快写完这首诗,赶快找个理由下台,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好。于是她自嘲地摇摇头,决定先把手里的酒喝完,不动声色地完成诗作再说。
正在这时,她突然感觉到身后有人靠近自己,一颗刚刚平静的心立刻狂跳起来,以为身后已经见红了,对方是看到后来问自己状况的,登时大惊,变了脸色。
完了完了,真是不想什么就来什么啊。长生一低头,一闭眼,悲哀地思索来者何人,能不能灭口,而后便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双微凉的手掌若有若无地触碰了。
萧子律的嗓音温润低沉地在她耳边响起:“公主再彪悍也是女子,怎能喝这么多酒,还是臣替公主代劳吧。”说完,顺势从她手里取过酒樽,抬袖饮下。
长生警觉地盯着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把戏,也不知他看见什么了没有,一时吃不准该如何应对。萧子律则按住她的手,示意她乖乖在这儿坐着就好。
而后他直接把她的酒樽放在一边,捧起侍女倒酒的酒坛来,在众人喝彩或起哄的呼喊声中一饮而尽,并将空空的酒坛倒过来甩了两下,让大家确认喝光了之后,径自提笔挥毫,酣畅淋漓地写就一首长达三百余字的《饮仙辞》。写的是青帝邀请众位仙友共同来到人间,掬一捧长江水,融三五儿女情长侠肝义胆,以千万载岁月沧桑酿了酒,而后发生的瑰丽奇伟的故事。仙人们渐次饮下,并各自在酒中填上自己喜欢的作料。东君为人间带来暖阳,与战争胜利的号角;大司命令万物生长,人们安然繁衍,子孙满堂……接着在长生等人看呆了的目光中,他若无其事地放下笔,对高崎一拱手,道:“承让。”说完取下镇纸,将诗作交由侍女呈递给刘义庆。
高崎见他眼睛都不眨一下,便能一气呵成一首长诗,且韵律和谐、辞藻优美、文采斐然、匠心独运,自知自己的雕虫小技与之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忙告饶道:“不敢不敢,是在下输了。”
“高兄客气。”萧子律拱手道,“萧某水平远在世子和公主之下,只是不想让公主喝那么多酒罢了。”
话说得怎么听着那么别扭呢,长生在一旁干笑一声,心想:今天真是让你嘚瑟够了。虽然有种想要拆他台的冲动,但冷静一想,还是自己的名誉大事要紧。
正在她纠结如何才能完美起身,在不让人看到自己背后的情况下落跑之时,又听萧子律用细如蚊蚋的声音在她身边道了句:“倒。”
长生立刻会意,抬手抚额,“哎哟”一声,假装喝多了头晕,朝他身上倒了下去。
萧子律顺势蹲下身,扶住她,假装惊讶地问:“公主,没事吧?”
长生不说话,只摇头皱眉,显得十分痛苦。
高崎就在近旁,欲上前帮忙,萧子律挡住了他,说道:“高兄也喝了不少,还是萧某来吧。想来公主只是喝得急了些,送她去歇息片刻就无碍了。”
说得好像他不是喝得最多、腿脚还最不好的那个人似的……长生头朝他怀里偏了偏,不让旁人看见,暗暗抽动嘴角。
好在高崎也明白以自己和长生的关系不方便有什么肢体接触,没与他争着表现。萧子律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椅子上抱起长生,缓步走下台子,消失在纱幔之后。
而最该负责此事的刘义庆半晌才反应过来应该去照顾妹子,忙对众人说了声:“招待不周,刘某还备有上等好酒,请诸位自行享用。”同父亲打过招呼,也追了过去。
他穿过层层纱幔,越过屏风,进了里面的房间,见长生正窝在椅子上,紧紧地抓着扶手,瞪大眼睛向后仰着,哪里还有半点不胜酒力的样子。而萧子律则在她对面,不知道为什么脱起了衣衫。
老实木讷的刘义庆抓着腮,一万个不明状况,指指萧子律,再指指长生,无声地询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长生觉得,眼下的场面一句两句也很难解释,当即又按住太阳穴,呻吟起来:“哎哟,头好痛,好痛。”
萧子律便也顺势不着痕迹地理了理衣襟,仿佛刚才就只是如此似的,又倾身向前,抬手在她额上探了探,道:“还好,没有受风,只是喝得急了,有些上头。”
长生点着头,哼哼唧唧道:“还有救就好。”
萧子律便起身,一脸歉意地对刘义庆解释:“长生这个状态,恐怕今天的相亲大计是进行不下去了。要不小弟先送她回去,世子在这儿照应着,等会儿大家都吃饱喝足,该散也就散了吧。”
“有道理。”刘义庆迷茫地点头称是,道了声“那就拜托三郎了”,便很实在地把妹子丢给他,又抓着腮回去招呼客人了。
听到他脚步声渐行渐远,长生才停止伪装,松了口气,接着继续刚才的动作,往椅子里面缩去,皱着眉头,紧盯着萧子律,抿着唇,吞吞吐吐地问道:“你是不是……”
“嗯?”萧子律一改刚才的表情,眯起眼睛,笑了一下。
长生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艰难地问:“是不是看见什么了?”
“看见了。”萧子律回答得果断且平静。
“果然!”长生羞愤地在扶手上一拍,把自己掌心拍得生疼,又揉着手心,万分想死。
听萧子律语气无波,道:“公主放心,臣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大家都看见了。”
“都……”长生以袖挡脸,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抽过去。
“对啊。”萧子律挑眉道,“不就是公主当时接不上来了,还不想承认吗?”
正在仙去路上的长生闻言眨巴眨巴眼睛,又回魂了,诧异地问:“接不上来……所以你才去帮我解围的?”
萧子律点点头:“是的,不过公主也不需要太客气,以身相许什么的就免了。”
不是指那件事就好,长生长舒一口气,擦擦汗,讪笑道:“好,回头请你吃饭。”
萧子律应了一声,又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长生不明所以地问他:“你这又是要干吗?”
萧子律将外衫脱下来,慢悠悠地靠近她,俯身笑眯眯道:“想必公主也不想穿着染血的裙子出门吧。”
果然还是没逃过去,刚刚放松警惕的长生心下大骇,一把将面前的长衫夺过来,咬着唇朝他怒目而视,对他有话不一次性说完表示强烈愤慨。
萧子律勾唇一笑,起身道:“放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会有旁人知道的,萧某会帮公主保密的。”
长生悲痛地盯着面前流着红泪的蜡烛,她对他的保证不是很信任。将他的外衫围在腰间,遮挡住血迹后,再不敢坐着了,局促地背靠墙角站着,用手指在墙上画圈圈。
萧子律去给她讨了一碗姜汤回来,看她的样子不由得失笑,问道:“公主这是做什么?”
“唔……”长生嗫嚅道,“没什么,就是有点肚子疼。”
他闻言挑眉:“那还不过来喝点水。”
长生又往墙角挪了两步,仿佛想把自己挤进墙里似的,心虚地说:“我不喝水,我想回家。”
该死的,自己身子不爽着,身后拖着一摊血迹,身前还站着一名死敌,喝什么水啊!
萧子律朝滚烫的姜汤吹了两口气,平静道:“臣知道,但是现在外面风雨大作,公主出去会着凉的。”
长生竖起耳朵听着,果然窗子的方向传来一阵雨点乒乒乓乓打在瓦片上的嘈杂声响。但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不信邪地贴着墙根蹭过去,将窗户稍稍打开一条缝,想看清外头的情形。可是只一瞬,她还没等看清雨有多大,就被迎面灌进来的疾风扫了满脸水,头发也径直朝屋顶飞去。她手上动作都没停,一气呵成地又用力把窗户关了回去,抚平头发,脸色更难看了。
萧子律忍着笑,招呼道:“还不过来喝?”
她只好认命地挪过去,坐也不是,靠也不是,端着碗把姜汤喝了。温热的液体驱走由内而外的寒意,很快就觉得没有那么冷了,小腹处的不适感也减轻了一些,但还是紧张不安,用什么姿势靠墙都觉得不舒服。
萧子律哭笑不得,在椅子上多铺了两层垫子,劝道:“脏都脏了,公主不如还是坐下吧,先把外衫解下来,等会儿要走的时候再披上。”
长生总觉得他不怀好意,撇嘴盯着那几层锦垫,问道:“你不至于变态到回头还要把这些东西拿去送人吧……当作我的把柄,还是什么的……”
萧子律沉默片刻,反问她:“臣到底是跟谁有这么大仇?”
想想也是,太变态了,长生这才坐下来,继续听窗外的雨声,叹道:“也不知道这雨什么时候才能停,外面又是什么情况了。”
萧子律告诉他,有些人已经冒雨回去了,有些人还在饮酒聊天,不过大概都以为他们已经走了,没人问起她来。
“唉。”长生托着腮,语气失望,道,“我看今天这么一出,也是白折腾了。”
“公主何出此言?”萧子律不解地问。
“这还用问吗?”长生白了他一眼,道,“你没看见吗,本来就没人感兴趣。”
置于二人之中桌的案上的烛光,将萧子律的轮廓映得格外柔和,一双璀璨的眼眸多情婉转地看着她,似笑非笑道:“谁说的,不是有一个吗?”
“高崎?”长生苦笑一声,摇摇头,“我觉得他只是凑个热闹而已,并不是真心的。而且这个人言行举止过于浮夸,诗句间透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阴气,我不太喜欢。”
萧子律端起面前的茶杯来,托在手上一圈一圈地转着,似笑非笑道:“臣可没说是他。”
“那还有谁?”长生疑惑地看向他,见他唇角勾勒着笑意,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心里猛地一激灵,寻思这人话中所指,莫非是他自己……不不不,不可能,她赶忙摇头驱散这个念头,抬手推了他的胳膊一下,嗔道:“都怪你。”
萧子律大喊冤枉:“这怎么又怪上臣了,又不是臣让公主来癸水的,臣要是有法子不让公主来,一定……”
“你……”长生面红耳赤,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又挥舞双拳捶打了他一通,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你小点声。”
萧子律识相地闭嘴了。
“我是说,都怪你当着那么多人面把我扛走了,以后我就是想泡汉子,不是都泡不了了吗?”长生不悦道,“看来只能去百济了,回头我就再写一封信……”
“不许。”萧子律突然插口打断她。
“嗯?”长生没听清,问他:“你说什么?”
“臣说不许写信。”萧子律道,“不是说好了要等臣查清楚再说吗?公主可不是说话不算话之人。”
长生偏着头,靠在案上,纠结道:“话是这么说,但是……你看,你万一调查个一年半载的还没有结果,我也不小了,李敬也不小了,到时候他可能娶妻生子,儿子都开始学做酱菜了,我也就没法再嫁了不是?还有啊,虽然你是好心……也不一定是好心帮了我,我当时为了解围也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但是后来想想,你说你就这么把我扛走了是不是欠妥?别人怎么想你,怎么想我,怎么想我的月事带?我的月事带也不知道收哪儿去了,好像新做的都塞到要带去百济的包袱里了,回去还得翻箱倒柜地找出来……”
侍女在萧子律的吩咐下悄然给屋内加了一盆炭火,暖流带来阵阵困意,因方才的精神过度紧张而疲惫不堪的长生絮絮叨叨着,头一偏,便倒在桌上睡着了。
萧子律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发现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语速越来越慢,直到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挑了挑眉,试着唤了她一声:“公主?”
没有反应。
于是,他又叫了声:“长生?”
迷迷糊糊的长生身子扭动了一下,从鼻翼中轻哼了一声:“嗯?”
眼见着她披在身上的长衫因为这个动作滑落在地,萧子律无奈地站起身来,帮她捡起,又好好盖回身上。
近距离看着她熟睡的容颜,他突然动作停止,产生一种若是能一辈子看着她安然入睡似乎也挺好的念头,便问:“实在没人要的话,干脆我娶你吧,好不好?”
长生大概这辈子清醒的时候都没有听到过他用这么温柔的语气说话,可惜此时此刻的她不清醒,也没在意,只胡乱地摆摆手叫他不要闹,又睡了过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迷迷糊糊地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萧子律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书,听到动静,头也不抬,只道:“该回去了。”
长生便用懵懂低哑的起床音应了一声,揉着眼睛站起来,跟在他身后穿过人去楼空的厅堂,让他扶着自己上了马车,而后靠在软垫上打哈欠,含糊道:“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
“哦,梦见什么了?”萧子律疑惑地问。
长生表情严肃,道:“梦见我们俩成亲了。”
“……”萧子律沉默了一下,问:“然后呢?”
长生眨巴眨巴眼睛,摊摊手:“然后当然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太惨了,我没敢看。”
“……自己做的梦还能不看?”萧子律一脸不相信。
长生振振有词道:“对啊,所以我醒了啊。”
萧子律被她堵得无言以对,觉得好像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半晌才唇角淡淡含笑,低声回了句:“不会的。”
“啊?”长生刚好打了个哈欠,没听清,打完了问他刚才说什么,他又不说了,只道了声:“没什么,说了一句你的坏话而已。”便闭上眼睛装睡。
长生抄起一个软垫丢向他,被他机敏地抬胳膊挡了回去。
以长生为主角的相亲活动。总是会以失败告终,已经成为建康城内一大不可动摇的真理,所以翌日大家都没把铜雀楼发生的一切当回事,最多就是多了几句茶余饭后的谈资。对大多数人来说如此,对萧子律而言却未必。
他回到府上,习惯性地整理自己诸多手杖的时候,似乎也理清了心底某些说不清道不明连接着心头热血与四肢百骸、一碰就会阵阵颤动的情愫。于是他找到萧槿,神神秘秘地告诉她:“放心,长生不会走,只要你回建康来探亲,就能见到她。一年后如此,十年后如此,年年岁岁皆如此。”
萧槿以为兄长终于开窍了,激动得不能自已。不料说完这番话,萧子律笑得春风烂漫,来了句:“因为我发现不能让她走,不然一天不折磨她,就手痒痒。”
萧槿无语凝噎了一会儿,豁出去想:算了,不管怎么着,从小到大,只要他愿意办的事儿,还没有办不成的。只要能先说服长生不离开建康,往后什么爱恨纠葛的都好说。
因此萧子律让她配合什么,她也都答应下来。
而长生那边,自从相亲那天被他看到了流血事件,已打定主意就算不杀人灭口,也要永世不得相见,极力规避去往一切可能与萧子律碰面的地点,更在并不信奉的佛祖面前立下坚定的誓言——此生绝不再踏足萧府半步。
万万没有想到,刚实行这一计划没过两天,萧槿就派了丫鬟对她说,自己感染风寒,病得很重,她要是再不去探望,就要跟她绝交了。
长生只好垂头丧气地把刚刚发过的誓言又咽回肚子里,带上慰问品去探病。
一进萧府,就见萧子律正在花园里不知道干什么,左边晃晃,右边转转。她离老远就闪身躲到树后,照例以袖挡脸,偷眼瞄着他的动向,又悄悄地挪动脚步,绕到假山后、廊柱后、仆役身后……如此反复,迂回前进。
好不容易过五关斩六将来到萧槿住处,她终于从紧张刺激的心情中解脱出来,长舒一口气,由衷庆幸,幸好早早把他的腿摔断了,否则被追上了可如何是好。
萧槿的丫鬟见她出了一身汗,颇为关心地递上帕子,念叨着:“都说秋老虎猛烈,不知怎的,女公子却受了凉,也不知道出嫁前能不能好。”
话音未落,隔着纱帘,听到床榻方向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长生担忧地探头看了一眼,提了提手上的油纸包,宽慰丫鬟道:“别急,我特地让外祖父备了些风寒常用药,有奇效,小时候我吃上两日就能好。”
“啊,那是最好……”丫鬟低眸,干笑一声,盘算着到时候要是自家主人还得靠装病才能把她骗来的话,到底该怎么跟她解释她拿来的这些灵丹妙药可能是假的,一点疗效也没有。
长生将药包交到丫鬟手上,又到铜盆边洗了手,擦干净,才撩开纱帘,走到萧槿近旁。见她病怏怏地靠在床头,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还要起身相迎,忙上前按住,劝道:“别起来了,看你,下月初就要去临川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那还不是因为你吗,萧槿在心里无奈地想,强行挤出几声咳嗽,叹道:“我这不也是没办法嘛……”
长生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她又赶忙咳得更厉害些,道:“谁让我……夜里贪凉,咳,没关好窗,咳咳……”
见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不把心肝脾肺都咳出来不罢休似的,长生忙伸手帮她拍后背,又嘱咐了一大堆要好好养病之类的话。
萧槿压着嗓子,有气无力地同她聊了两句,二人又一起用了些清粥小菜当作午膳。
萧槿盘算着时间,觉得差不多了,便道:“我这晌午吃过了饭就格外困倦,要不今儿你就先回吧,我们改日再叙。”
“也好,那你记得吃药。”长生也觉得眼下最要紧的是让她多休息,便不疑有他,告辞了。
萧槿点着头,已是实在装不下去,在床上靠的腰都酸了。前脚长生刚出门,她后脚就起了身,想要舒展舒展筋骨。
不料,长生走出门两步,想了想觉得不对,又折了回来。
正在帮萧槿拿外衫穿的丫鬟耳聪目明,赶忙给萧槿使眼色,让她回床上躺好。萧槿一只手已经伸进了袖子里,手忙脚乱地又是抽回来,又是掀被子的,好不容易才在长生进门的时候钻回被中,身子还没完全躺回去便与长生四目相对,慌乱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萧槿只得假装自己是要起身的样子,苦笑着问:“怎么又回来了?”
长生觉得她看上去有些古怪,微微蹙眉道:“我刚才忘了说,风寒也分湿热,药要对症,不能乱吃。因为之前不知道你到底是哪一种,我把两种药都带来了。刚才见你的状态,像是热症,只吃那些用红线系的药包就好,可千万别两种药混着吃。”
“我晓得了。”萧槿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又补了两声咳嗽。
长生盯着她仔细瞧着,愈发觉得有些不对劲。
萧槿生怕被她看出破绽,紧张得额头和掌心都流出汗来,感觉随时可能演不下去了,内心对演砸之后可能出现的结局感到无比绝望。
幸好丫鬟急中生智,出面解围,小心翼翼地问道:“女公子方才说要去如厕,这会儿还去不去了?”
原来是憋得难受啊。确实,刚才她咳得厉害,喝了不少水。长生恍然大悟,忙道:“那你们快去吧,我就不打扰了,这次真的走了。”说着再一次道了别。
这次丫鬟送她出门后,特地长了个心眼,亲眼看她走远了,才回屋关好门,扶萧槿起身。
萧槿腰酸背痛,叹着气,在她的搀扶下下地,穿好绣鞋,感觉自己没病都要吓出病来了。
而对主仆二人的小算盘一无所知的长生还在茫然地往萧府门口走,越想越觉着,今日的萧家兄妹好像都挺奇怪的啊。
先说萧子律吧,她路过后花园的时候,萧子律究竟在那里干吗呢?东转转西转转地好像明知道她来了,在躲着自己,又故意不拆穿,同她捉迷藏似的。
再说萧槿这风寒也病得蹊跷,分明咳中无痰,却又面色赤红……长生有一种此地不宜久留,中了别人圈套的感觉,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然而,还没等她冲出后花园走向广阔自由的天地,又遇到了另一个不速之客——赵怀璧。
二人在小径上狭路相逢,面面相觑,愣了半晌,长生才略显尴尬地同他打了招呼,道:“这么巧,驸马也在。”
自打那日赵府一别之后,二人还从未单独见过面,更没有过直接对话,赵怀璧挠挠头,表情也有些不自在:“是啊,真巧。”
互相打完招呼,便冷场了。长生望望天,看看地,既不好就这么一走了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纠结半天,才冒出来句:“广德挺好的吧?”说完又觉得不妥,明明有那么多话题可以聊,说句“天天气不错”也好呀,为什么偏偏选了最尴尬的一个。
好在赵怀璧接得很自然,笑道:“挺好。虽然每天吐个不停,但是大夫说母子脉象都一切正常。”
“那就好,那就好……”长生赔着笑,连声恭喜。恭喜完见对方还没走,只好又绞尽脑汁想下一话题,问道:“驸马在萧府作甚?”
“这个……”赵怀璧刚想解释,就听自己后方传来一个声音,清清朗朗道:“自然是被萧某叫来的。”
长生心里咯噔一声,迅速以袖挡脸,闪身到最近的一棵树后。动作之快,令赵怀璧只感觉到一阵疾风呼啸而过,还没来得及看得清怎么回事,面前的人就没了,只剩下原地的一块青石板还在跟他大眼瞪小眼。
萧子律笑眯眯地拄着手杖走上前,道:“公主这是见了鬼吗?”
果然有阴谋,长生咬着牙,躲在树后,佯装镇定,回道:“那个,本宫身体不适……”
“出来就好了。”萧子律语气恬淡道。
“出不去……我脚崴了。”长生故意发出痛苦的呻吟。
“那臣扶公主一下吧。”赵怀璧说着,实在地向前迈了一步。
长生忙道:“不必了不必了,其实也还能走……”心想:你可别跟这儿添乱了,我今天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她唉声叹气了半天,见二人都没有要放过自己的意思,也不能一直躲在树后不出来吧,只好悻悻地走出来,斜着眼看萧子律。
萧子律在秋日的高远苍穹下,笑得楚楚动人,道:“这么巧,既然公主也在,不如帮着臣等一起参谋参谋吧。”
巧什么啊,分明是你算计的,长生撇着嘴,满脸不乐意地问:“参谋什么?”
此时此刻,赵怀璧就是反应再迟钝,也明白过来萧子律为何特地约他今日到府上一叙了,接话道:“关于北伐之事。”
长生不明所以,什么时候这种事都能轮到她参谋了,难道朝中文武都死绝了吗?
孰料萧子律摇摇头,道:“不,是萧某与公主的婚事。”
长生身子一歪,差点跌进荷花池里,幸好赵怀璧眼疾手快,上前扶住了她。
二人都有点尴尬,只互相碰触了一瞬,又迅速分开。长生揉着胀痛的太阳穴,手指颤抖着指指萧子律,又指指自己,艰难地问:“你和我的婚……是怎么一回事?”
萧子律很自然地说:“相亲大会的时候,不是公主自己提的吗?”
“我……”长生真是要呕血了,“我只是说我做了个梦而已。”
萧子律点点头:“是是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公主不用太害羞。”
“害……”长生觉得自己还是掉水里去比较好。
赵怀璧挠了一下头,又挠了一下,都快把头发揪掉了,也没明白二人在说什么,但直觉告诉他,此时应该从中协调,便道:“要不,二位还是坐下说话吧。”说着指了指一旁的水榭,好像他才是这家的主人,请了两个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打架的不速之客似的。
长生正好也要与萧子律理论清楚,也顾不上什么终生不复再见的事儿,扯着他的胳膊就去了。
三人来到水榭中,赵怀璧坐在中间,左手边是长生,右手边是萧子律。只见长生气急败坏地朝萧子律喝道:“我警告你,不要乱说话,坏我名声,误我嫁人。”
萧子律却波澜不惊,语气中满是宠溺地回道:“乖,别闹。”
“……”一拳捶到棉花上,长生顿时哑火了片刻,又听他说:“怎么叫耽误呢?臣这不是怕公主着急,特地赶着同公主商量吗?公主若是愿意,臣这就安排人上门提亲也行。”说着作势就要起身。
长生忙比了个手势制止,语气近乎哀求道:“别动,千万别冲动,有话咱们好好说还不行么?”
正在这时,早就和萧子律串通好了的萧槿,也换好衣服跟了过来,与丫鬟一同躲在远处的假山后围观,焦急地问:“你能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吗?”
丫鬟老实答道:“不能。”
萧槿很惆怅,绞着手绢琢磨道:“这可如何是好,万一兄长还有需要,我们怎么知道该什么时候露面呢?”
丫鬟其实是觉得,看水榭中那阵势,说不定马上就要迎来一场腥风血雨,为了生命安全起见,还是永远都不过去比较好,闻言摇摇头,一副很无辜的样子,道:“奴婢也不知。”
萧槿不放心地在原地团团打转,恨不能立刻把耳朵伸过去,听清水榭中的对白。
而身处水深火热的夹缝中、立场微妙的赵怀璧,则特别希望能从天而降两座大山,隔在自己与萧子律和长生二人中间,将他挡住,好叫他不那么尴尬。
萧子律还在一本正经地表示,长生想要与自己喜结连理的念头也可以理解,毕竟放眼建康,也找不出比自己更优秀的单身男子了。自己至今未娶,算是让她捡了个便宜。
长生蹙眉,偏头凝视着他,十分想不通,萧子律的脑袋到底是让驴踢了还是让磨碾了,怎么今天就非要在这件事上跟她纠缠不清。深呼吸三次已经不管用了,十次二十次才顺过这口气,想出三十六计先远离癔症疯人为上,于是她故作镇定道:“既然萧三郎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那这样吧,改日王府见,今天我就先走一步。”说完不等萧子律开口,连拱手作揖都省了,直接拔腿就跑,心想:小样的,没法追我吧,看我下次怎么收拾你。
跑了一段路后,觉得萧子律不会追上来了,她才安心放慢脚步,松了口气。没想到萧子律没追来,赵怀璧倒是来了。
听到他在身后呼唤自己的时候,长生下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反应过来不是萧子律,才回眸扯出一丝笑意,身心俱疲地问:“驸马还有何贵干?”
赵怀璧身高腿长腿脚大好的,追她一点没费劲,连呼吸声都很平稳,拱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道:“臣送公主一程。”
“不用了,我脚好了,可以自己走。”长生连连摆手,生怕再惹祸上身。
赵怀璧却蹙眉道:“臣下月就要出征了,公主就不能给臣个机会,同臣说几句话?”
这个理由好像很强大,长生无言以对,只好点头同意。二人并肩朝萧府大门外走去,而留在水榭中的萧子律还在好整以暇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杖。
萧槿看得心急如焚,匆匆从假山后绕过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问道:“哥,你就这么让长生走了?”
萧子律挑眉看她:“不然呢?”
“……我看她好像没把你的话听进去的样子,你就不再跟她谈谈?”萧槿觉得自己又白为他创造机会了。
萧子律却不在意,只道:“不碍事,今日先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就好,后面的正事,总要再去跟王爷谈。”说完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样子,热情地邀请萧槿坐下,陪自己一块儿喝喝茶、赏赏菊。
那边厢,赵怀璧已经同长生散着步,走出了萧府。长生舒展舒展筋骨,一种逃脱阴曹地府重获新生的感觉油然而生,远离大门几步后,终于忍不住,凑近赵怀璧,试探着问道:“你知不知道萧子律在搞什么把戏?”
赵怀璧摇头,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道:“臣明白公主在想什么,但是臣的想法与公主有所不同。”
“如何不同?”长生问道。
赵怀璧酝酿一番情绪,艰难地分析道:“臣以为,萧三郎是真心诚意想迎娶公主的。”
“噗……得了吧。”长生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哈哈大笑道,“这个笑话还不如他胡诌八扯的什么噩童传说令人信服。”
“臣说的是实话。”赵怀璧见她没个正形,叹道:“公主难道就完全没有想过这种可能?”
长生收敛笑意,站得端正,严肃道:“没有。”
赵怀璧便问:“那公主可曾想过,为何萧三郎一表人才,至今还拖着不曾谈论婚配?”
长生想也不想便答道:“当然是因为他性子不好,太招人烦。”
赵怀璧哭笑不得:“可是据臣所知,也就公主一人这样认为。那些想要嫁给萧三郎的姑娘可不这么想,而且数量之多,排着队都能排到平城去了。”
既然如此,长生偏着头,又琢磨了一会儿,道:“那或许是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吧。”说着,心情复杂地给赵怀璧使了个眼神。
赵怀璧万分无奈,抬手戳了一下她的头,道:“你呀……臣以为,萧三郎只是一直没认清自己喜欢的人究竟是谁,直到今日才后知后觉而已。”
长生吃痛地揉着被他戳的地方,撇嘴道:“就算他发育迟缓,又与我何干?我是无辜的呀。”
“臣可不是在同你说笑。”赵怀璧见她还是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叹了口气,郑重道,“公主也知道,大战在即,此役不知何时了。若公主在臣离开之前能有个好归宿,臣在千里之外的战场上,纵使阵亡也安心了。”
长生一听这话,忙抬手挡住他的嘴,皱着眉头,不悦道:“别乱说……”
他因着这个动作怔了一下,整个身心都被唇上传来的柔软温热的触感震悚,一瞬间觉得周围的时空流转,又与她回到了亲昵的从前。只听她落落大方地继续说道:“朝廷和百姓需要你,还有广德和未出世的孩子,将军说什么死不死的,晦气。”
他才反应过来,这看似暧昧的动作不过是友人之间的关怀罢了。风未动,树未动,她未动,只是自己的心被过去温暖了一下,于是笑道:“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不信是不信,但怕你真抱着这种想法呀。作战不积极,心态有问题。”长生解释道,“毕竟,我也是不想你出什么差池的。”
“臣知道。”赵怀璧居高临下,用注满温情的目光凝望着她,道,“既然公主称臣是友,臣今天就帮萧三郎说句公道话。你别看他那副不正经的样子,心意却是真的。”
说完,见长生还是撇着嘴,一脸不相信,他只好承认,自己当初之所以会跟她闹别扭,多半也是因为吃萧子律的醋,觉得他们的关系太过亲昵了。
长生平生第一次对“亲昵”这个词的含义感到怀疑,不过本着尊重对方观点的精神,亦没有一味反驳,而是答应赵怀璧,回去之后一定会三思四思,思上个十回八回的,绝不轻言胡闹。
赵怀璧这才安心地回校场去。
殊不知,二人这番亲密交谈的举动,正巧被前来探望广德的小黄莺瞧了个正着。
公主府里,怀胎已三月的广德尚未显怀,仍旧每日遭受恶心呕吐、昏沉嗜睡的折磨,情绪因此变得格外起伏,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在她眼里形成狂风骤雨。
今天还是没有胃口,也不想动,小黄莺来的时候,她正含着一颗酸果,懒洋洋地靠在池边乘凉。
小黄莺见状,上前二话不说就把她的婢女教训了一通,嚷嚷着这都几月份了,怎么还能让公主在外头吹风呢,万一受凉,感染风寒,可如何好。
婢女吓了一跳,被她训得大气都不敢喘,唯唯诺诺地连声称是。
广德倒是无所谓地摆摆手,劝道:“行了,你也别说她啦,是我自己在房里闷得难受,非要出来的,不怪她。”
话虽如此,小黄莺还是剜了侍女好几眼才罢休,又来劝广德还是小心着点,回房里去比较好。
在她的一再坚持下,广德只好听话地起身,让她扶着自己,往卧房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笑道:“看你这架势,好像我身怀六甲,即将临盆了似的。”
小黄莺明明自己也没有过身孕,却一副夸张的过来人语气,道:“殿下有所不知,这有孕在身啊,同以往本就是不一样的。凡事都要多加小心,尤其是头三个月,身体和心情都特别重要。”
“好啦好啦,本宫听你的就是。”广德扶着她的手,将自己早上刚吐了两次,喝了一碗清汤寡水的白粥,又吐了,也不知道这恶心呕吐的症状究竟何时才能结束,与她说了一遍。
小黄莺听她倾诉着将为人母的辛酸,觉得着实不容易,一时心疼不已,鼻尖酸楚,道:“唉,公主吃了这么多苦,还不是为了给驸马生个儿子,可是驸马却……”说到这儿,她突然意识到失言,住了嘴。
广德敏感地听出她话里有话,追着问了一句:“驸马却怎么了?”
小黄莺本不想说,奈何越是逃避话题,广德越是追问。无奈之下,她只好咬咬牙,问道:“敢问公主,驸马最近是不是不大回府?”
“对呀。”广德颔首道,“大军即将开拔,他近来忙得很。”
“公主确定只是跟出征有关吗?”小黄莺神神秘秘地问。
广德秀眉一颦,问道:“此话怎讲?不是因为出征的事,还能因为什么?”
小黄莺便觉得她彻彻底底被蒙在鼓里了,很是为她叫屈,将自己方才在门口瞧见赵怀璧和长生在说话,动作还很亲密的事对她说了一遍,提醒道:“恕臣妾多嘴,驸马和平阳本就有些旧情,不知是否藕虽断,丝相连。据臣妾所知,这男人啊,很多都是在妻子有孕在身的时候纳妾迎新,或出入风月场所……”
广德越听越不靠谱,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了,出声打断她道:“瞧你说的是什么话,那是以赵郎和长生的身份地位、为人品行能做出来的事吗?你把他们俩当成什么人了。”
小黄莺见她表情不善,忙住了口,眼眸低垂,讪讪道:“臣妾只只是想给殿下提个醒而已,免得殿下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被人骗了还不知道嘛。”
“就你事儿多,记着下次不准乱嚼舌根。”广德语气嗔怪地斥责了她两句。小黄莺撒娇地扯着她的袖子道了两句歉,这个话题也就过去了。
广德虽然嘴上说着不可能,不代表心里当真全然不在意。待到小黄莺走后,她反复琢磨着小黄莺口中描述的,赵怀璧和长生相谈甚欢,甚至还有亲密接触的画面,越想越觉得胸口郁结、气息不畅,入了夜也睡不着。思前想后,她还是决定派个仆役去兵营问问,驸马今天还回不回来。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前去询问的仆役带了赵怀璧的话回来,说今日要赴宴,怕是会回来很晚,让她先歇息,身子要紧,不要等自己。
广德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有没有说是哪里的宴?”
仆役回忆了一会儿,道:“好像没有。”
广德一听,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了,联想出赵怀璧深夜密会刘长生许多的剧情,把自己想得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第二天赵怀璧一回来,就看见她顶了双硕大的黑眼圈,正在那儿哭哭啼啼。他心头一惊,忙上前将爱妻揽在怀里,叹着气问:“好好的,怎么又哭上了?”
广德低头靠在他的胸口抽泣着,含怨道:“你说,你昨天夜里到底去哪儿了?”
“跟几个同袍喝了点酒,这不一大早就回来了吗,还能去哪儿了?”赵怀璧一脸不解。
广德抿唇打量着他,将他的神情揣摩了片刻,将信将疑地问道:“真的不是去见长生了?”
赵怀璧被这个问题得问差点傻眼,哭笑不得地反问:“大半夜的,我去哪里见她啊?”
谁知道这个反问竟戗得广德心头一股无名火起,气得香肩颤动,朝他尖声吼道:“我怎么知道你去哪里见她,跟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你昨天下午还在家门口的墙根底下单独同她说了好一阵子悄悄话,也没告诉我说了什么,不是吗?”
“我……”赵怀璧百口莫辩,皱着眉头,拂袖起身,对她怒目而视道,“你这是无理取闹。我只是与长生一同到萧府做客,出来的时候顺便说了几句话罢了,又没什么大不了的。难道我每天跟谁说了什么话,都要向你报备不成?”
“别人我不管,但是长生就不行。”广德涨红了脸,气道,“还一口一个长生,看你叫得亲热劲儿!”
赵怀璧面色铁青,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但是看在她是个小心眼的妇道人家的份儿上,不屑于与她多做纠缠,吵出个所以然,干脆冷着脸转身离去。
谁料还没出房门,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声,哭得那叫一个怨气冲天、惨绝人寰。
他刚迈过门槛的一条腿仿佛被这哭声死死拖住了,怎么也放不下去,挣扎片刻,又收了回来,他叹口气,摇摇头,万般无奈地回到刚才的位置,再次揽住她,强硬地抱在怀里,安慰道:“别哭了,是我的错。我就要出征了,应该多陪陪你。”
广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断挣扎着,抬手捶着他的胸口,哭诉道:“我不在乎你是不是要离家征战,只在乎在你心里她是不是还有一席之地……我知道,成亲之前就知道,你不是真的喜欢我,只是同情我罢了。我们能在一起,也是你和长生各自妥协的结果。我就是不明白,我究竟哪一点比不过她……”
埋藏在心底已久的悲愤和委屈随着哭声尽数倾吐而出,广德含混不清、语无伦次地说了许许多多话。
赵怀璧整个身心都被她的眼泪泡软了,火气也尽数熄灭下去,再也发不出脾气来,心疼地拍着她的背,另一只手坚定有力地搂着她的腰肢,温声安抚道:“胡说,你是我赵怀璧承诺过要结发同心、终生相伴、无论如何不离不弃的发妻。皇天后土为我作过证,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
广德停止挣扎,抬起泪眼,不敢相信地看着他,问道:“真的?”
赵怀璧温柔地帮她擦去眼泪,认真看着她,答道:“真的。”
终于听到他言之凿凿的回答,广德欣喜万分,重新扑入他的怀抱,紧紧回抱住他,感到幸福不已。然而幸福之余,她还是不忘说上一句:“可是我不想你跟长生再有什么来往。你答应我,不要再私下见她了,好不好?”
虽说觉得这个要求有些无理,但是为了爱妻的身心健康着想,赵怀璧只好点头同意。
再说长生这边,提心吊胆地在家等了几天,果然等到萧大夫和萧子律一同上门拜会。她赶忙按照计划谎称身体不适,宁死不肯出去相见,只派了个侍女前去打探,二人前来究竟准备了什么说辞。
没想到不消多时,侍女带着她老爹长沙王一起回来了。
长沙王高兴得红光满面,进门便一把拉住她的手,情真意切、发自肺腑道:“女儿,我们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盼到一份好姻缘了。”
长生见他那副恨不得马上就管萧子律叫女婿的样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抱怨道:“爹,你醒醒,萧子律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才能让你糊涂到这个地步。”
长沙王压根儿没把这句话听进去,自顾自地分析起她和萧子律凑成一对儿是何等皆大欢喜,念叨着自己如何不想她嫁到百济去,又如何没看上那天那个高崎。
长生忍无可忍,被他念叨得头都痛了,只得打断他的美好幻想,连哄带劝地把他送了出去。而后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觉得整件事情愈发让人难以理解。萧子律发疯也就罢了,萧大人和自己亲爹怎么也跟着一起疯?
梳理不清头绪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赵怀璧对自己说的一番话,长生不由得心里一惊,难道……他来真的?
正在她为这一揣测暗自心惊时,长沙王突然又折返回来,递给她一张信笺,对她道:“方才人家子律没见着你,还特地给你留了封信呢,这孩子,多好的心。”说完又一边感慨着,一边感动不已地走了。
思绪被打断的长生抽搐着嘴角,隔着衣袖捏住信笺,拎到眼前,反反复复检查了好几遍,确定没有什么蹊跷之后才打开来看。
原来虽然是萧子律交给她的,写信的人却是赵怀璧。信中内容大概是说,自己马上就要出征了,皇帝为大军设宴践行那天,希望她能到场。
以二人的交情和赵怀璧的性格来看,说出这句话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因为中间多了萧子律这一层关系,便让她平白多出了某种别有用心的猜想。
长生纠结了好几天,到底还是觉得,自己于情于理都应该去,只得轻叹一声:“还是逃不过啊……”
于是赴宴那天,特地穿了一套特别朴素不显眼的衣裳,妄图在一众衣袂飘飘的公卿贵胄之间化作一缕不为人留意的青烟,穿梭其中,不被萧子律发现。
——显然,这是非常不切实际的。
萧子律远远地就瞧见了低着头试图挡脸的她,也并不主动上前,只端着酒樽,玩味地笑着,用猎人观察野兔般的目光注视着她,看她如何蹦跶。
长生提心吊胆的一天没吃饭了,趁周围人不注意,在皇帝没发表讲说前偷吃了一个橘子。
大军即将开拔,皇帝拖着沉重的病体,说了许多慷慨激昂、壮志未酬的话,把好好的气氛聊得特别凝重,眼见个别泪点低的人已是红了眼眶,尤其是即将出征的将军们,当即哗啦跪成一片,踌躇满志地表示,定不辜负陛下托付,不攻下平城誓不回头。
长生也颇为动容,感觉自己的心已经随着这番热血沸腾的恳切陈词飞出宫殿,飞过黄河,飞向遥远的魏国都城了。
讲话完毕,大臣们都劝皇帝先行回去休息,皇帝却硬撑着拒绝了,坚持要留到最后。
长生虽感动于他的精神,但也为他的身体感到担忧,也想上前劝几句,谁知好巧不巧的,刚好这时听到萧子律在身后叫自己,惊得差点打翻了酒樽,猛然回眸,做出迎战对敌般的姿势瞪着他。
只听萧子律笑眯眯地问她:“公主这是要去找陛下?”
长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问:“关你什么事?”
萧子律理了理衣袖,淡然道:“当然有事了,臣陪公主一起去吧,顺便将你我二人的婚事也同陛下说说,相信陛下听到了会高兴的。”
长生深吸一口气,抬手比了个拒绝并将他推远的手势,对他道:“萧子律,我也不知道我爹跟你说了什么。但是你放心,我是绝对不会开口答应的。”
“哦,公主当真?”萧子律挑眉问。
“当真。”长生郑重作答。
“不能嫁去百济了,即使孤独终老,也不愿意嫁给我?”萧子律又问。
长生想起他先前拦截自己的信件,声称李敬在建康搞鬼一事,微微蹙眉,问道:“你不会是想说,上次那件事,已经查出来什么了吧……”
萧子律似笑非笑:“你猜。”
“哎呀,你就别跟我卖关子了。”长生不悦地翻了他一个白眼。
“好,那我们坐下说。”萧子律说着,便顺其自然地与她身边的人交换了个位置,坐到了她的近旁。而后将自己发现那个最先挑事的魏国僧侣周围有过百济人活动的痕迹,甚至有人可以证明曾经见到过李敬多次前往瓦官寺与他会面的事说了,并有理有据地分析道:“李敬作为一名百济使臣,为求娶公主而来,无缘无故为何要去见魏国僧侣?可见僧侣一案与百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公主也就别惦记着傻了吧唧地嫁过去让人看笑话了。”
长生心情略为复杂,托腮沉思道:“可是你也没有证据证明,他见人家就是去指使人家干坏事的呀。李敬也爱好佛法,说不定只是巧合呢?”
“快了。”萧子律成竹在胸道,“臣还在继续调查中,正一步步接近真相。”
“唉,但愿吧。”长生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开始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面前的肉片,拨了一会儿,又不解地侧眸问他。“你怎么还不走?”
萧子律眉梢一挑,仿佛在问自己为何要走,非但没有要换回去的意思,还一本正经地也拿起了银箸,慢悠悠地夹了块白肉,蘸了些许酱汁入口,细细品嚼一番后,朝她点点头,道:“肉还不错,公主要不要再来五斤?”
长生白了他一眼,把面前的肉当成萧子律,手起箸落,狠狠地戳了一下。
因着有他坐在一旁,满脑子都是百济和李敬,还有他发疯的事,肉也吃不好,酒也喝不下,没多时,长生便觉得闷得很,决定暂时离场,出去透透气。
偌大的皇宫内灯影幢幢,流辉四溢,一轮秋月当空高悬,远处未点灯的幽暗宫殿群在月色下若隐若现,展现出一种雄浑古朴的美感。多么安宁的夜晚,多么美好的天地,要是能永远没有战乱侵扰,实现盛世太平该多好啊!长生极目远眺,心生感慨。
正在她唏嘘之时,喝得醉意微醺的赵怀璧也正巧找了个借口出来吹吹风、醒醒酒,一眼便看到了站在大红宫灯下的她。
想了又想,他还是朝她走了过去,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唤她道:“平阳。”
长生扭过头来,朝他笑笑,二人隔着七八步远的距离,谁也没有上前。
还是长生先开口说的话:“将军此去,可一定要平安归来。”
“嗯。”赵怀璧应道,“公主也多保重。”
长生微笑着颔首道:“一定,我向来身强体健,没什么可担心的。”
明日大军开拔,今天是真的要道别了,就算再没心没肺的人也不敢说自己此时此刻没有一点伤感的情愫。二人互相望着彼此,再没有了往日说说笑笑的诙谐气氛,只默默无言地任由灯笼火红的光亮将身影拉长。
几只萤火虫飞来,长生抬手一捧,掬了满手流辉。
赵怀璧刚要说自己还得回去继续喝酒,长生刚要说外面天凉还是别吹风了,话各自都到嗓子眼儿了,马上就要分道扬镳的时候,这相对而立、缄默不语的状态偏巧被出来寻夫君的广德碰见了。
打从内心深处拒绝看见他们站在一处的广德回想起赵怀璧不久前刚答应自己不再跟长生私底下见面,瞬间怒从心头起,大步走过来,不由分说便开口质问:“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
长生还没搞清楚状况,不知道她为什么表情这么恼怒,只用平静自然的语气解释道:“我出来透透气,刚好碰到了驸马。”
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广德更怀疑了,尖声反问:“刚好?”
“对啊。”长生一脸真诚地点点头,觉得她这句话问得怎么这么奇怪?
赵怀璧早知广德的心结,见情形不对,只想尽快带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再跟她讲清楚,免得大庭广众之下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于是扯扯她的胳膊,劝道:“外面风怪大的,你出来做什么,快些回去吧。”说着便拉她往回走。
广德却不依,说着:“你别拉,我不回去!”激动地拂落他的手,厉声对长生呵斥道:“有人告诉我你们俩到现在还藕断丝连,我还不信。没想到啊,没想到……刘长生,你还要不要点脸面?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每天跟有妇之夫走得这么近,这个有妇之夫还是你姐夫!亏你饱读诗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长生就算再不明状况,也猜测出了个大概,不由得眉心颦起,也生出一股怒气来,冷声回道:“你说的什么话,我跟赵将军怎么就走得近了?不就是偶然遇到,打了个招呼而已吗,难道你觉得我们还能有私情不成?”
“谁知道是偶然相遇还是别有用心。”广德轻蔑地白了她一眼,又叉腰指着赵怀璧道,“还有你,明明才答应过我不再见没她两天,现在又是怎么说?”
赵怀璧觉得自己非常无辜:“今日陛下设宴饯行,邀请朝中百官、宗室亲眷,平阳堂堂一个公主,不是理所应当来吗?既然来了,就一定会见面啊,我也没有特地……”
“我不听我不听。”广德冲动之下打断他,上前一把扯住长生便道:“我们去父皇那里评评理,让他为我做主。你不就是恨我抢了你的心上人吗?若是真悔不当初,我退出,成全你们还不行么,干吗联合起来欺负我,弄得好像全世界只有我是恶人似的……”说着说着,鼻翼一酸,眼眶又开始泛红。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长生心里简直无语得不行,表情抽搐道:“你别拉拉扯扯的,我可不想陪你去丢那个人。”
广德是不依,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竟然令她无法挣脱,脚步摇晃着跟着往大殿的方向跑了好几步。
长生很想用力把广德甩开,赵怀璧也想上前阻止,奈何广德有孕在身,二人有所顾忌,谁也不敢动作太大,这么一迟疑的工夫,眼见广德就要把长生拖进殿门了。
赵怀璧在旁边好说歹说,都被她当作了耳旁风。
长生被她的力道带得身子前倾,差点摔倒,横着冲进门槛,她对于没有练些大力金刚掌之类的武艺感到后悔。
正在她绝望地想今天怕是难逃一劫,又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另一个疯子坑了的时候,突然感到身后有一股力量,握着她的肩头,猛地朝相反的方向拉了一下。
长生又顺着力道向后倒去,头稳稳地撞到了一个坚硬的肩膀上。
萧子律顺势搂住她的腰,用力往自己怀里一带,力度之大连带着广德也差点摔倒。
还好守在一旁,对自己爱妻的人身安危紧张不已的赵怀璧及时上前,将她扶稳。
电光石火间,惊慌失措的广德以为自己肯定要摔倒在地,子嗣不保了,吓得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长生也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眨眨眼,就见萧子律一手牢牢地将她禁锢在怀里,一手戳了戳她的额头,用三分责怪、七分宠溺的语气问她:“让你好好等我,怎么还跟人家夫妇二人玩闹上了?”
幸好长生脑筋转得飞快,闻言顺势接道:“啊……我也不知道广德这是怎么了,突然非要拉着我去见陛下,说是要为她做主。”
“哦?”萧子律佯装诧异地看向广德,问道,“不知公主有何大事要让陛下主持公道,可否说出来给臣听听?陛下龙体欠安,不便操心,也许臣能帮上忙呢。”
广德见二人搂搂抱抱的,已是理解不能,再听萧子律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还要帮长生出头,更是诧异,抬手指指他,再指指长生,迷惑道:“你们这……”
萧子律看出她是对自己搂着长生这件事感到诧异了,粲然一笑,道:“哦,殿下还不知道吧,臣与平阳公主两情相悦,近来已经在筹备婚事了。”
他一手搂着长生,一手拄着紫檀木马头手杖,姿容稳重,落落大方,说起话来无论样貌还是语气都特别令人信服。
长生在裙裾遮挡下狠狠地踩了一下他的脚,面上却做害羞状,抬手拍着他的胳膊,嗔道:“大庭广众的,说什么呢,害不害臊。”
“别闹。”萧子律说着,顺势握住她的纤纤玉指。
长生则一脸不满地撇嘴:“就不!”
二人一来二去的,当真好像一对深情眷侣在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广德看在眼里,心生信服,不由得觉得,难道自己之前当真想错了,误会了她和赵怀璧?于是她心虚地瞥了赵怀璧一眼,小声问:“你刚才真的不是特地出来跟长生幽会的?”
赵怀璧怎么说也把长生放在心里好好珍视,正儿八经地想跟她白头偕老过,见对面二人的举动如此亲昵,就算再想得开,也难免会隐隐感到刺痛,已是不大舒服,再被广德这么一问,脸色更是青转黑,眉头紧锁道:“当然不是!真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人家在等萧中散,与我有什么干系?”
“……好嘛,我错了嘛,你说话那么凶干吗?”见他真的生气了,广德内疚地低下头,脸一直红到耳根,嘟着嘴嗫嚅道。
“不凶点你下次还不知道要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赵怀璧语气虽然怒不可遏,扶着她的手却始终没有放开一下,一边训她,一边连声代她向长生赔不是。
长生呢,尽管很想发脾气,但是考虑到广德还怀有身孕,也就把这口气咽下去了,大度地摆摆手,表示无所谓,自己没往心里去。
倒是萧子律冷嘲热讽了几句,看在赵怀璧的面子上,也没说太过。
“内子自从怀了孕,这里就一直不对头,我还是不打扰二位了,这就带她回去歇息。”赵怀璧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讪笑着拱手,说完拉着广德,不由分说地押去了后殿。
路上,广德还处于对萧子律和长生的“婚事”这一消息的震惊之中,久久无法理解,瞪大眼睛,对赵怀璧道:“不过,你听见了吗?刚才他,她……他们……”
“听见了听见了。”赵怀璧安抚住她比比画画的手,叹道,“你呀,小心点自己的身子,没事儿别瞎操心别人。萧中散和平阳的事儿,与你我有何干系?”
“可是……”
“别可是了。”
“哦……”
小夫妻俩越走越远,长生在二人身后一边微笑摆手,一边心想,她脑子哪是自从有喜之后才不好的呀,分明是一直都不好!有喜只是雪上加霜罢了。但是当着赵怀璧的面,她不好意思这么说。目送二人远去,直至消失在视线之外,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揉揉方才被广德捏疼的手腕,叹道:“好好的一个人,说疯就疯。”
“是啊。”萧子律也跟着附和。
长生听着他的声音近在咫尺,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人家怀里靠着呢!她面上一烫,忙抬起头来,朝侧旁挪了两步,却没能脱离他的怀抱,又被人家拉了回去。
萧子律似笑非笑地低头看她,勾唇道:“公主这就要过河拆桥,兔死狗烹了?”
“哪儿的话啊。”长生干笑道,“我就是觉得,咱俩这样不大合适而已。”
“有什么不合适的?”萧子律一脸不以为然。
“什么都不合适。”长生扯扯唇角,表情僵硬,顿了顿,道,“你……你先放手,身上有东西硌到我了。”
萧子律沉默了一下,失笑着放开她,道:“被你发现了。”说着伸手入怀,从衣襟里掏出一样东西来,递过去,说道:“拿着吧,送你的。”
长生一开始没敢接,考虑到他刚才帮了自己,不像是要坑人的样子,才弱弱地把手伸过去,接了过来。
那是一本线装书册,方才硌到她的便是突出的书脊部分。长生以为是什么普通的古籍,萧子律要找她修复的,当场就要翻开。
萧子律却抬手一挡,叮嘱道:“回去再看。”
长生不解地问他为何,只见他偏过头来,笑眯眯地垂眸看她,用比夜色更撩人的声线道:“有见不得人的小秘密。”
看这表情就知道不是啥好秘密,长生心中琢磨着,当场就要打开,奈何碰巧此时有宫人过来,说陛下要见她,只好暂时按捺住冲动。最后还是直到回到家中,她才有空拿出来,梳洗一番,挑灯夜读。
翻开封页的那一刻,她发现这是一本奇怪的书,书里没有文字,只有图画。
画中用寥寥数笔飘逸的墨痕勾勒出一个可爱娇俏的小姑娘形象,梳着和她一样的发型,会习惯性地将一缕鬓发握在手里把玩,显然就是以她为原型的。
至于小姑娘身边那个一身宽袍、挺拔修长、拄着手杖的男子,毫无疑问就是萧子律了。
有的画面里,只有姑娘一人,慵懒地卧在花藤下,惬意地眯眼晒太阳;有的画面里,可以看出周围的人都在寒暄饮酒,好不热闹,只有她旁若无人,专注地吃肉;有的画面里,她藏身树后,试图躲避萧子律的视线,他分明用余光瞥到了她,却噙着笑意,假装没看见;有的画面里,她得意扬扬地抢走了他的手杖,拿来当树枝,在地上乱写乱画……其中还有一张萧子律在坑里的,场景尤为似曾相识。
一张张图画,一页页染满墨香的宣纸,充分体现出画师观察得细致入微和对画中人物真挚的感情。
长生看着看着,忍俊不禁,心中竟然升腾起一阵又是欣喜又是感动的情愫。
她爱不释手地将画册翻阅了好几遍才合上,久久凝视着它,仍觉意犹未尽。
萧子律是什么时候开始画这本画册的呢?她感到好奇。里面的许多场景都是四五年前发生的了,她自己的记忆都已模糊,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么清晰,并让时光永远地在他优美隽永的画笔下定了格。
她从未想过,萧子律对,竟然也有如此细腻温柔的一面。
值此时机,他把这本画册送给她,又想说明什么呢?
回想起近来萧子律三番五次为她解围的一幕幕,长生心中又想到了赵怀璧对自己说的话:萧子律对她并非无情,而是有爱,是真的吗?但是转念又回忆起他那副玩味的神情、轻佻的话语、戏弄的姿态,便又觉得这个猜测站不住脚了。
她纠结得直挠头,感觉自己心里好像有两个萧子律,秤杆来回倾斜,根本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个才是真的。万一猜错了,跑去问人家:萧子律,你是不是喜欢我啊?结果却被笑掉大牙,以后她还怎么有脸在建康混?
对对对,长生想到这儿,告诉自己对这本书千万不能太当真。
“也许这一切都是他设下的圈套,就等着让我出丑呢?”长生自言自语着,将画册收了起来,发誓就当没看见过。
然而躺下后,她左思右想,又觉得放置得太草率了,万一丢失或者弄脏了可怎么办?于是又起身取了一个锦盒,用绸子将画册小心包好,收入其中,上了锁,又拍了拍,方才安心地回去睡觉。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她又起床了,特地梳洗打扮,去给大军送行。
平日习惯早起的丫鬟都没睡醒,一边给她梳头,一边打着哈欠问:“公主不是昨天刚喝了践行酒吗,怎么今天还要去送行?”
长生偏头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双清亮的眼眸眨动,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昨日践行是代表朝廷,今日是代表我自己。最近我一直没机会同安知哥哥说上话,三番五次相约,他都说军务繁忙,再不趁此机会道个别,就来不及了。”
丫鬟见她兴致高昂、态度积极,也只好听命,哈欠连天地帮她打扮好了,自己又洗了把脸,才总算清醒。而当她反应过来天气凉了,自己还没给长生加一件披风,追出门去的时候,长生已经坐着马车,吱吱呀呀去了城门前。
大军开拔,金戈铁马声势浩荡,建康百姓夹道相送。城门开,银钩现,苍茫北顾,直指魏地心脏。
城墙下的甲光映射着耀眼金辉,城墙上的守军高奏着壮行的号角,红缨在猎猎秋风里翻飞。
队伍中的宋安知分明早早就看见了在城墙上张望的长生,却故意假装没看到,一直到走出城门,渐行渐远,快要看不见故乡的时候,才突然一回眸,精准地迎上她的视线。
长生盯着他的后脑勺瞧了多时,眼眸一亮,朝他笑笑,挥手示意。
他也回了一丝笑意,对她做口型,说了两个字:“等我。”
可惜离得太远,长生没看清这个唇语,只一味地挥手为他送别,在心中默默祝福他和身边的每一个将士都能平安归来。
又了却了一桩心愿,接下来,真的要考虑考虑自己的问题了。长生在家踟蹰了好几天,老爹也总缠着她,追问她关于婚事怎么看。一头雾水的长生忧愁之际,决定还是不自个儿纠结了,直接去问问萧子律,要他别再顾左右言其他,给自己个准话。
可是递了几次名帖相约,萧子律都没空,又过两日才给她回话说,自己最近实在是太忙了,若有急事的话,还请晚上到萧府一会。
长生觉得去就去吧,蹭顿饭吃也挺好的,便答应下来。过了晌午,她先去探望了萧槿。萧槿的“风寒”自然是好了,连声夸她带的药有奇效。
二人一直等到晚上,一起用了晚饭,下了几盘棋,喝了碗莲子羹,萧子律还没回来。
长生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萧槿的首饰,帮她挑选出嫁那天用对耳坠比较好,等得有些不耐烦,打着哈欠道:“要不我还是回去吧,不等这个说话不算话的讨厌鬼了。”
萧槿忙劝阻道:“别呀,兄长既然约了你,就一定会回来的。”
秋日天黑得早,窗外已看不到黄昏的余晖,只见夜幕色彩。长生撇着嘴,不满道:“我看未必,他就是专门耍我。”
萧槿接过她帮自己选的又一对耳坠在耳边比画,摇着头,替兄长辩解道:“家兄最近是真的很忙,经常夜深了才披星戴月地回来。父亲为此都说了他好几回,年纪轻轻的,还是要小心身体。”
长生眨眨眼,觉得这种情况好像还是第一次听说,在自己印象中,萧子律一直是优哉游哉的,对政务不怎么上心,不然怎么还能有时间画小人图呢?于是她好奇地问:“他都忙些什么?”
萧槿想了想:“好像除了朝中的日常琐事,还要为北伐出谋划策,还要管理手下各路细作带回的线报。有时候线报太多,许多信息都是没有用的,要从中挖掘出有价值的部分就很困难。当然,如果线报太少,就更无从下手了。这些我都是偶然听他提到的,具体是怎么回事,也不大清楚。”
长生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叹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再等半个时辰吧,也不能回去太晚了。”说着,又拿起一个与刚才递给她的耳坠相配的步摇,在萧槿的头上比了比,与她商量道:“你觉得这个带流苏的好看,还是刚才那个带红玛瑙的好看?”
萧槿对着镜子照照,比较了半天,也没比较出个所以然,道:“都挺好看。”
得,又白问了……长生心想,要是什么都让萧槿自己做主,这丫头可就别想好好嫁人了,只好帮她分析了一下,说红色比较能够衬托她的气色。
可是萧槿本人不太喜欢那个红玛瑙的造型,于是长生又翻箱倒柜地翻起别的步摇来。终于找到一个款式和颜色都合心意的,已经又过去了半个时辰,萧子律还是没有出现。
长生实在困得不行,哈欠打到泪流满面的地步,摆手求饶道:“不行不行,我真的得回去了。”
萧槿见她形容疲惫,也不好再留,只得命侍女送她离去,并再三承诺明天一定跟萧子律好好说说,让他老老实实留在府上等她。
侍女准备送长生一程,为她提灯。长生却坚持要自己走,推却道:“不用送了,府里我轻车熟路,你还是服侍阿槿早点睡吧,她大病初愈,需要多歇息,才能恢复元气。”
而后她一路往府门走去,又路过了那个熟悉的荷花池、熟悉的假山、熟悉的水榭,不由得驻足,回忆起数日前在这里听到萧子律说出要娶她的那句话时的心情,还震惊得心有余悸。
就在她回味往事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孩童的啼哭声从荷花池的方向传来。循声望去,却没有瞧见人影,只看到一片漆黑的池塘,上面静静躺着几朵未凋谢的菡萏。
夜色里的哭声,让她莫名想起萧子律讲的什么噩童的传说,忍不住打了个激灵,感觉周围阴影幢幢、鬼魅四伏,十分可怕。然而鼓起勇气,仔细再听,才发觉那哭声好像是从荷花池另一边传来的。
长生担心真的有小孩在哭,鼓起勇气,绕过荷花池去查看。这才发现,哪有什么妖魔鬼怪,哭泣不止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粉嫩胖娃娃。
那娃娃看上去六七岁大的模样,穿着粗布麻衣,想来是哪个仆役的孩子,因为误打误撞,在府里迷了路,正在无助地哭泣。
而在一旁牵着他的手,一边悉心安慰,一边柔声说送他去找娘亲的那个人,正是萧子律。
萧子律看上去也很疲惫,面上带着倦容,衣角沾着露水,一手拄着手杖,一手牵着胖娃娃的小手,目光无限温情地低头看着他。
小娃娃则似乎是因为刚才摔了一跤,身上的衣服都蹭上了泥土,小手也乌漆墨黑的,往哪儿一擦就抹花一大片。但惯有特殊清洁癖好,连手杖都要擦得干干净净的萧子律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任他将手印蹭在自己的衣袖上。
长生觉得,自己从未见过他如此富有柔情的一面,只觉得此时此刻他的身上发出温润淡雅的光芒来,像宝珠,像玉石,像月华,像甜梦,像什么值得被人小心珍藏的物事。
她在一处太湖石后,看得臻入化境,久久未动。小娃娃却不肯走,嘟嘟囔囔地,抬起一只手来,比画着朝树上指。
萧子律顺着手势看过去才明白,原来他刚才是在玩毽子,不小心把毽子踢到了树上,拿不下来了,怕被责罚,所以才哭的。
树不算高,但是萧子律伸出手杖去试了几次,也没能将其挑下来。
长生看到这儿,以为该自己出手了。毕竟爬树这种事情,萧子律大概是有深深的心理阴影,不会去做的。
出乎意料的是,萧子律竟然丝毫没有犹豫,将手杖放在地上,理理衣袖,拎起衣衫下摆就准备上树。
长生万分惊讶,万万不敢让腿脚不好的他冒这个险,赶忙现身,快步赶过去,道:“还是我来取吧。”
萧子律刚才的注意力都在小胖娃娃身上,一直没察觉附近还有个人,听到她说话的声音,回眸去看,也表现出一丝淡淡的惊讶。
长生已经来到树下了,让他给自己让个位置,便抓着树干,脚步轻盈,动作轻快,三下两下就爬到树梢,将毽子取了下来,抖落上面的树叶,吹了吹,交还给小胖娃娃她。一边摇晃,一边得意道:“看吧,姐姐多厉害,一点也没弄脏,跟新的一样。”
小胖娃娃如获至宝,激动地将毽子抱在怀里,连声谢过二人。
长生觉得自己只是跟着凑热闹的,白当了一回恩人,颇难为情地朝萧子律吐了吐舌。
拿回毽子的小胖娃娃也不哭了,对萧子律说自己能找到回去的路,不敢劳烦他相送。
萧子律不依,担心天黑,怕他再摔跤,坚持要把他送回去。长生好不容易才见到他,自然也跟着一起去了。
二人送完小胖娃娃,在往回走的路上,她才终于忍不住,盯紧四下无人的时机,悄悄地凑近他,用胳膊肘在他身上轻轻推了推,压低声量问道:“萧子律,问你件事,你……不是真喜欢我吧?”
“假的。”萧子律头也不偏一下,干净利落地回道。
长生长舒一口气,挠挠头,带着几分自嘲地笑道:“我就说嘛,怎么可……”
话音还没落,又听他说了句:“才是骗你。”
长生把“能”字生生咽了回去,呛得直咳嗽,皱着眉头又推搡他两下,埋怨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萧子律便停下脚步,侧过身,好整以暇地凝视着她,直看得她目光闪躲,左顾右盼,不敢与他对视了,才笑着问:“我说是真的你信,还是说是假的你信呢?”
“我……”长生尴尬地看向附近的花花草草,回道,“我不知道啊。”
“既然你都判断不出来,我还说来做什么?”萧子律耸耸肩,做了个觉得她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
长生插着手,老大不乐意地撇着嘴,左撇完右撇,撇了好几个来回,才朝他翻着白眼,道:“这种事情,你要试着说服我啊。如果喜欢,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不就完了。如果不喜欢,干吗最近要做这许多多余之事,吓得人成天提心吊胆的。我不擅长猜来猜去,今日只想与你说个明白。”
萧子律并不认为她的榆木脑袋不开窍是自己的错,闻言先是颔首表示认同,继而笑靥如花,道:“可是我想让你猜。”
“你……”长生真是恨,恨当年他怎么只摔断了脚腕,而不是脖子?一时挥拳相向,作势要与他搏个你死我活。
萧子律施施然抬袖抵挡,大掌按着她的头,不让她有机会上前。长生挥舞了半天胳膊腿儿,也只是打散了他袖中的空气。
末了,她插着手,一甩头,恨恨地对他说道:“萧子律,你可真讨人厌。”
萧子律收回手,双手交叠按在手杖上,笑眯眯道:“没关系,我不讨厌你就行了。”
长生气得想跺脚,然而刚跺了两下,便被他揉着头顶,稍加用力拉到了怀里。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檀木与松烟混杂在一起的香气,与周遭潮湿木料的气息相融合,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书架上一本收藏多年却依然没能读懂的古卷。
长生呆立片刻,感到耳根的温度不断升高,烫得难受,尴尬地推搡他两下,嘟囔道:“你……你干吗?”
萧子律低下头,贴着她的发丝,低声道:“臣有点冷,向公主讨个抱抱。”
“我……”长生无言以对。
萧子律便自顾自地继续说:“公主这么大度,不会跟臣计较吧。”
他的声音仿佛贴着她的耳朵,灌了一杯醇厚香浓的琼浆玉液进去,瞬间沉醉了头脑,酥软了身心。
长生猝不及防地沦陷其中,觉得不知所措,好在他很快又松开手臂,拉着她坐下,道:“我与你说几句真心话。”
她整个人还愣怔着,忙乖乖坐下,点头如捣蒜。
萧子律也跟着坐下来,将手杖放在一边,抖抖衣袖,道:“其实你现在不可能再去百济了,你自己心里也明白。战火已经燃起,百济若当真牵连其中,你去了就是羊入虎口。若没有牵连,以他们的实力和一贯作风,也会选择隔岸观火,待我们与魏人互相消耗后坐享其成。总之,无论怎么推论,都是不能再和亲了。”
长生听得明白,绞着袖口,叹息道:“我近来也想通了这个道理,否则不会答应你说的相亲。”
萧子律点点头,言下有赞许之意,道:“公主明白就好。那公主也应该能想到,臣向公主提亲,无非是看公主实在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愿意自我牺牲一下,以解救我大宋万千男子的命运,让他们都能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他说着,竟然靠上她的肩头,含笑问:“臣是不是很厉害,能不能将公主的高尚情怀习得一半?”
长生觉得,自己可能是被他气哑了。
他还特别有代入感地感叹了一句:“拯救世界可真是太累了。”
她对这句话竟然觉得很有共鸣,附和着点了点头。
于是得寸进尺的萧子律便缓缓躺了下去,头枕在她的腿上,侧身道:“所以臣决定休息一下。”
长生心头一万只奇形怪状的洪荒猛兽奔袭而来,作势要将这个阴险小人撕扯个干净,身子却僵住了,一动也不得动,半晌才红着脸反应过来,清清嗓,蹙眉道:“别闹了,你快起来!”
萧子律没理她。
她又推了推他的肩膀,不悦道:“听到没有啊,不许装睡。”
不承想,她一凑近他,竟听到一阵均匀低沉的呼吸声,又威胁恐吓了他几次也没反应——似乎真睡着了。
长生气得想直接把他推到地上,但是转念又想起萧槿说的,他近日忙得分身乏术,总是披星而去,带露而归,又觉得也是很不容易,不忍心下手了,犹豫再三,只好任由他占便宜,绷着身子,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在另一个没有他的温暖又安全的时空里。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出来了。清风薄雾,皓月疏影,眼前似乎有一团流动的银辉闪烁。她悄悄睁开眼睛,见他还老老实实地枕膝而眠,一头光泽莹润的长发在月色下熠熠生辉,绸缎般铺在她的裙上。
她忍不住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再摸了摸自己的,觉得还是自己的比较柔韧光滑,才满意地挑挑眉。因着他睡着的这份安宁,她感觉到心里一团飘忽不定的迷雾也在渐渐向水面沉去,变得厚重而清晰。
也许是因为头发被拉扯了几下不舒服,也许是因为睡足了,萧子律恰好在这时醒转过来,虽然还是背对着她,没有动弹,却音色低哑唤了句:“长生。”
长生下意识应道:“嗯?”
他转过头来,微笑着看她,道:“等我三媒六聘,去向你提亲。”
长生卷着发丝,平白在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便见他起身理理衣袖,道:“多谢了。”
于是她抬手一挥,故作大度道:“不用谢。”
萧子律稍微舒展了一下筋骨,又想起什么,叹道:“看着公主就想到,阿槿下月初就要出嫁了。”
“是啊。”长生晃晃被压麻的腿,也跟着叹,“以后就不能常见面了。”
“嗯。”
二人对着月色沉默了一会儿,萧子律突然又对她说:“臣有个主意,想让公主相助。”
“什么主意?”长生好奇地问。
萧子律便将自己计划亲手做一份礼物送给萧槿的事儿对她说了一遍,原本计划得好好的,奈何自己最近太忙,怕工期赶不上了,想找她跟自己一起合作。
长生问他要做的究竟是何物,萧子律却道一两句话也说不清,今天太晚了,不如她先回去考虑考虑,愿意的话,明天再来帮忙。
也不知道太晚了是怪谁,长生默默朝他做了个鬼脸,道:“好吧,那我想想。”
虽说要不要跟他合作很犹豫,但想到东西是为萧槿做的,为了不让挚友有遗憾,她觉得自己应该去。
于是第二天她又屁颠屁颠地跑到了萧府去。
萧子律这次还算仗义,特地提前在家等她。
二人为了给萧槿一个惊喜,悄悄关起院门来折腾。
长生面对一桌烧制好的手掌大小的人形陶器,不明所以地看看萧子律。
萧子律示意她坐下来,讲解道:“臣打算在这些陶人上绘画,画成臣和父母兄弟的样子。”
“这样她就能感觉家人一直陪伴在身边了。”长生惊叹地表示真是个好主意,可是想想又纳闷,既然是这样,自己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正是此意。”萧子律说着,又命仆役带了几匹绸子放在她面前,继续道,“可是臣发现整个陶人都靠绘画,臣自己一个人完成,工期实在太长了。公主妙手灵心,不如帮忙给他们裁制点衣裳吧。如此一来,臣只需再画上容貌就可以了。”
长生觉得这活计很有趣,愉快地答应下来,与婢女一同拿起陶人来量了尺寸。婢女开始裁锦,她则飞针走线,玉指翻飞,翩若游鸿。没多大工夫,主仆二人就合作做好了一件适合萧家祖父的衣裳,套在了一个陶人上。
萧子律接过去,挥笔绘上一副美髯,须臾便为陶人添就了灵魂。
长生接着又做起下一件来。
她是修复古籍练出的手艺,落手之处极其精致细腻,即使是陶人尺寸的小衣裳,也能看出做工之精美、构思之巧妙。为突显人物特色,她还特地给萧子律的那个陶人配了一个布条当手杖。
萧子律接过去,二话不说扯下布条就给扔了,换上一个早就准备好的象牙短签。
长生等他画完拿去晾干,又准备趁他不注意,偷偷把布条换回去,没想到被他当场逮个正着。
只见萧子律在她身后,用手杖在地上用力敲了敲,待到她回头后,再居高临下,冷冷地瞪她一眼,伸手示意要把布条没收。
她只能悻悻地上交,并答以一个白眼。
有了长生的帮忙,这份充满心意的礼物只用了萧子律计划的一半时间。她甚至做得兴起,回家之后,还准备了好几套额外的用来换洗,一起叠好,整整齐齐地码在锦盒中,与那些陶人一同,在萧槿出嫁的前一晚送给了她。
一袭红妆的萧槿坐在铜镜前,感动得哭成了泪人。她一手拉着萧子律的手,一手拉着长生的手,再三叮咛道:“我走之后,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我晓得。”长生拍拍她的手,宽慰道,“你放心,我一定手下留情。”
萧子律笑而不语。
萧槿看看貌离神合的二人,再看看他们合作的陶人,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叹着气,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二人,如果你们能不吵不闹,我一定能走得更安心。”
长生心想那是不可能的,嘴上却说:“什么走不走的,别说得那么丧气嘛,出嫁是大喜之事,高兴一点。你放心吧,我们肯定每天努力吃饭,争取都长得白白胖胖的。”说着还朝萧子律使眼色,用胳膊肘推他,问道:“对吧?”
萧子律或许是看在萧槿的面子上,难得赏脸,笑吟吟道:“对。”
萧槿见状,产生一种将他的手放在长生手上的冲动,想了想又觉得以自己的身份不太妥当,只好拍拍二人的手背,松开了。
三人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便有仆役来通传,说是谢二郎接亲的队伍来了。萧子律与府中男子一同出门相迎,长生则留下来,与萧槿又说了几句悄悄话。
萧槿等到兄长走远,才神神秘秘地招呼长生到一边,掏出几个用红绸包好,放在嫁妆箱子底下的象牙碟,做贼心虚似的左顾右盼了一番,确定没人后,才红着脸,附耳对她道:“这些碟子是娘亲给我的,说是洞房花烛之夜能用得上。”
“碟子能用来干什么?”长生好奇地伸手去拿,想要翻过来看。
萧槿却按着她的手,不让她碰,局促不安道:“那一面……画了东西。娘亲说,未出阁的姑娘家不能看,让我出了家门后,路上再看。”
长生向来对这些迷信说法不屑一顾,嗤笑道:“就看一眼又能怎样,难道你就不好奇?”
“我……”萧槿无从辩驳,一脸羞涩地嗫嚅半天才承认“其实,我已经偷偷看过了。”
“是吗是吗!到底画的是什么?”长生一脸好奇,兴奋地撺掇她给自己也瞧瞧。
萧槿又张望了一番,才将那几个象牙碟递给她,不知是在说服她还是说服自己,道:“反正你也快嫁人了,看了也无妨……我只是看不大懂,所以想请教请教你。”
长生接过来一看,简直瞠目结舌。只见碟子正面活灵活现地画着一男一女,卧于榻上,衣衫半解,玉体横陈,摆出一种她无法描述的奇怪姿势,似乎正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饶是一贯认为自己脸皮够厚,她也面色微红,尴尬地轻咳两声,将碟片递回去,一本正经道:“哦,不过是男女情事的场面而已。”
“你竟然看懂了?”萧槿可是反复揣摩了半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闻言惊讶不已,看她的目光充满崇拜。
长生摸了摸鼻子,道:“差不多吧。”
“那,那……我想问……”萧槿声音细如蚊蚋,将自己的疑惑不解之处问了出来。
长生其实也不清楚个中细节,但为了让她安心,只能佯装了然地点点头,拍着她的肩膀道:“简单得很,到时候谢二郎自然会教你的,无须担心。”
萧槿为担心到时候丢脸惴惴不安了一天,见她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感叹,觉得博览群书真好,什么都懂,恨只恨自己白生在书香门庭,却没有继承家族热爱读书、博学多识的优良传统。
殊不知,长生还回想着方才看到的画面,心扑通扑通直跳,脑海中的疑问也一直萦绕不已,又摸了半天鼻子。
谢二郎在前院拜会了萧父萧母,得了应允后,便有仆役来唤萧槿出门。
长生帮她最后检查了一遍妆容,确定完美无瑕、胜似天仙后,亲自和侍女一同陪着她向院外走去。一众仆役在后头提着系有红绸的妆箱,浩浩荡荡,宛如一片热烈燃烧的红霞在地面蜿蜒。
送她走进前堂,直到萧家二老面前,长生才悄然退到一旁。亲眼见证萧母颤抖着手指,将一根细细的、承载着一个母亲对女儿所有最美好祝愿的红色绸带系在萧槿的发髻上,再将她依依不舍地交到谢二郎手中,二人共同握住一条红绸的两端、相对凝望的画面。不知为何,看到面带笑容的萧母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她也跟着擦起眼泪来。
先前哪怕知道再难相见,心中也是为挚友感到高兴的,只有到了此时此刻,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分别的酸楚。她一直跟着萧家的亲眷,送萧槿和谢麟跨过门槛,走出府门,坐上马车,已经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与伤感,默默哭成了泪人。
萧府唯一的女儿出嫁,建康城内的公卿贵胄,文武百官自然也积极前来捧场相送,连病重的皇帝都亲赐了一队送行的护卫。
欢庆祥和的气氛中,人们都在拱手道喜,并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情绪。
车队准备启程离去的时候,萧槿将帘子掀起一角,泪眼婆娑地向外望,想要再看一眼父母亲人,还有要好的伙伴。在人群中寻觅一圈,却没看到正在低头啜泣的长生,不由得心急如焚。
而长生恰好忙着低头擦眼泪,没留意到她的这个小动作。
幸好萧子律挪步过来,扯了扯她的袖子,示意她朝萧槿的马车看。长生方才注意到,踮起脚,朝她努力挥手。
萧槿也悄悄伸出手来用力朝她挥了挥,才终于安心地将锦帘放下,车队鼓瑟吹笙而去。
萧子律见长生哭得帕子和袖口都湿了,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她,拍着她的肩,安慰道:“别哭了,临川又不远,常走动就是了,以后我带你去。”
长生攥紧手帕,点了一会儿头,又开始猛摇。
随着萧槿的出嫁,建康城也迎来了立冬的第一场冷雨。各家各户纷纷取出了早已晾晒好的厚外衫或斗篷,怕冷的长沙王更是早早点燃了炭火。
寒雨淅沥的傍晚,长生和刘义庆各自披了件披风,和父亲一起烤火,顺便还烤了个红薯。
长生蹲在地上,用铁钎拨弄着炭中的红薯,感叹道:“听说今年秋天收成不好。”
刘义庆裹着件斗篷倚着椅子看书,并没搭话。
长沙王则品着热茶,点头道:“是啊。歉年还加增了赋税,好像饿死了好些人。”
赋税徭役都有所增加,并不是因为权贵贪图享乐,而是为了北伐。长生在心里琢磨着:一方面,北伐是统一九州、复我华夏、功在千秋的国之大事,无论文武大夫还是黎民百姓,都应尽自己的一份绵力。
皇帝刘裕乃北府兵出身,当年先祖也饱受战乱中流离失所之苦,既知魏人亡我之心不死,自然也不愿令后人和百姓再受这份罹难。所以,北伐无论如何都是要做的。
可是另一方面,南方大部分地区百姓都没有经历过当年的动乱,并不明白北伐短时间内能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就算明白,也认为当由肉食者谋之,不见得愿意牺牲自己的利益。
当然,若对百姓的生活现状不管不问,魏人没打过来,自家课税就令百姓叫苦连天了,也非朝廷所乐见。个中的尺度权衡,实在不易。
现今皇帝久病沉疴,难以主持朝政,长生去探望了他几次,他都是昏睡不醒,只在梦中一遍一遍呼唤着前皇后和太子的名字。暂理朝政的二皇子和三皇子,在如何平衡内政与外务的问题上无法达成共识。
一派认为应当继承父亲的志向,将北伐进行得轰轰烈烈。一派则认为,此次北伐就是意思意思,吓唬吓唬魏人,让他们不敢再搞事就行了,当务之急还是休养生息,不主张浪费过多的财力物力。
后方忙着钩心斗角,也不知道前方赵怀璧他们的情况怎么样了……长生正神游天外之时,忽然听父亲问道:“萧府又遣了媒人来,我听子律说,你二人已经商量好了,你怎么讲?”
自己的这个爹啊,好歹也是个王爷,什么时候能正儿八经关心点国家大事!长生摇头叹气,道:“谁跟他商量了,我还没决定呢!”
长沙王不解地问她,具体还有哪里想不明白,自己可以开导开导。
她却觉得一言难尽,一提到萧子律就发愁,愁得连烤红薯都不想吃了。她放下铁钎,拍拍手站起来,道:“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我有点困了,先回去歇息了,父亲、兄长你们慢慢烤。”说完行礼便退。
“唉,你这丫头……”长沙王开口挽留无效。
刘义庆抬眸目送了妹子一眼,便将炮火引到了无辜的自己身上。
王爷挥舞着圆润的手指,恨恨地指责他成天就知道看书写书,一点也不关心妹妹的终身大事。
刘义庆被迁怒的一脸不明所以,挠挠头,也跟着长生走了。
留下长沙王一人,也想走,但一想到红薯还没烤好,又坐下了。他气鼓鼓地看着红薯,叹着气抱怨儿子女儿都长大了,不好带啊!
回到房间的长生照例拿了肉条去喂笼中的小雪貂,主人和宠物的秋膘贴得很成功,都肉眼可见的胖了,尤其是小雪貂,已经快长成大雪球了!
长生一边托腮拿肉条逗弄着它,一边撇嘴道:“海盗啊海盗,你的旧主人,大概不是个好人。”
小雪貂拖着沉重的步伐,很努力地想要跳起来去抓肉条,于是她又把胳膊抬高了些,继续道:“我不能嫁给他了。可是萧子律……也不是个好人啊。”
她试着向海盗阐释萧子律的可恶之处:“我虽然有点动心,只是有点。可是他这个人说话只能信一半,另一半完全靠猜。我也不知道自己猜的对不对。究竟总是捉弄我的那个恶趣味的他更真实,还是对我温情脉脉细心关怀的那个他更真实呢?我根本没有把握。问他嘛,他也不说清楚。一下眸如秋水,眉目多情地对我说要娶我,一下又勾唇奸笑说只是拯救苍生罢了。”
长生一边说,一边模仿萧子律的表情,叹道:“他到底是想怎样啊!我虽然不排斥跟他成亲,但是也不想不明不白地掉坑里。唔……怎么说,我们互相斗了这么多年,如今他若是改邪归正,怎么也得先正儿八经地讨好我一阵子吧!不然我怎么过自己心里那关,你说是不是?”
她愤愤不平地瞪着小雪貂,小雪貂还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缓缓停下动作,站得板板正正地盯着她,试图用良好表现来赢得肉条。
长生见状忍不住失笑,戳了戳它的鼻尖,将肉条丢过去,道:“帮不上忙,就知道吃,要你何用?”
小雪貂才不管那么多呢!有吃,谁会在乎明天会不会天崩地裂。
长生想判断萧子律对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感情,想给他设置点考验,到头来还是得自己纠结。
然而,她还没想好该怎么折腾他,建康城就又出事了。
驿站的快马一骑自北方而来,连夜进京,带来了前线的兵书。原来是赵怀璧想了好几天也没想明白,为何朝廷要他们一直向西北挺进,必须在一个月之内攻破安定。他终于按捺不住,只好派人回来问问,求陛下给个解释。
陛下解释不了,满朝文武没有一个能解释,因为根本没人记得下过这样的军令。二皇子质问三皇子,三皇子质问二皇子,二人一言不合就开始吵架。
萧子律则在周围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表情凝重地意识到,自己被人耍了。
显然,既然没有人承认下过这样的军令,就说明军令是假的。既然军令是假的,就是别有用心的人篡改的。那这个别有用心的人是谁呢?除了李敬,他想不出来还有别人。
早知百济有鬼,结果千查万防,还是出了岔子。萧子律心里非常不高兴,回到自己平时和手下的细作们接头的院内,一双剑眉微蹙,将不满的情绪写在了脸上。
细作们吓得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大气都不敢出。
“说吧,怎么回事?”萧子律一声质问。
几个探子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做渔夫打扮的人起身,回禀道:“禀大人,百济的探子行踪诡秘莫测,来无影去无踪的,我们……”他说到这儿,显得有些胆怯。
萧子律语气森冷:“你们?”
“我们设了几次陷阱,明明人都落网了,不知怎么就跟丢了。”渔夫悻悻道。
“哦?”萧子律笑意中带着几分轻蔑,“现在你们的水平大有长进啊,跟人都能跟丢了?”说完突然用手杖狠狠在地上一敲,喝道:“那萧某和朝廷养你们还有何用?”
渔夫立刻重新跪倒,肩膀微微颤抖,道:“小的无能,愿受责罚。”
密院里的空气格外压抑,萧子律保持着冷厉的神情,沉默一会儿,终于叹道:“罢了,罚你又有何用?事到如今,再不把敌国细作连根拔起,影响之深远,你们也都清楚。”
众人连连点头称是。
他便抚着额,继续道:“把你们手上的卷宗都呈上来吧,我再看看。”
各路探子头目陆续将自己手上的卷宗呈了上去。
萧子律这一夜挑灯夜读,在灯下反复将各种细枝末节的线索打乱,再重新整理,反复排序,试图从中找出顺理成章地串联起各个关键点的那个可能。
他的探子们个个都是身手矫捷、经验丰富之人,他不相信那百济的探子,还真能飞天遁地。每次神秘跟丢的现象背后,一定存在着什么合理的原因。
一读就是一整夜,翌日他又在城里走了一圈,把探子们说的几处跟丢的地点都亲自查看了一遍。
第二天晚上,他揉着疲惫的、泛着红血丝的双眸,将一份单子交到了渔夫手上,哑声道:“我分析了一日,觉得他们应该不是每次都是莫名失踪,只是利用一些奇特的地形和用具进行了我们平常想不到的藏匿与伪装。这是我实地查探后,分析出来的几种可能性。你们下次再设套的时候多加留心这些,应当不会再跟丢了。不过还需小心一点,我的这些假设都是建立在一个猜测的基础之上,就是百济的探子们或许确实有独特的轻功技巧,在行动速度方面也异于常人。”
“是。”渔夫接过去,研读了一遍这张图文并茂、说明详尽的单子,不由得对萧子律的能力产生了由衷的敬佩,或者说是惊叹。他怀疑自己的脑子是不是跟人家的长得不一样,每一根血管都是堵塞的,根本想不明白事情。否则为什么人家去看了一圈,回来就能想到这么多逃脱手法,自己想了个把月还一直以为是遇到了神仙呢?
他连连摇头,同手下的弟兄们又感叹了一番,按图索骥去了。
而朝中也迅速对虚假军令做出了反应,派了一队人马送加急密信去阻止大军冒进。
可惜为时已晚,到底还是中了百济的调虎离山之计。
就在赵怀璧率领军队头也不回地赶赴安定,将战线不断向前推进,离长江越来越远的时候,百济的船只骤然自海上来,奇袭了长广沿海,并成功登陆,占领了长广和高密二地。
而我军又与魏军在北雍州要隘狭路相逢,陷入胶着,一时无法回军支援。
频传的战报令满朝文武焦头烂额,二皇子和三皇子在一致对外这件事上终于达成短暂的共识,不再成天忙着内斗。
可皇帝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了,他让宫人把自己那几样旧农具都拿到了床边,想在撒手人寰前,感受到自己仍未离开过当初那个破败小茅屋的温暖。
两个儿子每次来探望他,都要被苦口婆心地教育一番,刘家有今天的地位来之不易,一定要懂得珍惜,切记不可学习前朝皇室的骄奢淫逸、纸醉金迷。
兄弟二人在耳朵都要听出茧来、特别不耐烦这一点上难能可贵地互相理解。并且,有时皇帝在意识模糊之际还会看着老二或者老三,叫出老大的名字,提起要传位给老大的念头,也令他们感到十分警觉。
二人曾经分别私下去找过萧子律,想动用萧子律的力量,查出刘义符的下落。又无一例外地,都被萧子律拒绝了。
萧子律百忙之中还写了一封信给长生,上书诗歌一首。乍一看是一首脉脉动人的情诗,细读发现是在问她一天到晚都想些啥,怎么还不老老实实嫁过门。
长生提笔回信,也写了一首诗,意思大概是说,长广还没收复,南北还未一统,无心嫁人。
萧子律看着她在纸上乱涂乱画一地个做鬼脸的表情,无可奈何地笑着,摇了摇头。
千里之外的雍州,赵怀璧枕着八百里秦川的深秋入眠,心中时而琢磨战事,时而回忆起远在建康的妻子,担心自己未出世的儿子会不会又给他那被宠溺惯了的母亲添什么麻烦。自己的那个小妻子啊,本人都还是个孩子啊……他苦恼地想着想着,唇角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柔和的笑意。
大营中,不乏还有这般牵挂家人的将士,在睡梦中与家人获得短暂的团圆。
守夜的宋安知低头看着手上的草叶,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将他从思绪中拉回来。
前来送信的士卒下马系缰,急匆匆地跑进他的营帐,喘着粗气道:“报,建康急报!”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大半夜的传令?宋安知疑惑地皱眉,想说一个月内攻占安定,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难道如今还要改成十天八天的不成?他连夜去把赵怀璧叫了起来。
赵怀璧正好因为思念妻子还未入睡,披衣起身,打开军令一看,只见上面写了之前的几道军令为奸人所篡改,中了百济的调虎离山之计,兖州守军告急之事,他不安地拧紧眉毛,踱起步来。
宋安知上前一看,也吃了一惊:“这……”
赵怀璧沉着脸,恨恨地唾了一句:“百济这帮养不熟的白眼狼!”
宋安知也想骂人,但是控制了一下,又控制住了,忧愁地表示:“可是我们现在还没等到长安的援军,被魏人拖在这儿,无法从雍州撤兵啊。将军觉得如何是好?”
赵怀璧也很愁,这边不能让魏人乘虚而入夺了雍州,那边也不能顾此失彼丢了兖州。他又何尝不知道,对朝廷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思前想后,一时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他皱着眉头,对宋安知道:“要不你带一队人过去,轻装简行,快马驰援,配合兖州驻军,抵挡一阵子。我在这边周旋,等长安的援军来了,再回撤一部分兵力前去助你。”
“办法倒是个好办法。”宋安知不放心道,“可是属下只是个校尉……”
“这不是问题。”赵怀璧摆手,大度道,“官职只是个虚名,此番正好也是个机会。你且放心去,也不用带太多兵,人手多了,队伍速度慢。我只挑两队最精锐的铁骑给你。”
宋安知何尝不知机遇难得,自己本就想借着这次北伐建功立业,便感激地应了下来。
翌日,秦岭落下宣告寒冬降临的第一场雪。宋安知率领两队精锐骑兵,披着一身鹅毛大雪,千里驰援向东而去。
建康还未感觉到冬日气氛,长生抱着海盗在院中散步,只觉得它的毛好像长了些,没有前几日掉得厉害了。
自从听说百济占领了长广和高密,她就染上了一个恶习,特别爱拔海盗的毛。海盗原本在睡觉,被她拨弄得不耐烦地抬起前爪拨了拨。
长生撇着嘴拍了一下它的头,嗔道:“好吃好喝地喂你,你倒挠我。”
海盗感受到她话中不悦的语气,无辜地眨眨眼。
长生叹了一声。
她何尝不知两国政事与它何干,奈何心中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一看到它就想起李敬那双精明锐利的眼眸,摇头道:“禽兽啊,禽兽。”
身边的侍女担心她冲动之下再把海盗伤着,或者被海盗伤着,拎着藤篮上前,将海盗抱了进去,顺便问:“公主先前说的,让奴婢再去给萧中散设个套的事儿,还要办吗?”
要不是她提醒,长生差点把这碴儿忘了。她撇着嘴沉思了一会儿,叹道:“算了吧,现在他太忙,我们不能耽误人家办正事,等百济的风头过了再说。”
侍女递上手套,又问:“公主是指等到百济退兵?那要等到何年何月,若是萧府再遣媒人来,王爷可怎么办?”
长生一边把冻得发红的手揣进手套里,一边朝她挑眉一笑,道:“不会的,萧子律自己也抽不出空。”
婚姻大事,谁不上心,侍女将信将疑。
然而事实证明,长生确实了解萧子律。
萧子律近来一直辗转于朝堂与密院之间,根本没时间去想邀媒下聘的事。
密院是他同自己手下的细作接头的地方,隐藏在建康城一处知名的勾栏之中,繁华喧嚣的丝竹管弦声背后,暗藏着的是往来如流的各路情报。
若是常来的熟客一定知晓,在这勾栏之中有一方小院,看似其貌不扬,实则重重把守,非请不得入内。
萧子律这会儿便在这处栽满梅花的小院中与自己手下的细作们会面,询问他们关于百济密探行踪一事的后续。
渔夫拱手将自己跟进的情况与他说了一遭,只道是百济人实在太奸诈狡猾。虽然识破过几次百济探子的诡计,也抓住过几个喽啰,但是这些人还没被严刑拷打,就纷纷服毒自尽了。结果到现在人没少抓,消息却是一点也没问出来。
萧子律擦着手杖上的银雕,若有所思,道:“能轻易牺牲的死士,大多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当务之急是要知道,他们现在之所以还留在建康,是单纯为了善后,还是另有图谋。要不你们下次盯住人,先不要打草惊蛇,最好能顺藤摸瓜,找到他们的老巢,直接一网打尽。”
渔夫应道:“属下也是这么想的,而且这根藤,属下已经摸到,想必瓜也不远了。”
“哦?”萧子律饶有兴致地问道,“说说,有什么新线索?”
渔夫回报,根据百济探子的行踪判断,已经可以圈定他们的头目就藏身在刘义庆的编撰院附近,甚至很有可能就在编撰院中,只是还不能精确到具体人选。
刘义庆的编撰院?萧子律眉心一蹙,感到有些意外。正当他思索为何对方会选择这样一处场所,又会以何等身份藏匿之时,忽然听到一声急促的高喊:“不好了!”
伴随着喊声,一个衣衫破烂、形容狼狈的黑脸男子推开了门,一边急促地喘息着,一边道:“不好了,大人。”
萧子律手下的细作都经过严格的专业训练,平日便是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因此众人见他如此惊慌,都觉得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低头小声议论了起来。
萧子律抬手示意大家冷静,让来人不要急,喘口气再说话。只听黑脸男子深呼吸两下,呼哧带喘地禀告道:“大人,谢二郎和他刚过门的妻子出事了。”
他们能出什么事,吵架了,还是要闹和离?总不能这么快孩子就有了吧。萧子律不解地问:“你是指临安谢府?”
“不。”黑脸探子又喘了几声,随手端起近旁的一个茶碗来,喝了两口,道,“不是谢府有事,是谢二郎和夫人出门游玩的时候,被山贼掳走了。”
一听“山贼”二字,包括萧子律在内的众人觉得更奇怪了。虽说今年冬天是多了许多灾民,当中不乏有落草为寇者,但是也没听说临川的匪患猖獗到这种程度了啊!
萧子律示意他先别急,坐下将事件原委仔细道来。
黑脸男子便称,自己奉萧子律之命跟随接亲的队伍前去临川,本打算将萧槿安全送达谢府后就回来,奈何突发急症,耽搁了一些时日,一直在谢府养病。病好得差不多了,要启程回建康的那天,听说谢二郎和萧槿受友人之邀,去山中狩猎。他本来还没多想,可是一直到晚上,夫妇二人还没有回府。
正在谢府上下担忧之时,一个逃跑回来的家仆称大事不好,狩猎的一行人在下山的路上遇到了山贼拦路打劫。众人慌忙四散,待到他回去找人的时候,已经找不到谢二郎和夫人了。
康乐侯儿子儿媳失踪,自是心急如焚,连夜叫官兵上山去寻。黑脸男子也出去帮忙。然而一群人找了半宿,也没有找到失踪的谢二郎和夫人的下落。
次日,康乐侯府上收到一封信,说是要他送一百石粮草上山,才能把两人放了。
可是他一时间上哪儿找那么多粮草?只得想办法向临川郡守求助,同时试着再次上山,想找出山贼藏匿的窝点,将二人救出。
黑脸男子便担负起了这一重任,可惜沿着痕迹一路追查,一直查到深山里,也没找到山贼的踪迹,只发现了一个看起来好像是萧槿的随身物品的东西。说着,他将一样物事从袖中掏出来,呈了过去。
萧子律接过来一看,眼眸立刻暗了暗——那是一件陶人的衣服,长生亲手做的,工艺独特,针脚细腻,他一眼就能认出。
黑脸男子又道:“眼下临川那边还在寻人,属下想着先赶紧回来通报一声。结果路上又遇到了另一拨暴民,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弄得狼狈了点。”
萧子律颔首,沉吟道:“你做得很对,先下去换身衣服,歇息一下吧。”
说完陷入沉思,琢磨着整件事的蹊跷之处,怎么想怎么觉得奇怪,但是一时又说不清个所以然来。事关萧槿,他不敢掉以轻心,当即决定启程前往临川,亲自一探。
临行前,他还特地嘱咐渔夫两件事:第一件自然是盯紧编撰院,尽快找出百济的探子头目,将其铲除。另一件便是给府上带个口信,只说自己有事要出趟远门,先不要惊动二老,等临川那边的情况明朗了再说。
渔夫拱手应下。
萧子律便拿起白玉手杖,叫上几个手下出发了。黑脸男子衣服也顾不上换,坚持要跟着一起去。
众密探也相继出了院门,一转眼就混入勾栏里纵情享乐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而这边厢,长生虽然嘴上说着知道萧子律忙碌,无暇顾及自己,但是掰着手指头数数,发现他当真好几日没同自己说过话了,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失落的,又开始对着海盗抱怨,说萧子律是个以玩弄自己的情绪为乐的坏人。
侍女看在眼里,觉得她无论对谁有气都撒在海盗身上,故意不给它肉条吃,实在是有些过分,叹着气劝道:“要不公主还是去萧府一趟吧,找萧大人问个清楚,自己心里也好受些。”
长生拎着肉条,再一次伸到海盗嘴边,又收回来,故作诧异地问:“问他什么?”
侍女本想说当然是问他什么时候来娶你,但是怕说出来她又要强行声称自己不在意,便义愤填膺道:“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嘛!说来又不来,说不来还偏吊着,端得过分。”
“就是!”长生连连点头,一拍桌子,激动道,“你可算是理解我的心情了。”
“奴婢虽然愚钝,但毕竟跟随公主多年。”侍女像模像样地沉痛点头,跟着她指摘了萧子律两句,并旁敲侧击地让她主动去找他,道,“公主不上门去讨个说法,真是太便宜萧家了。”
长生果然中招,觉得在背后挖苦讽刺确实不够痛快,还得当面才行,于是真的去了萧府。
特别巧的是,路上还遇到了高崎。
高崎一见她,立刻热情问候。
长生一开始都没认出来是谁,只觉得有点面熟,想了又想,才回忆起在哪里见过,友好地朝他颔首行礼。
高崎特地从街道另一侧走过来,好奇地问道:“公主独自一人,是要往何处去?”
长生老实答:“去萧府找萧中散。”
高崎闻言,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疑惑道:“萧中散不是出远门吗?不在家。”
“啊?”长生疑惑道,“什么时候的事?”
高崎的表情更惊讶了:“莫非他没有告诉你?”
长生迷茫地摇摇头:“告诉我什么?”
“听说临川谢府出事了,还牵扯到萧中散刚刚嫁过去的妹妹。”高崎道:“具体在下也不太清楚,只是听在萧府做事的一个同乡提起过。”
长生一听说事关萧槿,立刻警觉,问道:“那高兄那位同乡有没有说是什么事,有没有人受伤,严重与否?”
“听说是被山贼掳走了,恐怕性命堪忧。”高崎为难地皱眉,扼腕叹息道。
这怎么能行,长生一想到萧槿可能有危险,恨不能马上长出翅膀飞到临川去,但是深呼吸了三口气,还是冷静下来,告诉自己要保持镇定,先了解清楚情况再说,对他施礼道:“长生先去萧府问问,就不与高兄多言了,多谢高兄相告,就此别过。”
“在下陪公主一同前去吧。”高崎关切道。
长生觉得也没什么不妥,便同意了。二人一同赶到萧府,一问萧府的仆役,只知道萧子律出远门了,却不知道所为何事,也没人听说过临川谢府来过什么消息。
长生起初觉得有些诧异,而后在高崎的提醒下想起,萧子律的情报远比寻常书信来得快捷,定是先知道了消息,为了不让父母担心,才没告知家中,而是自己去解决的。
于是她也没提萧槿的事,在萧府仆役疑惑地追问下,只说是自己的误会,便告辞了。
高崎问她接下来有何打算,长生表示要先回王府,同父亲说一声,而后也去一趟临川。萧槿出了事,她实在无法袖手旁观。
高崎又道:“既然如此,要不在下随公主同去,为公主指个路吧!在下老家就是临川的,对附近的情况特别熟悉。”
“高兄仗义相助,长生就却之不恭了。”长生说着,朝他行了一礼,表示感谢,道,“那就请高兄与我一同回王府,收拾一下行装就出发。”
“好。”高崎应下来,刚走两步,却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尴尬地哂笑道:“啊,在下突然想到近日还有些要事,恐怕分身乏术……要不,在下还是将那位同乡介绍给公主,让他代劳吧。”
长生心不在焉道:“也好。”
“他今日去收租了,在下知道他在哪儿,这就带公主去找他。”高崎说着,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长生便与他一同去了。
二人离开大街,绕了三绕,拐进一条小巷。走着走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少,河水淙淙声越来越清晰,长生突然想到一个问题,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高崎走在前面,发现她没有跟上,回过头来问:“公主怎么不走了?”
长生眯起眼来,挑眉问他:“我刚才就觉得哪里不对,但是一时过于在意阿槿,也没有想得太仔细。如今恍惚理清一个头绪,既然方才问了萧府的几个仆役,都不知道萧子律外出是去做什么了,你那个同乡又是何等身份,怎么知道这么许多呢?”
高崎站定,转过身来看着她,面上的表情先是流露出一丝惊讶,接着慢慢变化,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而后越来越浓、越来越浓,眸中热情的温度也随之冷却,自嘲地笑了一声:“还是被发现了啊。怪我,不知道萧子律竟然那么谨慎,一丁点儿消息也没对府里说。”说完,他阴恻恻地一笑,道:“不过事到如今,公主是逃不掉了。”
长生未等他话说完,已意识到中了圈套,转身就跑。可是就在这时,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两三个脚步无声、身形小巧的男子,不由分说地将她拉住,其中一人迅速掏出一块沾了迷药的手帕,朝她的口鼻处捂去。
尽管她奋力挣扎,仍未能摆脱男子有力地钳制,眼帘渐渐变得沉重,直至整个世界一黑,昏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