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来人潮中,长生一眼就认出了萧子律手里那根独特的羊脂白玉手杖,再要挡脸已来不及,萧子律带着百济使臣朝她走了过来。
没办法,长生只好深呼吸三次,佯装友好地与之行礼。
萧子律介绍了一下自己身边的二人,分别是百济两次派来的使臣。二人都穿着与汉人的宽袍博带和胡人的窄袖紧服所不同的百济传统服饰,即有黑貂、鹿皮、狐绒等物作为装饰的厚缯白袍,看着就觉得热。
长生只对其中一个笑起来虎牙尖尖,瞳孔呈现浅淡的黄褐色,身材精健,看上去很像雪豹精的年轻男子有印象,知道他是第二批来的使节,有个汉名叫李敬。
李敬称自己一直好奇江南地区的佛家文化,特地让萧子律带自己到香火最旺的瓦官寺来参观,对于能在此偶遇安阳郡主感到十分荣幸。
长生却觉着“偶遇”二字用在此处未必准确,极有可能萧子律是故意挑这一天带他们来的,为的就是制造碰面的机会,因此一边笑着附和,一边瞪人。
萧子律假装看不见,与另一名使臣聊着天走远了,只留李敬和长生在一起。
鉴于李敬滔滔不绝地赞美着瓦官寺内的壁画如何精致优美,佛像如何妙好庄严,长生也不好一直保持沉默,便假装好奇,问了一句:“百济也盛行佛教吗?”
“是的,郡主。”李敬刚评论完百济人画的佛像的眼睛与大宋的有何不同,闻言愉快地回答,“佛教传入百济,便与百济自古有之的巫祝文化相结合,创作出了保有西域特征的同时更加威仪狞厉的菩萨形象。不像你们这儿的佛像,看上去都慈眉善目的,很是亲切。不像高高在上的神明,倒像朝中的文武大夫。”说完,他似乎终于找到了共同话题,想要继续深入彻谈下去,于是问她:“郡主也常来礼佛吗?”
“还好,还好。”长生听完他的介绍,更不想去百济了,干笑作答。
不知李敬是否看出了她的窘迫,故意为之,竟然主动问道:“在下听说,郡主是陛下心目中最为合适的和亲人选。既然已有人选,一直拖到现在还没有做决定,是为何故?”
长生惊讶地看向他,眼帘上浓密的长睫一眨一眨,仿佛在说“这种话题,一般在我们这儿没有这么直截了当地问的”。
李敬则摊摊手,回了一个“谁让我不是你们这儿的人,就不要按套路出牌呢”的表情。
长生只好硬着头皮回答:“主要是因为陛下有一个心愿,欲将民间遗失散落的古籍都整理起来,收归国库,令我中华大地的文化典籍得以完好保存,不致失传。这项工作他想交给自家人负责,然而皇子中却没有十分合适的人选,只好暂时交由长生来主持。长生个人而言,也觉得这是一件关系文化传承的大事,不可怠慢。便想着,待找到可以接手的人之后,再考虑嫁人一事。”
“原来如此。”李敬肃然起敬,赞叹道,“在下早就听闻郡主素好读书,更是辨识古文字、修复古籍的好手。不知贵国的贵族女子,都像您这般文化造诣深厚吗?真是了不起。”
被人夸了,长生笑得心里可美,同时来了点兴致,好奇地问他:“贵使这么说,长生倒是想知道,贵国的公主们平时都做些什么,不读书吗?”
李敬捋着下巴上的一小撮胡子,动作夸张地思考片刻,有些难为情地笑了:“大概也读一点,不过粗通句读罢了。在百济,女子不怎么读书,基本都不识字。”
“是吗,那可真是很遗憾。”长生听完,颇为百济女子的命运叹惋,更更不想去了。
她又听他补充道:“但是她们擅长唱歌跳舞,在厨艺方面也颇有研究。”
“哦?比如呢?”
“就拿酱菜来说吧。百济女子自小学习制作酱菜的工艺,家家户户都有一手独门秘方。光是萝卜,就能用不同部位做出风味不同的十余种酱菜。例如酱萝卜干、酸萝卜块、辣萝卜条等。除此之外,还有酸白菜、腌黄瓜……”李敬提起家乡美食,津津乐道。
长生却越听越糟心,愁眉苦脸地打断他:“快别说了……”
李敬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很傻很天真地问:“怎么?”
长生扯扯嘴角,手按在肚子上,昧着良心道:“再说下去,就该饿了。”
李敬闻言爽快地哈哈大笑:“那还不容易,郡主将来嫁到我国,每样都能尝个遍,想吃多少吃多少。”
“哇,好棒啊……”这下可好,长生想装开心都装不出来了,笑得十分抽搐,想要尽快结束话题,为此哪怕让她再回佛堂重新拜一次她都愿意。
奇怪的是,不知道李敬是不是看出了她的敷衍,嘴角虽然挂着笑意,猎豹一样闪耀的瞳仁中,光芒却黯淡了下去,说话的语气也没有方才那么激越了,只是彬彬有礼道:“郡主累了吧,在下就先不打扰了。”
长生可不想给人留下个刻薄无礼、轻慢异国使臣的印象,忙打起精神说不累,还可以再聊一会儿。
李敬本人却执意要先走一步。作别之时,这个白袍黑裘、笑容明朗的男子在佛堂旁茂盛的菩提树荫下期待地看着她,问道:“若是方便的话,郡主能否允在下参观参观您平常修复古籍工作?在下非常感兴趣。”
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长生大方地答应了,约他改日再见。
他便高兴地作了个揖,在两排石雕佛像的注视下走远,留下丝丝动物皮毛特有的温暖厚重的香气。
萧子律没有再回来找他,长生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寻到自己的同伴。回去的路上还她在想着,万一李敬在瓦官寺走丢了怎么办,被魏国人绑架以挑起两国纠纷怎么办……想到魏国,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本是要去探查魏国僧侣行踪的,结果碰到李敬之后,完全把这茬儿给抛在脑后了,不由得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同行的长沙王妃不解地问她:“拍头所为何事啊?”
长生回答:“今天好像没有见到魏国僧侣。”
王妃不明白她找魏国僧侣干什么,不过很自然地抬起玉指,指指外面,道:“路上那些不都是吗?”
长生“咦”了一声,惊讶地挑帘向外看去。她发现从瓦官寺回去的这条错落着多座寺庙的山路上,星星散散地开了好几家供上山的香客们休息乘凉的茶棚。几乎每一个茶棚里,都能看到一两个胡人僧侣。他们有的在休息解暑,有的在与过路的香客聊天,有的在闭目打坐,生活自在安然,除了服饰样貌,与普通僧侣并无差异。
粗略统计,长生觉得这一路下来,少说见着了二十余人——这个数字可比年初在瓦官寺遇见的多多了。
说句良心话,她对这些魏国僧侣一直不放心,这种忐忑不安的揪心之感已经困扰她半年了。回到家中,长生终于忍不住去问父亲,对这些魏国僧侣的行迹有没有什么想法。
长沙王挠挠头,拿着根玉签,将自己院中那一排竹笼里的八哥、夜莺挨个儿逗弄个遍,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是:“会不会是你太草木皆兵了?现今我们与魏国尚在休战,他们忙着统一北方,光死灰复燃的大燕就够他们喝一壶了。哪有空理我们?”
长生并不认为他们忙着窝里斗就不会惦记南下,毕竟江南物华天宝之地,怎不令人垂涎。魏国僧侣在建康大摇大摆随意乱晃的现象愈演愈烈,怎么想都不是好兆头。
既然老爹不理解她的忧怀,她又没有证据,不好出去乱讲,没办法,只好又去找刘义符说,盼望他能够有所共鸣。
刘义符听完她从年初观察到现在的情况,也觉蹊跷,摸着下巴,沉思道:“当真如你所言,确实让人觉得背后正在酝酿什么大阴谋。”
“对吧!”长生一拍大腿,觉得终于遇着了知音。
可他接下来又说:“但又或许没有,只是我们对其心存偏见罢了。”
“然而就算仅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后果也许就是我们不能承受的。”长生心中坚定地认为,现有的国界一寸也不能向南挪了,边境最后一道防线的所在地只能向北,再向北。
今夜月明星稀,浩瀚月华仿若在庭下铺了一地清雪,雪中盛开的夜来香馥郁芬芳。又如浅浅积水,竹影随着微风,在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拖着月白色长裙的少女苦恼地皱着眉头走来走去,任自己焦躁的步伐扰乱清风明月,为难道:“如果有证据就好了,可是到哪儿去找呢?”
她之前倒是“找”着过一个,但那是拿来骗萧子律的,不能算数。
对此刘义符也表示爱莫能助,毕竟自己连王府大门都出不了,要是能出去的话,说不定还能帮上点忙。
而长生听到这句话,心中顿生一计,蹲下来仰头问他:“你说如果魏国人当真在搞阴谋,然后被我们发现了,防患于未然,算不算立功,陛下会不会褒奖?”
长发飘飘、眉眼忧郁、分明处在温暖的夏夜,却仿佛裹挟着一身凄霜冷雪的男子不像她,纵有万千烦恼、心性不移,垂眸看她,无奈地苦笑道:“你呀,就知道要奖励。”
“我才没有呢,你快回答嘛。”长生扯着他的衣袖撒娇道。
刘义符只好回答:“算吧,很有可能是大功一件。”
月光照在长生的眸子里,亮晶晶的一闪一闪,仿佛有星子诞生其中。她拊掌道:“既然如此,若是你立的功,你说他会不会原谅你们,恢复你和伯母的身份?就算不能复籍,起码允个自由身也是好的。”
刘义符发现她在打歪门邪道的主意,赶忙制止:“傻丫头,可别瞎想。到时万一立功不成,还拖累你们,我只有以死谢罪了。”
“哪能呀!”长生埋怨他对自己没有信心,撇嘴道,“我只是想给你创造个机会进出王府,让你帮我盯着点魏国僧侣而已。这要是真找着证据了,将他们的阴谋扼杀在萌芽之中,不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吗?再说,要是没有人帮我看着,我以后睡觉也会睡不踏实的。就是嫁到百济去了,都得梦游回来。”
“你呀……”既然长生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刘义符只好同意,答应她,在母亲身体还可以的情况下,与她的一名仆役互换身份,假扮成仆役进出王府,打探魏国僧侣的动向,以及他们幕后的阴谋。
长生高兴地与他击掌为盟,自己则每天打着去刘义庆新买的小院里参与修书的旗号,把他放在自己的马车里,带出去再带回来。
虽然一时半刻没有什么进展,但是她觉得自从重获自由,隔三岔五能出去走走,不再拘束在王府的方寸天地之后,刘义符的精神好多了。她仿佛看见他身上那冰冻三尺、寒冷入骨的积雪开始渐渐消融。他不再每天病怏怏的,偶尔还有心情写写诗、弹弹琴、打理打理花草。
单这一点,她就觉得自己做得非常正确。
而李敬果然按照约定,月末来到刘义庆的编撰院找她。
彼时,长生正在指挥一群人修复一份破损的古籍。据说是失传已久的孤本,大家都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出一丝差错。
这个院子是刘义庆专门买下来用于修书的,四周的房屋都布置成了书房,院内也摆了许多桌案、水缸、干草、晾晒架等物事供人使用。他占用了几间屋子,编纂他的故事集;长生占用了另外几间屋子,修复古籍,暂放藏书。由于二人共用同一批门客,共同设立一个办事处,实在合适不过。
这还是长生准备做赵夫人那会儿与他商议的,如今赵夫人没当成,编撰院内却每天忙碌得红红火火。
李敬安静地站在一旁,认真观看他们是如何在破损的旧宣纸上蒙上新的,令二者合二为一,将破败处补好,又重新把缺失的文字添加上去的,觉得很神奇。
长生刚指导完这一处,又有人来,送上了几本新收上来的藏书,说其中还有两个孤本,让她鉴别。
长生拿过来随手翻了翻,便将其分门别类放好了,并笑着说这两个所谓的孤本自己手上就有一份,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但是先人遗留下来的书籍,当然不是越少越好,而是多多益善。
收好了书,又有人来问,在整理诸子百家流派著作的时候,像《孟子》《墨子》《老子》《韩非子》等等大家之言自然要收纳,可是例如法家一派,慎到所著的《慎子》、申不害所著的《申子》、剧辛所著的《剧子》等,是否也要与这些著作并列整理在一起。
长生的回答是:“当然了。”
前来询问的那位博士觉得,申不害虽然变法强韩,效果只是暂时的,不出数年韩国便为秦所灭,更不要提辅佐燕赵之君的剧辛,说明他们的理论都有欠缺。因此以法家学说为例,有韩非子所著的集大成之作,再加个别出众的代表人物,如商鞅、李悝等人的专著传世就够了。后人只需要了解前人最精华的思想,不需要了解拙劣的部分。
长生对此不敢苟同,对博士强调道:“我等作为整理先辈著述之人,不应以主观评判和时代局限作为依据。一个学术中的每一个流派、每一个代表人物、每一部作品,都有其独到之处。同理,一本书的内容,有些文笔欠佳但寓意深刻,有些辞藻优美但意蕴浅薄,有些虽然写的都是同类事物但是着眼角度和侧重点不同……一字一句共同构成一本书的个性、名作者的个性。我们所做的就是保存每一份独特,而不是取冠上明珠。只留写得最好的,其他就不要了怎么行?就好比康乐侯五言诗写得好,我也没把您写的那些都烧了啊。”
博士听完,火冒三丈地黑着脸走了。
李敬在一旁忍着没笑,等到她周围没人了,终于能休息一会儿的时候才上前问:“郡主方才得罪了那位博士,不怕他报复吗?”
长生揉着酸痛的肩膀,无所谓道:“那贵使可就把我朝学者看低了,他最多就是回去也写首藏头诗骂骂我,暗爽一下。观念不同而已,不会上升到械斗层面。”
“原来如此。要是在我们百济,怕是必须得打一架了。”李敬感慨道。
长生心想:这也是我不愿意嫁过去的原因啊!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长生把今天新收上来的可以直接放入国库的书籍和待修缮的书籍分别做好记录后,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李敬也在一旁帮忙,一边把她的毛笔清洗干净收进笔帘里,一边道:“在下见方才那位博士用了一个时辰,才修复好几个字。又听你们探讨学问,心中感慨万千,不禁觉得,郡主所做的当真是一件伟大的工程。不但耗时悠久,而且意义重大。难怪没有时间考虑和亲事宜。”
“不想前人的心血浪费了而已。毕竟一本书还有人看,书里的内容还有人记得,字迹未曾磨灭,那些人和物、情和事,便都存有茫茫宇宙中曾留有痕迹的证据。我捧着书卷的时候时常觉得,那些先人的魂魄还留在书里似的。书活着,他们就活着,在隔着宣纸、竹简与我说话。”长生抚摸着案上的一本书,笑言。
“这是不是就是你们汉人说的,文化的传承?”
“大概吧。”
“真好啊。”李敬又开始感叹。
长生觉得听他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三个字,忍不住笑:“你怎么什么都说好?”
李敬坐下来,也笑道:“实不相瞒,我国太子欲与大宋和亲,利在两国结盟,使彼此可以站在抵御魏国的共同立场上,这只是目的之一。”
“哦?”长生闻言,放下手上的东西,认真聆听,等待他的下文。
李敬继续道:“其二便是,希望能够通过和亲的方式,学习中原的文化和技艺。”
说到这儿,他捧着一本书,万般爱护地细细摩挲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在郡主心目中,百济是一个又穷苦又偏远的小国吧。那天提起酱菜,郡主一脸鄙夷,觉得食之无味,生无可恋的样子。坦白讲,我们也不想一直吃酱菜啊!也想餐桌摆上更多美味佳肴。当然,这仅代表在下的个人愿望。用太子的话说则是,希望人人都识字,家家有藏书,朝野皆鸿儒,市井无白丁。”
长生看着面前这个目光认真、表情坚毅、侃侃而谈的男子,一时间颇受触动。她觉得血液中有什么长久以来蛰伏着的东西,被这番话激活了,正在奋力挣扎,试图破体而出。每一根毛孔都因此而震悚,激动得不能自已。蓦地,她对这个素昧平生的异国太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停下手中活计,在桌案上撑着头问他:“贵国太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方才还畅抒胸臆的李敬,聊到这个话题,忽然就没那么健谈了,故作神秘地笑笑,露出两颗豹子一样的尖牙,反问她:“郡主觉得呢?”
长生耸耸肩:“我又不认识。”
“没关系,以后慢慢会了解的。”他答非所问道。
长生倔脾气上来,心想:自己连赵怀璧那么傲娇的人都套路了,难道还套路不了他吗?于是提议,要带他去尝尝建康的民间小吃,再多聊一会儿。
“好啊好啊,吃什么?”李敬欣然同意。提起家乡酱菜的时候还一副引以为傲的语气,此时此刻的雀跃却彻底出卖了他的味觉审美。
长生想了想,道:“荠菜馄饨吧。”
二人来到当初赵怀璧引荐的馄饨小铺,长生给李敬要了一碗荠菜的,自己要了份肉馅儿的。
李敬吃了一口馄饨,评价不错,但是喝了一口汤之后,就觉得没那么美味了,品着汤中滋味,道:“若是百济人做这道小吃,定会在汤头上下更多功夫。我们用新鲜的贝类、墨鱼、海参、虾蟹、海菜等熬汤,熬制出来的汤头带着一股浓郁厚重,又不失鲜活的大海的味道,并有一个听起来就很厉害的名字,叫做瀚海十全羹。”
海味总是要比河鲜高级一些的,要不怎么有个词叫“山珍海味”而不是“山珍河鲜”?长生觉得很了不起,附和着点头,转念一想,又觉得哪里不对,疑惑地问:“你们不是都吃酱菜吗,怎么还有海鲜汤?”
李敬玩味地挑了挑眉,笑了,目光似正在狩猎的豹子般精明锐利,道:“郡主,在下只说家家都会做很多种酱菜,可从未说过家家都只吃酱菜啊。”
“……”不知怎的,长生觉得好像自己才是被套路的那个,有点后悔请客,不高兴地撇撇嘴。
李敬见了,连连赔笑,称自己错了,应该早点把百济人还捕鱼打猎的事儿说出来,这样说不定不会给她留下那么大面积的心理阴影。
长生耸耸肩,不置可否。
分别之时,为表答谢,李敬说要送她一样百济的小玩意儿,约她下次再见。
但是对于要不要再见,长生感到很纠结。
一方面,李敬口中那位百济太子对于和亲一事的期许和对未来的谋划,是有些打动她的。想到自己可以作为一名先驱,为落后的小国带去华夏悠久灿烂的文化,她不禁心潮澎湃,觉得这是一名读书人无上的荣耀。但是理想归理想,精神世界的满足并不能弥补物质世界的缺憾。从个人生活角度考虑,她还是不想远离故土,永远与家人、朋友和熟悉的草木烟雨的气息作别,去吃左一道右一道的萝卜酱菜和光听名字就腥气扑鼻的汤头。
纠结之际,她又去找萧槿谈心,想知道萧槿对于要嫁去临川一事怎么想。
然而临川离建康那么近,二者之间实在缺乏可比性,萧槿也提供不了什么有用的见解。
长生歪着头,趴在水榭的栏杆上,一脸泄气的表情,用手中的枝条在水上拨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紊乱的波纹与她内心的纠葛如出一辙。
“还是不要去了。”萧槿劝她。
长生撇撇嘴:“说得轻松,我也想说不去就不去呀,问题不是圣意难违吗。我也只能找点理由安慰安慰自己,说去了也挺好,只是目前还不太奏效。”
萧槿刚想说什么,看到刚从外面回来的萧子律正在往瑞鹤楼的方向走,便命自己的婢女过去,把他叫过来给长生出主意。过会儿萧子律跟着婢女来了,长生还在百无聊赖地把一池无辜的潭水搅乱。
萧子律坐下来,听了萧槿说的前因后果,不禁莞尔,取笑长生道:“看不出郡主还有此壮志呢。”
“不瞒你说,我也没想到。”长生白了他一眼,“没想到我的人生追求还比萧中散的价值高尚一些。”
萧子律非但不恼,笑意更深了,放下手杖,理理衣袖,道:“就怕郡主真去了,出师未捷身先死啊。”
“三哥,你怎么能这么咒长生呢?”萧槿听不下去,埋怨道。
长生无所谓地表示:“习惯了,听听又不会胖三斤。”
“并非臣危言耸听。”萧子律挑眉,“现今百济的国运可说不上大好。魏人狼子野心,誓要统一北方。谁知道百济小国寡民,能在强魏攻势下坚持多久。到时候郡主的雄图霸业还未施展,便成了阶下囚,岂不可惜?”
长生不明白:“既然如此,陛下为何还要与百济结盟?”
萧子律抖好了长袖,从二人准备的果盘中拿了一颗杨梅,放入口中仔细咀嚼,露出一种对果实清新的酸甜很享受的表情,而后慢条斯理地擦擦嘴角,道:“大概只是不想百济过早归于魏人而已,毕竟百济在海上有些实力。不过这只是臣的猜测,具体陛下是怎么想的、百济国王是怎么想的、魏帝是怎么想的、谁知道呢?”
阴谋,到处都是阴谋,国与国之间的交往,唯相互制约与权术较量尔。长生不由得叹息,世道险恶,不如回家种桃。
谁知萧子律说完,还摆出了一个笑眯眯的、看上去十分欠揍的表情,补充道:“不过郡主要是真想去的话,臣还是很乐意支持的。不但支持,还要申请去送亲,亲眼看看郡主是怎么个大展宏图法。郡主也知道,臣最爱看新鲜的笑话了,尤其是打着‘安阳郡主出品’招牌的那种。”他边说边用手比画了六下,刻意强调这六个字。
长生本来最近就不爽,没有心情跟他抬杠,干脆起身,走到桌前,力道十足地在桌上一拍,瞪着他,愠怒道:“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还不信我在百济就活不了了,你等着瞧,定不会枉费你看戏的热情。”说完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蔑的轻哼,拂袖大步而去。
“长生——”萧槿见她当真发脾气了,不由得皱眉跺脚,朝萧子律埋怨了句:“哥,你……我就不明白了,你干吗每次都要惹她,把她气个好歹的,你究竟能捞着什么好处?”说完,也跟着愤愤地一甩手帕,起身追将而去。
亭中只剩下萧子律一个人,他手中捏着另一颗杨梅,面上的笑意仍未淡去,把玩着那小小的、诱人的果实,自己也问了一遍这个问题:究竟为什么每次都要惹恼长生呢?
眼前饱满多汁、香气袭人的果实,不禁让他想起她生气的时候那咬紧的,因为充血而异常红润可爱的唇。大概就是喜欢看那个表情而已吧,就像有的人喜欢看女性雪白高挺的酥胸,有人喜欢盈盈一握的腰肢,有人喜欢明眸善睐的眼睛……一种普通男性的审美趣味罢了,没什么特别的。萧子律这样想着,一挑眉,愉快地朝杨梅一口咬了下去。
尽管长生嘴上对萧槿说着自己没事儿,并再三保证并不会一赌气就去跟陛下说马上就要嫁去百济,实际上去萧府的时候郁闷,回来的时候更郁闷了。一进家门,她就只想回到房间去,好好洗个澡,睡个午觉、不承想迎面撞上了一个神色慌乱的仆役,险些摔倒。
长生疼得直揉头,不满地问:“这是赶着做什么,后院招狼了还是失火了?”
“禀郡主,没有狼,也没有火。小的是急着去宫里,张氏她……”仆役语速同腿脚一样飞快,说到这儿却擦了把汗,仔细思考了一番措辞,才继续道,“张氏没了。”
“什么?”长生乍一听,没敢相信,拉住他又问了一遍:“你说谁?”
仆役告饶道:“郡主去后院问吧,小的着急进宫通传,实在赶时间。”
长生见他模样便知事态必定十分紧急,也顾不上跟他计较或是继续生闷气了,一路小跑到了张氏和刘义符住的院子,只见院中聚集了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她还从来没有在这个院中见过这么多人,光是背着药箱的郎中就有三五个,更不要说脚步匆匆的仆役。一看就知道,出大事了。
长生深呼吸三次,让自己冷静下来,再三告诉自己无论进去之后见到什么情景,都要保持镇定,不能给义符哥哥添乱,而后才推门进了张氏的卧房。卧房里也聚集了好些人,其中有她的父亲母亲、刘义符,还有她那被称为妙手神医的外公,每个人都面色凝重。
雕花的卧榻前还挂着她转赠给张氏的护身符,张氏则平静地躺在卧榻上,永远闭上了眼睛。她熬过了归途的艰辛长路,熬过了漫长萧瑟的深冬,却没有熬过这个和煦的盛夏。刘义符在她身边坐着,紧紧握着她的手,目光无限悲凉,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母亲的遗容,仿佛自己的一生都在此定格。
长生的父亲母亲都在一旁叹气抹眼泪,外公则摇着头,正在把针灸用的金针都收回鹿皮里。她觉得面前的一切场景都是那么不真实,令人难以接受。
前几天还神采奕奕的刘义符,眨眼变得更为沉郁,好像那浸透骨血的寒冷垂死挣扎地反戈一击终于将他彻底冻僵。伯母前几天还能自己下地走路,到她院子里去看她,夸她摘的桃子好吃,还给她缝了绣着牡丹的漂亮鞋垫的伯母,说去就去了。
世事就是如此瞬息万变、难以捉摸。她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才走到刘义符身边,抬手抱住了他的头,想要给他一个依靠。
刘义符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看她,二人保持这个姿势许久,直到有人通传,说陛下来了。
皇帝还穿着一身朝服,来得匆忙、一进屋,看都没看其他人一眼,便径直穿过人群,赶到张氏的床前,颤抖着唤了声:“阿容……是我,我对不起你……”
千言万语,都融汇在这一声呼唤里。她是他的发妻,他们患难与共,却没能共享荣华。在她生命的最后时日里,他甚至连见她一面都不敢。
打从回到建康,并未对这个父亲有过一声怨言的刘义符,此时此刻终于得以相见,却显得极为冷漠,道了句:“你是对不起她。”说完,转头看着他,双目赤红如染血,冷声道:“母亲早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之所以执意要回建康,并非为了什么神医灵药,不过是想再见你一面而已。你却把我们母子丢在这里,丢给你的弟弟照看,自己连个面都不露。你怎配……”
他哽咽着,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了,只用怨恨的目光注视着身披黄袍的男子。
皇帝也不还口,只是坐在榻边,握着张氏的手,沉默着流下一行热泪。
刘义符说张氏挂念皇帝,嘴上说是想吃宫里的糕点,其实是想他,希望他能来与她见上一面。长生这才明白为何糕点带回来了,也没看出她有多开心。同时又不明白,想人就是想人,为何非要说成是想糕点呢?
还有皇帝,明明看上去有很多很多话想对母子二人说,明明此时此刻满脸纵横的热泪能够充分说明他对结发妻子的深情与牵挂,为何从来不说出口,也从来不来照看,只三番五次地让自己的父亲代劳呢?
正巧长沙王招呼外人都出去,留他们一家独处片刻。长生一边跟着父亲往外走,一边诉说自己的不解。
长沙王一副过来人的语气,搂着她的肩道:“女儿啊,这世界上有许多人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越是重要的人面前,越是不善言语,甚至口是心非,都是寻常。”
长生皱着眉头,完全不能领会,如何就寻常了?难道寻常不应该是喜欢一个人就对他好,不喜欢一个人就找他的碴儿吗……
后来的几天里,王府都在忙着操办张氏的后事。因为张氏已被贬为庶民,无法安葬在皇家陵园。但是皇帝的意思,又不想草率了事,还希望百年之后能同她住得近些,待到不被凡俗琐事所扰后可以互相做个伴、聊聊天。所以如何选址和葬礼按照什么规格筹备,着实让长沙王和王妃费了些脑筋。
长生则每日陪着刘义符,看他时常一边整理母亲为数不多的遗物一边发呆,一日又一日地消沉下去,于心不忍,便对他道:“等伯母入土为安后,我们一起出去散心吧。现在天气这么好,你想观花,我们就去观花;想渔猎,我们就去渔猎。”
刘义符却连勉强笑一下也不愿为难自己了,只说:“我没事,不用为我操心。”
原本他是因为要陪伴张氏,才被准许留在建康。按说张氏去世后,应该启程返回流放之地才是,不知道是出于愧疚还是骨肉亲情,皇帝迟迟没有提及此事。长沙王也就当不知道,让他继续留了下来。
过了几日,刘义符又来找长生,表情已经没有那么悲痛了,对她说道:“母亲去世前,我发现那些魏人确有可疑之处,但一时还拿不准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如今母亲的后事处理差不多了,我也不能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不如你再送我出府,继续查下去吧。有点事做,心情也会好点。”
他能这么想,长生当然高兴,不假思索地同意了,丝毫没有感受到他平静的表象下,愈发风雪交加的内心世界。大概因为,她最近的闲暇时间,心思都花在了与李敬结交一事上。
是日,长生赴李敬之约,来到他和百济使团暂住的驿馆,取送给自己的“小玩意儿”。看到李敬手上提着一个藤编的箱子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她心里对于“小玩意儿”这个词使用的准确性是感到怀疑的。
然后李敬咧嘴一笑,把箱子放在地上,打开盖子,伸手从里面掏出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再炫耀似的拎到她面前……周围的空气都明显惊得屏住呼吸,停滞了一瞬。
长生眨巴眨巴眼睛,李敬手里拎着的那只长条形的毛发灰白、眼睛周围长着一对黑眼圈的大尾巴老鼠也眨巴眨巴眼睛。双方面面相觑,目光中都写着不解,仿佛都在问:“你谁啊?”
长生疑惑地抬头看看李敬,再看看长条大尾巴老鼠,不明所以。
李敬扣好箱子,介绍道:“这只雪貂,是我国太子殿下亲自饲养的宠物,命在下带来,作为赠礼送给将要过门的太子妃。听萧大人说,郡主也喜欢小动物,在下便觉得,缘分所至,太子殿下这份礼准备得太熨帖了。”说完,他的手又往前伸了伸,示意长生把它接过去。
长生内心十分抗拒,但是看对方盛情难却,又不想拂了这个重口味太子的一番心意,只好硬着头皮伸手去接。
没想到刚抓住小雪貂热乎乎的身子,她还没受惊,小雪貂倒吓得不行,拼命扒着李敬的袖子,企图往他安全的怀抱里爬去,慌乱得小腿直蹬,并发出吱吱的叫声。
它想回去,李敬非给推出来。长生拽着,还不敢用力,怕把它掐死。就这样,经过一番艰苦搏斗,小雪貂才肯乖乖地躺在她怀里——与其说是终于沟通好感情,倒不如说是彻底绝望地认了命。
看它刚才扑腾的样子,意外地可爱,长生也没那么嫌弃了,把它放在腿上,与李敬一同在驿馆里巨大的香樟树荫下坐着乘凉。她一边捋着它柔软的长毛,一边问:“你们太子为何要养只老鼠,就没别的可养了吗?”
李敬好脾气地再次解释:“不是老鼠,是雪貂,名为海盗。这种有黑眼圈的品种,即便在百济也是很珍贵的。”
“我是说,一般人都养点花鸟鱼虫,或犬只斗鸡什么的吧。”长生顿了顿,道。
“嗯……大概因为我们太子不是一般人,否则怎会有幸娶到郡主呢?”李敬的语气就好像长生和他家太子的婚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似的。
长生刚想说,凡事不要说得那么绝对,指不定就从哪一环上横生了什么枝节呢——虽然她对再出现一个赵怀璧是不抱什么希望了。突然听到驿馆中传来一瓷器坠地破碎的响声,接下来便有两个人高声争执,语气像是对骂,其中有一个人说的还是百济话。
长生和李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起身赶去。到了事发现场得知,驿馆中的一个侍官与一名百济使臣发生了冲突。
原来那名百济使臣去乡已久,特别想念家乡的味道,格外想吃上一口家乡美食瀚海十全羹。但是建康不靠海,夏季海货又不好保鲜,十分难得,即使是公卿贵族,也很少买得着。更不要说当今皇帝崇尚节俭,自己带头不吃山珍海味,下头的人自然也得跟着降低食材档次。没有市场,也就没有商贩愿意冒着变质的风险贩卖了。因此如今的建康,想找齐李敬所说的那些用于熬制海鲜汤头的原材料,难如登天。
侍官将情况如实对使臣说了,对方却觉得是他故意轻视自己,连要口吃的都不行,非给他扣上一个怠慢来使的罪名。
侍官一听,觉得这人简直无理取闹,脾气也上来了,斥责他得寸进尺不知轻重。于是两个人就吵了起来,百济使臣激动之际还把驿馆里的花瓶碰掉了。
一碗海鲜汤虽小,牵扯到一国形象,便兹事体大了。长生皱着眉头,站在侍官这边,帮他说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对百济使臣解释道:“我泱泱大国,怎么可能不舍得一口吃食?实在是夏日酷暑,运输不便,难以筹备。万一中途变质,就是运来了,也不好吃了呀,您说是不是?”
百济使臣情绪上头,压根儿不听她解释,扬言要把这件事儿宣扬出去,让各国都看看,自称华夏正统的大宋是如何仗势欺人的。
“谁欺负你了,分明是你自己欺人太甚。”侍官愤愤道。
“我告诉你,你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记下来,留作证据。”百济使臣嚷嚷。
二人愈吵愈烈,谁也不肯退让,大有从就事论事演变成问候对方全家的趋势。长生恨自己嗓门不够大,连句话都插不上,也是没了主意,想找李敬求助。李敬却抱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回他怀里的海盗,挠着它的肚子,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他肯定既不会攻击自己人,也不想得罪她,长生这么想着,心中竟然冒出了一个“要是萧子律在就好了”的念头。
正在她作此期盼之时,周围的吵闹声中夹杂了几声木屐踏在地面上的嗒嗒声。长生抖抖耳朵,分辨出三声为一段,两声大一声小,于是兴奋地一拊掌,回眸看去,果然是萧子律撑着他那根庄重威严的紫檀木马头手杖,踏着木屐来了。
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想见到他过,毕竟不讲理这种事,萧子律比她擅长多了。
只见萧子律从容不迫地走进战场,站稳脚步,整理仪容之后,方才询问侍官发生了何事。侍官将来龙去脉与他道来。萧子律听完,大方地笑了,道:“贵使想念家乡的味道还不容易,建康到处都能买到萝卜,做点酱菜不成问题。”
“我想这位萧大人没有听明白,我要的是瀚海十全羹。”使臣叉着手,倨傲道。
“那就请恕萧某难以理解了。贵使既然只是想念一口家乡滋味,为何偏偏要挑一个最稀罕的,而不是最平常的?据萧某所知,贵使口中的瀚海十全羹,需取上百种珍稀渔获,其中单是深海贝类便有十余种,分别通过不同形式加工,再以高山泉水共同炖煮七七四十九个时辰,最后取得一碗精华,所以名为瀚海十全。大量名贵食材和复杂的做法,决定了它非寻常人家能够享用。即便是在宫廷之中,也只有逢年过节,祭祀宴请时才会烹制。贵使以此汤为家乡滋味的代表,莫不是自小在宫里长大的皇室中人?”萧子律说到这儿摇了摇头,遗憾道,“贵国使臣出使居然谎报身份,置出使信用于何地啊?”
使臣一听,急了,忙声辩:“萧大人莫要危言耸听,吾等才没有做这等欺瞒之事。”
萧子律等的就是这句话,凤眼一眯,用手杖重重在地上一点,声调骤然低沉,喝道:“既然没有,那贵使就是故意出难题,刁难我朝侍官了?”
“这……”使臣没话说,一个劲儿地给李敬使眼色,寻求支援。
气氛骤然从刚才的急赤白脸吵吵嚷嚷,变得庄严肃穆起来。被萧子律从一顿饭到底吃什么的争议,正式上升到政治高度。不管百济使臣说什么,萧子律都能给他扣个帽子。
真是作茧自缚,长生在旁边看得乐呵,忍着笑,心想:想说过萧子律,你恐怕还得修炼个五百年。
“这什么?贵使但说无妨,萧某洗耳恭听。”萧子律还敛袖坐了下来,大有打持久战的架势。
一旁的侍官见状,也跟着坐下了,装出一副同样气定神闲的样子,还给萧子律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互相敬着,慢悠悠地喝了。
使臣偷鸡不成蚀把米,恼羞成怒地又要发作,吵嚷着要见陛下。
然而大局已定,虽然他强行营造出一种“我厉害得不行,尔等都要卑躬屈膝”的气势,实际上不过是穷途末路的跳梁小丑罢了,跳得还一点也不好看。
场面十分尴尬,长生都以袖挡脸,不忍直视了,生怕自己笑出声来。
李敬大约也终于看不下去,出面圆场,笑道:“各位见笑,我等代太子求娶,临行前,太子殿下便招待着吃了一碗这瀚海十全羹,以示重视,命我等尽心竭力。在下以为,多罗兄也不过是怀念那口极具代表性的鲜味罢了,其实并不一定非得是这口。给他随便烧两条海鱼做个汤喝,想必也可解馋。”
使臣沿着他铺好的台阶下,直嘟囔:“就是就是。”
侍官大约是看李敬好说话些,得寸进尺道:“我们这儿没有海鱼,只有河鱼。”
没想到李敬虽然不似同伴那么嚣张,说话客客气气的,但是在原则上也不愿让步,笑容可掬道:“贵国京师物华天宝之地,弄两条海鱼,想来还不是什么难事吧。否则,若传出去,说堂堂大宋皇室,连两条海鱼都拿不出来,岂不贻笑大方,恐怕还以为是在下诓人呢。”
他的表情得体,趴在他肩头的海盗却不满地朝侍官龇牙,摆出一副战斗姿态。长生看在眼里,越想越觉得耐人寻味。
侍官还想说什么,被萧子律抬手打断了,也礼貌地施了一礼,回道:“贵使说的是,萧某这就命人准备,晚膳必定合诸君口味。”
双方各让了一步,至此一场“外交危机”算是圆满解决。萧子律还友好地约李敬一同切磋棋艺。二人尽释前嫌,有说有笑地在院内的香樟树下摆了棋盘对弈,长生则抱着被李敬无情地塞回她怀里的雪貂观战。侍官在一旁端茶倒水,对萧子律表现得十分狗腿。
由于你赢一盘我赢一盘,下得不温不火,实在无趣,长生看了一会儿觉得犯困,便找了个借口,抱着海盗先行告辞了。回到家中,她命仆役给小雪貂做了个藤编的笼子,放在卧房里的一张小八角桌上,拿了根竹叶逗弄它玩。
小雪貂显然对植物不是很感兴趣。
长生锲而不舍地晃着手,心不在焉地想,雪貂虽然不似发簪、荷包、环佩等物,但毕竟是百济太子本人所养,应该也算是定情信物了吧。自己既然收了,是不是就等于正式认同了和亲之事呢?
调戏得差不多了,她才按照李敬的叮嘱,命婢女从厨房取了点生肉来喂海盗。小雪貂心满意足地抱着肉条啃起来。长生看着它吃完,挑眉想着:好吧,这个陌生的百济王子的确勾起了她的兴趣。虽然她不甘心被命运操纵,但是往好的一方面想想,说不定能同这位王子相处得来,成就一段佳话呢?
如她所料,收下海盗后,不知李敬同皇帝说了什么,皇帝再次召见长沙王的时候,已经开始协商婚礼的具体事宜了。所有人都默认,长生很快就要作为和亲公主嫁往百济。
不出数日,宫里便一连发了好几道谕旨。先是将她从安阳郡主擢升为平阳公主,又赏赐了许多金银玉器、珊瑚珠宝作为嫁妆。就连出嫁仪式上要穿的喜袍都御赐了下来,长裙逶迤,纱带飘逸,浓墨华彩,庄重威仪,尽显大国风范。
除此之外,长生本人还要赶制一套嫁衣,于是将出发的日子又往后延了一个月。百济使臣不知是不是上次被萧子律吓住了,这会儿又不想家了,好脾气地没有催促。
一个月里,长生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
她先是到刘义庆的编撰院,将自己离开后的事宜都布置下去,并且告诉他,自己走后,府上的藏书也全部送给国库。而后又在刘义庆的陪同下,挑选一批书籍,准备带去百济。书籍的内容大多以农田水利和生产技术等实际应用为主。
而后又跟着父亲陆续拜访了一些亲朋好友,当作告别。
皇帝也在宫中设宴,邀请宗室全员参加,在宴会上表达了对长生作出此番个人牺牲的感谢,并祝福她在百济平安顺遂。
公主、郡主、县主们纷纷前来向长生道喜,广袖云鬟,往来如流。其中不乏有些未出阁的,带着终于松了口气的侥幸心理。个别讨人厌的还要关心上两句,问她准备好了没有,好像她多乐意去似的。长生逐一敷衍着,感觉明明是好菜好饭,却吃得一点也没有意思。
广德公主和驸马赵怀璧也来了。自从服毒事件之后,三人还是第一次正式会面。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广德梳了妇人发髻,仍显稚气未脱,行为举止却比从前少了几分任性、多了几分稳重,似乎成家真的能让人一夕间长大。
她是最后一个来同长生说话的,低着头,脸色泛红,带了几分愧疚不安的心情,小声道:“百济那边的情况,你都了解了吗?听说冬天特别冷,你要多带些厚衣物。过去之后,要是缺什么东西,或者想吃什么,就写信回来,我托人给你寄。”
“谢谢。”那么多姐妹里,还是她说的话中听些,大概是因为二人曾经站在同一条船上,互相能够理解吧,长生由衷地谢道。
广德却目光闪躲,容色尴尬,道:“不用谢……原本我也是亏欠你些。”
长生大方地摆摆手,道:“没什么亏欠不亏欠的,感情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不说这些了,来,喝酒。”说着敬了她一杯。
广德得此一言,压在心里的巨石终于滚落,也回敬她一杯,笑道:“你不介意就好,否则我心里一直堵得很,觉得你之所以会去百济,都是我害的似的。”
“嗨,怎么能怨你呢,堂姐你想太多了。”长生望天,心里想,明明要怪你爹,面上却笑道:“要怪只怪时运不济吧。我一开始心里是有点别扭,现在已经想开了。”
二人打开话匣子,又聊了一会儿。广德兴奋地告诉长生,自己可能已经有喜了,只是还没确定,叫她先不要往外说,还再三强调她是第一个知道的。
原本赵怀璧也想上前同长生说几句话,见姐妹二人聊得火热,只好坐了回去,后来也迟迟没能找到机会。
直到入夜,众人各自回府后,宋安知来到长沙王府拜访,与她在院中说话。
静谧夏夜,月华初上,庭中一地清辉。晚风徐来,灯笼摇曳,竹影斑驳,远处传来池塘里莲花的清香。长生喝了许多酒,醉意恍惚地在案上,努力撑起头看他,问道:“赵将军让你来的?”
宋安知点点头,又摇摇头,叹道:“都怪我没帮上忙。”
长生笑了,抬手想要去拍他的肩,却没够到,只是胡乱地晃了晃,嗔道:“怎么一个个都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难道这天是靠你们托着才没掉下来的?这事谁也不能怪,要怪就怪我自己不够坚定……算了,我们不说这个。”
“好,不说。”见她面上笑意淡去,宋安知温声道,“说以后的事。”
“嗯,说以后。”
“将军托我给你带个话,说是……君子一诺千金,他既承诺过要保护你,必不食言。若你在百济受欺负,就是陛下不许,他也会打过去,把你抢回来。”宋安知道。
长生沉默片刻,忽然失笑,说了声:“你等一下。”便晃进书房,拿了张纸,大笔一挥,写下“千金”两个大字,又晃出来,递到宋安知手上,道:“喏,那你把这千金还给他,让他别记着了。如今他是驸马,是广德的夫君,陛下的女婿,哪能以我为中心。”说着,她打了个酒嗝,“你也帮我给他带个话,让他好好照顾妻儿,保家卫国,就当实现对我的承诺了。大宋好,我就好,这趟和亲才没白去。”
宋安知拿着那张被她捏得皱皱巴巴的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情不自禁地一把拉住她的手。
温暖的手掌让她想起遗失在岁月中的童年,那时她还不是公主、不是郡主,不知道家国是什么概念。每天只知道跟在他屁股后头数星星、编狗尾巴草、捉泥鳅,玩累了就并肩躺在草地上睡上一觉。多么快乐,多么自在。如今拥有了荣华富贵的同时,又有多少身不由己。想着想着,她突然鼻翼一酸,一行清泪流了下来。
宋安知心疼不已,再无比当下更加厌恶自己口齿笨拙的时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反复轻拍她的肩头,以示安抚。
长生哭够了,揉着红红的眼睛,对他做了个鬼脸。
宋安知哭笑不得,戳着她的额头道:“你呀……”
“多少年没在人面前哭过了,多给你面子。”长生撇嘴道。
他最为珍视的,正是时隔多年后二人之间依然保有的这份两小无猜,一时激动,开口对她说道:“长生,若是我……”
然而话还没说完,便听周围的竹林中突然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宋安知习惯使然,右手迅速按在刀鞘上,左手将她拉到身后,厉声喝道:“谁在那里,还不速速现身!”
长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也朝幽暗的竹影间看去。只见草叶摇晃,片刻后,从中钻出一个圆滚滚的小脑袋,见到她,一溜烟跑过来,用爪子拨她的裙子。
原来是小雪貂不知何时从笼子里溜了出来,长生弯腰将它抱起,挠着它的肚子,笑道:“海盗,怎么能这么吓唬人呢?快给哥哥道歉。”说着把小雪貂举到了宋安知面前。
小雪貂无辜地扑腾了一会儿腿,长生又把它抱回怀里,问宋安知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宋安知低着头,淡笑道:“没什么,我先回去了。”
“好吧。”长生迷茫地看看他的背影,再看看海盗,心想海盗如何惹到了他……这人真是跟赵怀璧在一起时间长了,都染上了喜怒无常的坏脾气。
忙完其他事务,长生专注地在家绣起了嫁衣。萧槿的嫁衣也完工在即,每天来王府陪她一起绣。结果长生还没怎么着呢,她倒哭肿了眼睛。
长生也很无奈,命婢女拿来冰块给她敷眼睛,叹道:“我都没哭,你哭什么?好像你要嫁去百济了似的。”
“我哭我那三哥不争气,你说,若是你们二人的婚事早点定下来,陛下不就不成天惦记着要把你送去百济了?”萧槿真是又气又急,眼泪又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绣架上的木头都要被她泡发霉了。
“结果呢?他不但不配合,还要做什么送亲的使臣。”萧槿越说越气。
长生忙安慰道:“哪儿跟哪儿啊……别想了,要指望我也不能指望他啊。再说了,就我这种被命运诅咒的女子,也没办法。”
萧槿不敢相信地看着她,问道:“你什么时候也信命了?”
她不信。当初喊着“迷信不能定命运,谁也不能阻止我谈恋爱”口号的那份坚定,时至今日仍未改变。所以她才会花那么多时间去与李敬接触,千方百计了解百济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解之后,又经过慎重考虑,她才自己做出了决定。
但是只言片语也解释不清,长生便拍着她的手,宽慰道:“你放心,我就是那么一说,哪能真信什么诅咒?倒是我已经这么美了,上苍总要给我制造点烦恼,对别人才公平。”
萧槿破涕为笑,嗔她:“你呀,就知道贫嘴,真是跟我那个三哥一模一样。他也常说,自己的腿要是好的话,能文能武,还英俊得不像话,别的男子还怎么活。”
大夏天的,萧子律在假山上的凉亭中画个画,平白无故打了好几个喷嚏,感慨设计园子的工匠心思真是巧妙,纳凉之处的通风效果不能更好了。
这幅画是长生委托他画的,确切来说,是一幅地图,她的先祖打下的,汉代江山的版图。云横秦岭,风啸戈壁,冰封长城,雨润江南,故都长安和洛阳,还有现在的京师建康被周围的城池众星拱月,点缀其中。她想把它带到百济去,做个念想。
旁人恐怕一个月之内画不出来这么长的画卷,她只好找自诩为丹青圣手的萧子律。没想到萧子律还真答应了,条件就是让她亲自对皇帝说,选他加入送亲的队伍。
这天长生前来查看进度,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老实道:“画得真好。”
萧子律正在揉着手腕休息,闻言毫不谦虚地颔首表示那当然。
长生随手拿了支笔,搅着砚中的墨汁,道:“送亲的事,皇帝伯伯已经答应了。”
“嗯。”萧子律应了声,问:“何时启程?”
“等你画完就差不多了吧。”长生道。
“那臣一定抓紧时间。”
“……其实不抓紧也行的。”
萧子律笑眯眯地看着她,问:“又后悔了?”
“也算不上后悔吧,就是还有点不大情愿,也有点忐忑。”长生答道。
“是啊,不知道百济王子是个什么样的人。”萧子律学着她的样子,撑头琢磨。
“我觉得应该跟李敬挺像的,毕竟李敬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侍卫,每天耳濡目染,脾气习惯想来差不多。”长生根据宋安知和赵怀璧的情况,如是推论。
“是吗?”萧子律吹了一下手杖上落着的蝴蝶,轻笑道。
“你有不同意见?”长生挑眉问。
“没有,在这一点上,臣难得与公主看法一致。百济王子,一定与李敬很像。”萧子律意味深长地看向她,“说来,李敬还挺不错的,不是么?”
“嗯。”长生点了点头。监工完成,墨也搅够了,便回家继续绣嫁衣去了。
萧子律还在歇息,凝视着画作,若有所思,不知不觉就歇了一个时辰。旁边等候的婢女以为他不舒服,上前问他要不要回房去画。
他却拎起手杖,道:“今天不画了,你先放回去吧,我出去走走。”
之后的几天,他也不是很积极。不是有朝中要事,就是与友人把酒。婢女觉得,自家公子好像在故意拖延进度似的。但是询问缘由,他又不承认,只说是前些日子太拼,耗尽了灵感。
可是草图分明勾勒好了,只剩一角就完成,哪里还需要什么灵感呢?婢女觉得费解。
萧子律叼着晚熟的杨梅,叹道:“艺术家的心情,你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