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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涛拂云录 正文 外传 小夜

所属书籍: 惊涛拂云录

    〖一日,帝问曰:“襄阳围已三年,奈何?”似道对曰:“北兵已退,陛下何从得此言?”帝曰:“适有女嫔言之。”似道诘其人,诬以他事,赐死。

    ——《续资治通鉴》〗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史书中没有记载宫女的名字,有谁知她心中所藏的秘密?

    第一节

    海棠,其花甚丰,其叶甚茂,其枝甚柔,望之绰约如处|子。

    小夜家的庭院里便有一株海棠,今年春天它又开花了,娇艳的花儿在春阳中盈盈欲语。每次看见它时,小夜心中都有一阵阵的感动。仿佛总在向柔风倾诉着什么的海棠,令她神往又黯然心伤。无名的忧郁与惆怅不知从何处而来,常常在最不提防的时刻攥住她的心。

    家中永远是那样黯淡,拥挤,嘈杂不安。唯有这海棠,是恬静又明丽的,无言地抚慰着孤独的小夜。

    左邻右舍是同样灰暗的人家,同样灰暗的生活。唯有李家子弟策马而过的身影,如海棠明媚小夜的庭院一样,令小巷焕然生辉。

    上一任池州知府,卸任回京之后,曾不无讶异地对京中同僚说道:“池州李家,一门三尚书,四代六将军,文采武功之盛,已是世之罕有;更奇的是,他家子弟,仿佛生有异禀,龙吟方泽,凤跃云津,无一不是人中俊杰!”

    新任池州知府,也不止一次在信中对朋友感叹:“池州山水之灵气,尽钟于李家子弟了!”

    但对于小巷的居民,他们是这样特立独行以至于高不可攀。他们的喜怒哀乐,举止言谈,像一个个深不可测的谜,让小夜尽在心中作无数次的猜测,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高兴或者愤怒。她熟知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和排行,熟知他们的相貌和声音,甚至熟知他们的嗜好,却始终没能弄明白他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对于她,他们是陌生的种族,高高在上的神祗,让她如痴如狂地迷醉,却无法理解。她只用固执的、专注的目光,追随着显然是他们之中的核心的六郎李应玄。

    其时李家年长的三位子弟都已出仕,在留在池州老家的八位兄弟中,李应玄并不是最年长的一个,但他却在无形之中左右着所有兄弟的动向。小夜初次意识到这一点,是在她十三岁那年的浴佛节上。

    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因为长年伏在绣架上,枯瘦得如不见阳光的小草,就像小巷中无数孩子一样。四月初八浴佛节,全城的人都去城东灵应寺礼佛,这也是小巷中的孩子们少数几个可以放下绣活轻松游玩的一天。

    这一年的浴佛节,一直为池州人所津津乐道。并不是因为热闹,每年的浴佛节都有它的热闹。池州人记得这一个,完全是因为李应玄。

    那年春天池州新调来一支驻军,却是从淮北大宋国土之外招纳来的归义军,原属杨妙真的旧部。杨妙真排行第三,人称“三娘子”,割据山东临济一带多年,一杆梨花枪号称是天下无敌手,部下兵强马壮,无论是金人还是蒙古人都无奈她何。杨妙真病逝之后,部下群龙无首,立脚不住,有的被蒙古人招纳了去,有的解甲归田,但也有不少人渡河南下,投奔大宋,枢密院将这些人马编为三支归义军,其中一支派驻到池州,领军将领名为萧五常,据说是杨妙真旧部中的第一骁将,杀敌无数,威名极盛。

    萧五常的部下向来以悍勇闻名,要论上阵杀敌,自是所向披靡;但是军纪不佳,也是远近有名。自从这支部队到池州之后,池州人没少吃苦头,只是碍于其身份特殊,朝廷待之有如客人,池州知府也不便管得太多,对池州人的抱怨只能软硬兼施地压服下去。无人管束,萧五常的归义军更是得意忘形,竟然在浴佛节上纵马寻乐,有几个最是无法无天的,更专寻了人多之处策马驰去,看马蹄所到之处哭闹成一片,他们在马上哈哈大笑。也有士兵弃马步行,专寻年轻女子多处去挨挨挤挤,乃至于动手动脚地出言调戏。

    李家的众多女眷都信佛,浴佛节自是要去礼佛。因为随从多,行动未免缓慢一些,到灵应寺外时,已是近午时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也是礼佛的池州人被那些恣意寻乐的士兵搅扰得沸反盈天的时候。小夜和同伴被人群挤来挤去,已经快喘不过气来。

    见到李家子弟策马护着十几乘轿子姗姗而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纷纷让开道,几位与李家说得上话的老人,带了自家子弟迎了上去。

    直到这时,小夜才能够从人群中脱身出来,躲到一家香烛铺的门前的杨柳树后,抬起头热切地望着高踞马上的李家子弟们,像所有的池州人一样,对他们的到来抱着无限的希望,认为只要有李家子弟出面,一定可以制止住那些士兵的胡作非为。

    最年长的四郎听了老人们的诉说与请求,沉吟了一会,翻身下马,到老太太轿前低声请示。小夜离得太远,听不见他们的说话,但是看四郎的神色,满怀希望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因为失望,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

    六郎李应玄望着人群,脸色慢慢地涨红,突然间抽出鞍边箭筒里的一枝箭,扬手掷了出去。人群中传来一声惨叫,一个刚刚踢倒了路旁茶水铺的士兵大腿上中了一箭,他的同伴急忙扶住他,厉声喝问:“谁干的?给老子站出来!”

    人群哄然大笑起来。

    四郎回过头责怪地看着李应玄。

    李应玄的视线仍然停在那群士兵身上,镇定自如地说道:“知府大人不方便管这些事,就让我们来管。”

    四郎皱皱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事情已经发生,再责怪李应玄已无用处;而且他看得到眼前的形势,若是责罚李应玄,只怕会激出人群不可测的反应来。

    那群士兵很快发现了他们的目标。

    即便是这些无法无天的士兵,也不敢贸然去挑战李家子弟。几个人低头耳语了一阵,便有人钻入人群去请援兵去了,一个显然是为头的士兵则高声叫道:“有胆射我们兄弟一箭的人,够胆就不要走,等着我们将军来找你算帐!”

    李应玄没有回答,只是又抽出了一枝箭。

    那士兵吓了一跳,知道李应玄抽出箭来绝不只是装装声势而已,但就此闭口,又心有不甘,似是太显软弱了。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人群外已传来急如骤雨的马蹄声。

    请援兵的士兵颇为机灵,知道今次是李家子弟出头管他们的事,寻常偏将副将应付不来,因此添油加醋地报到了萧五常跟前。萧五常一听大怒,当下便策马提枪赶了过来。

    一行人怒马如龙,还在远处,声势已经逼人。

    那几个被围在人群之中的士兵急忙迎了上去。

    萧五常年纪不过三十出头,身高臂长,骠悍之气见于形色,凛厉的目光所到之处,人群都不由得安静下来,不敢与他的视线相接。只是萧五常气势虽然凌人,神情之间却带着郁闷不平的阴沉,李应玄注意看了他一眼,才将那枝箭插回箭筒,策马越过李家的轿子,迎上去面对着萧五常。

    人群紧张地注视着他们。

    萧五常满脸不屑地打量着年轻的李应玄,过了一会才说道:“萧某人带着这些兄弟们不顾生死地斩杀蒙古人的时候,李家的公子们还都是些娃娃吧,如今竟然够胆量够本事来管萧某人这些兄弟们的闲事了!”

    李应玄迎着他的目光答道:“这不是闲事。”

    萧五常哈哈笑道:“就算不是闲事,只不知李家的公子们又是凭什么来管!”

    即便是枢密院,对这三支归义军的种种不法之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是太出格,便由得他们去。好歹这三支军队是历尽千辛万苦才得以越过蒙古人的重重防线投奔了大宋,看在这一片忠心的份上,其他都可以包涵一点了。

    李应玄回过头说道:“应龙,回家取我的枪来。”

    十一郎李应龙是李应玄唯一的亲兄弟,却是最好事的一个,李应玄未曾出手之前,他已经摩拳擦掌地跃跃欲试;听得李应玄这么一吩咐,心中大喜,应了一声“知道了”,带转马头飞驰而去。

    萧五常略带诧异地看看他,一挥手,部下四散开来,圈出一大块空地。

    围观的池州人都听说过梨花枪天下无敌手的传闻,虽然深信李应玄绝不会败,到底还是心中不安,李家年长的四郎与五郎更是皱紧了眉头。四郎俯身向轿中的李老夫人低声说道:“祖母,您看是不是——”

    李老夫人默然许久,在轿中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说道:“就让应玄去吧。这件事情,总得要有人出面来管一管。整个池州都在看着我们李家,李家不能负了这个期望。况且,就让应玄去杀一杀那些人的威风,也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四郎低声说道:“但刀枪无情,六弟若有个失手——”

    李老夫人决心已定,当下断然答道:“应玄既然这样做,就必有他的道理。你去告诉他,就说我说的,叫他尽管放手上阵,就算出了什么事,有我呢!”

    四郎只好领命而去。五郎对自己摇摇头,向身边的七郎无奈地叹道:“六弟让祖母给宠坏了,什么事都由得他去。希望六弟不要真地失手伤了那位萧将军才好。”

    无论怎么样不愿意打这一仗,四郎和五郎都毫不担心李应玄会败。一旁听到这话的池州人都松了一口气,人群中开始小声传着这句话,兴奋地等待着李应玄挫败那不可一世的萧五常。

    不过小半个时辰,李应龙已取了长枪来。

    李应玄接过枪,看着对面的萧五常说道:“我就凭这杆枪来管这件事,萧将军意下如何?”

    萧五常大笑道:“一言为定!”

    两人各自带马后退到空地边缘,对峙片刻,叱咤一声,挺枪策马冲向了对方。

    萧五常惯穿黑袍,胯|下又是一匹通体乌黑、四蹄踏雪的战马,疾驰之际,便如一股黑旋风一般;李应玄穿的却是银白团花箭袖,胯|下战马则雪白得无一丝杂色,策马飞奔之时,整个人就如贴在马背上的一阵清风似地轻灵,但长枪一出,又带上了一往无前的逼人气势,合着池州人在身后助威的呐喊声,令得萧五常悚然动容。

    萧五常的部将原本都在为主帅呐喊助威,满心以为李应玄绝不是自家主帅的对手;及至见到李应玄飞马冲出的身形气势,都不由得有些震惊,一名偏将忍不住小声嘀咕道:“看不出这小子还真不含糊!”

    两杆枪在错身之际横里一交,萧五常力大枪沉,将李应玄的枪压到了下方;但是李应玄顺势将枪往下方压得更低,令得萧五常因用力过猛而略失重心,李应玄随即拧腰反手将长枪往回一收,枪上生出一股粘力,竟将萧五常的枪也拖动了几分。

    萧五常霍然收枪,震惊地道:“且慢!这是不是岳家枪法的拖枪式?你从何处学来?”

    李应玄也暂且收了枪,带住马,肃然答道:“久闻萧将军识得天下枪法,果然名不虚传。这确是岳家枪法。当年靖康之变后,国家多难,池州李家的先祖延清公以一介书生,投笔从戎,就在岳武穆帐下做了一名参将,习得这枪法;风波亭之狱后,延清公避难离职,定居池州,开了池州李家这一枝,也将这枪法传了下来。”

    四下里一片寂静。即使是池州的老人,也不知道李家枪法的源流;此刻众人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深深的敬畏,以至于不敢再贸然出声喝彩。

    萧五常只错愕了一瞬便大笑道:“好,今日我就以杨老令公传下的梨花枪来领教这岳家枪法,岂不是一大快事!”

    话音未落,萧五常的枪已到了李应玄的马头前。

    李应玄连挡一十三枪,第十四枪来时,他在马背上向后一仰,枪尖自他胸前擦过,走了个空,萧五常疾收枪,李应玄却已抓住这个机会,枪尾一挑,打中了萧五常的枪身,令得萧五常身不由己地连人带马向一侧偏了过去,李应玄趁机抢攻,连出三枪,将萧五常逼退数步。

    初夏正午的阳光已有灼人之势,但围观的人群一动也不动,没有人想要退到阴凉之处去。

    萧五常与李应玄几次攻守易位,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占到上风。萧五常胜在枪法凌厉、变化多端;李应玄却每每能在最不可能的情形之下反守为攻。

    萧五常久战不下,心中不由得焦躁起,来眼看李应玄又要抢得先机,暗自一横心,兵行险着,诈作举枪格挡李应玄斜斜刺来的一枪,却忽地一侧身,枪交左手,紧贴着胁下刺了出去,拼着挨李应玄一枪,也要将他挑下马去。却不料李应玄那一枪原是虚招,刚刚作势递出去,手腕一抖,枪尖挑了起来,由斜刺变成了自下而上刺向萧五常的小腹。

    萧五常的枪尖到了李应玄的胸口时,李应玄的枪也已到了萧五常的小腹前。围观的人群失声惊呼起来。

    但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手,对视一眼,又同时慢慢将枪收了回来。

    萧五常没有再出枪,反而哈哈笑道:“痛快痛快!再打下去就没有意思了!”

    李应玄微微一笑,说道:“萧将军,若是在半年之前,应玄恐怕还非将军对手;但是这半年以来,将军宝刀闲置,雄心销磨,枪法多少都有些生疏了吧。应玄能够与将军相持到现在,委实有些侥幸。”

    萧五常不无诧异地望着李应玄,好一会才道:“六郎过奖了,萧某向不服人,今日却不能不服六郎。我在六郎这个年纪,绝没有这样的成就;假以时日,六郎定可远胜过萧某人。”

    李应玄笑而不答,转过话题说道:“今日一见,应玄才知道萧将军并非那种耽于安乐的人,避居江南,原非将军本意,枢密院的确不应让将军闲置在池州的。将军部下多有扰民之举,恐怕也因为闲置无事的缘故吧。边关多事,正是用人之际。应玄虽无官职,也当请各位叔伯尽力向枢密院进言,力争能够早日让萧将军重返战场。驰骋边关的萧将军,只怕再不是应玄能够抵挡的了。”

    萧五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抬头远望北方,脸上微微抽|动着,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失态。

    萧五常的部将离得更近一些,也听到了他们的对答,都沉默下来。

    自那天以后,萧五常的部下无事不出营门一步;即便出来,也不再像从前那般惹事生非。五个月后,萧五常所部被调往襄阳。

    第二节

    在浴佛节上,李应玄成了整个池州的骄傲。小巷中的孩子,仅仅因为经常能够见到李应玄和他的兄弟们经过,也有了一种能够对其他同伴夸耀的自豪。

    小夜也是这群孩子中的一个;虽然她是这样沉默,从不会像其他孩子那样兴奋地诉说,在她的心中,依然充满了这种自豪。

    尤其令她暗自里骄傲与满足的是,在小巷众多的孩子中,李应玄唯一对她说过话。

    可那是怎样的一句话啊!

    秋高草枯,李家兄弟几乎每天都要出去骑马打猎。李家兄弟的马蹄声一响起,小巷里的孩子们便都扔下活计跑了出来。看这些天之骄子们跃马扬鞭、谈笑风生,是他们宝贵的欢娱。小夜痴痴倚门,望着李家兄弟们带醉自夕阳中归来,肩上栖着鹰,鞍边挂着弓箭和猎物,秋阳亦如醉。最幼小的十一郎李应龙醉眼迷蒙地从马上摔了下来,而且正好摔在小夜的门前,小夜猝不及防地往后一退,绊着了门槛倒栽下去。但是一条马鞭灵蛇似地挥出卷住了她的腰,将她拉住,免了她摔在门内青石板上、头破血流的厄运。

    小夜不知道一根细细的马鞭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将自己拉住。李应玄已经收起马鞭,微微一笑:“好险啦,小姑娘。”

    十一郎的兄长们正在大笑,谁也没有伸手去帮他,都带着那种有趣好玩的笑容看着他,让他自己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爬上鞍去。李应玄也在笑,转过头来又看了小夜一眼,仿佛要确定她的确没有受伤也没有受到惊吓。小夜的脸涨得通红,却鼓足勇气要好好地正视神一般的六郎。李应玄的笑容亲切又温和,春阳一般的目光仿佛包容了她的整个身心。小夜全身忽地一热,那一刹那她忘记了自己周围的一切,只有一种眩晕的幸福。

    这一刹那的变化是如此明显,仿佛是上苍慈爱的手指轻抚过一株小草,让它瞬息间幻化成一朵娇艳欲滴的小花,以至于李应玄不由自主地怔了一怔。

    当马蹄声远去、暮色初起时,小夜才如梦初醒般地感到周身的凉意。

    只有她还站在门边,其他的孩子们都回去了。

    ——可是,她已经不再是个孩子。

    后来,小夜慢慢地发现,李应玄对每一个人都是亲切又温和的,他像他信佛的母亲一样怜弱惜小,总是不自觉地从眼神举止中流露出他的怜惜与抚慰。

    知道了这一切,小夜仍固执地不愿相信,那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李应玄的目光只是在施舍他的怜惜。她不能忘记那目光中隐含的不自觉的爱抚,以及掩饰不住的惊奇与错愕。

    自那以后,小夜退到了门槛的后面。她怀着那混乱、灼痛又甜美如梦的秘密,半掩在门后,渴求地望着那飞驰而过的身影。李应玄在经过时会不由自主地用目光搜寻她纤巧的身影,在迎上他的目光那一瞬间,小夜脸上焕发的光彩让他感到一阵无名的快乐。他是照亮小夜生命的阳光。这可怜的孩子,她平时一定很不快乐吧?他想我只是在小心翼翼地、用一点儿时间和心情来照看一个生命,就像母亲照看扑火的飞蛾一样,到天亮时,就要将那小小的飞蛾放生到外面的天地去。

    日复一日,心情如此沉淀,在他不自觉间积聚。

    在无数细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情上,有着最温馨的幸福和最深沉的悲哀。

    小夜知道自己在作茧自缚。可是她怎能舍弃那一刹那令她死而无憾的幸福?他们现在每每会在心中相视一笑。李应玄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吗?他满足于那一刹那心中温柔的快乐。这是他所未曾有过的一种快乐。而他又是这样洒脱不拘小节,不吝于让自己拥有这似乎不合乎常理的奇异心情。

    看见小夜时,李应玄的眉扬了一扬,似乎想告诉她一些什么事情,随即又不同寻常地向她微笑。小夜的脸涨红了。她不知道自己的嘴边也漾起了温柔的微笑。这让李应玄又怔了一怔。这一刻小夜不再像一个羞怯又勇敢的孩子,而是像——他下意识地扰乱了自己的思绪,不让自己再想下去。他可以关照一个孤独的、可怜的孩子,但不能关照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

    当听到李家年长的四郎、五郎和六郎赴京读书的消息时,小夜明白了李应玄那异乎寻常的笑容和暗示。他是在向小夜告别。她暗暗地失望,同时又感到莫大的欢喜。李应玄会记得向她告别,是因为她已经在他的心上。小夜唯一的愿望,也不过如此。只要李应玄总是能记得她,有时会想起她,小夜便已觉得满足。

    在等待的日子里,小夜的针下慢慢地多了一些让母亲担心的东西。母亲默默地看着小夜长高,长大,出水的荷箭似地日日绽放出不同的美丽,眼里清亮得如汪着水,绣出的花鸟暗藏着无限生机。她仍会为了马蹄声而放下针线跑出去,但已经不再那么热切。她将自己深深地藏在门后,悄悄地望着李家兄弟扬鞭而过。李府是一个大家族,十一个兄弟里只有李应龙与李应玄是亲兄弟,其他都是堂兄弟,因此只有李应龙最像李应玄。小夜喜欢看李应龙的背影,背影能让她在恍惚中当成是李应玄;但这是不可替代的,她也知道这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可是她只能从这幻觉中偷得一点儿快乐。

    深藏门后的小夜,那亭亭的身影仍然引起了李家兄弟们的注意。他们大多还是些心志飞扬的少年,李应龙更是个大男孩子。有一天当小夜凝视着他的背影时,他忽然回过头来对小夜咧嘴一笑,做了个大大的鬼脸。他的兄长们都哈哈大笑。小夜狠狠地一跺脚跑回自己房中,脸上红一阵又白一阵,泪珠控制不住地滚下来。他们是这样不屑地取笑她!

    从那以后,她不再跟着弟妹们倚门而待,等着李家兄弟经过。母亲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她不希望女儿有非份的妄想,只希望她能像自己一样过着虽然辛苦了些但是稳妥平安的日子。小夜异常的沉默一向让她担心,特别是小夜长大以后。

    一连几天,李应龙都没有再见到那隐藏在暗中的身影,心中不由得十分歉疚。他只是为了好玩,可是没想到会让那个小姑娘气得不愿意再出来。他试着回想小夜的面容,可是想不起来,只觉得似乎不像这一条阴暗的巷子里的女儿。她脸上有时会有一层明亮的光彩,使得她整个人就如一颗闪光的珍珠;这是他过去偶然间瞥到的。他开始挂念那个奇特的小姑娘。她身上有一些东西,他说不出是什么,但是让他好奇。这个不再出现的小姑娘,究竟是什么模样?

    李应龙每次经过小夜家的庭院,总不由自主地要向院里看一眼。但小夜一直不再出现。他只看到那株海棠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小夜日日坐在绣架前。无言的等待是让她痛苦又欢乐的秘密。所有青春的热情都绣进了那一幅幅丝帛中。她不知道自己的刺绣已成了池州府的一件奇迹。老一辈的绣匠说,叶家的那个大女儿是让她家院里的海棠附了身,才绣得出花鸟的魂儿来。那是他们不了解也拒绝了解的谜。他们是用手、用娴熟的技艺在刺绣,小夜用的却是她在孤独、沉默中凝聚起来的所有热情与心血。弟弟从外面带回来的一张张画儿,成了她的摹本。她不只绣花鸟,也绣人物,绣亭台楼阁。唯一遗憾的是,她不能绣出自己模糊的梦境。

    她的技艺越来越精熟。卸任回京的池州知府将她的绣品作为礼物赠送给京中的同僚,其中有一个是池州人,李应玄的父执辈。那日他们兄弟三人刚从太学出来,拜谒这位长辈,商议今年的进士考试之事。座中客人恭维池州山灵水秀,连民间绣女都这样心灵手巧,无怪乎李家兄弟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了。李应玄笑而不语。池州府的绣户都集中在李府后面的那一条小巷中,这幅娇艳如出浴杨妃的晨露牡丹,应当是出自那条阴暗的小巷。是那家有海棠花的庭院、那个会在看见他时整个人都光亮起来的小姑娘吗?也许只有她才能绣出这样有生气、有热情的牡丹。他不觉暗自里有些骄傲,很奇怪地为小夜的技艺而高兴。

    小夜仍是日复一日地坐在绣架前。

    又一个残冬过去,春暖花开,小夜已经十七岁了。母亲笑着说她该为自己绣嫁妆了。小夜低着头一声不响地挑选着丝线,心里有微微的慌乱。她太专注于绣架和自己的心事,以至于完全没有想到每个女儿都得面临的命运。

    小夜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的世界因为母亲的这一句话而不复完整。

    母亲说这话后没几天,夕阳西下时,人声马嘶又来了,但是不同寻常的欢乐。小夜的心猛然一跳,针刺了手,血滴染红了素绢,急忙起身时带翻了凳子。她奔到庭院中,猛地一拉门。

    院门从外面锁住了!她忘记了这是她自己的要求。父母和弟弟出去时,总是将她和初长成的妹妹反锁在家里,免得歹人窥伺。

    李应玄只看到门缝里那双含泪的、绝望又炽热的眼睛。为什么要上锁?踏入小巷,他才知道自己有多渴望见到小夜脸上为他而闪耀的光辉,见到那羞怯又勇敢的微笑,感受到那道紧紧追随着他的目光。那是一种不希冀回报、无怨无悔的温情,令他感动而想念。重门深锁,海棠花开今在否?他渴望见到小夜无恙,仍是当年的模样,仍然可以让他自然而然地关怀和怜惜。

    可他只能策马而过。

    小夜无力地倚在门上,任泪流满面,无视妹妹惊恐、怪异的目光。夜色慢慢地笼下来,一阵风过,海棠花瓣落了一地。

    第三节

    李应玄这次回来,是因为太师贾似道黜落了他的考卷。他的两位兄长平和冲淡不惯于显露锋芒,而他在试卷中公然指责权臣误国。诸多的内忧外患,可是“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半闲堂里斗蟋蟀的宰相贾似道,是太学生们几次群起而攻之的对象。身处京都,种种消息都传入耳中,令他如骨梗在喉,不吐不快。结果三兄弟中只有他落榜。

    与李应玄一同被黜落的有好几个。他们相约要投笔从戎。其时萧五常在襄阳大帅吕文焕帐下甚得重用,因了萧五常的推崇,吕帅对李应玄大有好感。因此他们决定去襄阳。约定各自回家准备,再到池州会合,一起动身。

    血气方刚的李家兄弟都闹着要随李应玄一同去投军,被李老夫人阻止了。唯一不能阻止的是李应玄。这个她最钟爱的孙儿,向来就不是肯轻易放弃自己决定的人。何况她也想让孙儿出去避一避。贾太师一向不会轻轻放过与他作对的人。而恐怕只有在襄阳,才能让李应玄躲过贾太师的报复;毕竟吕文焕祖上世代为将,长江一带的水师将领,大半都是吕家的旧部或是子弟,即便是贾太师,也不敢轻易去惹翻吕文焕。

    太夫人吩咐家人为六郎置办行装,其中包括两件披风。太夫人决定要绣上鹰,就像李应玄的祖父当年在淮扬军中时穿过的战袍一样。

    这两件披风都交到小夜手中。只有她的绣艺能让太夫人满意。

    李府的仆妇到小夜家中时,小夜的父亲和弟弟都出去了,母亲和妹妹在院中晾晒刚洗的被褥和衣服。小夜在窗前支好绣架。春阳斜斜地、柔柔地抹在绣架上。小夜听见陌生的说话声,抬起头,看见院中那个仆妇。母亲惶恐地在答应着什么。小夜心中一紧。是为自己来的吗?母亲真的打算给她说个人家?

    母亲陪着那仆妇进来,很紧张地说道:“小夜,李府要绣两件披风,一幅莲花观音。图样都带来了。老夫人叫你用心绣,赶快一点,等着要呢。其他的活先放一放。”

    老夫人想让观音陪着孙儿一起去襄阳,保佑他平安归来。

    那仆妇道:“老夫人说了,也就在这几天要的。价钱不惜。小夜姑娘,这是订金,丝线让你自个儿配,要最好的。”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带来的包裹。包裹里除了绣观音图的素绢,两件白绸披风,还有一件已经半旧的、绢色都有些发黄的战袍,上面绣着飞鹰,英姿勃发如欲振翅飞去。仆妇道:“老夫人交待,照这上面绣。可千万保管好,这是老太爷的遗物。两天后我先来拿披风和战袍。”

    小夜低着头一一答应。她不是第一次接李府的活计,可是这一次似乎有点不大一样。李应玄才刚回来,就赶着要这些东西。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战袍,心里莫名的烦躁。

    那天是住在东门外的舅父的生日,父亲和弟弟先去置办礼物了,本来她母女三人应当随后赶去的,李府仆妇一来,小夜只好独自留下赶活。母亲和妹妹临走时锁上门,嘱咐她自己安顿中饭和晚饭,记着收拾晾晒的被褥和衣服。

    回到绣架前,小夜心中有微微的恐慌。她还从没有一个人呆在家里的经历,小小的院落,此刻大得异样,空洞洞的。

    她定定神,坐下来仔细挑选丝线,心中却萦绕着清晨时轻轻踏过的马蹄声。李家兄弟们总是喜欢很早便出城。等到马蹄声消失,她才记起李应玄已经回来了,就在那群人之中。可是她却没能赶上再看他一眼。她平时都是很早便起身的,开门洒扫,剪下花枝插在窗台上的白瓷瓶中。她原本可以赶得上李应玄的经过。可是昨夜大半夜的无眠让她在清晨时睡着了,迷蒙中错过了机会。而现在院门又已上锁。明天她还有机会吗?她多想好好地再看一眼久别的李应玄,感受到他温和怜惜的目光与微笑。

    小夜咬着线头呆呆地出神。她近来很容易陷入这种恍惚的、怔忡不安的状态中去。许久,她才惊醒过来,慢慢地将披风绷上绣架。

    春阳和煦得叫人想就此睡去。小夜养的那只小黄猫懒洋洋地在阳光底下仰天卧着,连蝴蝶从它鼻尖上飞过也懒得理会。

    小夜起身欠伸酸疼的腰背时,才发觉日已西斜,她居然忘记了吃饭。小猫自己钻进灶间在觅食,她却完全不觉得饿。她揉着发肿的眼睛,去收拾看起来已经晾干的被褥和衣服。

    但是当她转过身来时,整个人呆在那儿,完全动弹不得。

    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两个蒙面人!

    她呆呆地看着这两个人,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其中一个问另外那个儿较高的:“怎么办,头儿?”

    那头儿道:“犯不着。”一扬手劈在小夜颈后。小夜不躲不闪,眼看着那手掌劈下来,昏倒前只记得那头儿仿佛对她呆若木鸡的样子感到十分有趣的轻笑声,还有自己心中的感激,感激他们不屑于杀她。

    夕阳里李家兄弟又扬鞭归来。小夜家的庭院遥遥在望。李应玄心中漾起一片柔情,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小夜此时一定在赶着绣他的披风。这可怜的小姑娘,她的整个人都是绑在绣架上的。这许多年来,直到昨天,听到太夫人唠叨只有叶家的小夜才能绣出让她满意的披风,他才知道小夜的名字。一念及此,李应玄又暗自对自己摇头而笑。

    他们越来越近,蓦地自小巷两侧的院落中,交叉射出四蓬乱箭,将李应玄和离他最近的李应龙困在箭网之中,不及飞起的猎鹰纷纷中箭落地。李应玄大喝一声:“下马!”他和李应龙反应最快,同时翻身藏在马腹下,左手扣住鞍稳住身形,右手挥鞭击落暗箭。其他七人也纷纷下马,动作稍慢的七郎被箭枝擦破左手手背,见了一点儿血,登时肿起老高,颜色发青。箭上有毒!李应玄大怒,喝道:“应龙你往那边,一个也不能放走!”

    他们同时抽出鞍边挂的佩剑,叱咤声里冲天而起,银光绕身,投向左右两边庭院。箭枝一触到挥舞的长剑便被击落。李应龙的身影没入小夜家对面的庭院时,李应玄也落到了这边的院墙上。两个蒙面人伏在墙头,将弩箭对准了他。那头儿道:“叫你的兄弟们别动。那箭上有毒。”

    李应玄横剑胸前,挥手示意其他几人安静。

    前后两架一控九发的机弩对准着他,李应龙想必也不会比他幸运。他镇定自如,倒是那两个蒙面人有些踌躇不定。他们没想到李应玄兄弟有这么好的身手。他们曾做过试验,这种迅速、准确而有力的机弩,不是寻常习武者所能躲得开的,更不要说用马鞭击落它了。

    他们互相交换一个眼色,同时将手一松,十八枝劲箭激射而出。李应玄挥剑护身,足尖在墙上一点,凌空跃起,飞掠出去;沿着两户人家之间的院墙向房顶逃窜的蒙面人刚踏上屋顶的时候,他已经翩然落在他们的上方,左足点地,拿一个剑式,逼住了两人,整个人在风中轻轻地摇摆,如展开双翅翩翩欲飞的大鹰。

    那头儿叹口气:“我没料到你们居然是太乙观华阳真人的亲传弟子。早知道我绝不会接这趟差。太乙观的三百道士虽然难缠得紧,惹上了一世也不得安宁,我倒还不至于怕他们。只是华阳真人多多少少和我有些渊源,更有些恩惠,这就不好办了。”

    他竟然识得李应玄的剑式。李应玄大感意外。

    这时李应龙已提着剑赶来了,叫道:“六哥,那两个小子叫我收拾掉了;干脆全交给我吧。”

    李应玄:“你先去看看你七哥。”

    他转向这两个蒙面人:“交出解药,我就放你们走。”

    两人不答,那头儿忽地一扯同伴,两人倒翻下屋檐钻入房内。李应玄陡然想起房中的小夜,失声叫了句“小夜”,马上跟了下去。

    小夜已经在他们的刀下了。

    那头儿将兀自昏迷未醒的小夜抓在身前,右手中一柄短刀压住小夜的咽喉,隔了面纱,笑嘻嘻地看着李应玄,道:“这姑娘叫小夜?你们怎么会认识?”

    李应玄避而不答,道:“箭上的毒是不是无解的?或者是你们没带解药?所以你们宁可冒险抓一个人质,也不接受我的条件。说吧,你们想要怎样?”

    那头儿颇为赞许地道:“好,不愧是久享大名的李家六郎。我们身上的确没有带解药。不过,等李兄送我们出城后,我自会告诉你解毒的办法。”

    李应玄盯着他看了一会,道:“好,你若骗我,我自有办法抓你们回来。”

    出城时两个蒙面人使守门的士兵很讶异,但既然是李应玄带路,也就只能放行。三骑匆匆向东疾驰而去。暮色中小夜一家正要进城去,远远望见这几个纵马飞奔的人,赶紧避到路边去,生怕多看一眼便会招来祸殃,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中一个蒙面人的鞍上坐着的是小夜。

    小夜已经苏醒,一动也不敢动。后颈还在痛,她担心今后低头刺绣时会不会有什么不妥。一旁的李应玄让她感到莫名的心安,不再害怕这两个蒙面人。

    越往野外行人越少。暮色苍茫,身后池州城的轮廓已经模糊。

    那头儿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镇定自如的李应玄,说道:“像李兄这等人物,若肯稍敛锋芒,青云直上是指日可待啊。一旦大权在握,要翦除异己,不说易如反掌,要成功应当是不费什么力气的吧。”

    李应玄心中不觉有些惊异。那头儿说这番话的口气,倒好像是站在中立者的立场一般。

    他沉吟一会才答道:“足下说得不错。”

    那头儿微微笑了起来。一般人听到这样的推许,往往会惶恐不安,李应玄却坦然受之。

    他们这种人,无论外表如何谦逊,内心里都有着近于骄傲的自信。

    就仿佛李家那栋青瓦粉墙、庄重朴素而令人自然敬畏的宅第。李家大门上挂着的那道匾额,原本是镏金的,金色陆续剥落,字迹已甚是模糊,木匾也黑沉沉地毫不起眼;但是每一个池州人都认得出木匾上的字:国之栋梁。

    这是宁宗皇帝的亲笔题辞。

    前代人的文采武功,心志风骨,早已溶入他们的血脉之中。

    那头儿又道:“李兄原本不是那样孟浪的人吧,为什么要仓促出头,以至于成为别人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倘若李兄出师未捷身先死,又如何再大展鸿图?”

    李应玄转过目光看着他答道:“倘若每个人都这样等待时机,只怕大厦已倾而仍无人奋臂而起。总得有人先站出来,对不对?”

    那头儿“哈”地一笑:“你原也知道大厦将倾啊。你可知道,大厦将倾、天塌地陷之时,首先葬送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

    李应玄静静地道:“我当然知道。”

    不但是他,甚至于整个李家,都会被他牵连。

    小夜听着他们的对话,似懂非懂。然而她不能不感受到李应玄心中那坚如磐石、不可动摇的信念。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信念,可是她却为之骄傲。

    一如整个池州都为他们而感到骄傲。

    那头儿默然片刻才漫不经心道:“我曾经认识一个朋友,原来也是李兄这样雄心万丈的人,但如今已销磨掉他的雄心了。李兄将来是否也会这样?”

    李应玄淡淡地道:“若是能够销磨掉,又算是什么样的雄心?”

    那头儿又笑了起来:“是极是极。”

    李应玄话题一转,说道:“听足下的口音,似乎是临安人氏吧?”

    那头儿喟然叹道:“不错。我本是临安浮浪子弟,学书学剑两不成,于是浪荡四方,虽然成了个天不管地不收的孤魂野鬼,倒也逍遥自在。”

    他本欲再说下去的,但十里亭已在望。他立刻收住了话头。李应玄感到双方之间本已缓缓拉近的距离瞬时间又变得遥远了。

    他们勒住了马。李应玄后退数丈。那头儿将小夜放到地上,道:“小姑娘,好好坐在这儿,否则可不要怪我手中的刀不长眼睛。”一边说一边还对她调侃地眨眨眼睛,慢慢地退开。

    一直退到他自认为安全的地方,那头儿才道:“这种毒本来是没有解药的,不过你既然是太乙观弟子,那又例外。回去熬一锅热水,在水中加入三枚太乙观秘制的玉清丸,将你的兄弟放入水中泡一个时辰,每日子午各一次,三天后可保暂时无碍。你不是要去襄阳吗?带着他,经过庐山时送到那老不死的庐山医圣手里,才能够除根。在这之前酒色财气样样都要忌。”

    李应玄注视着他说道:“多谢。”停一停,李应玄又道:“以你这样的身手,这样的胸襟气度,居然甘心为贾似道所用,真是让我觉得奇怪。”

    那人将头一扬,似笑非笑地道:“贾似道算什么东西,凭他也配支使我?我只不过爱与你们这些人作对而已!”

    李应玄也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可惜,卿本佳人,奈何——”

    奈何作贼。

    那人哈哈大笑,一指小夜:“那才是你的佳人!”说完拍马而去。

    小夜慢慢地站起身来,羞得脸通红,只希望夜色能掩盖住她脸上的红晕。李应玄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他策马过来。小夜头也不敢抬起。李应玄不自觉地伸手抚了一下她的鬓发。小夜已经长大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失望还是高兴。那一刻他非常感激那个几乎要了他命的蒙面人,他们轻轻放过了小夜,不曾伤害他。

    小夜被扶上马,李应玄轻声道:“坐好了,抱住马的脖子。”

    小夜伏在鞍上,紧紧抱住马的脖子。李应玄一拍马背,小夜便感到马儿放开四蹄飞奔起来。她闭着眼睛,耳边风声呼呼。李应玄提气随着马儿疾奔,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

    李应龙带着几个家丁出城来接应。李应玄勒住马,将微微发抖的小夜扶下来,道:“你们几个叫一乘小轿,送她回去,对她家里人说有什么事明天再问,今天先让她好好休息。应龙,你骑马去九华山问师父要十二枚玉清丸,限定你明晚子时以前赶回,我的马也给你,两匹换骑,一路当心。”

    小夜回到家中,家人正忙乱成一团,四处乱撞,见她回来才算放心。小夜什么问题也不愿回答,只说累了,想睡。母亲当她是吓坏了,赶紧安排她睡下,转身来向李府家丁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池州府已传遍了这个故事。李应玄被说成是霹雳手段、菩萨心肠,杀得刺客尸横遍地,又为救一个素陌平生的绣女而仁慈地放走了为首的人;小夜被说成是国色天香的佳人,以致于刺客也不忍心下手加害,到头来还是靠她才得以逃走。其中的过程更是被渲染得离奇曲折。

    李应玄没有听到这些传闻。他手头只有六枚玉清丸,昨晚用去三枚,今天中午又用去三枚。今晚子时以前应龙是否能赶回来?他忧心忡忡。

    小夜也没有听到这些传闻。李府禁止闲杂人等到这条小巷来窥伺、打探消息。小巷宁静一如往昔。小夜坐在绣架前,因为昨晚没有睡好,眼圈有些发黑。李府派了两个仆妇,带着礼物来安慰昨天受到惊扰的两户人家。到小夜家时,都格外地注意小夜,掩盖不住她们的好奇。小夜慌乱地转过头避开她们的目光。她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绣女,不幸卷入了传奇人物的传奇故事之中。她害怕流言会损害李应玄无瑕的名声。

    李应玄担心的是她的名声。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幸又生得娇艳如花,遇上那样的事情,很容易就会被流言毁了一生。经过昨日,他发觉自己已经很难再将小夜看成一个孩子。她是一朵已经绽放的花儿。虽然她很勇敢,但远远不够抵挡种种无意或恶意的流言。

    可是他无能为力。此时此境他甚至不能再踏入那小巷,以免引起嫌疑。他很想知道小夜现在可好,渴望见到她羞怯、温柔的面容。

    夜已深,他等待着李应龙的归来。

    小夜的窗前还亮着灯。她要赶在今晚绣完第二件披风,明天李府会派人来拿。后颈仍在痛。她反过手去轻轻揉捏,不知不觉中又走了神。

    李应玄可否知道,昨天他对她说了第二句话?

    李应玄看着那炷香。香已燃去三分之二,子时马上就到。

    檐上有人如飞鸟翩然落下,他惊起。应龙没有这么好的轻功,是谁?他来不及有所反应,一个锦盒飞掷进来,有人低声道:“十一郎随后到。他负了伤,师父派了一尘和出尘护送他。”

    是个少年,人已去远,声音却细如一线直送入耳中,字字清晰。锦盒中是十二枚玉清丸。他悚然心惊,师父几时收了一个这样年轻有为的弟子?他不及多想,急忙奔入七郎的卧房。

    小夜准备吹灯上床睡觉。她已经很累了。但是她心中陡然一惊,经过昨日,她已如惊弓之鸟,警觉地感到某个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她不敢出声,怕吓着睡熟的妹妹,只惊惶地用目光四处搜寻。

    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地笑道:“别害怕,我是李应玄的师弟,只是想看看你长得什么样子。不要告诉我师兄,免得他生气。”

    是个年轻的、像李应龙一样还带着些顽童气息的嗓音。声音如在耳边,人却不知道藏在哪儿。转眼间小夜感到那人已消失在夜色里。

    她跌坐在床上,怔了许久,伸手捂住发烫的脸。

    他们已经将她和李应玄连在一起来看。她渴望着又害怕着这种事情。黑暗中来去倏忽的少年,让她不可自抑地又想起李应玄。她的生命已在无声无息中依附于他。

    夜晚的春风轻柔地吹过庭院。小夜在院中站立了许久,直到夜露湿衣,才怏怏地回到房中。她害怕这一切,又怀着惊喜的颤栗渴求这一切。她不无羞愧地发觉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求,至少,她希望李应玄能再出现在她身边。

    李应玄根本就没有办法分身,即使他一直都很想到小巷去看看。

    李应龙半途遭到袭击,耽误了行程,因此他们的师父、太乙观住持华阳真人,不得不派尚未出师的弟子、他们从未见过面的师弟唐廷玉兼程赶到池州,送药救人;又派两个师侄一尘出尘护送受伤的李应龙回来。

    相约去襄阳的人,只有李应玄幸免于难,其他几人都因种种“意外”而身死。凶讯就在那两天里相继送到池州。李应玄不知道如果自己和应龙不曾师从华阳真人习武的话,李家兄弟是不是会因自己一人而全部葬身在那条小巷中。他不寒而栗;然而心中更升起不可抿灭的怒意。

    无论前程如何,他都将坚持下去。让临安城中的那个人看到他的坚持;看到一种无论什么样的权势都不能阻挡的力量。

    七郎的伤势稳住后,他们决定过两天就动身。李应龙借口六哥孤身一人不安全,吵着要与他们同行,老夫人只好答应。他乐得天天催促家人赶快准备行装。他只受了一点轻伤,已经痊愈,又成天生龙活虎的。

    临行前他怂恿李应玄去看望叶家那个小姑娘。李应玄哑然失笑:“她不是小姑娘,我们也不方便去看她。”

    李应龙嗤之以鼻:“礼岂为我辈设!你不去我去。我好奇得很,那天没看清楚她的模样,这回非要看个仔细!六哥,你向来不是这等扭扭捏捏的,是不是这一场拼杀把你的胆子吓小了?”

    李应玄心神一震,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样患得患失、瞻前顾后了?他一笑,道:“好,我们一起去。”

    小夜刚刚绣完那幅观音,正准备将它从绣架上取下来。明天李应玄便要动身,李府约好下午来取,而现在日已西斜。她总算绣好了。老是作痛的后颈使她不能不放慢速度,否则她昨夜便可完工。

    有人猛敲院门。父亲和弟弟不在,母亲和妹妹在灶下忙着,她跑出去开门,心想李府的人只怕等得有些急了。她一边想着解释和道歉的话,一边打开门,抬起头,立时张口结舌地呆在那儿。

    李应龙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脸瞧;李应玄微微笑着,隐约有几分尴尬。小夜觉得自己的脸又烧起来了。他们没有骑马,怕惊动人。现在就站在她面前。

    等她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在院中了。母亲惶恐地请他们进来坐,喝杯茶。李应龙才要抬脚,李应玄拉住了他,微笑道:“我不过来看看令爱可好,是否要请郎中看一看。”

    他已经注意到小夜清瘦了不少,老是微微偏着头,仿佛脖子转动不方便似的。他突然极想用手掌覆住小夜那柔美白皙的颈脖。小夜那儿似乎受了伤。那蒙面人打昏她时一定是击在后颈上。而她这几天又一直低着头在刺绣,伤势也许还加重了。郎中非得要在颈上拿捏按摩才能见效。也许这也是小夜不愿说自己后颈疼痛需要医治的原因。

    小夜低声道:“莲花观音已经绣好了。”

    她的声音不可抑制地在颤抖。为了掩饰自己,她急忙回房去取观音图,连同画一起捧出来。李应玄接过。小夜一直不敢抬头。她发丝的清香淡淡地飘在空中,纤细的手腕上有淡淡的一圈淤青,是那个擒住她的蒙面人留下的。她这几天一直没有注意,还以为是赶得太累了才会手腕酸痛。

    李应玄蓦地惊醒,急忙移开目光,对小夜的母亲道:“我看令爱需要推拿一下受伤的骨节。家母身边有个惯会推拿的婆子,明天我叫她过来看看。”

    他们像来时一样静悄悄地走了。

    小夜咬着唇轻轻地揉着自己的手腕。母亲忧虑地看着她迷离恍惚的神情。

    那天夜里,为了让李应玄他们养好精神明天上路,李府上下都睡得很早。李应玄躺在床上,双手反垫在脑后,望着黑暗的帐顶出神。明天他们便要远行。

    良久,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翻身下床,推开窗,让夜风荡涤自己混乱的心绪。

    然而,他怔在了那儿,就如今天傍晚小夜打开院门时一样错愕得无法移动也无法思考。

    他住的小院紧挨着后墙,墙外便是小巷。清凉的月光洒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巷口那户人家的房檐下,若隐若现地藏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开窗的声音惊动了她,她仓惶地将全身都缩入黑暗之中。但李应玄还是认出了她是谁。他的心神激荡,猛然间身不由己地跃下了小楼。

    他们面对面站着,一个在月下,一个在阴影里。小夜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莹莹泪光。她不明白最幸福的时候为什么反而想流泪。她低下头去,不愿让李应玄看见她眼中的泪光。

    李应玄最终还是伸出手来轻轻地抚了抚她低垂的颈脖。勇敢的小夜毕竟只是个柔弱的姑娘,那个蒙面人到底还是伤害了她。小夜抬起头来时,颈部的疼痛让她不自禁地皱了皱眉。李应玄不由得想去抚平她紧结的眉。

    可是远远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李应玄的身体僵滞了一下。他太忘形了。他犹豫着要离去。但小夜泪眼盈盈,恳求地看着他。他心中在挣扎。明天他们便要各自天涯,再回来时人事全非。杨柳青青,那时还在否?他不能毁了小夜的一生,可他也无法在此时转身便走。

    小夜固执地看着他。她不想回去。明天他们就再也不能相见,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相聚的机会。她别无所求,只愿他好好地陪伴她这一个月明如水的春夜。

    无论他在别时别地有着怎样坚定不移的心志,面对着小夜,面对着小夜那如春|水一般温柔无求的坚定,他无言以对。

    终究,李应玄在心中长叹一声,轻轻地拥过小夜。下一刻小夜觉得自己已腾空而起,她急忙闭上眼睛。李应玄带着她飞掠过长街与城墙。夜深人静,老眼昏花的更夫以为自己看到的只不过是巨鸟投下的阴影。

    江上渔火点点,清越的笛声远远地传来。他们相拥着坐在老樟树上,李应玄慢慢地为小夜推拿受伤的颈骨与腕骨。小夜柔美的脸孔在透过叶缝射下来的点点月光中闪闪发亮。这是她最幸福的一个夜晚。这了这一夜的幸福美满,她可以忍耐、等待整整一生。李应玄凝视着她脸上的光辉,一种模糊的感动慢慢升上来,哽住了他的呼吸。他低声道:“小夜,等我三年。”

    三年后,事态当会平息,他就会回来——如果那时他还活着。

    小夜轻轻地道:“我会一直等下去。”

    李应玄无言地看着她娇柔又坚决的脸,觉得自己一阵阵的心酸,而同时又有着温热的暖流缓缓注入心中。小夜不会改变她自己。为了小夜这一句话,他绝不能不回来。

    笛声越来越嘹亮,那吹笛人的船从他们坐着的老樟树前的江面驶过,笛声随着船远去。小夜在李应玄的怀抱中昏昏欲睡。她太激动也太疲倦了。她竭力不让自己睡着。她要好好珍惜这一个夜晚。可是她还是在那温暖的气息中沉睡了,嘴角兀自含着笑意。她从来没有这样满足而幸福地入睡。

    李应玄停住推拿的手。是他加了一点儿暗劲,让小夜入睡的。否则,面对着小夜满溢幸福光亮的脸,他不知道自己可有足够的决心离她而去。

    小夜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床上的。清晨时,急骤的马蹄声惊醒了她。她来不及起身,马蹄声已然远去。李应玄有意走得匆匆。相见争如不见。他不敢放任自己面对小夜。

    小夜握紧了拳。她会一直等下去的。因为技艺出众,而被父母留在家中、老大不嫁的绣女不止一个。她知道只要自己提出来,父母会答应的。她要在这个小院中等着那熟悉的马蹄声再次响起。

    只是,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那些太美好的愿望尤其如此。

    那年初夏,奉旨挑选秀女的内侍,到池州后,指名要小夜。她的那幅晨露牡丹被那池州籍的京官当作礼物送入宫中,给谢太后祝寿。太后随口说了句“这幅牡丹倒还有些意思”,虽然荒淫但对太后一向奉养周到的度宗皇帝,便嘱咐内侍记下了这句话,准备选个时机尽尽孝心。

    那一句话让小夜所有的期盼都成幻梦空花。

    她欲哭无泪。这是冥冥之中上天对她的惩罚吗?她不该接近上天的宠儿,更无权拥有李应玄的承诺。她是那样卑微,却妄想闯入一个不属于她的神的世界。

    第四节

    小夜分在谢太后极为宠爱的江才人院中。

    初次见到江才人时,小夜吃惊又迷惑。美人如云的后宫中,江才人算不上明艳绝世,也不算太年轻,或许有二十五、六了吧?白净纤巧,是那种常见的苏杭姑娘。小夜一路上见到了不少这样的姑娘。可是江才人的轻颦浅笑,流动变幻得就如那滟滟的水波,不容逼视,连小夜都为之目眩,舍不得移开视线。

    江才人也不无讶异地打量着小夜。

    小夜分到她院中,是因为她们都是专门侍奉太后的宫人。她见过那幅晨露牡丹,原以为绣者会是言笑晏晏、周身都洋溢着光彩的模样。她没料到小夜整个人似蒙了一层看不见的尘土似的,晦暗而无生气,仿佛被剪下枝头的花朵。很难将眼前这个小夜同那幅生意盎然的牡丹联系在一起。

    只是因为思念故土和亲人吗?小夜的身上有一种深沉的、无望的悲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

    就像是七年前初入宫时的江才人。

    江才人不由得轻轻抚了一下小夜的鬓发,觉得小夜因她的这个动作而全身一紧。曾经有人这样做过吗?自己无意间唤起了她的记忆。江才人几乎可以肯定小夜深藏着一个怎样的悲哀的秘密。

    可怜的孩子,你可知道,好梦由来最易醒,多情自古空遗恨?

    江才人在心中苦笑,暗暗地叹息。七年后小夜会像自己一样戴着温和宁静的面具麻木地活着吗?

    小夜在好奇地打量着一旁那巨大的书房。

    江才人轻声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读书、写字、画画。我这儿是官家从不会来的地方。如果没有消磨时间的东西,日子是很难过的。而且学些书画对你的绣艺也大有好处。”

    她靠着那巨大的书房维持自己日复一日的生命。宫人来了又去了,她们无法安于这儿浸透的萧索与冷清。江才人也习惯了。可是她很想留下小夜。小夜的眼里有着其他人所没有的温柔与理解,这是她脸上的晦暗所不能抹去的东西。

    小夜看着她。江才人是这样洒脱大方,又是这样孤独与寂寞。小夜熟悉这种宁静沉寂后的寂寞。江才人刻意变幻的笑容只为了掩饰这寂寞,就像她在最空虚的时候显得最勤奋一样。她不知道自己眼里已经流露出由衷的同情。江才人轻轻地笑起来。是谁有这个福份得到小夜纯真温柔的心?

    深宫似海,小夜在锦绣丛中夜夜梦见的是故乡那条简陋的小巷,她会在梦中再次坐到窗下的绣架前,听母亲的絮絮叨叨,妹妹不满的嘟哝;弟弟和父亲回家来,带给她画样;小黄猫在暖洋洋的阳光下仰天躺着,满足地搔着自己的小肚皮,连飞过头顶的蝴蝶也懒得去抓。小夜常常在听见马蹄声、奔去开门的那一刹那醒来。再闭上眼,便已无眠,只有在黑暗中回忆那个月明之夜的每一个细节,反复咀嚼,直到天亮时才能勉强再睡一会。

    江才人决定明年送给太后的寿礼中,应当有一幅百鸟朝凤的绣幅。她不能不注意到小夜眼底的阴影。她要给小夜找到一个方法排遣她的满怀愁绪,否则,小夜捱不过几年。

    她教小夜绘工笔花鸟,带她到御苑看要绣的九十九种鸟儿。小夜感激地看着她,却总是郁郁寡欢,勉强地笑一笑。阴雨的日子,她们在书房度过。小夜慢慢知道了襄阳。她很小心地掩饰自己,但提到襄阳时她的眼里会突然闪耀出两朵小小的火花。江才人在心中叹息,有意无意地告诉她更多有关襄阳的事情。那是汉水中游的重镇,是江南的门户。江才人铺开地图,告诉她如何看地图,如何找到襄阳城。小夜将手指按在“襄阳”两个字上,微微地笑起来。江才人也微笑,心中疑惑着小夜究竟有没有觉察到自己已识破了她的秘密。也许她完全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才变得反常的迟钝。

    小夜抬起头,触到江才人的目光,倏地脸上飞红,仿佛被当场抓住的小偷。江才人这才看到小夜的美丽。她的美丽不是为别人而显现的。只有襄阳城中的那个人才能让小夜在一瞬间蜕去阴暗的尘色,似突然跳出匣中的夜光之珠一样光彩夺目。

    小夜又低下头去,开始寻找池州。江才人看出什么了吗?为什么会有那样似笑非笑、又有些哀怨的眼神?

    为了要给太后一个小小的惊奇,小夜的绣艺暂时不能让太后看见,交给她的是一些零零碎碎的活。冬季的长夜里,她绣了几十幅不同的手绢。江才人时常要去太后处侍宴。近来太后宠溺一个同姓谢的琴师,江才人不能不事先写好有关这七弦古琴种种妙处韵事的诗词,悄悄地让太后过目,选取一些记下来,在欢宴时念出,然后妃嫔宫人齐齐赞颂太后的诗才敏捷。这时江才人便在阴暗处微笑。她的生命活在别人的面具下。

    小夜幸而不需要过这种日子,江才人心想。

    小夜在书房中流连。这是一个她不了解而感到敬畏的世界。据说池州李家有一幢很大的藏书楼。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能回到李应玄身边,长相厮伴,他是否会因为自己的无知而失望?小夜不无沮丧地想着。她的灵性,只在那绣架之上。

    她抽出书架最深处的一个长长的锦盒。是一幅画吗?她不记得江才人给她看过。这锦盒像是仓促间来不及放回原处、顺手搁在那儿的。

    小夜打开锦盒,盒中果然是两幅绢画,已经有些发黄。一幅是江才人少年时的画像。小夜从没听江才人提过她入宫之前的事,但是画上的少女娇美华贵,不识愁滋味,斜倚妆台,握一卷书,含笑沉吟,很显然不是寻常人家。左上角的空白处题了一首小令,小夜识字有限,连猜带拼的,只能约略凑出一份惆怅的心情。寻好梦,梦难寻,几回魂梦到花荫。她喃喃地念着这一句。江才人入宫之前也是生活在一个梦境里吗?那是怎样的一个梦呢?

    小夜又拿起下面一幅。

    杨再兴将军大战小商河图。

    小夜不知道这个故事。她只能看出来,身中无数箭枝仍跃马举枪的年轻战将是宋人,一大群围攻他的人从衣装来看就是异族。

    杨将军神勇无敌,而终究死于小商河的乱箭之中。小夜直觉地知道这是一个悲壮惨烈的故事。江才人为什么要收藏这样一幅画?

    她凝视着画上英武的杨将军。李应玄若著上战袍,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

    怔了好半天,小夜才叹一口气,小心地收好画,放回原处时忽然觉到身后有人,一回头,江才人就站在书架的尽头,脸色古怪地看着她。

    小夜吓得失手将锦盒掉在了地上,两幅画都掉了出来。

    江才人在太后那儿时,心里一直惦记着匆匆而来时不曾收好的锦盒,宴会一散立刻赶回来。书房中只有负责打扫的一个宫女和小夜会来。那宫女不识字,一向不关心这些书画。她想到多半会是小夜打开这锦盒。果然如此。

    小夜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

    仿佛过了许久,江才人才轻声道:“想听一听杨将军的故事吗,小夜?”

    那果真是一个悲壮的故事。江才人也只说了这个故事,别的一概不提。小夜非常想问她为什么要珍藏这百年前名将的画像,而且和她少年时的画像放在一处,可是看着江才人凄绝的脸,竟不敢开口。江才人凝视着这两幅画,眼里隐约闪烁着泪光。小夜鼓足勇气说道:“我将它们绣出来可好?这样可以保存得久一些。你看这绢面已经有些儿黄了,笔墨也浸润了。”

    江才人一怔,便笑起来:“难得你有这份心。明儿个我叫人送白绸和丝线来。这是我们两个的事,知道吗?”

    小夜:“我知道。”

    这是江才人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江才人看着她,小夜是这样善解人意。她不觉又微微一笑,道:“小夜,是谁有这个福份?”

    小夜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窘得说不出话来。江才人叹息一声,道:“我会尽力帮助你的,小夜。但是不要让别人发现。”

    小夜有一种想倾诉一切的冲动;可是,她害怕。她没有权利向别人说起李应玄的承诺,说起那个月明之夜的笛声。她害怕自己一说出来,震怒的上天会收回她最后一点希望。幸福是不容拿来炫耀的。

    自那一天后,小夜和江才人之间有了无形的默契,更深一层的和谐,相视一笑间,暖意融融。小夜在自己的睡房的后窗前绷起了一个绣架。平时她仍是在前窗下绣宫中交下来的汗巾、手绢,只有在心情平和、风和日丽时,她才走到后窗前,揭开蒙在架上的青色绸缎,开始绣江才人少年时的画像。她的感激与挚爱都绣在这画中。

    冬去春来,小夜要开始绣百鸟朝凤图。江才人的画像已经绣好。杨将军的画像一时无法开始。百鸟图需要太多的精力。她的后颈有时仍会因低头太久而微微酸疼。这时她更无法忘怀李应玄温暖坚定的手。江才人的博闻广见,使她知道了许多有关襄阳和蒙古人的事情。蒙古人正在围攻襄阳,而李应玄就在那座被围困的城中。江才人细细地对她叙说四川钓鱼城下的激战,鄂州之围,忽必烈的登基称帝,襄阳之围,大理国的灭亡。小夜因为襄阳而仔细地听着这些离她如此遥远、如此难以想象的故事。江才人在太后那儿常能见到一些宫外来的人,一点点消息便足以让她推断出许多事情,回来后便对似懂非懂的小夜讲述。小夜不忍心让江才人失望,总是认真地倾听。她知道无人可以诉说的滋味。

    第五节

    那一晚小夜正在绣凤凰的眼睛,江才人侍宴归来,宫女捧上醒酒汤。江才人挥手让她出去后,才端起汤来,手直发抖。小夜出来时正看见她这样子,吃惊地走过来。

    江才人放下碗,回过头来,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恐慌。

    小夜不知如何来劝解她,只好默默地站在一旁。一向波澜不惊的江才人,怎会如此害怕?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过了好一会,江才人略略平静了一些,才哑着嗓子说道:“小夜,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有关襄阳和蒙古人的事,懂吗?”

    小夜茫然:“可是,为什么不能提?”

    江才人苦笑着摇头:“你不必问。如果你还想留着性命等到有机会放出宫去的那一天,就不要提这些事。从今天开始,我会想尽一切办法,带你一起出宫去。知道吗?”

    小夜“啊”了一声。她从没想到深宫似海还有能够重见天日的一天。江才人是这样聪明,她要想办法,一定会成功的。

    回到自己房中,小夜不觉微笑起来,又为这突如其来的愉悦而内疚。江才人正在困扰不安的时候,她不应当这样高兴。

    可是她的确很高兴。

    那天夜里她开始绣杨将军图。因为她的欢乐让她无法入睡。

    窗外春雨淅沥,在沉沉暗夜里,无言地陪伴着小夜。远远传来更鼓声,已是四更了。然而小夜仍然毫无倦意。

    绣完头盔,小夜满足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心中忽然一惊。

    暗夜中有人正在窥伺着她。她不知道那人身在何处,但是危险的气息令得她心中震颤。暗中的目光并不是李应玄的师弟那种好奇的目光,而是带着恶意、如同猛兽窥伺自己的猎物一般。

    小夜正不知如何是好,蓦地记起江才人今晚回来时的异样神色。

    江才人是否已经预料到这暗中的危险?

    小夜只一怔便站起身来高声叫道:“有贼——”

    她只来得及叫出一声,暗中那人已狠狠骂了一句“该死”,破窗而入,一根绳子随即套上了小夜的颈脖,将她的声音扼杀在喉中。

    小夜拼命挣扎,但已无法呼吸,只一会儿,意识已渐渐模糊。

    窗外忽地又有一人扑入,挟着一股冷风,扑向正在扼杀小夜的那个蒙面人。那人被迫丢下小夜来抵挡,小夜捂着喉咙吃力地爬到一边去,很想叫人来抓贼,只苦于喉咙疼痛无法出声。

    烛光摇曳,房中人影幢幢,令小夜吃惊的是,后来的那个人竟是江才人!

    江才人很显然才刚从床上匆匆起来,穿的还是贴身的月白小衣,右手执半把剪刀,已将那蒙面人的左肩划伤。那蒙面人虽然猝不及防之下受了伤,但很快稳住了阵脚,急退两步,自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挥手一格,江才人手中的半把剪刀似是把持不住,脱手飞出,那蒙面人趁势抢前一步刺向江才人。

    小夜情急之下抓起枕头向那蒙面人丢去,被那人随手一挥便已挡得远远的,匕首已到了江才人的胸前。

    然而他的身形突然一僵。

    江才人轻轻地说道:“见到我右手中的半把剪刀,还不知道提防另外半把剪刀,让你这样的人来做刺客,真不知是不是存心让你来送死。”

    说完这话,她缓缓地移了开去,右手伸出,方才被蒙面人格挡得飞了起来的半把剪刀又落入她手中。

    另外半把剪刀深深插入了那蒙面人的心口。

    那人不敢置信地看着江才人,又低头看看自己心口上的那半把剪刀,想说什么,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出来,仰面倒了下去,眼睛兀自睁得大大的,无法甘心闭上。

    江才人这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走过去扶起小夜。

    小夜嘶哑着声音说道:“江才人,多亏你来救我。”

    她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江才人叹了一声,说道:“是你救了我才对。这个人本是对着我来的,只是你一直未睡,他也就一直不敢到隔壁去杀我;直到被你发现,他不得不冒险先杀了你再去杀我。”

    小夜困惑地望着江才人:“可是他为什么——”

    江才人苦笑道:“我以后会跟你说的。现在要先处理好这件事情。”

    她沉思了片刻,说道:“小夜,今天晚上的事,无论是谁来问,你都尽可能如实回答。只是,你要让听的人知道我是在挣扎之间错手杀死这个蒙面人的。你可能做到?”

    小夜恍然明白,江才人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能够轻轻松松地对付这个蒙面人。

    她点点头,低声应了一声“是”。

    江才人这才回过身去,打乱了头发和衣服,颤声叫了起来:“快来人啦!”

    小夜惊魂初定,心中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江才人是这样聪慧能干,机智过人,仿佛没有什么事情可以难倒她。

    就像李应玄一样可以让她全心地信赖。

    那个蒙面人原来是宫中的一名内侍,却不知为何要来行刺,而且还从宫外偷偷带了兵器进来。负责查办此事的太监命人将那内侍匆匆拖出去烧化了,严令宫女内侍们不得妄自谈论,也没有再去盘查江才人,就此作罢。

    几天后,江才人才在无人时对小夜说起其中缘故。

    这完全是因为江才人无心中对人提到了襄阳之围。

    当年鄂州之战,忽必烈二十五万大军压境,太师贾似道不得已,亲自督战;不料蒙哥汗在钓鱼城下战死,忽必烈急于回蒙古争夺汗位,大军因此北撤,鄂州解围,贾似道未发一兵一卒,坐享大功,回京后谎称蒙古人是战败才撤兵的,朝廷上下由此尊他为“中兴功臣”。江才人猜测鄂州解围时他也许还私下里许了蒙古人的和约,因为她听说淮扬制置使的军中扣押了蒙古使者。贾似道既然谎报战功,蒙古大军再次南来,他自然不能让官家知道。因而襄阳告急的文书无一送达御前。

    襄阳被围三年,朝野私下里尽管议论纷纷,却没有一个人敢冒犯太师,在官家和太后面前透露半个字。那天江才人同一位襄阳籍的妃子在太后处遇到,那妃子说几年没有接到家书了,江才人一时不察,失言说道,襄阳如今被蒙古人围得铁桶也似,连告急的文书都千辛万苦才得以送出,怎会有家书来。原是私下里的话,不提防让一个内侍听到,偏偏又是江才人曾训斥过的。江才人当时就知道自己多言惹祸了。席间给她上的酒果然有异。太后面前江才人不能不喝。

    那是极醇厚的女儿红,入口绵软而后劲无穷。太后喜欢看别人的好酒量,而江才人酒量是有名的。她不能推辞。可是女儿红里掺了其他的东西,品尽天下名酒的江才人一眼便看出来了。她的手在颤抖。她可以假装打翻一杯酒,可是她不能不接过重新递过来的酒。她知道自己迟迟不饮已经让太后有些不高兴了。

    廊下挂的芙蓉鸟被猫儿咬伤,宫女们惊叫着追打那只可恶的猫儿。猫儿慌不择路,竟蹿入了正在宴饮的花厅中,惹得妃嫔宫人们一片哗乱。江才人暗自松一口气,俯身抱起蹿到她裙边的猫儿,笑着对太后道,幸而鸟儿只是受伤,这顽皮的猫儿可以从轻发落吧?不如罚它饮三怀酒,以示惩处,下次它绝不敢再放肆了。

    谁也没见过猫儿饮酒,太后宠溺的昭文小郡主头一个赞成,拍手叫好。江才人叫宫女捉住那只猫,随即将自己那杯酒给猫儿强行灌了下去。酒一下肚,猫儿便撒起野来,闹得满席狼籍。昭文郡主乐得大笑,非要将这只“醉猫”带走。可是那猫儿直蹿上房顶,谁也捉不住。她们都跑出来看。猫儿旁若无人地在琉璃瓦上撒野,一头栽入了殿后的荷花池中,捞上来时,抽搐了几下便没气了。太后十分扫兴,宴会不欢而散。

    江才人逃过了这一关。

    当天晚上,便有刺客来刺杀她。幸得小夜的惊呼声叫醒了她,才得以幸免。

    小夜听到这儿好奇地问道:“才人是否习过武呢?我看才人的动作真是灵敏,换了是我,一定早就被那个蒙面人杀死了。”

    江才人怔了一下,脸上露出茫然凄迷的神色,过了一会才低声答道:“我进宫之前,一位亲戚说宫中风波险恶,所以教了我一点防身之术。宫中不许有兵器,他便教我用闺中必备的剪刀作兵器。”默然片刻,江才人低低地叹息一声,接着说道:“入宫七年以来,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也幸亏如此,才会让那刺客错估了我而失败。”

    小夜“哦”了一声,又道:“那刺客想来一定是贾太师派来的吧。他这一次失败了,一定还会再来害才人。才人为什么不将襄阳被围还有鄂州和约的真相都告诉官家呢?那样官家一定会重重地责罚贾太师,贾太师就再不敢来加害才人了。”

    江才人苦笑摇头:“你不懂。鄂州和约这种没有真凭实据的事情,怎么能取信于官家。而且,我承认我不是贾太师的对手。如果我真的有这份心,恐怕还没有见到官家便已死了,还要连累我的家人。”

    她不知道还会不会有第二个刺客。她不可能永远都幸运。她听说上次进士考试,因为指斥贾太师而落榜的几个人,几乎都不明不白地死了,只有一个幸免,也被迫远走他乡以潜身避祸。

    说到这儿,江才人想起来,幸免的那一个是池州李家的六郎李应玄,据说是去了襄阳。她怔了一怔,这可能吗?小夜所等待的,是李应玄这样一个世家子弟?但,除了李应玄,又有谁能让如此有灵性的小夜无怨地等待?又有谁值得小夜为他而美丽、而憔悴?

    她这才发觉,这几天来,小夜脸上的阴暗消失得无影无踪,容光照人。

    幸亏官家从不会到这儿来,永不会见到小夜。

    她忍不住长长叹息,再一次警告小夜:“没有人能够得罪太师后还能好好地活下去。你一定要谨言谨行。”

    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藏好你的美丽吧,小夜。

    她想在她这儿应当是安全的。小夜的娇美也是不常在的。

    她沉思着,应当用什么样的方法和借口,才能安然离开后宫,并安然度过今后的岁月。

    一念及此,江才人不由得心境复杂地环视着四周。这是她渡过了七年的地方,她的青春年华、雄心壮志,都销磨在这儿。

    如果有选择,她是否还愿意离开这个地方?

    第六节

    谢太后的生日,宫中足足热闹了大半个月。百鸟朝凤的绣幅,缝成霞帔,披在太后肩头,妃嫔争先夸好,赞颂官家的孝心。太后一高兴,随口便给了小夜一个“常在”的封号。江才人乘机说道,她想手抄一部《金刚经》,叫小夜绣出来,诵念万遍,为太后祈福。江才人秀逸的小楷一向很得太后欢喜。太后答应让她去灵隐寺请经文回来抄写。

    回宫后江才人向太后道,灵隐寺的长老认为,这经文若在佛门清净地抄写,效力尤佳。江才人请示太后,能否在西湖附近寻一家清净尼庵,让她和小夜斋戒之后再为太后祈福。太后很高兴地让她去找这样一方净地,又向周围人夸赞道,这个孩子最知道如何孝敬我。

    江才人抿嘴一笑,心满意足地告退。

    她忙着准备行装。小夜极高兴能有这个出宫的机会。

    太后希望江才人中秋之后再出宫,为她准备好这半年间的应景诗词。江才人是她饮宴时的拐杖。她几乎要后悔不该放江才人出宫了,不过,祈福更重要。

    中秋前,江才人花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准备了上百首诗词。她一向是亲自送给太后的。入秋之后的黄昏凉意袭人。小夜为她找出披风,宫女提了灯,引着她去太后的寝宫。

    小夜坐到后窗的绣架前,将灯捻亮一些。她想在九月初七江才人的生日之前绣好这幅画。她的心意,都在那精美的针线之中。

    因为江才人不在,几个宫女都躲去自睡了。

    小夜踌躇着该不该在杨将军的周围绣上那些金人。她不习惯绣那些她不喜欢的东西。天气凉了,她觉得有些冷,后颈又开始隐隐地作痛。她离开池州时太仓促,来不及好好治疗。她反过手去揉,手却被人捉住了。

    江才人什么时候悄没声息地回来了?一声不吭地站在后边吓唬她。小夜顺手将针往后面一扎,笑道:“我可不是好吓唬的。”

    身后那人“嗤”地一笑:“是么?”

    小夜惊得跳了起来。身后不是江才人,而是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官家!她颤抖着跪下行礼。度宗皇帝笑眯眯地拉起她,指着手背上一道浅浅的血痕道:“你看,朕的手都被你划破了。”

    小夜语无伦次,嗫嚅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心慌意乱,急得满脸通红。度宗毫不介意,打量着挂在墙上的杨将军图和绷在绣架上、尚未完成的绣画,笑道:“你是不是打算告诉朕,这是张仙?”

    小夜不知道这个典故。后蜀的花蕊夫人入宋宫后,因为怀念后蜀主孟昶,画了他的小像供奉在自己宫中,某次让太祖看见,问她这是谁,花蕊夫人情急之中说这是张仙,蜀中人家供奉他以求多子多孙。

    度宗很得意自己能不着痕迹地随口用上这个绮旎的典故。

    小夜垂着头,答不上话。度宗不满地“哼”了一声,提醒她抬起头来。小夜被迫抬起头来。她无处可逃,无法可想。江才人有那只猫解围,她什么也没有。

    然后她看见了那幅画像。

    她的心中忽地如腾起了一团火焰,照亮了她已惊吓到将要失去知觉的心,明白了自己应当怎样应对眼前的局面。

    江才人在太后宫中待到很晚才回来,推门却见跟从官家的几名内侍都在前厅,靠了墙坐着,一个个瞌睡得东倒西歪。小夜房中没有灯。她的房中灯还没有灭。她担心官家在房中等,进去了却只有服侍她的宫女倚在床头睡得正熟。

    江才人惊出一身冷汗,怀着最后一点儿希望,推醒一个熟悉的内侍,小声问他:“官家今儿个怎么会到我这儿来?”

    那内侍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道:“官家听说你要出宫去住个一年半载的,特意来看看你。”说完又睡了,眼睛都不曾睁开。

    江才人站起身,望着小夜的窗口。

    满怀着希望的小夜,如何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

    第二天一早,太后便召她去修改诗文,她甚至没能见见小夜便匆匆离去。

    上朝时,度宗皇帝问太师贾似道:“襄阳被围三年,师相你看这可怎么办才好?”

    贾似道心中一惊,道:“北兵早已被打败退了回去,怎的还会围城!官家从哪儿听来这些话?”

    度宗道:“有个宫女说起这件事,因此问一问师相。北兵既然已经退了,想必是谣言。”

    贾似道正色道:“妇人家无甚见识,官家以后切不可轻易听信她们才是。说襄阳被围的,是哪一个宫女?”

    度宗想了一下,问旁边的内侍:“江才人院中的那个绣女叫什么名字来着?”

    内侍答道:“姓叶,叫小夜,池州人,为贡奉太后选进来的。”

    贾似道心说又是池州人。他皱起眉道:“一个小小的绣女,又在宫中,从哪儿听来这些谣传?定是与宫外有私相往来,才听得到市井谣言。官家宽厚为怀,但这些宫人也太放肆无礼!”

    最后一句话说得声色俱厉,一边看着那答话的内侍。内侍心领神会,连连称是。度宗看了他们一眼,却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而问起了中秋节有何安排。贾似道总有无数别出心裁的玩乐办法。

    朝堂上的对话,很快传入了江才人耳中,她重赏了那通报消息的宫女,径直去找小夜。

    小夜坐在绣架前,窗外竹林送入森冷的微风。

    江才人在她身边坐下,气急地问:“小夜,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要说出襄阳被围的事情?”

    小夜回过头来。她的神情有很大的变化,不再是入宫以来江才人所惯见的温顺羞怯,却有着无畏无惧的坦然。江才人不由得一怔,她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怎么小夜似乎并没有因官家的临幸断绝了她回到李应玄身边的希望而绝望?难道昨夜官家竟会突然转性轻轻放过了娇艳如花的小夜?

    小夜望着墙上挂的杨将军像,慢慢说道:“官家问我为什么要挂一张这样的画,我说,襄阳被围三年,我想祈求杨将军保佑襄阳。”她的目光转向江才人,接着道:“你不是说,襄阳是长江的门户,襄阳一失,长江天险便不足凭峙,蒙古军队可以顺流而下直入京城吗?我想,官家听了这样重大的消息,一定不会再有心思……”

    江才人怔怔地道:“可是,我早已警告过你,你若说出来,太师绝不会放过你的。”底下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也许掌刑太监马上便要来行刑了。”

    小夜的嘴角漾起恍惚的笑意:“我若不说,又如何?”

    她微笑着,低下头定定地看着绣架上未完成的画像。江才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绣像上的杨将军,面貌并不是画上的人。小夜在不知不觉中绣成了她记忆里的面孔。江才人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李应玄。她曾陪侍太后参加过上一科新进士的琼林宴,见过李应玄的两位堂兄,他们的面貌和绣像上有些相似,但没有那种呼之欲出的英挺。

    小夜轻轻地抚着画像。

    江才人心中凛然一震。小夜若不用这样惊人的消息来使官家无心寻欢,过了那样的一夜,她便永不能回到李应玄身边。然而她若说出这个消息,太师绝不会放过她,她依然不能回到李应玄身边。

    同样的结局,小夜选择了用生命来为李应玄做最后一件事。

    她的心在痛,一时哽咽不能出声。

    定了定神,她抱住小夜,低声道:“小夜,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出你的。”

    小夜没有回答,也许她根本就没有用心在听江才人说的话。

    第七节

    给小夜定的罪名是刺绣时误伤官家。念其无心,不诛连家人。掌刑太监还想追究江才人管教不严之罪。太后听说后不满地道:“胡闹,江才人那孩子我最清楚不过,顶仔细守规矩的一个人,这全是那山野人家的小丫头没教养,关江才人什么事?”太监只得作罢。

    小夜罪无可逃。她被逼令自缢。但是因为中秋佳节,宫中停刑以免不吉利,小夜偷得了几日生命,独自在冷宫中等候最后一刻的来临。

    在陪同太后接受朝贺之前,江才人自妆匣最底层抽出一枝芙蓉玉钗,仔细地插入左边发髻中。

    没有人注意到江才人发髻上那枝不起眼的玉钗。

    白天里太后与官家接受群臣与官眷朝贺,晚间官家与妃嫔侍奉太后中秋之宴,热闹了一天半夜下来,宫中人人皆疲,连巡行的卫士也有些松懈。

    朗月已开始西斜。

    江才人院中静寂无声,宫女们都已睡熟,唯有江才人还在默默地等待。

    终于,一个黑影悄然闪入了院中,径直进了江才人的卧房。

    江才人静静地看着那黑影进来,窗纸中透过的淡淡月光照着她的脸,那黑影忽地轻轻一笑,说道:“你这样子,倒好像又是当年在芙蓉花架下等我的情形。都七年了,你可一点也没变老啊。”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话语中带着玩世不恭的调侃。

    江才人脸上淡淡的哀伤仿佛已融化在月光中,所余的只有温柔的宁静。她取下头上那枝芙蓉玉钗,轻声说道:“我入宫时,你送我这枝玉钗,说无论何时,只要我戴着这枝玉钗公开露一次面,你就会来见我。你一直记得你的承诺啊。”她不由得轻轻叹息了一声。

    那男子沉默了一会才道:“我当然记得。我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但他随即又恢复了那种调侃的语气:“你立志要做大宋朝的长孙皇后,辅佐官家重整河山,我若不帮帮你,只怕你在做才人之前就被除掉了。”

    江才人凄然一笑。记得那时年纪小,自以为满腹诗书,才气惊倒众多须眉男儿,更兼家世高贵,教养良好,容貌美丽,又是太后特旨征召,一旦入宫,自当春风得意,一展平生抱负。所以无论那人怎样冷嘲热讽,也不能改变她的心意。

    最初入宫那一年,似乎一切都是按她的心意在进行。她很快晋位才人。刚刚即位、颇思有一番作为的官家,视她为后宫中唯一的知己。她以为自己永远都不需用到那枝玉钗。

    可是她错了。大厦将倾,不是任何一个人、甚至官家能够独力支撑的。她知道得越多,心就越冷。大宋朝的家法,后宫不许干政,她的天地是有限的,全凭着官家的喜好与取舍;而南渡以来,重臣擅权,积习已久,也不是官家能够改变的,更何况今日这位官家全凭贾太师扶持才得以登基。

    什么也不能做的官家,终于选择了在醇酒美人中消磨日月,江才人成了他避之唯恐不及的一场旧梦,一见到江才人,便会让他想到当初那徒劳的努力,所以只能不见。

    江才人黯然低下头去,抚着玉钗,好一会才道:“今日你可以好好地取笑我一番了。”

    那男子略带夸张地道:“我怎么敢取笑你?每次都是我被你嘲笑得体无完肤。”

    江才人抬起头来凝视着他。黑暗中她只看到对方一双笑嘻嘻的眼睛,虽然近在咫尺,却又遥远得让她再无法触摸到眼睛后面的心思。

    她疲倦地垂下了眼帘,说道:“你当然知道,我戴上这枝玉钗,是因为有求于你。”

    那男子只说了一句:“当然。”

    江才人深吸了一口气,才能说出自己的要求:“我请你救一个宫女。”

    那男子低声一笑:“我就猜到你要我做的是这件事。那宫女是池州人,叫叶小夜,是不是?”

    江才人惊讶地道:“正是。你的消息从哪儿来的?”

    那男子没有回答,却懒洋洋地道:“我凭什么要救那个小夜,让她去和李应玄逍遥自在?当初又有谁救过我来着?”

    江才人更为吃惊:“你连李应玄都知道!”

    那男子似笑非笑地道:“我若不神通广大,今晚怎么能来见你?真奇怪,七年来你第一次用这枝玉钗,却是为了求我救一个不相干的人。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样的侠义心肠?哦,对了,从前你想救天下,现在只想救一个人,你的雄心竟销磨得这样快,真让我吃惊啊!”

    江才人咬咬唇,由得他去嘲讽自己。原本是她任性地亏负了他,任他怎么说怎么做都不为过,只要他答应去救小夜。

    那男子停了一会,不见她说话,讶异地道:“你竟不回嘴了?”

    江才人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的犀利辞锋,早已伴随着她的可笑抱负消失无踪。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心高气傲的少女。

    那男子似是不适应江才人的这一变化,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月光下江才人依然秀美的脸仿佛是他少年时的梦境重现。他的心不知不觉间已软了下来,低声道:“你要我怎么帮你?总不能让我带了个大活人飞出宫去吧?”

    江才人忍不住“哧”地一笑:“你才有那么笨。”

    随着她这嗔怪的一笑,空中弥漫起一片温馨。那男子的神情也松弛下来,说道:“说说你的计划吧。从小你就比我聪明,你动动口,我跑断腿,没想到七年不见,还是这样。”

    他在心中苦笑。无论江才人做过什么,无论他曾经怎样痛恨江才人的一意孤行,他都没有办法挣脱这个由他自己一手织就的罗网。

    他怔怔地看着低声而热切地述说着自己的计划的江才人,只有在这时,江才人才褪去平静淡漠的面具,重新变成他熟悉的那个智计百出、聪慧而倔强的少女。

    为了这一刻,他甘愿去冒这样的风险。而这一刻他也真庆幸这几天他没有离开京城,否则,就算只耽搁一天来见江才人,也将是另一番局面。

    中秋过后第二天,宫中便恢复了刑罚,第一个受刑的便是小夜。

    掌刑太监下令行刑时,江才人悄然而入,给平静无语的小夜端上一杯送行酒。小夜由得她喂自己喝下,她的神色间始终带着那无畏的坦然。江才人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口,怔了一会,掌刑太监已不耐烦地催促她说时辰已到,她只能离去。

    江才人请求安葬小夜,被拒绝了。获罪而死的宫人是不容收葬的,都送到了城郊的化人场,积薪焚烧,扬灰江中。但是这一回度宗皇帝特旨许她收葬小夜。

    江才人将小夜的棺木停在她抄写经文的归藏庵中,念了七天超渡经文,才下葬在庵后梅林中。

    第八节

    临安城被蒙古人攻占的这年冬天,元宵佳节也透着无限凄凉。开春以后,后宫妃嫔、宗室子女连同宫中的图书珍玩,一起上了海船,被押往大都。

    江才人三年前便已经在她抄写经文的那家归藏庵里出家了,带发修行,法号明镜。她侥幸逃过了这一次大劫。

    暮春时节,西湖上水光山色,在往年正是游人如云的时候,现在却人烟稀少。国破家亡,惊魂初定的杭州人尚未抚平伤口,哪有心情与闲暇来游玩。

    薄暮时分,归藏庵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指名要见江才人。他说他姓李,是池州人。江才人毫不犹豫地请他到自己的禅房中相见。

    初见时她几乎要认为这就是李应玄了。但李应玄不应当这样年轻。

    客人看出了她的疑惑,道:“我是李应龙。”

    小尼上茶后又退出去了,房中只有他们两人。江才人低声道:“这么说,你是十一郎了。六郎何在?”

    李应龙道:“我六哥已经不在了。他曾嘱咐我有机会到临安来一趟。”

    江才人震惊地道:“他不在了?那小夜怎么办?”

    李应龙比他更吃惊:“小夜不是早已经死了吗?小夜出事的第二年,是她和六哥约好的三年之期。我和六哥回来,一则是为设法搬取援兵,再则也为了见一见小夜,可是却听说一个池州进献的宫女因为说出襄阳被围之事而被贾似道处死,连带池州籍的官员都倒了霉。我们托人打听了,正是小夜。她竟然没死?”

    江才人道:“我在给小夜喝的送行酒中掺了蔓陀罗汁,行刑之际药性便会发作,令她昏厥假死,宫中仵作经验不是很多,容易骗过他们。化人场里我已安排了人,会将小夜偷换出来;不过官家特许我安葬小夜,所以我们是在归藏庵中悄悄开棺救活小夜,将她藏到外地去的。之后我托人给你们带过信,你们没有收到?”

    李应龙问道:“是谁带的信?”

    江才人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现在告诉你也不妨。是我一个远房表兄,叫杨之慎。”她自柜中取出一幅画像,展开来道:“你们可见过这个人?”

    李应龙打量了许久才道:“我没有见过这个人。我想我们是在路上走岔了,他去襄阳,而我们则回江东。等我们回到襄阳时,他又到江东来找我们了。”停一停,他又神色阴郁地道:“从襄阳城杀出来时,六哥他受了重伤,掉进了长江。其实他的身手比我好得多,我只受了一点轻伤,他却……我想跟小夜的死也有关系吧。他一直觉得小夜是因为他才冒险向官家说出襄阳被围的真相,从而招来杀身之祸的。所以自从知道小夜的死讯后,精神就不是太好。他是蒙古人志在必得的对手,本来处境就远比我危险;再加上精神大受困扰,更容易被敌人所乘。结果……”他没有说下去。

    江才人怔怔地看着画像,也许正是这样,造化弄人。

    她振作精神收起画像,看着李应龙道:“你是打算告诉小夜,还是让小夜抱着希望继续等?”

    李应龙皱了眉思索着,却无法决断,只得道:“我不知道。也许你更了解小夜一些。”

    江才人轻叹一声:“我不知道小夜的住处,你得去找杨之慎。一切都是他安排的。找到小夜之后,再做定夺吧。”

    李应龙问道:“我该去哪儿找这位杨之慎?”

    江才人怔了一怔才道:“我不知道。”

    她的满怀怅然令得一无所知的李应龙心中也生出感应,低声道:“那我就自己设法去找他吧。”

    他突然抬起头,凝神听了一会,道:“你不要出来,免得我缚手缚脚的。”

    他一踏出禅房便跃上了院中的古树。江才人想了一下,从枕下抽出半把剪刀藏在怀中,将窗户推开一点儿向外望去。

    归藏庵已被蒙古人围住了,张弓搭箭,对准了墙头和门口。

    但是正当这蓄势待发之时,一骑自山下飞驰而来,大声呼喝。江才人不懂蒙古语,李应龙却听懂那传令官在叫:“杨将军有令,不得进归藏庵!”

    李应龙心中暗自奇怪,然而此时也不容他细细寻思,眼见蒙古军中因这命令而引起一阵嗡动与骚乱,正是脱身的大好时机,他在树上度量了一下距离,瞧准了一个十夫长骑的好马,轻轻抽出腰间的短刀,飞冲而下,将那十夫长撞下马去,挥刀砍倒两人,带马往山下急驰。蒙古人纷纷拨转马头追了下去,一边策马一边放箭。李应玄挥刀格落几枝,见来箭太密,忽地纵身跃起,抓住头顶的古松的斜枝,钻入了那一片不见尽头的松林。

    江才人站在窗前静听马蹄声远去。她不知道李应龙是否能够逃脱。但那已是她无能为力的事情,就如当初她自己也无力保护小夜一样。

    第二年,临安城郊赵宋宗室的陵墓被元人所封的江南释教总领杨连真珈掘开,取走所有殉葬的珍宝,尸骸四处抛散在野外。史家说这是赵宋推行火葬的果报。但当时临安城内外人人愤恨,一些有血性的汉子带头收敛尸骨。更有人暗中谋划刺杀那个盗发陵墓的大和尚。

    李应龙为此再次来到临安。

    薄暮人归,大街上车水马龙,各自寻找度夜地方。李应龙和一个朋友正在寻找客栈。一辆华丽马车驶过他们身边,车中飘出一阵阵妖娆的笑语,还有一个男子大笑着高歌:“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天旋地转,仍有着数不清的买笑客。李应龙厌恶地转过头去。

    但是马车驶过去一段路后停住了,车上下来一个眉目流盼的青衣侍女,径直走向他们,行一个礼,娇声道:“家主请问这位客官可是姓李。因为家主有一位姓李的故人,与客官似乎很相像。”

    李应龙尚未想好怎么回答她,那侍女又道:“家主只是想向客官打听两个人,一个就是那姓李的故人,另一个是一位姓叶的姑娘。”

    李应龙大为好奇,是谁知道六哥和小夜的事?他示意同伴留神,两人一起走过去。

    车帘掀开,车中坐着一个盛妆的丽人和一个锦衣华服的男子。乍一见那男子,李应龙便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男子笑道:“恕我不下车了。还记得那个劫持小夜姑娘的蒙面人吗?那就是我。当年太得罪你们兄弟了。你六哥如今怎么样了?”

    李应龙脸色一沉,道:“他已经不在了。”

    这男子究竟是在哪儿见过的?不可能是那天。那天他是蒙面的。那么是在哪儿?

    那男子大为意外:“是吗?我不该提起的。六郎是在襄阳殉国了吧?你有没有见过小夜姑娘,告诉她这消息呢?”

    李应玄冷冷地道:“难道你没有听说过,贾似道曾杀了一个说出襄阳被围的宫女?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在宫中提起襄阳了。”

    那男子似笑非笑地道:“是吗?我曾经受托给六郎带一封信,可惜阴差阳错一直未能送到他手上,现在交给你也是一样吧。至于人呢,我早已将她安置在她老家。我原以为你们兄弟从襄阳回来后一定会回家看看的。”

    他懒懒地自怀中取出一颗蜡丸,弹向李应龙,李应龙伸手抓住,那男子放下车帘,马车又向前驶去,飘下一路笙歌之声。

    李应龙握着腊丸快步离去,同伴急忙跟上。

    一直走出几条街,李应龙才放慢脚步。同行的朋友跟上来,道:“我没想到你居然认识那姓杨的家伙。”

    李应龙淡淡地道:“他曾经奉贾似道的密令刺杀过我和我六哥,但是失败了。我们为了救一个人质,放走了他。他姓杨?”

    同伴道:“对。那家伙自称是杨再兴传下来的嫡系子孙,听说他现在是蒙古军中的一个什么将军。可惜了他那付好身手,尽做些辱没先人的事。如果说杨连真珈盗墓的那伙人里有他,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李应龙猛然记起了江才人处那幅画像。这姓杨的男子正是画中人,江才人的表兄杨之慎。腊丸中想必就是当年江才人托他送给李应玄的信。如果这封信能够送到襄阳,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下令不许蒙古军队进入归藏庵的,想必也正是这位“杨将军”。

    江才人是否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

    隔开他们的,不过是归藏庵一道薄薄的木门,然而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李应龙回望那灯火辉煌的长街,想到杨之慎方才高歌的那句诗: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心中不由得一阵怅然。

    他说他将小夜安置在她的老家,想必正是那个海棠花开的小院吧。

    李应龙回过身来,说道:“这一次行动,我不能参加了。我有要紧的事情要回池州一趟。”

    同伴皱皱眉:“重要得你必须放弃?”

    李应龙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当然。”

    他必得确定小夜是否安然无恙。小夜既然回到了池州,想必早已听说了李应玄殉难的消息。他不知道这会给小夜带来什么样的打击。也许他这时赶回去已经迟了,但是总抱着一点希望。

    同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道:“关心则乱。看来你的心神已乱,的确不适合留下来。我们就此分手吧。”

    长街漫漫,李应龙目送同伴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方才转身走上另一条路。

    第九节

    李应龙回到池州时,正当清明时节,暮色苍茫,细雨纷纷。

    当年襄阳失陷之后,蒙古大军沿长江顺流而下,贾似道迫于无奈,率十三万水师迎战,双方相遇于池州下游丁家洲,池州驻军与壮丁尽被征发。丁家洲一战,十三万宋军水师一触即溃,死伤无数,连带池州驻军与壮丁也大半丧生。

    所以多年未归的李应龙,首先感到陌生的便是池州城郊增添的无数坟茔。

    池州城的城墙在当年的攻城战中毁坏殆尽,蒙古人长于马上作战,最忌城墙阻挡,是以一直没有修复。这倒方便了李应龙,等到天黑之后,顺利地越墙而入,沿着熟悉的街道,奔向李府。

    但是在望见李府的楼顶时,他却犹豫了一下,随即转向了小夜家的那条小巷。

    小巷中夜色沉沉,他循着海棠花开的淡淡清香,找到了旧时的小院。

    李应龙本想跃下院墙寻找小夜,心中忽然一阵紧张,又犹豫了一下,还是悄然退出,径直奔向自己的家。他想还是先向府中仆妇打听一下小夜现在的情形比较稳妥一些。

    李家的男丁大多已在战乱中丧生,或者是漂泊未归,李应龙在府中悄悄地查看了一遍,竟只见到一个打更的老家人,别无男子。夜色已深,三位婶娘与两位伯母却仍然带着家中女眷与仆妇在做针线。

    他没有惊动其他人,径直去找母亲。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母亲已搬到了李应玄和他在家时住的后园小楼。他找遍了府中才找到,以至于以为母亲已去世而心中惊惶。

    小楼下的正房已改成佛堂,供了白衣观音像,李母正在佛前诵经。

    李应龙悄然而入,从后面伸出手来,轻轻拿走了木鱼,闭目诵经的李母一下敲空,惊醒过来,睁开眼见到李应龙,不敢置信,呆了许久才抱着他的头含泪带笑地道:“当真是十一郎啊,我还当是老眼昏花看错人了。”

    左厢房内一个年轻女子一边揭开帘子出来一边说道:“三太太,床已铺好了,你该睡了。”

    待到她抬起头来,李应龙吓了一跳:“小夜?”

    几年不见,小夜似乎长高了一些,神情间也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温顺羞怯、动辄低头不语的少女。她虽然因李应龙的出现而十分意外,却仍是镇静自如,先去将大门关紧,才回过身来说道:“十一郎,三太太念了你好久了。”

    她说话的口吻,好像是李家人一样。

    李应龙看看母亲,李母道:“小夜,你先到楼上去为十一郎准备铺盖,我同十一郎说说话。”

    小夜答应一声,上楼去了。

    李应龙在母亲对面坐下来,疑惑地看着母亲。

    李母叹息道:“去年初有人将小夜送回来,说是没有运往大都的宫女都发送回原籍了。小夜家里已经没有人了,所以她情愿投身到我们家中服侍我。依我看呐,当初池州人说的笑话只怕是真的,这孩子绣的六郎的画像,就像真人一样,不是有心人,怎么绣得出来。所以我没拿她当丫头看。她在楼上为六郎设了一个灵位,每天上香上祭,倒比我还经心。”

    李应龙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一直不知如何向小夜说出李应玄的死讯。

    李母絮絮叨叨地问他这几年的情形,直到小夜来请李应龙上楼安歇,李母才不舍地放开他的手,说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可要多住几日,缺什么尽管和小夜说。”

    小夜先让李应龙换下沾着湿泥的靴子,才引着他上楼,楼上正房中供着李应玄的灵位,灵位后挂着他的绣像,灵前香炉中燃着一枝香。

    李应龙先给六哥上香。仔细看那绣像,果然宛若生人。

    小夜站在一旁,带着微笑望着绣像,说道:“这是我回来之后绣的。每个人都说很像六郎。”

    李应龙心中生出奇异的感觉。小夜以前从来不会以这样的口气谈起李应玄。她从前总是像仰视神祗一样仰视李应玄,绝不会有这样平等相待的、亲昵自然的口吻。

    她的目光中已不再有那时的执著与炽热,却揉合着一种带着淡淡怜惜的爱恋。

    李应龙大感意外,过了一会才道:“的确很像六哥。”

    小夜出神地道:“我在宫中时也绣过一幅,可是和这幅一比,就只有形似而无神似了。唉,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懂得六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绣出真正的他来。”她随即抬起眼说道:“请十一郎先安歇吧,枕边有干净衣服,是你原来在家时穿的。”

    说话间他们听到了城北蒙古驻军出发时的号角声,在寂静的暗夜中份外令人惊心。李应龙神色一紧,正待出去看看,窗外传来鸟儿轻啄的声音。

    小夜打开窗,一只鸽子飞了进来,落在小夜手上。小夜取下鸽子爪上绑着的小竹筒,一扬手,那鸽子又展翅飞走了。

    小夜关上窗,从小竹筒中倒出一卷薄薄的纸,在烛光下展开,看过之后便在烛火上点燃烧掉了,向李应龙微笑道:“不碍事,蒙古驻军出发去丁家洲方向追捕越狱的一群犯人了。”

    李应龙心中那怪异的感觉更甚,眼前的小夜,似乎已变成了另一个人,说话行事,令他感到说不出的熟悉。他不由得道:“小夜,你怎么会是这样?你一点也不像六哥同我说的样子。”

    小夜轻轻一笑:“六郎如果回来,他一定认不出我了,是不是?”

    李应龙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转过话题道:“你竟然会养信鸽来监视蒙古驻军,还有——”

    怪异之处,实在太多。

    小夜望着绣像,说道:“养信鸽其实是六郎教我的。”她回过头看着李应龙错愕的脸,又是一笑,说道:“三太太每天都会同我说六郎在家时的情形。其他几位太太,还有府中的仆妇也都爱同我说这些事情。每次出去,遇到的池州人都会同我聊一聊六郎和你们在的时候如何如何。还有六郎的朋友,经过时也会特意绕路到池州来祭一祭六郎。所以,我知道很多六郎的事。我养信鸽,是因为有一次六郎的一个朋友来时被蒙古人发现了,围住了李府要搜捕他。虽然那一次侥幸躲了过去,我心里还是一直害怕的,所以从那以后就学着六郎养了信鸽。有了信鸽,蒙古人一出动,我们就知道了,自然不会让来府中的客人再受累。”

    李应龙当然知道小夜做的一定不止这些,她是如何在蒙古军营外安排昼夜监视的人手的?又是如何不让蒙古人注意到这些信鸽的?可是小夜只轻描淡写的说了这么几句。

    小夜将厚重的窗帘一一放下,说道:“时辰不早了,十一郎还是先安歇吧。”

    看着小夜慢慢下楼,李应龙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会对小夜如今的说话行事感到如此熟悉。李应玄一向也就是这样说话行事的。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可以信赖小夜,就像信赖六哥一样。

    那一夜是他几年来睡得最安适的一夜。

    第二天天已放晴。他是被满城的鸽哨声吵醒的。从窗帘后向楼外窥视,一碧如洗的天空中,无数鸽群正在盘旋飞舞。

    他会心地一笑,知道了小夜是如何隐藏她精心伺养的信鸽。还有什么办法比将信鸽隐藏在鸽群中更安全呢。想必整个池州城都知道小夜的用意,都在心照不宣地配合着她的安排。他记得以前池州城并没有这么多鸽子的。究竟有多少人家为了小夜而养了鸽子呢?

    几位伯母婶娘已得到消息,悄悄聚集到小楼下,李应龙一下楼,便被她们围住了,吁寒问暖,嚷成一片。

    李应龙注意到小夜不在。他忍不住低声问母亲。李母道:“小夜在她家院里收留了一群孤儿,每天都要去照看几个时辰,下午才会回来。”

    一旁的大伯母叹了口气,说道:“说起来这一年来还多亏了小夜。”

    最是心直口快的五婶娘抢过话头说道:“十一郎啊,你几年没回来,还真不知道家里的情形。城外的田地都被征收了,城里的店铺也只剩下一家茶叶店,一年所得还不够家里三个月开销。老太太的丧事又将桃花巷的老宅顶了出去。所以有一段时间全凭着变卖东西过活,连七小姐的嫁妆都快保不住了。小夜这丫头,别看不声不响,心思儿倒多,来府里后,就将宫里带出来的几件宫样首饰作价顶了一间小丝绣店,选了二十个池州姑娘,按她说的宫中式样绣些时新花样儿,叫府里老成可靠的家人租船运往杭州,那边说是有六郎的一个朋友接手送到海船上去,带往南洋或是高丽售卖,再收了南洋和高丽货物带回杭州售卖,前天杭州来信说这一趟一来一回,获利何止百倍。在池州买的寻常花样儿,运往江北,也有十倍之利。到底是在宫中呆过的人,说话行事,看着就不同一般。我昨天还在说,要收她做义女呢。”

    大伯母笑道:“女儿终须要出嫁,哪能留得久远。”

    五婶娘一拍掌道:“是啊,所以我想来想来去,要长久留她在我们李家,只有一个法子。可巧,十一郎不是回来了吗?”

    李应龙只一怔便明白过来,脸上立时通红,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李母笑吟吟地看着他,李应龙更是尴尬,只得站起身来道:“五婶娘这是说哪里话,我对小夜,就像对六哥一样,这怎么行。”

    话一说出来,他便觉得不妥,在伯母婶娘们看来,小夜怎么会和李应玄一样?然而他心中的确有这样的感觉。小夜的身上,有着李应玄的影子,甚至也有他只见过一次却印象深刻的江才人的影子;她已不再是他从前所记得的那个羞怯的少女。小夜看他的目光,也不再是从前那种想在他身上追寻李应玄的身影的目光,而是像李应玄看他时一样温和、关切但从容淡定。

    她仿佛是代替李应玄在这世间活下去,担负起李应玄生前未能对家人尽的责任。

    李应玄的那些朋友,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所以才尽力帮助她担负起这份责任?

    当天夜里,李应龙便悄然离开了池州。

    临走之前,李母泪眼婆娑,紧拉着他的手不放,倒是小夜催着他尽快离开,说道:“再晚一会,也许要下雨了,湿泥地上容易留下脚印。”

    李应龙讶异地道:“小夜,你居然还学会了观天象?”

    小夜轻轻摇一摇头:“不是这么一回事。每到阴雨将来时,我的颈骨都会酸痛。”

    那是当初杨之慎击昏她时劈伤的地方。她一直没有机会好好治疗。

    那个月明如水的春夜,李应玄曾经拥抱着她坐在江边的大樟树上,为她轻轻地揉去颈骨中的淤血。

    那时她曾想,为了这一夜的幸福美满,她甘愿忍耐、等待整整一生。

    李应龙看着小夜眼中慢慢涌起的泪光。然而她的嘴角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低下头,拉开母亲的手,转身出门,没入了黑暗中。

    春夜轻柔的煦暖的微风拂过他的脸,他飞掠过长街短巷,越过残破的城墙,好几次他都想再看一看那小楼中的灯光,可是胸中满胀的酸楚令他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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