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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传 外传 番外 谁家玉笛暗飞声 2

所属书籍: 巫山传

    平清远略一思索,便向区推官微笑道:“延吉,你意下如何?”

    他很清楚区延吉这个人。虽然惯于独来独往,时时白眼朝天,却绝不是一个不通世务的书呆子。现在他对于李洪的请求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区延吉自己的意愿,想必区延吉一定明白,这是因为,他不便直接回绝李洪的请求。

    区推官放下杯箸,仰着头想了一会才答道:“沟渠虽是小道,也不是可以随意开挖的。天时地利,风向水势,乃至于人情世事,都要考虑周全。这韶州城的沟渠,乃是当年姚夫人从蜀中延请的一位将作大匠设计的,石某只是按图施工而已。”

    区推官若无其事地提起姚夫人,厅堂之中寂静了一瞬,李洪立刻哈哈一笑,说道:“区推官太谦让了,这韶州城中,谁不知区推官的本事!”

    区推官慢条斯理地答道:“不敢当。姚夫人当年延请的那位大匠,能够找出韶州城地下的所有暗河,将雨水尽数导入暗河;能够不动地上房舍,开挖地下暗渠,将污水尽数分入暗渠;将残破的韶州城,整治得顺应风向水势,不受飓风与暴雨之苦。我不如他远矣,只能够按着营建法式,照图修建而已。李大人若真有心,不如去访求那位将作大匠,或许那位大匠能够看在姚夫人的面子上,往江宁一行。”

    他这番话,冰棱棱地直扎人心。只是看着那张木讷严肃的面孔,委实让人无法说清,他是有心还是无意。毕竟,区推官不止一次让周围人下不了台了。

    李洪笑得勉强,平清远神情有异,其余人等相顾无言。

    因为身份尴尬而一直袖手旁观的李蕙仙,轻轻叹了口气,举杯向区推官微笑道:“区推官可知那位大匠姓甚名谁?如今居于何处?”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将话题从姚夫人身上转向了那位将作大匠。

    区推官:“我只知这位大匠姓方,家居蜀中。至于其他,或者要问姚夫人的家仆。”

    他答得客气有礼,但是那种冷淡与暗藏的鄙夷之意,让听者仿佛可以感觉到,区推官又在白眼看人了。

    区推官再一次将话题拉回到姚夫人身上,厅堂之中,也再一次变得寂静。

    韶州这边的诸人固然不会忘记,李洪等人同样也探听清楚,当初分成几批陆续来到韶州的姚夫人的家仆,在十年征战之中,战功赫赫,也死伤惨重,幸存者在姚夫人去后,一直或明或暗地守在世子平林的身边,对于韶州的所有事务,自此不发一言。

    这是一种无声的决绝。姚氏家仆之中,或许多有奇材异能之士,但他们认的只是姚夫人和平林,而非平清远,更不用提其他人。

    即便是平清远,也默许了这种情形,不再向姚家旧仆发号施令。

    以李洪的身份,若是腼颜去向关起门来自成一统的姚氏家仆打听那位将作大匠之事,的确尴尬得很。更尴尬的是,姚夫人那些旧仆,都是修罗场中搏杀出来的,无畏无忌,只怕多半还会当众落他的脸。

    寂静之中,伏明伦带着笑意的声音格外清晰:“既是姓方,又是蜀中人氏,想必是方无涯了。”

    随着伏明伦的这句话,厅堂之中的气氛,再次活跃起来。

    李洪笑道:“伏先生可曾见过这位方大匠?”

    伏明伦:“方无涯道号无涯子,一年前我遇到他时,他正在重建青城观。其时有三家正在青城山等候,想要延请无涯子前去营建。这三家是峨嵋普贤寺,长安大慈恩寺,以及洛阳龙门观。李大人若有心,可以往这三个地方寻访寻访。”

    李洪若有所悟:“这位无涯子道长……唔,似乎营建的都是寺观……”

    伏明伦笑道:“也有破例之时。譬如说为蜀王修建的观星台,岷江上的吊桥,还有这韶州沟渠。”

    李洪吁了口气。

    但是伏明伦紧接着说道:“不过要让无涯子破例,很不容易。据说无涯子肯为蜀王建观星台,是因为蜀王免去了他家乡十年赋税;岷江上的吊桥,是无涯子与人打赌的赌注,建成之后,赌输的那位道友,不但赔尽私产,还要给他做十年奴仆。”

    他没有提起,姚夫人当年是如何做的,但是人人都想像得到,姚夫人当年,定然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又或者是有足够的力量,才能够请动无涯子来韶州。

    想到这一点,众人不觉都默然。

    饯行之宴,因为区推官的不识趣,也因为伏明伦似是无心地推波助澜,气氛冷淡了许多。

    李蕙仙注意到,平清远的神情之间,带着一点恍惚。

    这一点恍惚,掩盖在平清远一贯的镇定乃至于冷峻之下,若非李蕙仙离他太近,又向来细心,善察人意,恐怕也难以察觉到平清远的异样——平清远谈笑自若,只是眼神时时落在虚空之中,仿佛那虚空中有着一个令他无法移开视线的幻影。

    李蕙仙觉着心口抑郁得难受,借口更衣,带着侍女嬷嬷出来透气。

    厅堂之中的喧嚣,与庭院的寂静,对比如此鲜明。

    李蕙仙站在廊下,望着庭中月色出神。

    她才刚刚嫁到韶州不久,却已经觉得这时光漫长令人疲倦了。

    夜风之中,断断续续有人低语。

    李蕙仙本来有些出神,忽而听出来,说话的人之中,有那位区推官,立时提起了神。

    区推官的两位同伴,似是在责备他,不应在饯行宴上贸然提起姚夫人,伤了新夫人与唐国送婚使的颜面,对于韶州也没有好处。

    区推官的回答,干脆得令李蕙仙心中颤栗:“你们是否忘记了,没有姚夫人,就不会有今天的韶州?”

    一名同伴轻声说道:“韶州四镇是节帅一刀一枪打下来的。”

    区推官冷冷地说道:“也是姚夫人一砖一石建起来的。可是,姚夫人过世不到三年,有人就迫不及待地要抹去她留下的所有印记!”

    另一位同伴略略提高了声音:“延吉兄这话太过了——”

    区推官截断了他的话:“韶州四镇,没有谁比小世子更有资格继承。然而姚夫人一去,小世子便莫名其妙地忽得怪病,前因后果一概无人知晓;现在更是撺掇节帅要将他送给岩松子那个老怪!”

    李蕙仙心中暗自苦笑。她毫不意外,会有人、或许会有很多人如此揣测平清远寻访岩松子的用意。

    区推官的同伴默不做声,显然也觉得颇有同感,无从解释。

    区推官的语气变得更为讥讽愤慨:“姚夫人当年,出生入死之时,恐怕从来没有想过,她的身后,惟一的血脉也不能保全!韶州很快便会有新的夫人,新的世子,她的恩泽,遗惠整个韶州,惟独不能庇佑自己的儿子!”

    说到此处,区推官略停了一停,似乎是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胸中愤慨之意,翻腾难消,令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我总以为,天下万事万物,皆有道理可言,有如水势必趋下,山势必有高昂,日月星辰皆有路径,寒来暑往皆有定时,所以,姚夫人为韶州所做的一切,理应让韶州四镇永远铭记,理应让小世子承继韶州。可是……”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良久才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道:“这——不——公——平——”

    对姚夫人不公平。

    夜风之中,那个角落,再无人声。

    李蕙仙伫立良久,重新回到宴席之上,发觉区推官已经借口不胜酒力先行告辞了。

    那天夜里的笛声,忧伤之中带着无限怀念,怀念之中又有着不可自抑的悲愤。李蕙仙听了片刻,忽而心惊。

    这笛曲竟然像是区推官的心境写照!

    联想到伏明伦在饯行宴上似有意似无心的那番话,以及他似乎巧合地随身携带的那些丹药,李蕙仙怔忡良久,辗转难眠。

    六、留仙飞裾

    李洪一行人离去之后,韶州重新平静下来。

    时当酷暑,常有飓风暴雨。每次看见庭中薄薄的积水,李蕙仙的心境都很复杂。

    伏明伦已经正式决定入幕,不过他仍然住在在那避暑别院之中,深夜的笛声,也仍然会传入李蕙仙耳中。

    李蕙仙慢慢听出来,伏明伦的笛曲之中,总有一小段相似的曲调,时隐时现,徘徊反复。虽然只是一小段,这曲调却似有万般变化,似是欢喜,似是忧伤,似是缠绵思念,又似是纵酒高歌,引得听者的心绪也随之沉浮不定。

    这样奇妙的变化之道,让李蕙仙暗自惊叹的同时,又心生警惕。

    伏明伦如此文采,如此风流,为什么甘愿居于韶州?即便韶州如今富庶安宁,也无法与江南那文风鼎盛的自古繁华地相比。那才是无数文人墨客欣慕向往、流连不去的地方。

    而她的心中,还有另一层隐忧。

    在江宁时,御医仔细为她把过脉,好生调理了大半年,信誓旦旦地说,她是易生易养的好体质,这也是唐主最后选定她出嫁的关键。

    然而,她嫁入韶州已近三个月,平清远一直歇在她的房中,可她却没有能够怀上身孕。

    而马夫人和刘夫人,已经开始有所动作。

    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太多。

    转眼便是七夕节。唐时旧俗,向来看重这女儿节,韶州也不例外。满城女子,早早便开始准备,衣饰妆容,极尽妍媚,三五成群,白日里聚会斗彩,夜里穿针引蛛。

    这其实是百花争艳的节日。

    节度使府的七夕节,自然由李蕙仙主持。

    于嬷嬷打听来的消息,马夫人和刘夫人早在一个月前便派人出去寻访衣裳首饰以及善于梳妆的妇人,想要在七夕节时出奇制胜。

    偷看了马夫人和刘夫人准备的几样精美别致的衣饰之后,于嬷嬷很不放心,除了看紧自家随嫁的梳头娘子之外,又派人在韶州最有名的脂粉街寻访梳头娘子,还催促李蕙仙亲自去挑选衣饰——她对李蕙仙的品味很有信心。

    李蕙仙有些心动。她还从来没有见识过韶州的街市。

    平清远派给李蕙仙的侍卫头领,悄然安排了下去。

    李蕙仙妆扮成某位富商的女眷,在胭脂街逛了整整两天之后,仍然没有能够找到让她满意的东西。失望之下,转向了胭脂街邻近的文华街。

    这条街上颇有几家书画铺子,李蕙仙踏入店门时,店伙与东家都暗自诧异,出入书画铺子的多是文人,还少有女眷,尤其是这样一看便出自富贵人家的女眷。

    其时世道不宁,世人重武轻文,文士往往出路渺茫,生计艰难,连带得这书画铺子也只能艰难维持,难能遇上一两个富贵之客。

    因此,虽说心中诧异,见了李蕙仙这前呼后拥的气势,东家还是殷勤地迎了上来。

    李蕙仙约略看了一遍,大为失望。

    韶州虽是岭南重镇,与江宁相比,终究还是相去太远。

    直看到最后一家,东家奉上新近收来的三幅画时,李蕙仙才有了兴趣。

    那三幅画,似是出自同一人之手,画的是霓裳羽衣舞的不同场景,笔触细腻,画面精美,色泽艳丽,气韵流动,一眼望去,画上人物,跃然欲出。一幅似是开篇,女伎乐工,徐徐而入,簇拥着最当中那位只见裙裾不见真容的佳人;一幅应为中场,鲜花漫天,女伎翩翩飞舞,长袖飘拂,最当中的佳人,裙裾如花瓣撒开,面容隐约可见,仿佛雾中牡丹,云里明月;最后一幅则是终场,众人徐徐退出,领舞的佳人,只见背影,不见面容,风吹过处,裙裾飘扬,如欲飞天。

    李蕙仙一见之下便舍不得放开。

    三幅画上都无印章落款,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东家说是伙计偶然从乡间收来的,不知藏在哪家墙壁的夹层里,历经战乱,直至最近,暴雨冲垮了那座无人居住的残破老屋,这才漏了出来。主人家当初藏画的时候,做了很完备的防水,用油纸层层包裹,置入瓷盒,再用蜂蜡紧紧密封,是以三幅画毫发无损,只是纸色稍稍有些发黄了而已。

    李蕙仙疑心这画出自前朝名家之手,所以才这般让人移不开视线。

    究竟是哪一位名家呢?

    李蕙仙没有费心去思索。因为自买了这幅画回来之后,她便着了迷。

    画上那位领舞的佳人,始终看不清真容,然而她越是仔细揣摩,越觉得那衣饰妆容动人心魄,如此飘洒艳丽,令人仿佛可以想见开元天宝年间、长安城中怒放牡丹的国色天香。

    她的侍女与嬷嬷,都极力赞成她照着这画上的佳人妆扮。

    不论别的,单只衣料而言,李蕙仙的嫁妆之中,有着满满六十箱江南最好、也是全天下最好的丝葛麻纱,那是马夫人与刘夫人无论如何也难以相比的。

    李蕙仙已经在想,画中佳人的衣裙,流转生光,飘飘欲仙,或许惟有嫁妆之中所带的流云绸,才能够裁制出来。

    七夕佳节转眼便到,好在李蕙仙的陪嫁里颇有几个精于女红的仆妇,日夜赶工,终究在七夕之前将留仙裙制了出来;梳头娘子对着画卷,多番试验,也将那妆容发式半点不差地摸索了出来。于嬷嬷又督促着李蕙仙,每日里好好调养,务必要养护得身体轻盈、肌肤润洁。

    七夕节的晚宴,是李蕙仙嫁入韶州以来,第一次亲自操持的大宴。节度使府的属官女眷,早早便前来赴宴。马夫人与刘夫人也早一步进了花厅,周旋张罗着这些与她们已经熟悉的女眷。一时之间,花厅之中,真个是花团锦簇,暗香浮动。只是这一团和气之下,究竟埋藏着多少暗涌急流,便不得而知了。

    李蕙仙妆容已毕,听到侍儿传报花厅那边的宾客都已到齐,这才由侍儿扶着慢慢出来,沿着抄手游廊往花厅去。

    平清远与节度使府的诸位属官,今夜都在花厅隔壁的临湖轩之中饮酒。

    临湖轩正在内院往花厅的路。因此,李蕙仙打算先向平清远和他的属官们敬了酒之后,再往花厅去招待各家女眷。

    临湖轩之中,灯光明亮,酒香四溢,你来我往,笑容满面,显见得大家的心情都很不错。

    所以李蕙仙走进去时,也是面带微笑,心情愉快。

    她没有忘记,衣妆初成时,侍女与嬷嬷们那不自禁的惊艳。

    这给了她隐秘的信心与按捺不住的欢喜,脚下不知不觉之间便轻快起来。

    轻快的步履,湖上的夜风,令得她的裙裾飞扬,在灯光之下,燿燿流辉。

    正在听伏明伦谈论各地七夕风俗的平清远,听到门口的侍卫通传,微笑着转过身来。

    因为心中的欢喜与兴奋,李蕙仙眼睛闪亮,双颊绯红,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宁静温顺,隐约带着一种飞扬之气。

    李蕙仙很期待平清远的惊喜与赞叹。

    可是目光一触到平清远的面孔,李蕙仙便僵住了。

    平清远那是什么表情?

    上一刻还是错愕怔忡,张口欲言,下一刻突然变得狰狞可怕,仿佛冰岩崩塌,仿佛突逢厉鬼,令他惊诧愤怒,拔剑欲起。

    李蕙仙止不住战栗起来。

    一直以来,平清远在她面前都尽量温和以待,因此,哪怕平清远平日里总显得严肃沉默,李蕙仙也不觉得害怕,又或者是难以接近。

    然而现在,她终于意识到,平清远是统率数万精兵的节度使,是征战十年杀人无数的大将。

    侍儿紧紧扶持着李蕙仙,才让她站稳了,不曾软倒下去。

    临湖轩中,一片寂静。李蕙仙的视线下意识地掠过众人,看到了好些张惊骇的面孔。

    那些属官们,究竟为什么露出这样一种惊惶害怕的古怪神情?

    平清远手中的酒杯,怦然一声,被捏得粉碎。

    这一声脆响,让大家都稍稍回神。

    平清远的神情也缓下来,只是变得比平时更为严肃沉默,随手换了一个酒杯,左右侍从与诸属官都默然不敢做声,惟有伏明伦抚掌而笑:“李夫人这留仙飞裾,姚黄额妆,还有这挽月髻珍珑环,无不深得长安遗韵,也难怪大家都看得失了神啊!”

    伏明伦留在韶州不过三月,不过韶州人大多都已知道,这位中原才子,不但文采过人、精通音律,而且熟谙文物典章制度以及各地风土人情,能够随口说出李蕙仙这衣妆的名称,并不足怪。

    可是李蕙仙心头仍是狠狠地惊跳了一下。

    伏明伦对女子的衣妆,未免太过熟悉了一些……连她身边的梳头娘子,也只能说出额妆的名字。

    据说伏明伦的书法很是出色,能书者往往善画,为什么从未听说过伏明伦的画名?

    因为临湖轩内气氛的古怪与隐约的僵冷,李蕙仙不敢多留,匆匆敬了一轮酒,便告辞了。

    踏入花厅之前,她犹豫了一下。

    此时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这身衣妆的不妥。然而事已至此,别无退路。

    而且她很想验证一下自己心底那个不敢追寻的模糊猜测。

    果然,当她走入花厅时,仿佛风过草偃,厅中的笑语倏忽低落下去,直至寂静。不少女眷惊恐地瞪大了眼,望着李蕙仙,不敢动弹。马夫人与刘夫人不明所以,只是下死劲地盯着今晚恍若变了模样的李蕙仙。

    李蕙仙定一定神,心知今晚她绝不能再留下来了,当下蹙着眉,借口身体不适,只向各家女眷敬了一轮酒便退了出来,从侧门绕了一大圈,回到内院。

    一关上门,于嬷嬷和方才跟随的两名侍女便瘫软下来,扶着桌子勉强站住,浑身打颤。

    李蕙仙软倒在榻上,良久才苦笑道:“嬷嬷,咱们被人算计了!”

    她现在已经猜到,自己的这身妆扮,其实是模仿了当年的姚夫人,而且模仿得极像,所以才会让平清远那样失态,让曾经见过姚夫人的那些属官和他们的女眷惊恐万状。

    李蕙仙不能不注意到,那些人见到酷似姚夫人的她时,不是惊讶,而是惊恐。

    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姚夫人积威太重?

    平清远初见之时的怔忡失神,随后的狰狞与愤怒,又是为了什么?

    她觉得自己被困在了一团迷雾之中,不知脚下是平地还是悬崖,不敢举步,也不敢停步。

    七、致病之因

    七夕之后,足足一个月里,平清远没有踏入李蕙仙的房间一步。

    李蕙仙也默然守在内院,不曾走出她的院门一步。

    不论有心还是无意,总归是她做错了事情,这样心照不宣的惩罚,该当领受。

    中秋将至,李蕙仙必须得操持中秋宴。她正犹豫着,是再等一两日,还是主动派人去向平清远请示中秋宴之事,平清远已经派人过来,告知她已经请到岩松子,让她一同前往别院,待岩松子来为平林诊治。

    李蕙仙惊讶不已。听说岩松子性情古怪又行踪不定,怎么这样快又这样容易便请来了韶州?

    她一边赶紧梳妆,一边派了侍女出去打听。

    好在这也不是什么机密消息,不多时侍女便回来禀报道,岩松子的消息是伏明伦推测出来之后告诉平清远的,据说岩松子最近两年一直在研制各类蛇酒,想要依着蛇酒的药性,炼制丹药,按着行程,年初当入潇湘一带,平清远派人往潇湘一带几个有名的蛇酒产地去寻找,果然在永州找到了岩松子;岩松子看了伏明伦的信物和使者送上的重礼,又知岭南一带盛产各类毒蛇,本就有意往岭南一行,于是顺理成章来了韶州。

    看起来合情合理的一件事情,为什么李蕙仙总觉得心中怔忡不安?

    也许是因为,这件事情,还有其他一些事情,都太过巧合?

    李蕙仙在别院门外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平清远一行也赶到了。

    李蕙仙暗自吁了一口气。她很怕自己会来得晚了。

    然后她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了须发皆白、袍袖飘飘、看上去很是仙风道骨的岩松子。

    依旧是一袭黄衫的伏明伦,微笑着陪在岩松子身边。

    李蕙仙心头掠过一个模糊的念头:似乎每次见到伏明伦时,他都是一袭黄衫。

    黄衫……

    只是这个模糊的念头,很快被她撇了开去。

    平林的情形,与她上次所见,并无二致,仍然蹲在花荫之下专心在地上涂画,对于他们一行人的到来,恍若未觉。

    岩松子一见平林,便双目放光,满脸带笑地弯下腰去,仔细打量了一会,也蹲了下去,轻轻拿走平林手中的玉片,扣住他的右手腕脉,静听良久,然后开始慢慢地问平林的衣食住行。旁边的仆妇很想替平林回答,无奈岩松子根本不答理她,只反复追着平林问那几个问题。

    平林忽然抬起眼来,直直地看着他,紧抿着嘴,似乎有些不快。

    这罕有的对身外人与事的反应,让平清远的神情微微一变,站在他身边的李蕙仙也不由得心头急跳了一下。

    是因为岩松子的话语和态度十分特别而且有效,才让平林有了反应;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平林的反应,让岩松子嗬嗬笑了起来。

    平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蕙仙莫名地觉得,平林似乎在鄙夷眼前这个不着调的老头。

    伏明伦抽了抽嘴角,平清远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岩松子看上去有些疯疯颠颠的,真靠得住吗?

    岩松子终于站起身来,清瘦的大掌按在平林头上轻轻揉抚了一会,似有无限感慨,转过头来向平清远等人说道:“喜伤心,怒伤肝,思伤脾,悲伤肺,恐伤肾,惊伤心胆,百病皆生于气。平节帅,哀伤过度,固然能够毁人元气,但是小世子之病,其因却不在于此。”

    哀伤过度,以至于心智闭锁,这是南华寺法性大师的诊治。

    岩松子却一上来便推翻了法性的结论。

    平清远等人,脸上神情都有些不对。

    岩松子视若未见,接着说道:“小世子此病,是骤逢大变,在不提防之下,见到了他所认为的世间最可惊怖之事!”

    李蕙仙就站在平清远身边,敏锐地察觉到,岩松子话音未落,平清远的身躯已经震颤了一下。

    能够让平清远这样的人失态……

    眼角余光,却见平清远身边的大莫医官与小莫医官,以及两位年长的幕僚,神情都是大变,两位医官更是脸色青白,嘴角哆嗦。

    仿佛他们共同保守的一个大秘密,在不提防之下,被岩松子揭开,露出了可怖的真相……

    李蕙仙不敢再想下去,专心听着岩松子下面的话。

    岩松子的语气,极为感慨:“若是寻常孩童,遇上大惊恐,或者心胆俱裂、就此丧生;或者心魂惊乱,就此疯颠。唉,小世子必定是极聪明又极坚忍之人,小小年纪,居然能够在心神失守之际,硬生生自行闭锁了心智,将那世间至为可怖之事,与这世间,一同锁在心神之外,由此保得灵台清明!”

    平清远的肩背僵直,良久方道:“这么说,世子其实一直都心智清明?”

    岩松子摇头:“也不能如此说。唔,这么说吧,小世子此时,心境如明镜,照映万物,却无知觉。哦哦,不要以为小世子方才对老道的话有所反应是有了知觉,那是老道以秘术直接敲上了镜面,再坚牢的镜子,也会有点儿回应吧?”

    即使是大小莫医官,也很识趣地没有追问是什么秘术。

    这么说,如果任由岩松子这么敲打下去,终有一日,会敲开这面照映万物却无知无觉的明镜?

    无论法性与岩松子谁的论断更对,眼见的是,岩松子能够让平林有所回应。于情于理,平清远都应该将岩松子留下来诊治一段时日,以观成效。

    平清远缓缓说道:“道长能否且留在府中——”

    岩松子已经截住他的话:“平节帅且慢,小世子这病,没有数年工夫,难以见效。老道我可没有这个耐心在韶州呆上几年。若是信得过老道,将小世子交给我,过个三年五载,痊愈之后自然回来;若是信不过,老道我也不惹人厌,这就走!”

    岩松子成名已久,向来只有人求他,没有他求人的,脾气自然越来越见长,伏明伦此前已经向平清远说明了这一点,此时只好苦笑着出来打圆场:“岩老性子太急了一点,节帅的话还未说完呢!”

    岩松子瞪他一眼,不过好歹还是给了点面子:“我会在韶州住上三日,三日后往番禺去。这三日之中,平节帅可以好好考虑。不过最好早做决断,以免耽误了小世子的病情,便是药王再世也无能为力了!”

    平清远请岩松子在节度使府中住下,岩松子一口回绝,明言要住到伏明伦的地方去,三日之内不许任何人打扰。

    伏明伦摸着鼻子苦笑。

    李蕙仙悄然旁观,约略可以明白伏明伦为什么会苦笑。

    伏明伦给岩松子找的麻烦不小,岩松子总要找他出出气才是。

    那天夜里,伏明伦的笛声,带着隐约的叹息与无奈,却又有着莫名的欢欣。

    李蕙仙暗暗猜想,伏明伦或许是在为小世子叹息,为故友重逢而欢欣。

    可是心底深处,又隐隐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这三日之中,平清远一直住在前衙,直至第三日,岩松子再一次被请到别院,不同的是,这一回多了南华寺的法性大师。

    法性年逾六旬,看上去一脸正气,宝相庄严,行医数十年里,活人无数,韶州四镇,私下里都呼为“药王菩萨”。

    法性给世子平林的诊治结果,被岩松子一言推翻,对于任何一位名医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大羞辱。

    然而法性仍是心平气和地与岩松子分解辨论平林的真正病因,语不高声,面不改色,让周围听者,佩服不已。

    岩松子脾气暴躁,一言不和,便大发雷霆,冷不防一把扯过平林,手起针落,下针如飞,一连十三针,都扎在平林的头颅之上,平清远怒喝一声,阻拦不及,岩松子已然下了针,既已下针,便无人再敢轻举妄动。

    岩松子运针的手法,同样飞快,针入三分,一捻便起,转瞬之间,十三枚银针都已起出。

    平林的眼神,也在这转瞬之间有了变化,仿佛清风吹过,平静如镜的水面在这一瞬间起了微微细澜,立刻有了生气。

    他略略带着一点好奇,注视着面前的岩松子。

    岩松子嘿嘿笑道:“你可曾见过我?”

    平林轻轻地“唔”了一声,想了一想,又慢慢点一点头。

    室中诸人,都神色大变。岩松子这针法,真令人有神乎其神之感。

    几名姚氏旧仆,已是感激涕零,简直要当场给岩松子跪下磕头了。

    法性却皱起了眉。

    这等急就章的手法,固然可见一时之效,十之八九却会在过后加重病情。

    不过这话若是现在说出来,未免有心胸狭窄之嫌。是以法性默然不语,寻思着该如何应对才不至于有负重托。

    平清远紧盯着平林,李蕙仙可以清楚地感知到他心中的紧张。

    想必平林在他心中的份量,着实很重。

    此时平林转过头来,看向房中的其他人。

    他的视线,与平清远相接之际,几乎每个人,都看到了他脸上突如其来的惊骇与痛苦,那绝不是幼儿见到爱重自己的父亲应有的表情与反应,平清远本来欣喜地伸手去抱他,也被这异样的神情当头一击,僵在那儿。

    李蕙仙心头冰冷。

    她已经隐约摸到了那可怕的真相,却宁愿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平林面上的神情,从惊痛变成疑惧,疑惧又挣扎着慢慢消失,逐渐平静,平清远忽然惊悟过来,一把抱起平林,低声说道:“林儿,你醒醒,听我告诉你!”

    那一瞬间,李蕙仙几乎忍不住要逃离平清远的身边。

    只因为,平清远突然间爆发出来的苦痛与愤怒,如同烈焰熔岩一样可怕。

    可是平林的眼睛,已经重新变成了清净无尘的明镜。

    平清远很快冷静下来,慢慢地将平林放下,转向岩松子:“道长能否让林儿再清醒片刻,容我与他说说话?”

    岩松子摇头:“这套针法,可以救急,不可治病。用得多了,有损寿元。要想再施一次,且待一年之后再说吧!”

    平清远默然许久,终究还是下了决心:“那就有劳道长多多费心了,还望道长一年之后千万记得携小儿回府一次。”

    李蕙仙暗自忖度,看来平清远想对平林说的话,十分重要,以至于他宁肯将平林交到岩松子手中,也要换取这个让平林听到他的话的机会。

    岩松子得意洋洋地看向法性,法性长叹一声:“道兄虽通医理,奈何不晓人情。对于世子而言,思母过度以至病毁,世人都要赞一声‘纯孝’,将来病愈之后,仍是人人敬重;若是因为大惊怖事而失了心智……”

    法性意味深长地笑而不语了,言外之意,大家倒都是明白。

    若是说,世子平林是在节度使府中惊吓成疾,只怕世人都要猜测,究竟什么样的惊吓,才会让世子变成今日这般模样;又或者要担忧,世子这般文弱,一点惊吓都会失了心智,就算将来痊愈,又怎能担起韶州四镇的重任?

    无论是为了韶州的安宁还是为了平林,都应该统一口径,仍旧说他是哀毁过度伤了心智。

    伏明伦轻叹了一声:“大师果然是洞察人心世情。”

    岩松子额上青筋绽跳,冷哼了一声:“这些虚名,与我何干?老和尚你爱如何说便如何说去!”

    他只不出来澄清便是,却休想让他对世人说,平林是哀毁致病。

    八、中秋夜

    中秋将至,平清远本想让平林在府中过了中秋再走,无奈岩松子极不耐烦,他已经破例让那些个姚氏家仆跟去服侍平林了,怎么还有这样多拖拖拉拉的事情?

    平清远不敢苦留,赠了重金,亲自送岩松子一行登船往番禺去。

    中秋之夜,万家团聚,节度使府照例设了盛宴,宴请各位属官及其家眷,又有早些时日从番禺请来的戏班,登台献艺。番禺一流名班,向来对韶州的粗鄙无文有些腹诽,前几年一直不肯往韶州来,不过自伏明伦留住韶州之后,岭南各州,渐渐都已知晓伏明伦精通音律、连江宁大家也叹为观止的大名,又有行经韶州的乐工,被伏明伦震摄之后,为他传扬,因此今年中秋,番禺有名的潘家班,接了韶州的聘书,前来献艺,有心想见识见识这位美名远扬的音律大家。

    为着伏明伦的名声在外,潘家班丝毫不敢马虎大意,准备了五套小曲、三出大戏,班主将册子送到平清远面前,视线却不自觉地飘向了一旁的伏明伦,席上诸位幕僚,也都看向伏明伦,平清远干脆摆摆手,示意班主直接将册子送到伏明伦案前。

    伏明伦也不虚言推让,接了过来,略一翻看,随口说道:“《梁州曲》与《摩诃兜勒》描摹的是西域边塞风光,不宜于岭南之地;《子夜歌》与《清平乐》写江南风物,《婆罗门》取天竺风情,都还算合时合宜,就这三套吧。唔,《虬髯客传》倒也应时应景,可惜了,你家歌人,声细音柔,也就红拂夜奔这一折略略可唱得;《柳毅传书》若是没有宫阙仙海作景,失色大半,且拣了龙女牧羊那一折唱来听听;倒是这《紫玉钗》,词曲婉丽,情真意切,可以一听,不过今夜时辰不够,且选了这几折吧。”

    潘班主连连称是,接了册子下去,叮嘱歌人舞伎乐工,万万不可轻忽,席上可是有一位真正的行家。

    这潘家班,名不虚传,伏明伦甚为满意,亲自上阵,为龙女牧羊那一折吹奏了一曲,席间又特意对潘班主说,若是有闲暇,待中秋宴后,可以往他的山间别院一行,将各套小曲大戏,逐一演过,以便他仔细赏鉴。

    伏明伦的言外之意,潘班主自然听得明白,大喜过望,连连拜谢。

    《紫玉钗》共有十余折,伏明伦只选了三折,分别是《鸳盟》、《离思》与《誓别》。《鸳盟》一折,乃是霍小玉与李益定情,绮丽缠绵;《离思》则是李益成亲、不知情的霍小玉在异地相思入骨,以婚礼之盛大华丽,反衬霍小玉月夜相思的凄清哀美,令听者不知不觉之间,已生忧愤不平之心;《誓别》一折,却是黄衫客路见不平,劫持李益去见病骨支离的霍小玉,霍小玉弥留之际,痛诉誓言:“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征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声如裂帛,痛彻肺腑,令听者闻而心惊。

    李蕙仙掩住心口,强自抑制住心中的惊惧不安,望向嘴角含笑、泰然自若的伏明伦。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伏明伦从来都是一身黄衫,为什么今晚偏偏会点了《紫玉钗》这一出大戏——也许潘家班会准备这出戏,本来便是受了伏明伦此前的种种暗示。

    念及伏明伦为世子平林所做的一切,也许,伏明伦并不仅仅是与霍小玉素昧平生的黄衫客。

    平清远统兵数万,征战多年,绝非迟钝愚笨之人,为什么从来不曾怀疑过伏明伦?即使是现在,座上宾客,多有不安变色者,平清远却仍然镇定自如。

    李蕙仙惊疑不定,她总觉得,会有可怕的大事要发生。

    可是无凭无据,让她如何去对平清远说出自己心中的担忧与害怕?

    《紫玉钗》唱完,席上众人,都不自觉地长吁了一口气,仿佛移去了心头无形的重负。

    此时月将中天,只余一曲《清平乐》收尾了。

    曲终之际,余音袅袅。

    平清远站起身来,做了个送客的手势,宾客也纷纷起身告辞,伏明伦微笑道:“伏某意犹未及,愿为各位奏一曲送行。”

    他绕至湖畔的水榭之中,缓缓吹响了横笛。

    湖面倒影,与空中明月,交相辉映,荷清花香,灯影人声,如同化入了这笛声之中。

    李蕙仙又一次听到了那一小段反复出现的旋律——她这时才意识到,除了午夜前后,别的时间里,伏明伦吹奏的笛曲之中,从来不曾出现过这一段奇异的旋律。

    平清远站在庭中,目送宾客陆续离去,李蕙仙站在他身边,忍不住略略侧过头去望了一眼。

    月色之下,平清远的神情,异样地严肃,紧盯着水榭之中的伏明伦。

    或许他终于意识到,伏明伦的可疑之处?

    李蕙仙稍稍放心,正思忖着自己是否应该说些什么,远处夜空里,忽而传来一阵缥缈摇曳的长啸,细如游丝,散若轻烟,却是不绝如缕。

    笛声随之高起,与那啸声,似是在一唱一和。

    平清远眉棱一跳,高声说道:“伏先生,可否过来一叙?”

    伏明伦的笛声,丝毫未乱,远处的啸声,忽地拔高,尖锐刺耳,令人心悸,在这同时,却又响起了钟声。

    南华寺的大钟敲响了!

    平清远面色剧变,一连串号令发了下去,除了派往南华寺的士兵,另有一队侍卫,被派去请伏明伦过来。

    伏明伦身形飘起,轻羽一般,落在水榭顶上,在诸多女眷的惊呼声中,几个起伏,足尖在荷叶浮萍上轻轻数点,掠过水面,只一眨眼,便落在湖畔的树林之中,那队侍卫匆匆追去,只是树林茂密,伏明伦身形飘忽,捉摸不定,这宅院之中又不能用弓箭,以免误伤他人,一时之间,竟是无奈他何。

    而自始至终,笛声都不曾中断。

    南华寺的钟声越来越急,却无法压过相互缠绕着节节高起的笛声与啸声。

    李蕙仙心中的恐惧,令得她紧紧揪住了自己胸口的衣襟。没有来得及离开的宾客,紧张地等待着平清远的命令。

    然而平清远一直不曾发出下一个命令。

    李蕙仙觉得,他似乎已经在心中下了一个决断,静候着某个时机的到来。

    钟声忽然中断,然后是一声长笑,宛然就在耳边。

    庭中那些年资较长的宾客,一个个都神色大变,他们终于听出来,这笑声是何人发出了。一想到姚夫人居然在世,有人欣喜欲狂,也有人惊骇欲倒,然而一时之间,却无人敢于动作。

    笑声方落,继以歌声,曲调奇异,词句倒不太难懂:

    楚阳台畔好花枝,借问阮郎归不归?

    只这一句话,回环往复,渐去渐远,渐渐不闻。

    笛声也渐渐消失。

    伏明伦自密林中飘然而出,横笛随意点在一名紧追在后的侍卫的胸口,那名侍卫一声未发便软倒下去了。

    女眷之中又是一片惊呼。她们从来没有想过,优雅风流的伏明伦,举手之间,轻飘飘便能击倒一名侍卫!

    平清远喝令侍卫都退下,随即喝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伏明伦沿着湖岸慢慢走近,随着他的步履,周围人等,纷纷退开,平清远身边的人,也赶紧退开,惟恐听到什么要命的机密;但那些侍卫,仍是紧紧围绕在四周,若是伏明伦有了异动,他们必得拼了命护住平清远。

    李蕙仙与侍女嬷嬷一道,退至廊下。

    伏明伦在平清远身前十数步处停下,微笑着答道:“我么,是阿姚的师兄,是阿姚的对手,也是阿姚的知己。”

    李蕙仙的耳力不同常人,自是听得清楚,不由得轻颤了一下。

    平清远的神情冷凝:“这么说,你自认为是为阿姚讨回公道的黄衫客?”

    伏明伦:“不应该么?这韶州四镇,本来应有阿姚的一半,究竟是何人,能够对外假称阿姚病逝,实则用重重铁锁,将她锁在南华寺的地底密室之中?又是何人,令世子平林惊怖失魂、病废别院?”

    伏明伦说得平心静气,在李蕙仙听来,却如闻惊雷,几乎软倒在地。

    此时她已约略猜到,世子平林,究竟是遇见了何等可怖之事,才会惊痛失魂。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有什么事情,能够比向来敬重的父亲囚禁了向来亲近的母亲更为可怕?

    平林没有崩溃,而是自行闭锁心智,等待岩松子这样的国手来开启,已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平清远负手挺立,面容凝肃:“阿姚之事,我的确有错,然而无愧于心!只是林儿之病,确是我未曾意料之事,不过有岩松子道长诊治,数年之后,病愈归来,便无大碍!”

    他征战多年,身上的血火之性,沉凝浓烈,自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其往矣的坦**无畏、坚定不移。

    伏明伦笑得讽刺:“据说韶州军中,私下里称平帅与阿姚为‘二圣’,这是当年朝臣对高宗皇帝和武皇后的称呼。这么说,平帅是担心阿姚会成为第二位则天皇后,为了防患于未然,才痛下毒手,所以问心无愧?”

    平清远:“我并不是防患于未然,实是因为,阿姚那时,神智丧乱,行为悖逆,名为阿姚,实则已非阿姚。林儿若有如此之母,必致恶名;阿姚若心智清醒,也必会同意我的选择!”

    伏明伦步步紧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平清远怒道:“我从未说过阿姚有罪!”

    这句话说得声音略大,周围诸人,心中惊骇,不免又退了几步。

    伏明伦审视着平清远,忽而笑道:“那又是何故?”

    李蕙仙觉得,伏明伦这一刻的神情似乎缓和了不少。或许是因为,平清远对姚夫人终究是维护的?

    这样的维护,让她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平清远静默一会才答道:“南华寺法德方丈曾言,阿姚当年初至韶州时,为了救我,斩杀了一头将要蜕变成蛟的百年巨蟒,蟒灵不灭,十年之后前来寻仇,阿姚虽然师承剑侠,护得性命不伤,但她本性,多思多虑,其实不宜杀伐征战,因此早有心魔,至此时难免神智昏乱,心魔滋长,以至于无复旧时心性。若非阿姚心智已乱,又有何人能够将她困锁?闭锁于南华寺密室,也是为了以佛法涤除心魔。至于宣扬阿姚死讯,的确出于我一点私心。无论是为了韶州的安宁、林儿的将来,还是为了阿姚自己,这个死讯,都比真相更合宜。若是阿姚有知,她也宁愿让世人都以为她已死去,而非昏乱入魔。”

    平清远的话语之中,颇有含糊之处,让李蕙仙暗暗着急。然而平清远迎着伏明伦咄咄逼人的注视,坦然自若,显见得深信自己问心无愧。

    伏明伦眯起了眼:“阿姚所学,最讲求炼心,等闲不会被外魔所侵。究竟有何等悖逆之行,让平帅认定阿姚已心智昏乱?”

    平清远皱皱眉,却仍是含糊其辞:“伏先生神通广大,尽可去印证一下我的话是否属实。”

    伏明伦却微微一笑:“可是我很想听一听平帅的说法。”

    他们直视着对方,剑拔弩张,针锋相对。

    平清远到底还是退了一步:“当年为了筹集军饷,开辟商道,结好四邻,阿姚亲自替我聘回了几位楚汉豪族之女,照看她们生下儿女,以此与各豪族结盟交好。不料此前三四年间,这些豪族之女,以及她们所生的孩儿,陆续都死于各种意外!因为事关重大,各族派人,与我共同查探此事,一直没有端倪,直至阿姚病发,亲口对我承认,那些人,都是她从中挑拨,令其自相残杀而死!而我在后来,也终于查清,阿姚所说,都是事实!当日我曾问她是何缘故,莫非那些姬妾有谋害林儿之心?阿姚却答,她不过是一见那些人便生气而已!不过数年之间,性情如此剧变,行事如此颠倒,如何不是入魔?”

    他的声音极低,李蕙仙只能勉强听清,却如闻惊雷,心神俱失,不觉脸色煞白,摇摇欲倒。

    原来姚夫人的死讯,真有如此可怖的真相!

    好在她退避廊下,灯光昏暗,人人都只望着庭中,不曾注意到她的失态。

    伏明伦打量着平清远。平清远似乎是艰难地挣扎了一番,才说出这可怖的真相。

    这样看来,平清远一直以来的遮掩,虽有自以为是之嫌,倒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

    然而……

    伏明伦不无怜悯地看着平清远,笑了起来:“夏虫不可语冰,山中之虎,不可言沧海。平节帅,你永远也不会明白,阿姚当初为什么肯替你纳各族之女,数年之后,为什么又改变主意要废掉她们。那不是心魔滋生,不是恶灵作祟。可惜了,阿姚既已明悟,只怕永远不会再见你,你永远也不会明白了。”

    李蕙仙憷然心惊。

    无论怎样的女子,终究还是一个女子。

    在江宁时,她冷眼旁观,曾经见过多少出嫁前温柔脱俗、出嫁后在那暗藏着无数陷阱甚至于杀机的深深庭院中渐渐变得面目全非、镇日里忙于明争暗夺的女子?即使是那些才子佳人也无一例外,佳偶最后,都成虚话。那位曾被称赞有“林下风气”的清雅才女,最为孤高,目无下尘,最终也不得不为了夺回夫婿的心,双手染血,身败名裂。

    当初姚夫人亲自为平清远纳豪族之女为侧室、照顾她们的子女时,其实并不曾将平清远当成俗世所谓的“夫婿”吧。

    可是日久生情,更有了世子平林这个两人之间最大的牵绊,即便是剑侠弟子,恐怕也难以免俗。

    因爱而生怖,因情而入障。

    所以伏明伦才会怜悯又感慨地对平清远说:姚夫人的变化,不是心魔滋生,不是恶灵作祟,可惜你永远也不会明白。

    一念及此,李蕙仙不觉打了个寒噤。

    即便是姚夫人这样的人物,一旦入障,也会落得被迫假死闭锁密室、爱子惊痛失魂,若无伏明伦这样一位神通广大的师兄来搭救,再无出头之日,平林也将在那小小别院之中,幽闭终生。姚夫人倾尽全力,打下韶州四镇的半壁江山,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她心中感慨万端,目光落在平清远身上时,不能不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守好本心,绝不可入障。

    她不是姚夫人,没有浴火重生的本领。

    平清远困惑茫然之际,伏明伦已向后退去,平清远忽道:“且等一等,你身在此处,如何能够让阿姚脱困而出?”

    他尚有一丝不确定的疑虑:姚夫人真的脱困而出了吗?

    伏明伦一笑:“纵在地底,又如何能挡住我笛曲?平帅岂不知,这世间,除了刀兵可以杀人救人,音律同样可以杀人救人?”

    他向后疾退的同时,横笛急吹,曲不成调,然而听者只觉心跳急促,耳中生痛,体质稍弱的女眷,甚至有捂着胸口昏倒在地的。

    左右卫士想要拦截,却如何拦得住?伏明伦身形飘忽,诡异有如鬼魅,瞬息之间,仿佛已隔千里,转眼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九、隔千山

    南华寺的僧人看守不力,又追不上脱困而出的姚夫人,中秋次日清晨便前来请罪。平清远温言抚慰了一番,毕竟南华寺于韶州的安宁关系重大,不可轻慢。

    中秋夜的剧变,无法瞒过韶州这么多人的耳目,平清远命人传出消息,姚夫人本是剑侠弟子,应劫而来,如今得同门相助,又渡劫而去,此前的死讯,不过是为渡劫而掩人耳目。

    这个消息,渐渐传扬开去,倒让韶州四镇,议论了不少时日,其中或有疑心者,终究还是相信了这番说法——姚夫人向来被传言大有神通,并非凡人,应劫渡劫之说,自然也为人深信。

    平清远花了不少工夫,重新清理麾下人马,毕竟,姚夫人是否在世,对不少人而言,是大不一样的。

    忙乱了一个月,堪堪清理完毕。

    平清远不可能将所有曾经隶属于姚夫人、又或者有可能倾向于姚夫人的将士,尽数从军中清出去。他所做的,便是为远在他乡的世子平林单独训练并组建一支亲军,以光明正大的名义,将这些人都集中到这支名为“虎豹营”的亲军之中,并交由姚夫人曾经的亲卫掌管,驻扎于丹霞山南麓。

    这支亲军的军饷,来自番禺经由韶州与蜀中贸易的那条商道,而这条商道,也仍然由姚氏旧仆掌管。

    即便姚夫人重来韶州,对这样的安排也无从指摘。

    此时平清远大致也明白了,七夕之时,李蕙仙不慎学了姚夫人当年的妆扮,十之八九是被伏明伦设计陷害的,念及李蕙仙入门以来的温顺和婉,某日又偶然得知,平林往日所居的别院,虽然封存,李蕙仙仍然安排了人,日日打扫,不使其空生尘埃,心念回转,终究重新入了内院。

    秋去冬来,新春又至,春暮夏尽,凉风又起。转眼年余过去,李蕙仙在韶州节度使府中,已经慢慢站稳了脚跟,各方人士,虽然仍旧警惕着唐主明里暗里伸过来的手,但对于这位来自江宁的新夫人,还是颇为敬重,以为能够谨守本分,贤惠得体。

    惟一的不好之处是,李夫人始终没有身孕——当然,或许不少人会认为,这才是李夫人至大的好处。

    李蕙仙私下里派人去求医问药,一直不见成效,心中难免焦灼。唐主派来的御医,以及南华寺的法性大师,诊脉之后都说她并无问题,这就更让李蕙仙心焦。

    她担心唐主会送来另一个李氏族女。

    其时与岩松子的一年之约将至,却迟迟不见他送世子平林回来,只派人送了一封信,说是平林心智将开,正是紧要时候,不可挪动。

    李蕙仙心中早有预感。伏明伦既然安排岩松子将平林带走,就不会轻易再送回来,只怕要等到姚夫人亲自决定。

    平清远心中愠怒,奈何无法向岩松子问罪。

    因为平清远的心情不佳,这一年的中秋宴,不免有些肃冷。

    中秋宴后,李蕙仙悄悄前往南华寺附近的白衣庵拜送子观音。为免惊扰香客,也为了少生是非,李蕙仙妆扮成普通富家妇人,侍卫也挑了不起眼的几个随行。

    拜完之后,李蕙仙不想立刻回府,她难得有机会出来一趟,听闻白衣庵后园有几棵百年丹桂,便请庵主差了个女尼带路,前去赏玩。

    侍女将锦垫放在石凳上,扶着李蕙仙坐下,女尼送来桂花茶和几样细点。

    李蕙仙示意她们都退远一些。

    侍女嬷嬷被树从挡住,她独自坐在花树深处,肩背不再挺直,无人看见她此时的软弱与颓丧,良久,无声地长叹了一声,又重新振作起来。

    正待开口命女尼换热茶来,忽而听到了不远处月洞门外飘来的法性大师的声音。

    隔壁便是南华寺的后院,与白衣庵一墙之隔,墙头镂空,竹影掩映,又开了一扇月洞门,两扇古朴木门,平日里从白衣庵这边锁着。

    李蕙仙怔了一下,随即凝神静听。

    她早已发现,这样秋水无痕的偷听,可以让她避开多少陷阱,得到多少便利。

    法性大师似乎正在与南华寺的住持法德方丈说话,一边说一边走到离月洞门不太远的池上亭之中。

    李蕙仙知道那个池上亭,四面临水,空空如也,在常人看来,这是无人能够偷听的密谈之地。

    侍女嬷嬷熟知李蕙仙的习惯,她既然不曾开口唤人,一个个都悄然肃立,屏息静气。

    静谧之中,李蕙仙可以清晰地听见门缝中传来的说话声。

    他们正在谈论的,正是李蕙仙心头最重要的大事。

    法性说李蕙仙的脉象的确没有问题,他近日为马夫人和刘夫人诊了脉,也没有问题,所以前来送中秋礼的唐使私下里找到他,想要由他出面,请专精此道的白衣庵梵清师太与他一道为平清远及三位夫人都诊一诊子息脉。如果平清远无恙,唐主便要送来另一位族女——马刘二位夫人已有亲子,李氏夫人必须也要有自己的嫡子。

    李蕙仙暗自苦笑。

    现在她反倒希望,诊出平清远有恙了,这样的话,只要平林在生,马夫人和刘夫人的儿子,就永远也别想登位。

    她也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之上。

    过了几日,法德方丈果然往节度使府来了。

    平清远在内书房中接待法德方丈。

    李蕙仙亲自奉茶,然后退回了与内书房一墙之隔的后厅,慢慢翻看账目。

    后厅平日是李蕙仙见各处管事的地方。中秋前交上来的账册,便放在这后厅之中。这几日她一直在这后厅之中看帐。她以为,法性大师与梵清师太若是要为平清远诊脉,必定是极其安全隐秘之处,才能够说出真正的结论。这内书房,既隐秘又够身份,十之八九,便是此处。

    不想今日来的是法德方丈。也许方丈是想将此事先与平清远商量商量。

    法德方丈并没有直接提起此事,而是说起姚夫人的师门。

    当初姚夫人脱困而去,伏明伦将他们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平清远与南华寺都深以为诫,派人往蜀中打听姚夫人与伏明伦的师门,有备无患。

    平清远派出的人尚无音信,南华寺的僧人倒是先回来了。

    法德方丈缓缓说道:“平帅,伏明伦的师门,据称乃是蜀中一个极古老的门派,号为‘巫山门’。十二弟子,对应巫山十二峰,无不是一时人杰,只是性情古怪,行事莫测,世人多不愿招惹。伏明伦精通音律,文采出众,应是十二峰之上升峰弟子;姚夫人应是神女峰弟子,她这一脉弟子,往往都会在乱世之中,择人而事,一如当年瑶姬辅佐大禹王辟山治水;至于其他十峰,世人语焉不详,据说其中登龙峰弟子代代皆为将作大匠,净坛峰弟子多是红颜祸水,飞凤峰弟子往往都是一时名将,起云峰弟子善驭毒虫、能制种种奇蛊,松峦峰弟子则皆为国手名医!”

    平清远诧异地道:“这么说,岩松子很可能是松峦峰弟子,而方无涯则有可能是登龙峰弟子?”

    所以才会被姚夫人和伏明伦延请到韶州?

    法德方丈语气凝重:“老衲很担心,岩松子精通医道,若是对节帅有所误解,会不会暗中下手……两位莫医官毕竟更精于外创之伤,所谓术业有专攻,老衲想多请几位名医,为节帅、几位夫人以及两位小公子仔细诊脉,看看可有不妥。”

    平清远微异:“大师以为……”他忽而想到,一年以来,不但李蕙仙没有动静,便是曾经生育过的马夫人和刘夫人,也没了动静,立时明白了法德方丈之意,惊怒道:“他们竟敢暗算于我?”

    法德方丈叹了口气:“恐怕他们不只对节帅下了手。”

    以南华寺僧人打听来的消息来看,巫山十二弟子,都有些睚眦必报的小人习性,伏明伦外表再如何文采风流,听说暗地里的手段也是让得罪他的人生不如死的。

    既然伏明伦认定平清远有负于姚夫人,为了报复,也为了保障平林的世子之位,串通岩松子下暗手,绝非不可能。

    如此重大之事,平清远无论如何,也要多请几位名医来诊一诊了。

    直至内书房中再无声息,李蕙仙才放下手中账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瑶姬故事,历代志怪多有记载,往往都说,瑶姬本是天帝幼女,见下界洪水滔天,于是下凡救世,杀十二恶龙,又助大禹王辟开巫山,引江水入海,神力耗尽,化为神女峰,永镇巫山。

    民间传说,又称神女峰别号望夫崖,乃是未嫁神女遥望夫君之意。

    瑶姬的心中,谁是她遥望而不来的夫君呢?

    耗尽神力助大禹王劈山治水的是瑶姬,为大禹王生育子女、开国建业的却是涂山氏女娇。当女娇倚门而望,曼吟“侯人兮猗”之时,瑶姬或许正在那惊涛骇浪之中出生入死。

    即便是神女,也逃不过这样的魔障啊。

    姚夫人或许是不想化为望夫石,所以她生下了平林。

    然而终究,都成虚话。

    数日之后,法性大师与梵清师太果然悄悄入府,同行的还有一位精通小儿科的韶州名医,细细诊过之后,商议许久,向平清远禀报道,其他人都还好,惟有平清远,脉象看似均无问题,但似乎总有违和之处,建议平清远往江南或是中原延请精于识毒解毒的名医。

    也就是说,他们认为,平清远很可能是中了某种不利子嗣的奇毒。

    平清远心中怒极,双管齐下,一边派人出去寻医,一边派人去寻岩松子。

    这些消息,很难完全瞒人耳目。

    李蕙仙觉得,世人畏惧岩松子,不敢无端猜疑,不过私下里恐怕都会以为,无风不起浪,平清远不会无故开罪岩松子这样的国手与瘟神,其中必有缘由。

    不过平清远被怀疑中毒,还是让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至少在解毒之前,江宁那边,不会再送人过来了。

    转眼已近年底,平清远趁了农闲时节操练屯田之兵,驻扎于外,将一应琐事都交给了李蕙仙,李蕙仙镇日忙碌,倒将中毒解毒之事,暂且抛到了脑后。

    腊月初八乃是如来成道日,李蕙仙往南华寺去礼佛并施粥,偷得半日闲,在后园略逛了一逛。

    这一日南华寺香客众多,后园又广大,虽说节度使府设了关防,到底还有几家身份豪贵的女眷,不曾被请出后园去,不过也识趣地没有过来打扰李蕙仙。

    邻近白衣庵后园的水池畔,腊梅初放,暗香袭人,转过梅林,眼前便是池中亭。

    然而不过是绕过梅林这一转眼的工夫,池中亭里,竟然已经有人在座!

    一见那袭轻黄纻衫,李蕙仙心口便是一紧。

    偏偏那人转过头来,笑意吟吟,望着李蕙仙,拱手一揖,轻声说道:“夫人请——”

    人在亭中,声在耳边。

    不是伏明伦,又是何人?

    李蕙仙僵在那儿,浑身冰冷。

    她现在已经知道伏明伦的可怕。而伏明伦胆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南华寺的后园,在众目睽睽之下静候她前去一谈,只能说明,伏明伦比她想象之中,更加可怕,所以才这样无所畏惧。

    李蕙仙不知自己是如何挪动脚步,走到池中亭中坐下的。

    伏明伦不知从何处携了茶炉过来,斟上一杯热茶,微笑着说道:“夫人无须惊恐。我是蜀王使者,为商道之事前来韶州。正副使节已分别前去拜谒平节帅与长史,我却不耐俗务,久闻南华寺后园雅趣之名,今日一游,果然名不虚传。得遇夫人,也是佛家所言之缘了。”

    他此前虽在韶州多日,却从未踏入南华寺一步。这或许也是在中秋夜之前,平清远从未怀疑过他会救出姚夫人的原因?

    李蕙仙暗自猜度着,端着热茶让自己略缓一缓精神,才开口说道:“伏先生客气了。”

    伏明伦打量李蕙仙的目光之中,不无赞赏:“平节帅不但行军作战极有气运,便是娶妻,也运道上佳。创业之时,有阿姚这样能够并肩作战的妻子;守成之日,则有李夫人这样善守本心、处变不惊的贤妻。”

    他话语里的讽刺,让李蕙仙心中苦笑,只能假作饮茶,低头不语。

    伏明伦注视着她,轻轻叹了一声:“可惜,五指有长短,人心有偏向。李夫人,你转告平节帅,无须遍寻名医,他身上所中,乃是无解之蛊毒,名为‘千丝缠’,此生此世,不会再有子嗣,除非阿姚回心转意,愿意为他生儿育女。唉,阿姚太过自信,总以为万事皆在掌中,不肯以这等手段约束夫君。岂不知人心易变,情缘易薄?到底还得让我来收拾残局。”

    李蕙仙心中早有预感,然而听了这话,依旧手上一抖,几乎打翻了茶盏。

    她双手颤抖无力,只好放下茶盏,抬头直视着伏明伦。

    这件事情,除了平清远,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伏明伦才会对她有所歉疚?

    可是虽然如此,即便伏明伦或许对她有几分赞赏,为了姚夫人与平林,伏明伦仍然毫不犹豫地对平清远下了暗手。

    所以他才要说,人心有偏向?

    伏明伦嘴角含笑,迎着李蕙仙的注视,接着说道:“马夫人与刘夫人的儿子,不会成材,也不会有嗣。平林他日艺成归来,会尊李夫人为继母。哦,李夫人不必担忧,阿姚此番彻悟,大道将成,无论平节帅在世与否,都不会再回韶州。”

    这已经是对李蕙仙最大的保障了。

    伏明伦的微笑之中,带着歉意。

    李蕙仙怔了片刻,却仿佛心中一块久悬的大石,终于落下。

    历朝历代,无数和亲的公主郡主,又有几个,能够生下自己的儿女?

    或许她曾经有过暗暗的憧憬,但是越接近那个可怖的真相,越是让她心中发寒甚至于绝望。

    现在,尘埃终于落定,她不须再思前想后,左瞻右顾。

    而且,伏明伦的歉意与善意,还有那等神通广大、令人生畏的手段,都足以令她信任。

    李蕙仙定一定神,站起身来,缓缓施了一礼:“多谢伏先生。”

    她深深明白,如伏明伦这等人物,在翻云覆雨倒海挪江的时候,能够顾惜一下被波及的无辜,诚为不易。

    而她更一早便明白,这世间,并不是无辜者便可以无灾无难。

    伏明伦安然受了一礼。这是一种无声的承诺。他现在越发觉得面前这个温婉如水的女子难能可贵了。

    此时节度使府的侍卫已经围在了池畔,只是顾忌伏明伦的笛声,李蕙仙又离伏明伦太近,都不敢轻举妄动。

    伏明伦扫视一眼,微笑起身,道一声“珍重”,正欲离去,李蕙仙忽道:“伏先生且等一等!”

    伏明远转过头来。

    李蕙仙鼓足了勇气才开口说道:“伏先生丹青妙笔,能否为小世子绘一幅姚夫人的画像,留作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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