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当深秋,夜来风寒,露重沾衣,然则西湖之畔,葛岭之下,官家新近赐与福国长公主的葛溪别院中,正是华灯盛放、宾客如云之时。
福国长公主为徽宗第二十女,封号柔福,建炎四年自北地逃归,官家对这历劫归来的惟一手足,极是恩宠,封为福国长公主,出嫁之时,嫁妆重至二十万缗——其时宰相月俸才得三百缗,祖制官家嫡女出嫁亦不过赐五百缗。官家如此爱重,福国长公主的寿辰,临安城中各色人等,怎能不尽心奉迎?饶是公主与驸马谦让,不肯如官家建议的宴客三日,特意选了这城外的别院做寿一日,也挡不住这番热情。是以临安城中顶顶富贵的人家,不说尽数,十之八九,今夜都在这葛庄的秋意院之中为福国长公主祝寿。
楼下的天井当中,筑了一个半人高的方台,满铺着色泽浓丽、长绒没足的红毡,四围矮栏下,坐了一圈乐工,其他歌人舞伎及杂演优人,均等候在西南角门外的偏厅之中,依次入场,登台献艺,再从东南角门退出。驸马在东面楼上招待三省六部与枢密院的头面人物,长公主则在北面楼上招待代表官家的张贤妃以及其他女眷。其余宾客,则依了品级身份,一路排下去。
长公主府上为枢密院各房主事安排的席次,很是不错,在西面楼上右厢房的最外侧,既可以露个脸让公主驸马及上司看到,又不至于离他们太近、不得自在,还能够将楼下的歌舞看个一清二楚——这厢房深阔,一溜排出去五桌还绰绰有余,不知多少比六品主事品级高得多的贺客,根本不得露脸的机会,楼下歌舞杂演,也只能听个响儿。
这乱世之中,得罪谁最好也别得罪执掌天下军马的枢密院。这样的道理,便是长公主府上的管事,也能够明白。
更何况,除了这十二房主事之外,还有两位与他们一道到来的贵客:大散关吴帅的长子、新近晋升的吴贵妃的侄儿吴持,以及镇守襄阳、看管江汉门户的神武侯的世子温奇。
其时岳飞父子已死,宋金和议将成,各家大将,均奉旨以朝贺之名将质子送入临安。吴持不过十五岁,吴贵妃在深宫之中,出入不便,因此吴家托了素有渊源的吏房主事谭知看顾;温奇只有七岁,温家则托了兵籍房主事朱逢春看顾。两家都反复叮嘱一定要跟紧了自己的看顾人,因此这两位质子今晚自然也随了谭朱两位主事来赴宴,而不肯去别的地方就座。
吴家与温家,算是旧识,所以吴持与温奇代表各自的父帅,郑重其事地拱手作揖,致礼问候,俨然如对大宾,倒让旁人看得有趣好笑。
吴持一边行礼,一边打量着面前这小小孩童,一边在心里嘀咕:温家男儿向来以勇武闻名,这位小世子偏生长得这般文秀,将来可怎么冲锋陷阵……
却不知对面的温奇也在嘀咕:这小子一脸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模样,将来吴家就靠这么个绣花枕头去守大散关?前景堪忧啊……
坐定之后,吴持方才发觉,与他们这一桌紧邻的,除了几位工部官员之外,竟还有一位内廷供奉!
同桌那位刚刚从外地调任枢密院、素来讲究体统颜面的贾主事,也已经发觉,脸色立时变得不太好看。内廷供奉虽说品级与他们相当,但终归不是正途官,只是因为官家雅兴,酷爱书画古玩,又好赏鉴乐舞园林之类,故而那些个内廷供奉,都深得官家看重,便是长公主也对他们客客气气,不肯慢待。却没想到,今夜竟然安排到了自己的同桌,还堂堂正正地坐在工部这一席!贾主事憋着一口气下不来,越想越是脸色难看。
吴持虽然不像贾主事这般憋气,也难免心中不悦。
谭主事对这位同僚的性子略知一二,身边这位衙内也是个爱讲究的,赶紧低声向他们介绍道,那位方供奉是受官家特旨在工部供职。
那也是供奉啊……贾主事一念未完,忽然明白过来,低声道:“方攀龙?”
谭主事点头。
对于枢密院官员来说,精于土木机关之术、手下能工巧匠无数的将作大匠方攀龙是绝对需要好好拉拢、千万不可轻易开罪的一个人。
吴持怔了一怔。他在家时,也曾听说过,当初和尚原一战,自家父帅能够取胜,多少还是靠了工部改良过的那些守城重弩。
再看那边的方供奉时,神情不知不觉已经变了。
一直乖乖跟在朱逢春身边的温奇,则两眼放光地转过头去,上下打量着那位静穆清峻得有些让人敬而远之的方供奉,毫不掩饰的好奇又热烈的注视,让方攀龙微微有些诧异地转过目光,看看这边双目灼灼、眉飞色舞的陌生男孩,随即又转过脸去,望着虚空出神。
没有得到方攀龙的注意,温奇撇撇嘴,正寻思着,朱逢春低笑道:“怎么,想去叫师叔?安份点儿吧,这儿可不是襄阳,最好什么都藏着点。”质子么,自然应该这么做,他也轻松一些,不需要整天提心吊胆地跟在后面收场。真不知凤凰是哪点想不开了,非要认了姬瑶花这个宝贝儿子做义子,于是他也成了这小子的便宜舅舅,白天里在殿上见了官家,温奇装出一幅天真纯良模样说道要住到他这个舅舅家去,官家膝下无子,只收养了两个宗室子立为皇子,素来最喜的便是粉妆玉琢的小男孩儿,要是能向他撒个娇那就更圆满了,当下乐呵呵地答道住舅舅家是应该的,顺手便将这小祖宗扔到了他手里。
朱逢春只好无可奈何地接下这烫手的金娃娃。
被朱逢春这么一叮嘱,温奇不好当时便扑过去,转转眼珠,看似有些羞涩地抿着嘴笑。朱逢春心里“咯登”了一下,温奇的长相本就更肖母一些,这么一笑,果然大有姬瑶花之风,就是不知这小祖宗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笑得这么得意洋洋,只差没有将狐狸尾巴竖起来摇一摇了。
方攀龙本来已经转过头去了,却忽然觉得,那个男孩的面孔,似曾相识,迟疑了一下,略略偏过头,眼角余光扫过,正好望见温奇那暗含算计、自鸣得意的笑脸,不觉怔住了。
多么熟悉的笑容……那个水波一般潋滟多变的女子,不就是喜欢这样地笑着?然后将那无形尖刺,温柔地刺入人心,让人不能拔出,不能正视,只好用漫漫时光,层层包裹,假装淡忘。
这一次,又要算计他什么呢?
如果只是为了这个男孩在临安城中的安全,也用不着算计吧?
无论如何,他总会尽力而为的。
方攀龙默然垂下眼帘。
而寿筵已经开始。
二、
既名寿筵,一应歌舞杂演,当然均是讲求富贵圆满,美则美矣,只是就如这案上的宫式佳肴一般,总是同一个精致绵软的滋味,不敢逾矩半步,吴持初时还有些兴致,看到后来,不免生了倦怠,看看一旁的温奇,也是心不在焉地,几乎要趴到桌上去了,不觉对这品味相投的小世子,大有好感,低声与他聊了起来。无非是读了些什么书,几岁习武,现在学到哪种程度了,襄阳可有趣之类。温奇乖巧地一一答了,免不了也要回问几句。吴持比他年长许多,见识过、学过的东西,自然也要多得多,温奇一边听一边赞叹,目光真挚,表情热切,满脸佩服,正是寻常小男孩崇拜兄长的套路,偏生向来自负的吴持就吃这一套,不无得意地道,日后在临安相处的日子多着呢,有空了尽管来找他。言外之意,便是罩定了这个小兄弟。
邻桌的方攀龙,目不斜视,却不知不觉之间,凝神屏息,将他们的问答听得一清二楚,良久,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怔忡了一下,随即生出滋味莫名的酸软之意来。
那个男孩,年纪小小,便已经学会如何让身边人对他生出亲近信任之心、如何将周围的力量化为己用了。
究竟是因为姬瑶花教得好,还是因为,这样年幼,便孤身离家,父母亲人,都远在千里之外,临安城中,又有无数不善的目光在暗中窥伺,所以不能不尽快长大呢?
酒至半酣,楼下乐声重起,格调已变了,虽然仍是喜庆之意,却平添了一种肆意飞扬之气,仿佛原野上漫天铺展开去的花海,无拘无束,无边无际。在座者多有常年赏玩乐舞者,这样别开生面的乐声一起,不觉停了杯箸,注目场中。
吴持只觉这乐声似曾相识,探头望了一望,惊讶地道:“我认得,这是大理来的那班歌舞伎,在合州演过三场的!”他很是喜欢那种酣畅淋漓的张扬乐舞,还有那些乐人的五彩斑斓、银光灿烂的衣饰,记忆深刻,所以即便这些新上来的乐人衣妆并不特别,他仍是一听之下便认了出来。停一停,忍不住又说道:“今夜是长公主寿辰,苏苏姑娘应该会上台的。”
对于吴持语气中不知不觉透露出来的那点眷恋与倾慕,朱逢春等人恍若未觉,谭主事皱了皱眉,温奇则很恰到好处地接上了一句:“大理的歌舞伎怎么会到临安来?”
朱逢春答道:“应该是跟随大理的国使来此。”宋金之间,无论是和是战,于大理都祸福攸关,宋金和议将成之事,想必已经传到了大理,所以大理最近特遣了一位国使,以采买瓷器为国主贺寿为名,前来临安,日前才刚入住驿馆,国使的随行之人众多,并非全是官身,不便住在驿馆,故而都各寻去处,行商自有相熟的商号接待,游学士子去了翰林院,其他人则自寻了客栈安置,这班歌舞伎料来也在其中。
此时乐声渐低渐微,一队女伎自角门处徐徐走出,一色的浅碧色衣裳,长裙曳地,长发低挽,鬓边斜插一枝粉芍药,衣饰简洁,粗看之下并不出奇,但是再细看一看,袖管腰身,都比寻常女子窄上一两分,只这一两分,便将这队女伎柳条儿一般纤细柔韧的身形,衬托得几乎令人惊心。
而那队女伎,行动之间,悄无声息,举手投足之际,十八人竟如同一个人一般毫无二致,绝不会有一人抬手时高了一分,又或者屈身时低了一寸。
四面楼上,一时间尽皆屏息而待。
十八名女伎,歌声甜蜜,舞姿如同那流淌的蜜糖一般舒缓,唱的是一位鲜花一般美丽的姑娘,她的面容如何明媚鲜艳,她的腰肢如何多情柔软,五彩蝶儿见了她,都害羞地敛起了翅膀,百灵鸟听了她的歌声,也要羞愧得不敢开腔,苍山洱海畔,多少英俊少年为她神伤,流连不去,只为得到她一点温柔顾盼。
女伎咬字清晰,歌词浅显,又兼反复数遍,在座之人,自是都听清楚听明白了,也正因为此,脸上神情,多少有些尴尬。这样坦白直接地向长公主献媚,却似乎丝毫不知,应该赞美的是长公主的贤淑文雅与皇家风范,而不是一味只宣扬姑娘有多么美丽多情、有多少英俊少年为她倾倒。
长公主脸上微微有些红,不太自在的别开了目光,心中却欢喜得很,不忍责怪这些大理乐伎唱词不妥,只向身边的侍女道:“难得这些乐伎远道而来,又不是咱们中土人氏,不太懂临安的风俗,也是难免。好生打赏了罢,有什么不妥,私下里同她们说说便是,别折了她们的颜面。”
那侍女会意,吩咐下去,自有人去操办。
一曲唱罢,女伎与乐工相继退场,却独独留下一名吹笛女乐,那女乐方才坐在灯光不及的角落里,又披着暗绿斗篷,竟是无人注意,此时掀开斗篷站到灯光明亮之处,方才见到她的真面目,妆扮与方才那十八名绿衣女伎,并无二致,只是眼波流转处,水光潋滟;腰肢轻摆时,柔若无骨。
温奇赶紧拖住吴持的衣袖:“这就是苏苏?”
吴持点一点头,低声说道:“听说苏苏每次登台,都有新意。只不知这一回她要做什么?”
眼看她拖着裙裾缓缓登台,眉目生辉,含情带笑,别有一种妖娆恣肆,偏生又若不自知一般,顾盼自如,视线所到之处,那些定力不够的看客,被逼得忍不住移开了目光。
方攀龙却微微皱起了眉,心中警兆忽生。
没有人注意到,苏苏走路的时候,看起来风摆荷叶似地,裙裾水波般起伏不定,实际上,苏苏的步子恍若在水面滑行一般轻盈缥缈。
苏苏在台上站定,团团一揖,这个礼行得不伦不类,而且豪放得就如同男子一般,却又毫不生硬忸怩,倒让看不惯她那种妖娆姿态的长公主和一众命妇,都笑了起来。
苏苏也不言语,只随意踏着舞步,哼唱着方才的双飞燕调,歌声清扬明亮,带着漫不经心、无忧无虑的欢喜,同时举起手中短笛,停了一停,左手在短笛上轻轻一抹,随之一扬,数朵鲜花随手飞向空中。初时动作尚轻缓,惟恐众人看不清楚,越到后来,手势愈快,脚下舞步愈急。一时间台上只见漫天飞花,似兰非兰似桂非桂的花香阵阵飘拂。
一曲将完时,苏苏双手一合,随即拉开,手中短笛已化为一株碧绿的小树,栽在小小玉盆之中。
苏苏略一曲膝,朗声说道:“恭祝长公主身如药树,百病不侵;颜若鲜花,岁岁芳华!”
四下里寂静了片刻,随即一片叫好声。
仔细论起来,苏苏这一手无中生有,并非独一无二的绝技,只是她姿势优雅,动作迅速,态度从容,更兼美貌如花,这就太难得了。
喝彩声中,方攀龙手中银箸弯折的轻响之声,细不可闻。
身如药树,百病不侵;魂若鲜花,岁岁芳华。
这是药王庙与巫女祠的送神曲。
现在却被苏苏揉在一处,略改一改,用来为长公主祝寿。
而苏苏在说出这句话时,还若有意若无意地看了他一眼,明明白白揭示了她的身份来历,也揭示了她对方攀龙真正身份的知晓。
曾经的药王庙与巫女祠,世世为敌,代代相杀,姬瑶花曾经笑吟吟地对方攀龙感叹道:巫医本同源,相煎何太急。
终于,当阎罗王与韩起云在姬瑶花的一手推动之下,相携远走南荒十余年之后,一个可以轻松自在地将药王庙与巫女祠的送神曲同时唱出的女郎,出现在世人面前。
是谁将她送到临安来?送她来究竟想做什么?
方攀龙怔忡之间,眼角余光,却见温奇正狡黠又得意地对着他偷笑。
三、
苏苏这一班人退场之后,大家对接下来那些看来并无新人新意的杂演多少有些失了兴趣,纷纷开始走动聊天。
温奇扯扯朱逢春的衣袖:“五舅舅,我要去净手。”
每次温奇这么一叫,朱逢春都觉得额角青筋直跳。
他招手示意候在角落里的仆役引着温奇去净房。想一想,不太放心,还是站起身来陪着一道去。
温奇觉得朱逢春有些多事,今夜的宴会,来的都是临安城中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难不成还有谁会这么不长眼,在长公主的寿筵上生事、为难他这么一个小小孩童?
不过温奇还是很识相地没有推辞朱逢春这一番护雏之心。
不要轻易让别人的好心落空,你给机会让人帮你,那是结善缘,这世人大多都喜欢让别人欠他一点小恩情的,帮过你的人,比你帮过的人,更乐意与你为善。
温奇可没忘记母亲搂着他、在他耳边轻轻说这一番话时,嘴角那得意的微笑,这想必是母亲的经验之谈,绝对需要牢记在心、时时警示自己的。
楼道里不时有带着醉意的客人走动,上酒食换香囊送热毛巾的仆役,皆是两人同行,行动时悄然无声,遇见客人便恭顺有礼地俯首让路,只此一点,便看得出长公主这别院的管家很得力很能干。
净房在楼道拐角处,另有专门的仆役看管服侍。
一直到净了手出来,都毫无异样。温奇不喜欢那藻豆的香味,总觉得太过浓郁,一路走着,一路举起手来闻了又闻,嘀咕着道:“我很想用清水再洗一洗。”
若不是觉得这样做太不给主人家面子了,他还真想叫人打一盆清水来。
朱逢春哑然失笑。
拐弯上楼时,迎面走来一个步履蹒跚的低阶武官。廊中灯光明亮,朱逢春这身枢密院主事的官服也显眼鲜亮得很,这武官居然昂着头一路直行,显见得喝了不少,走近了更觉酒气熏人。温奇嫌恶地屏息闪到了朱逢春身后,朱逢春则皱起了眉头,略略提高了声音喝问道:“且站住!”
那武官恍若未闻,仍是一路直撞过来。朱逢春虽说是进士出身,终究是生于将门,又镇日里与这班武人打交道,手段性情,与温良恭俭让这几个字可隔得有点远,怒意暗生,随手抢过身旁一名仆役托盘中的撤下来的残汤,迎头浇在那武官脸上,趁着对方被冰冷的汤水浇得一个激灵之时,又飞起一脚将那不识相的武官踢了出去。
这一浇一踢,倒让那醉醺醺的武官醒了酒,抬头看清朱逢春的官服,正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又兼自知理亏,当下伏在地上请罪。
朱逢春淡然说道:“好好洗一洗再回席上去,不要丢了枢密院的脸面!”
也不理会那低伏在地上的武官,袍袖一拂,径自走了过去。
温奇跟在他身后,正从那武官面前经过,不免有些好奇地打量一下这个胆敢在长公主寿筵上喝醉的家伙,正巧那武官也在抬起头来,视线一碰,温奇不觉一怔,这样负伤猛兽一样凶狠怨愤的眼神……
那武官随即又低下头去,温奇只能看见他身躯微微的颤抖,想了一想,还是头也不回地跟着朱逢春往前走。
母亲说过,他是小孩儿,不可以多管闲事,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旁边的高个子顶着。
但有些闲事,并不是温奇想不管就不管的。
刚刚走了几步,忽觉身后风声激响,若是寻常人,只怕多半会本能地回头去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温奇却头也不回地大叫一声飞扑向前方的过道,他个子小小,动作又快,偷袭者扑了个空,正迎上转身迎战的朱逢春。
偷袭的是那武官!
虽然喝得半醉,那武官仗着一身蛮力和酒力催发的疯劲,一时间竟是将朱逢春逼得无还手之力。温奇早已躲到三丈开外,吩咐仆役赶紧去叫人来收拾这发酒疯的武官,想了一想,又点了一名仆役去通知谭主事。谭主事年纪最大,见识总要多一点儿,说不定认识这武官姓甚名谁、是谁的属下,顺藤摸瓜,也好秋后算账。
至于朱逢春眼下能不能收拾这疯子……温奇决定还是相信这位五舅舅——并不是什么人都有本事让母亲和舅舅正眼相看、郑重对待的。
因是赴宴,朱逢春身边并无兵器,顺手抢了一名仆役手中的枣木托盘,招架那武官粗重的拳脚,左支右挡,边躲边退,那武官的拳脚频频落空,走廊上的雕花门窗,被打碎了好几扇,好在枣木坚硬,托盘形制又简单厚实,一连挡了那武官踢来的十几次飞腿,外加数十拳,竟然也安然无恙。
温奇本可以闪进厢房中去,不过他牢记着母亲的吩咐,时刻紧跟朱逢春,因此也一路后退,碎裂的门窗在走廊中乱飞,温奇伸手格挡时,背后却有另一只手伸出来,将飞过来的一块碎片,轻轻拨了开去。
温奇掉过头。
方攀龙正站在他身后,脸上的神气,似是有些迟疑不决。
若是换了另一个人,只怕会立刻将温奇这小小孩童远远地拖到安全之处,而不会像方攀龙这样,顾虑良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顺着温奇想要看热闹的心思让他留在这儿,也不知道眼前这孩子乐不乐意在大庭广众之中叫他一声“师叔”……
温奇本以为自己会被强制拖走,及至见了方攀龙这神情,竟是随便他自己拿主意的模样,眼前不觉一亮,这个师叔,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吃定,不用担心被管得贼紧!
温奇立刻仰着头一脸信任依赖地低声叫道:“小师叔!”
方攀龙怔了一怔。
温奇再接再厉:“小师叔,我明天去你家拜访行不?”
明天是休沐日,工部不会那么不识相地去找方攀龙办公事,私事么,都是可以推摚的。温奇觉得自己选的时间很好,既不会让小师叔不方便,又很能表现自己对小师叔的尊敬——他可是今天才刚刚到临安城。
方攀龙答应之后,温奇方才转过头去心满意足地继续看热闹。
背后有个过硬的靠山,看起热闹来,感觉与方才可大不一样。
朱逢春一直留神注意着温奇这边的动静,见温奇没有请求方攀龙出手帮忙打发掉那醉汉,方攀龙竟也就这样呆在后面看着,不免啼笑皆非,早知道方攀龙这人不喜欢多管闲事,可也不是这般袖手旁观的吧?
将要退到走廊另一头的拐角处时,谭主事已经穿过一排厢房的内门,匆匆奔到走廊上,一眼便认出了这武官,怒喝道:“齐勇!你好大的胆子!”
那武官呆了一呆,朱逢春趁机疾退数步,让从两头走道奔过来的四名别院家将接替自己拦住这武官。
那四名家将手执哨棒,在这丈许宽的过道上,前后夹击,本来就大占优势,那名叫齐勇的武官,酒劲又差不多已经过去,似乎意识到自己方才冒犯了顶头上司,而且正好被认识自己的另一位上司当场抓住,行动之间,有了怯意,不多时便被四条哨棒压着跪在了地上,硬梆梆地向朱逢春磕了个头,口称“属下该死”。
朱逢春早先也听说过齐勇这人,只是一直未能谋面。这齐勇出身关陇西军,战功卓著,只是脾气不好,爱撒酒疯,所以无论上司还是同袍都处不来,得罪了不少人,官阶一直升升降降,到现在还是个从七品。不过大家看他是个没脑子的粗人,又几番险些死在战场之上,如今的处境这样不如意,多少让人看着过意不去,所以遇事也不太与他计较。
若说他方才受了训斥,一时不忿,所以使酒打人,倒也说得过去。
然而朱逢春心中终究有些疑虑。听说这齐勇不是那种会背后偷袭的阴险之徒,也有个不欺凌弱小的名声,为什么方才竟会背后偷袭,而且竟似是冲着温奇这么一个小小孩童去的?
只是眼下,对方已经跪下磕头,自己这边又无损伤,关陇西军的面子,不能不给——西军威名太盛,靖康之变前夕,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但直至今日,余部仍是大宋倚重的精兵,禁军之中就有不少出身西军的将领,前方几个重镇里,吴氏兄弟与另一位大将刘琦,也均出自西军——谁知道面前这个从军多年、郁郁不得志的从七品武官,背后牵连着哪些不便得罪的统兵将领?
朱逢春只能暂且藏起心中的疑虑,摆出宽宏大量的模样来,放了齐勇起来。那边自有人去寻了齐勇的主官来将他领走,那主官是一名禁军将领,当下向朱逢春连连陪罪,然后自己去向驸马请罪,至于齐勇,则被那四名公主府的家将名为送客、实为押送地一路送到了大门外,转身便飞快地关了大门,如送瘟神一般。
筵席上出现一两个喝多了撒酒疯的粗汉是常事,小小的喧嚣过后,仆役很快将走廊收拾干净,碎裂的门窗一时间无法更换,便挂上了与旁边的门窗色泽相近的织锦帷幔,灯光下倒也不觉突兀。
寿筵继续,温奇伏在栏杆边,对着楼下那几个摇头晃脑的滑稽戏杂演直乐,看起来已经将方才那个意图偷袭他的醉汉完全抛开了,当然也不会看到,他身后朱逢春和方攀龙不无忧虑的注视。
四、
寿筵至夜深时方才结束,各人寻了自家的船只回去。
谭主事与朱逢春的住处,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吴持很遗憾不能邀请温奇与他同路,约定了后日去朱逢春府上拜访,方才上船离去。
船只自西湖徐徐驶入城内河道,虽是深夜,河道两旁的游廊之中,仍不时有三五成群的行人来往,游廊之外多有店铺尚在营业,行人连灯笼都不须提。
朱逢春的宅第紧邻河道,故而引了一条小小水道通入侧院,一行人在大门附近的埠头泊了船,自有家仆将船划进侧院水门内。
朱逢春带着温奇,拾级而上。
经过游廊时,右侧游廊中,一个倚栏而坐、自饮自酌的汉子,忽地将酒壶往石阶上一掷,抄起藏在廊柱后的一根铁钎便刺了过来。朱逢春拉着温奇疾忙闪避,却不料那酒壶砸碎后流出来的竟是清油,青石阶立时变得滑不留足,朱逢春这一闪避,立足不稳,险些摔倒,紧跟在身后的温氏两名家将,抢过来时步子迈得太急,狠狠摔了下去,而铁钎已到温奇面前。
温奇毫不犹豫地仰天倒下,一边大叫“救命”。
铁钎走空,那汉子手腕一抖,迅速变招刺向温奇的胸口,满心打算着就算这一刺不中,温奇这么仰天倒下去,只怕也会在青石阶上摔个头破血流,又或者直接掉入河中冻个半死。
但是方才摔倒的两名家将,早已应声滚了过来,堪堪接住倒下来的温奇;而游廊顶上,一个黑衣人飞鸟般扑下,扬手便是三颗铁蒺藜,逼得那偷袭的汉子收回铁钎格档暗器。而在此同时,偷袭者身后的廊顶,又有另一个黑衣人沿了廊柱悄然滑下,手中剑暗黑细长,轻轻递出,仿佛黑夜里的游蛇,出招并不快,却正等在那偷袭者的后心处,偷袭者为了收回铁钎格档铁蒺藜,上身略略后仰,便如同将自己的后心送到那柄无声无息、也无反光的长剑之上一般。剑尖一触到偷袭者的衣服,那黑衣人骤然挺剑,若非朱逢春及时喝了一声:“留他性命!”长剑便要直刺入他后心之中了。
因着朱逢春这一喝,剑尖在入体之际上挑了一分,一触即走,连刺那偷袭者七处筋脉,转瞬之间,已让这刺客软瘫在地,动弹不得。
温奇从有幸当了他软垫的那名家将身上爬起来时,两个黑衣人已经重新消失在黑暗之中。
温奇叫了起来:“喂,怎么又走啦,好歹让我看个脸吧,免得认错人!”
朱逢春微异:“你不认识他们?”
温奇立刻摇头:“不认识。又不是我找来的人。”他家那个神通广大的舅舅,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帮惯于隐迹潜形的杀手,硬生生变成了他的保镖。真同情那伙不走运的家伙,怎么就得罪了自家舅舅,折腾来折腾去,总也跳不出一个套一个的陷阱,不得不低下头来作牛作马。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帮家伙还真是好用得很啊……
朱逢春看看一脸无辜的温奇,再想想他背后那两只神通广大的狐狸,决定还是不去追根究底比较好,转头吩咐自己的两名家仆过来,将地上这个倒霉的刺客送到大理寺去。
安安静静地回到住处,朱逢春亲自看着温奇躺下,正待离开,温奇忽然说道:“五舅舅,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想杀我?”
朱逢春自然明白,他说的“他们”,不但包括埠头上那个刺客,也包括借酒撒疯、形迹可疑的齐勇。
想了一想,朱逢春说道:“令堂与令舅当年得罪的人挺多的。”他说的可是实话,姬家姐弟当年不知算计过多少人,总有人会咽不下这口气,想要在温奇身上报报冤仇。
温奇撇撇嘴:“就算是这样吧,可他们不是更应该抓了我去要挟我家里人吗?”
朱逢春语塞。
温奇又嘀咕着道:“再说了,又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犯得着往死里得罪我家吗?”
又不是不知道自家母亲和舅舅大人的手段。
朱逢春大为头疼。这小祖宗不好糊弄,该说些什么呢?
温奇固执地道:“我想知道为什么,免得死了还是个糊涂鬼。”
朱逢春略一犹豫,便简截地解释道:“有些人不希望看到宋金和议。”
所以要刺杀质子,激起统兵大将对金人的仇恨,从而对官家执意许和的旨意,阳奉阴违;再配合金人那边的主战将领的有意挑衅,这一战很可能会持续下去。
他几乎可以确定,今晚被擒的刺客,一定会让大理寺将线索追到某位或者是某些主张一直打下去的金人将领头上去。
温奇追问到底:“哪些人?”若是一个谜就摆在面前,而他又没能追究出谜底,他会一直睡不着觉的。
朱逢春答道:“伪齐是最可能的主使者。金人之中也有不少人不愿议和。其他人恐怕不过是被利用罢了。”
金人初入中原时,人情地理皆不熟悉,又兼本族之人太少,放到中原的人海之中,深恐被淹没掉,所以立了张邦昌为伪楚皇帝,又立了齐豫为伪齐皇帝,打的便是以汉制汉的主意。不想金人一退出东京城,做了三十天皇帝的张邦昌便将避居佛寺的哲宗孟皇后请了出来垂帘听政,此后更郑重其事地尊当今官家为帝,只留下伪齐替金人镇守中原。这些年来,伪齐一直是金人南下的先锋,如今宋金议和,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伪齐惶惶不可终日,想方设法要让这场战争延续下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至于金人,原本便对议和一事颇有争议,如今岳飞已死,金人之中主张一战而灭宋的呼声,越发高涨,想方设法要挑起战事。刺杀各家质子,只怕也是这些人的主意。
岳飞已死,是战是和,如今竟全操于金人之手,每每思及此处,朱逢春都要费尽力气才能压下心底的怨忿与恼恨。
温奇想了想,又道:“那个叫齐勇的武官,也是被利用的吗?”那种含冤抱屈的怨忿与血性之中,究竟隐藏着什么,他形容不出来,可是总觉得,齐勇应该不是伪齐的人。
朱逢春叹了口气。
像齐勇这样不甘心议和的武将,为数不少,只是本朝制度,以文统武;本朝军制,将不专兵。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之祸,固然得免;武将出征,诸多掣肘,也在所难免。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同僚之间相互猜忌,便是临敌应变,也须得听命于监军宦官乃至于千里之外的官家,是以本朝虽然号称养兵百万,靖康之变时,却每每一战即溃,奋勇者再如何孤师血战,也难挽大势。如此情形之下,齐勇诸人,只能是空有豪情壮志,徒留得满腔怨忿不平。
齐勇这些人难道就不明白,就算是质子死在临安城中,哪怕他们的父兄是镇守一方的大将,也无法孤师北伐?何况,不是每一个人都会为了某一个子弟之死而押上整个家族甚至全军的性命前途的。
更何况,金人与伪齐挑拨齐勇这样的武官又或者亲自派刺客来刺杀质子,为的多半还是要离间这些质子的父兄与朝廷的关系,以便于从中取利。齐勇这些人,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一点利害关系呢?
只是这些话,朱逢春觉得还是不要对面前这个小小孩童说出来为好。
不过温奇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甚是满意,并不追问齐勇为什么会被利用,将被头拉到下巴底下,笑眯眯地道:“五舅舅,今晚多谢你了。”
朱逢春本想谦让一下,温奇身边跟着那样一群人,的确用不着他多事出手;但是想到那些人的身份和出手的狠辣,若真个在长公主的别院中冒了出来,倒是温家的不是了。
温奇这番道谢,他的确是当得的。
当下只笑一笑,拍拍温奇的头,转身离去。门外守着的邢嬷嬷,带着两名侍女,向他躬身施了一礼,目送他出了小院门,方才示意两名侍女随自己进去,守在外间,邢嬷嬷就在里间的罗汉**打坐守夜。
朱逢春看看小院的院墙与房顶。那些惯于夜行的杀手保镖,想必正潜藏在某个地方看守。温奇此次入京,阵势可真不小。姬瑶光派了这样一群保镖过来暗中保护,八名温氏家将轮班明里跟随,姬瑶花则另选了四名嬷嬷八名侍女轮流守夜,犹自不放心地将温奇扔到自己府里来,估摸着方攀龙也会被牵扯进来,哦,方攀龙已经被牵扯进来了,今晚他可不就及时站到了温奇身后?
护雏护得这般厉害,朱逢春难免要替温奇的将来担忧,这样惟恐不周到的重重保护之下,神武侯的世子,姬瑶花的儿子,可别长成个只会倚靠父母、坐享其成的纨绔子弟。
五、
方攀龙的宅第,就在余杭水门附近,朱逢春带了温奇一路乘船前往,到了门前,登上埠头,另有方府家丁接了船只驶入侧门内去停泊,朱逢春与温奇径直去正门,门前早有管家候着,一边迎了他们进来,一边去通报方攀龙。
这宅第自外头看去,也只寻常,及至进去,方知庭院深阔,房舍轩昂,大不同于平常人家。就只一点,方攀龙不喜繁复雕琢,也不喜树木与假山遮蔽日光,因此楹栏平直简洁,绝无雕梁画栋;庭前房后,一色尺许见方的青石板平平铺展开去,只在廊脚处种了各色高不及膝的花草,河道畔种了两行垂柳,越发显得这庭院开阔明亮。
方攀龙匆匆迎出来,朱逢春也不与他客气,拱一拱手,约略说一说昨晚遇到的刺客,提醒方攀龙注意温奇的安全,之后笑道:“方兄,小世子我可是交到你手上了,在下还有公务在身,还请方兄到时拨冗送一送小世子。”
他得亲自到大理寺去问一问,昨晚那个倒霉的刺客究竟是何等人物。
说起来,大理寺那一帮人,还是很让人同情的,无论是否休沐日,他们总不得清闲。
方攀龙还没回过神来,温奇已经被扔在他家里了。
温奇自来熟地扯着方攀龙的衣袖往正厅走,方攀龙怔了一怔,想起正厅中还坐着一位客人,急忙拉住温奇,低声向他交代叮嘱一番。
早一步前来拜访的客人,是莲溪寺的住持法昙,由方攀龙熟悉的一位工部主事尹离陪同到来,不过尚未谈入正题,温奇便已来了。
莲溪寺规模并不大,但是年月悠长,信徒颇众,法昙禅师又素有佛法高深、心地慈悲之名,南渡以来,莲溪寺由法昙禅师主持,倾力救济背井离乡的中原百姓,那些有幸挣扎过最初的艰难困苦、在临安城中安身立命甚至于功成名就的南渡之人,无不对莲溪寺及法昙禅师感激涕零,年年供奉,惟恐不能尽心尽力。因了这些财力丰厚的新信徒的供奉,莲溪寺更有余力济贫救苦,这十余年间,声名日上,便是方攀龙这样不问世事的人,也略知一二,慎重以待。
入了正厅,温奇恭恭敬敬地向须眉花白的法昙禅师施礼问好,之后乖巧地坐在一边,听法昙禅师向方攀龙说明来意。
原来禅师此来,是因为莲溪寺后院的佛塔,年深日久,倾斜欲倒,日前请了鲁班行的老匠人来看过,都说如此倾斜下去,不出一年便会倒塌;而若要拆除的话,七层高塔,也诚为不易,一个不好,与佛塔离得太近的藏经阁以及后墙外近几年新建的两条小巷中的数十户人家,都要受池鱼之殃。这等活计,他们不敢下手,因此都劝他来找方攀龙,若是方攀龙肯接手,就算扶不正那座佛塔,至少拆塔时不会出岔子。
以方攀龙的本意,是想让温奇安生呆在自己家中的,至少在刺客和幕后指使者伏法之前,不要乱跑——估计还没有不长眼的刺客,胆敢闯进他的庭院来行刺。
但是温奇听了法昙禅师的这番话,两眼放光,一心想去看看方攀龙如何大展神威。方攀龙自然是拗不过他,只得破例多带了几个家仆一道出门。尹主事尚有私事,就不再作陪了。
方攀龙的座船,外表普通,然而温奇一坐上去便知道,这艘船比起朱逢春的船来,不止轻便灵活一点点——以朱逢春的身家地位,他的座船已经算够好的了。
温奇拍拍船舷,又凑近了仔细辨认木质,确定只是普通的杉木,再抬头望着向方攀龙时,脸上的神情更为热切,就差明晃晃地写着“佩服”二字了。
河道中正是繁忙时候,他们的座船飞快地穿梭,一路轻松超过大大小小的各色船只,绕过武林坊,拐入招贤坊的河道,不多时,莲溪寺佛塔赫然在望。
法昙禅师引着方攀龙一行人,穿过后院水道,径直到了佛塔前方的埠头,在桥下泊了船,拾级登岸。
佛塔果然是年岁悠久,塔身青苔斑斑,藤蔓缠绕,这深秋时节,藤蔓大多枯萎了,密布在塔身上的巨大枯藤,令得这佛塔平添了几分苍凉。
方攀龙绕着佛塔慢慢踱步,其他人都屏息静气地等在一边,只有温奇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有样学样地走远一点儿仔细打量塔身,踩踏试探脚下土地的软硬,再走近一点儿拉扯藤蔓测试它们附著塔身的紧密,曲指敲敲塔砖,倾耳静听砖内的声音,然后再钻入塔身内去,仰望盘旋而上、只留下数段残骸的狭窄楼梯,曲指弹出一颗颗小石子,静听石子敲在塔壁上的声音——当然,温奇还没有这等弹指飞石的本事,只能满脸欣羡地看着。
方攀龙忽地拔足跃起,温奇“哎”了一声,声音未落,方攀龙已醒悟过来,自己身边还跟着一个不肯离开一步的小师侄,复又落下,挟着温奇,纵身跃起,足尖在塔壁和残梯上轻点数下,转瞬间已经到了塔顶,拨开挡在窗口的枯藤,钻了出去,身形一**,翻身落在塔尖之上,四面地势,尽收眼底。
温奇从来没有呆在这么孤高的地方,秋风劲吹,只觉得两人都摇摇欲坠,赶紧抱紧了方攀龙的胳膊,生怕这师叔看得入神,一不小心便将他给忘在了这塔尖之上。
约摸盏茶功夫,方攀龙方才挟着他从塔身外跃下。
法昙禅师神情紧张地迎上来:“方施主意下如何?”
方攀龙先将温奇轻轻放下,方才答道:“这座塔本身并无问题,初建时的地基应该也还平实。只是,此处西北有山,东南有海,秋冬季节的西北风被挡在山外,春夏时的海风却很是强劲——这座塔已有三百年了吧?”
法昙禅师脱口答道:“三百一十七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三百余年的东南风这么吹下来,也不怪这座七层高塔终于撑不住要歪倒下去了。
方攀龙又道:“这些老藤,将塔身紧密缠缚,本应能对这座塔有不小的支撑作用,不过,西北面的藤蔓,邻近河道,又在阴面,自是比东南面的藤株生长更为旺盛。这种藤蔓,又比寻常种类更为紧密坚实,份量也要重得多,故而将整个塔身,拉得向西北倾斜。”
老藤加上海风,雪上加霜。
法昙禅师叹了口气:“这藤蔓生长日久,不少蚁虫赖之为生,是以历任住持,虽然顾虑过是否会有损塔身,也一直不忍铲除。只是依方施主如此说来,这老藤岂不是应该……”
一语未完,廊下忽地有人截断了他的话:“禅师且慢!”
方攀龙转过目光,忽然怔了一怔,廊下那人,竟然是苏苏!
苏苏今日妆扮得与街市上的姑娘并无区别,低挽发环,斜插玉钗,杏黄衫子,松花罗裙,罩了一件月白褙子,若不是日光之下看得分明,苏苏的发梢微微卷起,眉目的轮廓深邃鲜明,迥异于众人常见的那种细眉秀目的江南佳人,只怕无人会想到她本非中土人氏。秋风萧瑟,苏苏自廊下款款走出时,却令人蓦然间只觉眼前阳光明媚,春意盎然。
苏苏身形飘忽,似乎转瞬间便已到了他们面前,合掌向法昙禅师问讯。大理举国信奉佛教,苏苏自幼耳濡目染,这合掌低头的简单动作,做得极其优美自然,在法昙禅师看来,显然比诸多临安女子要虔诚恭敬得多,虽然不知眼前这女子是何方人氏,神情之间,却已大有赞赏之意。
苏苏行礼完毕,盈盈起立,轻声说道:“禅师还请手下留情,这是苗疆的香血藤,能够在江南生长到这样巨大,真是佛祖恩赐。”
温奇已经低声叫了起来:“我想起来了!香血藤是治痛风和跌打损伤的灵药!”说着艳羡不已地转向法昙禅师道:“听说这香血藤,年纪越老,药效越好,这三百多岁的老藤,一定管用得很,禅师,我先和你预定一点儿行不?开春就是家父生辰,这个寿礼,他一定喜欢!”
法昙禅师当然明白香血藤这等灵药对领兵大将的重要,自是满口答应。
苏苏又道:“亏得这临安城中,少有人识得香血藤的真面目,若不然,哪里还能容它长到今日这般模样。”只怕早被寻药之人截去十之八九了。
温奇立刻向身边两名温氏家将说道:“这件事不许说出去,免得大家都来抢宝贝,以后就没咱们的份了!”
苏苏“哧”地一笑:“小世子,听你这口气,难不成还想着让禅师每年都送你一点儿老藤不成?”
温奇笑嘻嘻地扯着法昙禅师袍袖,仰着脸道:“禅师,我只要一点点,成不?”
法昙禅师能拒绝么?就算不看神武侯府的面子,也得看温奇身后的方攀龙的面子不是?只是心中难免有些好奇,不知道这小世子与方攀龙究竟有何关系,居然能够在方攀龙专心做事的时候,也能够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
方攀龙再怎么不爱管事,也觉察到温奇与苏苏之间的熟稔。只是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去面对这熟稔背后的含义,故而只默然以对,怔了一会,又转头吩咐自己的家仆不可将这香血藤之事泄漏出去,至于旁边的两名僧人,自有法昙禅师嘱咐。
苏苏转而说道:“这香血藤,对水土气候挑剔得很,能够长到这样大,真不容易,只怕与这佛塔关系匪浅。”一边说一边看向方攀龙,温奇会意地推一推方攀龙的胳膊,方攀龙显见得有些走神,被温奇这一推,方才“哦”了一声,停一停,解释道:“这座佛塔所用的砖土和地基所用的填土,性属大热,质地紧密绵稠,不同于临安其他各地的土质,如果不是地底深处有热泉,便是从南荒或苗疆特意运来这些热性之土。此地温暖湿润,又得中空的塔身吸纳地气,留存水气,所以这些砖土历经三百余年,未曾松脆,能够与老藤相互支撑至今。”
法昙禅师喟然叹道:“本寺自建成之后,屡经战乱,几次断嗣,当年文献,也已经**然无存,竟是无人知晓这佛塔的奥秘。不过,本寺的开山祖师罗摩,的确是自南荒乘船来此,这座佛塔,也是在罗摩祖师圆寂前建成。二祖神通法师,则是来自南诏,正是如今大理境内,地近苗疆,神通法师精通医术,救人无数,这香血藤,想必便是神通法师自苗疆移植至此。”
他转向方攀龙,郑重说道:“还请方施主尽力保全佛塔与血藤。”
方攀龙注视着高塔,良久方道:“那就扶正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震得在场诸人一时失声,温奇更是夸张地摆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模样来,苏苏则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注:列位看官想必已经看出来,这里势必要借用比萨斜塔扶正的案例。不过,为了不出现严重的专业错误,凭空想象是不可靠的,借用已有案例是必然的。当然,借用不等于照抄,工艺方面仍然要参照中国传统工艺。)
六、
第二天一大早,吴持便跑来找温奇,却被温奇带到了方攀龙处,不过莲溪寺的一名主事僧、两位工部郎官、鲁班行的四个匠头,已经早一步到了,长案上摆着昨晚做好的佛塔烫样,放在土盘之中,旁边堆着一大盘长长短短的小木棍和细铁链。
方攀龙站在长案后,一边讲解,一边将小木棍拼成一个下宽上窄的固定佛塔的木塔或者说木架,又以细铁链交叉缠绕,上轻下重,以免佛塔摇摆、拖垮木架。固定完毕,再取一根轻薄铁片,将佛塔一端的地基慢慢掏薄,同时增加铁链数量,本来向另一端倾斜的佛塔,被铁链的重量一压,自然偏向这一端徐徐沉降。
这个方案很是简单明了,即便是那名只略知营造之事的主事僧,也表示听懂了。
方攀龙示意身后的管家将册子拿上来,交给四名匠头,按着册子去准备人手和材料。
吴持耐着性子看到现在,不由纳闷地嘀咕道:“这活计也没什么出奇的啊?哪头高了就按下去,哪头低了就抬起来,不都这么干的吗?”那群人犯得着对方攀龙这么一脸崇拜?尤其是温奇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居然不肯和他去西湖游玩。
温奇很想跳起来狠狠拍一拍吴持的脑袋,不过他首先得向旁边听到这话后立刻满脸怒火的方家管家和工部郎官陪个笑,然后才拉着吴持赶紧走到角落里,低声说道:“你不懂就别乱说,害得我也得罪人。”不待吴持反驳,一口气给他数了一串这活计不简单的理由:这么高的脚手架,搭起来容易吗?光是那月牙楔,号称是鲁班行的鬼门关,何况有二三百个这么多,都要分毫不差地敲进去,这是平常人能做得到的吗?这么高的佛塔,要固定住又容易吗?地基从哪儿开掏,每次掏多少,掏土时的速度,掏到什么程度为止,每次添加多少铁链,都需要精密的计算,半点马虎不得,一个不对,说不定这塔就要从此歪倒下去了;当然,还有些理由不能对吴持明说,佛塔向东南倾斜的速度,若是过快,西北面的老藤很可能会被拉伤根部,这样的宝贝有了损伤,那可真是让人心疼。
被个七岁小孩教训,吴持很是面上无光,回过神来,忽然惊悟:“你倒是懂得不少啊!”
温奇得意洋洋地道:“承蒙夸奖!”
吴持不解地说道:“你将来也是要领兵征战的,怎的总去琢磨这些东西?”
温奇凑近过来,神神秘秘地说道:“我不想当将军,我想当的是将作大匠。”
吴持瞠目结舌,神武侯世子居然想去做将作大匠?!
温奇不满地道:“你那是什么眼神?我三岁就会走九宫图,五岁能拆了我家舅舅做给我骑的木牛然后再拼回去,凭什么不能当将作大匠?”
吴持呆呆地问道:“那,你不做世子了?”
温奇鄙夷地看着他:“我做不做世子,和做不做将作大匠,有什么关系?”
吴持还是觉得理解不能:“那你们神武侯府怎么办?将来谁去领兵出征?”随即醒悟过来:“哦,你们温家,同族的叔伯兄弟很多,不缺战将的。可你是世子,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温奇脱口答道:“我可以守城啊!将来我会造出很多厉害的守城兵器,保证没人可以攻破我守的城!”
吴持瞪视着面前这个一脸严肃认真的小男孩,无言以对,许久才道:“造出来了也分点给我吧。”他现在觉得,不能将温奇真的当成一个七岁孩童来对待。
温奇点头:“那是当然。”
吴持定定神,又道:“你打算拜方供奉为师?”所以跟得这样紧法。
温奇又点点头:“拜师当然得拜最厉害的那个。”
吴持“哈”地一笑:“你怎么知道方供奉就愿意收你做弟子?听说他到现在还没有正式收徒,不知剔掉了多少有天分的家伙!我还真不知道,朱世叔和方供奉的交情这样深厚!”
温奇只是得意地笑。旁人眼中,他不过称方攀龙一声“世叔”,还是看朱逢春的面子,有谁知他其实可以将自家这个小师叔吃得死死的?这种类似于白龙鱼服的感觉,真不错,难怪总有白龙想要这么干。
因为温奇的缘故,吴持也被每天拖到莲溪寺去看热闹。
搭建木架的木料,用的是方攀龙指定的铁梨木,坚如铁石,三天时间方才准备妥当,此时木架的地基正好完成,可以开始搭建。
温奇曲指叩一叩木料,又反复摩挲,良久,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道:“方世叔,铁梨木这么硬,一定有些脆性,楔子打进去会不会生出裂缝来?”
方攀龙简单地解释道:“最近都会是阴雨天气。”这个季节的临安,时常阴雨连绵,此时空中便正是细雨如丝,沾衣欲湿;好在雨势一般不大,不至于影响开工。
温奇恍然明了:“如果是晴热季节的话,是不是就应该选材质绵密、水气饱满的木料了?哦不对,那种木料不够坚硬,撑不起这么高的架子,还是得用铁梨木这样的,只要均匀洒水就可以了,对不对?”
方攀龙微一点头,神情之间,颇为赞许,温奇得了这点鼓励,更是得意洋洋,令得方攀龙不觉失笑。
面前这个小小男孩,其实既不像温正阳,也不像姬瑶花,与能够同他探讨机关之术的姬瑶光倒更相像一些,还很自信地对吴持说想拜自己为师,假装不知道自己必然能听到他们两人的低语……
方攀龙不觉伸手揉一揉温奇摇来晃去的脑袋:“只要师姐同意,你就来拜师吧。”说这话时,方攀龙完全没想到,神武侯的世子,立志成为一名将作大匠,会是怎样惊世骇俗的一件事情。
温奇早知道自己可以吃定这小师叔,一时间连惊喜的假样都做不出来,直接翻身跪下:“家父家母早就嘱咐过要好好尊敬方世叔,多学一点世叔的本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了利器,将来才好守住襄阳重镇。所以,家父家母的意思,世叔不问可知。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天高皇帝远,先拜了师再说,免得夜长梦多,将来被父亲打军棍时,也多一个好本事的师父做靠山。
他这么一跪,脆生生的一段话这么一说,身后那两名温氏家将,脸都青了。
自家小世子从稍稍懂事时起,就喜欢摆弄这些工匠之事,即使被侯爷强行丢进军营,打了无数次军棍,也死不悔改——当然,他们下意识地忽略了,在自家夫人的虎视眈眈之下,那些军棍高举轻放,能够有多大威慑力,实在可疑。
现在居然当着这么多见证人的面,干脆利落地拜了师父!
说的那番话,还让他们连阻拦都没有借口——这番话可是侯爷的舅父在为他们饯行时当众说的,侯爷与夫人也深表赞同,夫人尤其赞成小世子从方攀龙那儿多掏一些好东西出来。
可是现在,好东西还没掏出来,他们家小世子已经先变成别人的徒弟了……
方攀龙不喜繁琐礼节,在他看来,这个头一磕,就算师徒名份已定。但是旁边的工部郎官和鲁班行匠头可不这么想,当下择定了三日后的良辰吉日,约定再请几位见证,就在这莲溪寺的正殿之中焚香祷告,正式行礼,郑重其事得让吴持十分纳闷。
今日陪同吴持的一名吴氏家将,颇有见识,低声向吴持解释道:“家有家法,行有行规。方供奉只怕是这全天下鲁班行公认的行首,所以一句话就能弄来这么多罕见的铁梨木,让临安城的四个匠头都听他调遣;他要收徒弟,自然也得向这些人有个交待,至少得让人认识认识这个徒弟。”
还得掂量掂量这个徒弟的份量,够不够承继方攀龙的地位。
吴持看看笑得两眼眯眯的温奇,呆了一下,忽地捧腹大笑。
他简直想象不出,眼前身着世子服色、一本正经的小男孩,将来统率天下工匠时的模样。
温奇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是本能地觉得不是什么好事,狠狠瞪他一眼,随即亲亲热热地腻在方攀龙身边,那得意忘形的模样,活脱脱一只尾巴乱摇的小狗,看得吴持嘴角直抽,赶紧掉过头去,眼不见为净。
七、
三百个月牙楔,都由方攀龙一手敲定,铁梨木架稳稳搭建起来,栓上铁链,然后开挖地基。
一个半月后,脚手架拆除,佛塔略略向东南倾斜。方攀龙解释道,东南海风与西北面的老藤,会将佛塔慢慢拉向西北方,百年后可以完全扶正,再过百年则会倾向西北,此后斜而不倒,至少又是百年,佛塔寿命,可延三百年。
法昙禅师极是高兴,特意作了一场法会,莲溪寺信徒,又共同出资,在西湖楼外楼宴请方攀龙等人,并请了目下临安城中最当红的那班大理歌舞伎来助兴。
方攀龙又一次见到了苏苏。
苏苏一行人住的迎春楼,临近莲溪寺,每逢初一十五,一行人都会到莲溪寺进香,每次进香,苏苏都会到后院看一看,与温奇窃窃私语一番,顺带取笑一下每次一见她便会脸红口吃的吴持,直至吴持终于恼羞成怒,方才大笑着放过他,然后三人一道坐在廊下看工地的热闹,时不时还与方攀龙说两句话。
吴氏家将背地里也曾经抱怨过男女之防之类的话,但是苏苏这样坦然地说说笑笑,言行之间自然率真,仿佛吴持不过是家中的小兄弟一般,再想想她其实并非宋人,大理民风,想必本就不重这些礼节,这些抱怨,也就只能在私下里说说而已,到得后来,习惯成自然,更是连抱怨也没有了。
苏苏似乎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进入了他们的圈子。
醒悟到这一点,方攀龙心中怵然一惊。
坐在朱栏后,远远地望着那个眼儿媚媚、腰儿柔柔的红衣女郎,在一群身着绿纱裙的舞伎中出没,宛若碧波中一条鲜红的游蛇——方攀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苏苏比做水蛇,许是因为她那种柔若无骨的妖娆体态,抑或是因为她的明媚眼神之中,总似隐含着某种不可知的危险。
一曲终罢,苏苏到各席来敬酒,身后跟着两名舞伎,各捧着一个木盘,用来接各席贵客丢过来的赏赐,珠宝玉石,转眼间已堆满了盘子,被黝暗的绿丝绒一衬,益发是琳琅满目。
方攀龙身上从来不带这些物件,眼见得苏苏已到跟前,同座的那名工部主事尹离笑着放下一方芙蓉玉佩,拍拍方攀龙的肩道:“方兄,回去之后拿你新造的流水小楼来谢我吧,别的我可不要!”
方攀龙笑一笑,尚未开口,苏苏已拈起玉佩放回到那位尹主事的面前,睐睐眼,嘴角含笑:“恕我不恭呢大人,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能让方供奉出手,流水小楼,我也想要得紧呢!”
换一个人说这番话,尹主事自是绝不让步;但是这样妩媚得令人目眩的一个女郎,这般笑脸软语地说出她的要求,尹主事觉得左右两席的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上,他若是与这样一个女郎争执,只怕那些好奇的目光立刻会变成不屑的鄙夷。
尹主事只得索性大度地将那个玉佩又推了回去:“苏苏姑娘既然想要,尹某自然供手相让;至于这个玉佩,原本就是送给苏苏姑娘的,又怎么能拿回来呢!”
苏苏笑得眼儿弯弯,方攀龙心中却忽地闪过一句老套不过的话:媚眼如丝。
尹主事目乱神迷,只觉得别说一座流水小楼,就是十座,也值得拿来换苏苏对自己绽开的这个笑脸。
苏苏随即俯身靠近了方攀龙,一股混合着女郎体香的沁人花香阵阵扑来,以方攀龙的定力,也不由得要暗自振作、慑定了心神来面对。
苏苏曼声说道:“方供奉,这么多人见证,你可不能悔约噢——赶明儿我有了空,一定亲自来向方供奉道谢!”
她腰肢一扭,丢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袅袅娜娜地走向下一席。
方攀龙只觉每次相见,苏苏似乎都会有不同的面貌,却一次比一次更贴近他,现在更是直接声明要登堂入室,让他不由得生出隐约的迷茫与困惑。
坐在一旁的温奇,则低着头偷笑。
他就知道,苏苏迟早会觉得自己这位不爱说话、外人看起来很是冷清高傲的小师叔,其实很不错的。
八、
酒酣宴罢,已是夜色深沉。出得楼来,只见西湖上的画舫,正陆续泊岸,游人或舟或陆,各自返家。温奇在寒风中缩一缩脖子,拉着方攀龙道:“师父,咱们也快点回家吧。”
正式拜师之后,温奇光明正大地搬到了方攀龙家中住下。枢密院正在讨论,这些陆续来到临安的质子,是应该分开居住以免他们的父兄借机勾搭,还是应该放在一起以便于监视管治,争论未定,一时间腾不出手来理会,看样子温奇在方家还要很住一段时间。
方攀龙微微怔了一下。原来自己那个空旷冷清、来往客人和仆役都不敢高声言笑的宅第,在温奇心中,已经是临安城里的家了。
他抚一抚温奇的头:“走吧。”
船只在河道中穿行,方攀龙注视着河岸,忽然想起一事:“小奇,那天晚上的刺客怎么样了?”
温奇撇撇嘴:“丢进大理寺的第二天晚上就死了,什么也没问出来。五舅舅叫我别管了,万事有他,我都快忘了这回事了。”
方攀龙皱皱眉,只是他素来不理会这些勾当,还真想不出背后是些什么人。
不过,凭他什么人,想在自己眼底下再来行刺……
街市上忽然由远及近传来阵阵喧哗,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让方攀龙诧异地站了起来,温奇已急不可耐地让船靠岸,派了人上去打听。
打听来的消息,令人震惊,却又在意料之中。
宋金和议已成,东以淮水、西以大散关为界,宋割唐、邓二州及商、秦(今甘肃内)两州约一半土地予金,原伪齐属地归宋。宋奉表称臣于金,金册宋主为皇帝。每逢金主生日及元旦,宋均须遣使称贺。宋每年向金国缴纳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二帝不能还朝,倒是官家生母韦太妃,金人已经松口,可以放还,至于赎金,尚需商量。
(按:真实历史中,和议达成是在绍兴三年,小温奇无论如何也没有七岁。为了将就温奇的合理聪明,只好委屈和议时间往后延了。)
邸报尚未登载这个消息,但是耳聪目明的临安人,各有各的门道,于是这个消息,不胫而走,闻者或喜或怒或忧,只没有人可以平静以对,不过一个下午,只怕整个临安都已知晓此事。
虽然明眼人都清楚,这个和议,只能说是暂时休战,不能当真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但总算还是可以歇一口气了,不必日夜担心金人何时又渡江南下、大家又得跟着官家四处奔逃。
这么一放松,又兼进了腊月,临近年关,临安城中那纸醉金迷、纵酒狂欢的气氛,竟是份外浓厚。苏苏带来的那队歌舞伎,本就大受喜爱新鲜人新鲜事的临安人的欢迎,这段时间里,更是这家请那家聘,一日也不得空闲。饶是方攀龙再不问世事,也总有关于苏苏的种种情形传到他耳中来:苏苏今日到韩御史府上时穿的是宝织坊的雪里藏花贡绸,风头劲健,将同场献舞的内廷供奉菊部头都比了下去;苏苏今日到刘大人府上时,正遇上刘大人开库储冰,在座有好事者,请苏苏著水晶鞋作冰上舞,苏苏居然能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丝毫不差地跳完一曲凌波舞;苏苏今日在珠宝商的行会上献舞,珠宝行会将舞台满铺珍珠,戏言不碎者便归苏苏和她的歌舞班所有,三场歌舞下来,竟然留得十之七八;苏苏今日在向大人府上祝寿,向大人酒酣耳热,居然提出要将苏苏收为姬妾、贮以金屋,苏苏提出的条件是要一座真正的七宝楼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