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十一娘却又道:“唐天师也是我师尊。过两日我会去抱朴观正式拜见,魏长老同行如何?能够向唐天师请教请教太乙观的炼气修心养身之术,于魏长老的医技,想来必定有所裨益,官家不会不乐见其成。”
魏供奉瞠目而视。唐梦生这是光明正大地替吴十一娘撑腰来了!加上唐梦生这尊大仙,后宫天平,立时向吴十一娘这边倾斜了不少,不说官家,便是朝官,只怕也会觉得,能够让唐天师收为弟子的吴慧妃,比起柔弱依人的张贤妃,更有母仪天下的气象和威严。
十九、
三日后,吴十一娘携魏供奉出宫,正式拜见唐天师。
伏日升与唐梦生原是旧识,又受官家之召,要绘一副天师讲经图,将来挂在宫中驱鬼辟邪,是以日日呆在抱朴观中,这一日也不例外。
隔了这么一段时日,伏日升觉得吴十一娘似乎又有所不同,冷凝之气内敛了许多,举止神情之间,却多了一层令人一见之下便易生好感的温文煦暖。他冷眼旁观良久,方才发觉,这是因为一脸悲天悯人模样的唐梦生在座的缘故。吴十一娘坐在唐梦生身边时,气质神情,不知不觉之间,便随之变化。
伏日升若有所悟,越发仔细地打量着吴十一娘。
在座只有他们四人,吴十一娘便提示魏供奉将官家多半会无嗣一事,也向唐梦生一一说明。唐梦生笑眯眯地道:“这事儿我不管,你只和姬瑶光商量去。”姬瑶光走一步能算十步甚至百步,这份能耐他自愧不如。
吴十一娘怔了一下答道:“先生只为我批改功课,不许直接提任何与官家有关的问题来向他求答。”而且姬瑶光现在正和丹邱生一行人四处寻金淘金,忙得不亦乐乎,早将临安这边,尽数甩了给她了。
唐梦生即刻说道:“那你就看着办吧。”他只管将吴十一娘推到那个位置。
吴十一娘默然不语。
伏日升看不过去,接过话题说道:“太医院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便是有办法,也会因风险太大而不敢用。真心要治的话,不如将阎罗王从南丹请回来。”虽则阎罗王身边有了个韩起云,比起从前更可怕十倍,但是唐梦生和姬瑶花姐弟联手,要将阎罗王弄到临安来,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此事终究还得看吴十一娘如何抉择。
吴十一娘沉吟片刻,静静说道:“既然如此,我便不劳动师尊和师傅了。十年之后,再谈此事也不迟。”
她想得清楚,皇室并非第一次绝嗣,帝业倾覆,也从来不是因为绝嗣。官家要想稳定局面,只看各方军镇能否听命建功,有无子嗣,委实无关大势。南丹远在数千里之外,毒虫出没,自己又将要有小师弟小师妹,怎可让师傅去冒这样的大险?
更何况,她不想为皇子生母所忌,也不想杀母夺子。
一旦惯于阴谋手段,便会终生被其所困。
吴十一娘一行离去之后,伏日升出神良久,一跃而起,直奔画案而去。
唐梦生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摊开画纸,将吴十一娘的种种不同面貌,一一勾勒出来,其中有两幅,唐梦生一看便知,这是伏日升凭空想像出来的吴十一娘在姬瑶花和姬瑶光跟前时慧黠灵动又不失镇定的情形,难得的是,居然惟妙惟肖!
伏日升署名用印,收印之际,想了一想,又在卷尾录了三句话:
不动如山,无情若水。
水势恒下,善利万物而不争。
水无常形,器圆则圆,器方则方。
唐梦生失声笑道:“伏兄对十一娘未免看得太高了吧!”
伏日升叹了口气:“唐兄不必谦虚,我看你高兴得很呐!”
画完之后,伏日升反复端详,满意之余,又觉怅然。
他已经可以想象出吴十一娘的变幻,从前的好奇,正在渐渐消散。
突如其来的,伏日升说道:“我将要离开临安。”
唐梦生诧异地“哦”了一声,怀疑地打量着伏日升。伏日升这样的人,素来是逐繁华而居,现在居然要舍繁华而去?
伏日升遥望窗外湖山,慢慢说道:“我忽然觉得,佳人之美,不如山水之美。”
所以他打算去踏遍湖山。
唐梦生心中微微一震。姬瑶花评价上升峰,曾有“绚烂之极必归于寂灭”一语;秀云秀烟传回来的信中,也曾说道,伏日升近些时候渐有懒看花丛之意。
唐梦生想了一想,只不无遗憾地道:“我还想着让你多照看一下十一娘。”
伏日升不以为然:“十一娘年纪虽轻,却已有圆满之象,何必这般小心?”
唐梦生摇头:“这世间百态,十一娘不过初初领略,前途种种险恶,未曾一一经历、一一勘破之前,表象的圆满,可是脆弱得很。”
伏日升嗤笑:“十一娘身边的人已经不少了吧?姚黄魏紫再加上戴法宪,十一娘在宫中其实已经可以横着走了,听说方攀龙不久之后将要主持修建皇宫、整修临安城,方攀龙手里建出来的宫城,还不是任十一娘来去?唔,秀烟放在了十一娘身边,秀云应该也在。这还是我看得到的。姬家那两个,说是将临安这边撒手丢给十一娘,其实比谁都护得紧。”
唐梦生但笑不语。
伏日升随即又正色说道:“十一娘将来最大的危机,不是来自他人,而是来自于她自身。她现在还年轻,于世俗情爱,未曾沾染。将来年岁渐长,心智渐开,或许难免会生出对世俗情爱的向往。一入魔障,菩提之心,便不复空明。而这自心之魔,不是我们任何一个人,能够帮她的。”
既然选择这样一条路,便要独自一人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而不能总是寄希望于前辈长老的护佑。
唐梦生默然。这道理他不是不明白,但是自家弟子,总还是难以就这般洒脱放手。
伏日升又道:“我的别庄之中,有一百余幅仕女画卷,都是在临安这些日子所绘,侥幸未曾为净儿所毁。你派人去取了,转呈官家。这一幅画,你装裱了之后便留给十一娘吧。”
伏日升挥袖而去时,唐梦生忽而在他身后说道:“甘净儿那边,你怎么交待?”
伏日升停了一停,摇头而笑:“她总会找到我的,且由她想怎样便怎样吧。”
这话一说,只觉心中又抛去一层羁绊,轻快如飞。
唐梦生只好苦笑,等着甘净儿找上门来算账,毕竟伏日升是在抱朴观中失去踪影的。
甘净儿来得很快,伏日升只走了两个时辰,她便找到了抱朴观中。唐梦生一边格挡甘净儿的刀,一边叹气:“净儿师妹,我就想不明白了,你手中抓着一大把年轻才俊,任拣一个,不说万里挑一,千里挑一还是有的,何必一定……不会就因为伏日升这风流才子没被你捏在手心吧?”
甘净儿一连十数刀没有砍中,失了锐气,又加心中委屈恼怒,被唐梦生这话一说,立时红了眼圈,恨恨地道:“唐梦生你这算是什么话?有你这样刻薄的天师么?”
唐梦生只好又叹着气请甘净儿收刀坐下,喝喝茶,消消气,自己端出人前那和颜悦色的天师模样,轻声细语地问她有何打算。甘净儿惊异地看他一眼:“自然是找他去啊!”唐梦生不会是做天师做得有些糊涂了吧,这一点都想不到?
唐梦生咳了一声,斟酌一下措词,小心地指出,从前的伏日升风流成性,固然不是良配;现在则大有寄情山水之势,也不怎么宜室宜家;甘净儿年岁渐长,这个……说到年岁问题,甘净儿的脸色已然变了,唐梦生识趣地转了话题,总而言之简而言之,他是为了甘净儿好,才说出这么多足以得罪伏日升的话的。
甘净儿撑着下颌,懒洋洋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唐梦生气结。都知道还……
甘净儿的眼珠转了一转,目光重新定到唐梦生脸上:“人生在世,至要紧是开开心心。我在伏师兄身边觉得很开心,不寂寞,这还不够吗?至于明日伏师兄会不会赶我走,又或者我会不会厌弃了伏师兄……何必想那么长远,自寻烦恼?所以么,我不管你家弟子在后宫里呼风唤雨,你也别来管我好不好?”她好不容易才忍住心中酸意,没有去宫中找吴十一娘的麻烦,也没有将长案上吴十一娘那幅刚刚装裱好的画像撕个粉碎,唐梦生最好识趣点儿,不要再来惹恼了她才是。
唐梦生无语。他见惯了姬瑶花姐弟的谋定而后动,遇上养颜秘药在手、万事不再扰心、得过且过的甘净儿,还真是无话可说。
甘净儿在唐梦生这儿诉了一回苦,出了一回气,心情大好,笑意嫣然地走了。
唐梦生看看案上的画卷,出了一回神,吩咐道僮进来,打点行装,准备明日辞过官家之后便动身回太乙观去。
该做的事,都已做完,该说的话,也都已说过,余下的,就要看吴十一娘自己。这一条路,终究要她独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