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温侯接手这枝三千人的巴人精兵之后,汇合梁氏兄弟带来的唐州厢军,左右夹击,破完颜宗亢大军于南阳城下。乱军之中,完颜宗亢被凤凰射中前胸,带箭退走,放弃取道南阳、掠取襄汉的计划,与中路主力汇合,绕道南下,取江西后东进潭州,但小温侯也已回师襄阳,扼守江汉,金人对襄阳六州,只能遥望而已。
小温侯一身系襄阳六州之安危,他的婚礼,自然是万人瞩目。
其时正当暮春,山花遍野,林木清香。暮色之中,一辆重锦围帘的双驾马车,沿了官道,向隆中山麓的温府疾驰而去。
官道左侧的松林中,突然飘出一个人影,自马蹄前一掠而过之际,长剑探出,挑断了奔马的辔头,两匹马仍旧嘶吼着向前疾奔,后面的车厢却失了控制,向道旁撞了过去。
车夫滚倒在地。
伏日升和甘净儿自车厢中纵身跃出,打量着撞在大树上的车厢,伏日升对自己摇摇头,甘净儿却已怒道:“秀烟,你这个臭道士,还不快赔我的车!”
自官道右侧出来的,不但有秀云和秀烟,还有唐梦生。
伏日升叹了口气:“唐大住持,你好啊!”
甘净儿则皱起了眉。
唐梦生笑道:“多时不见,伏兄越发风神俊秀了啊。伏兄这是要去贺喜的吧?不知伏兄带了什么贺礼呢?”
伏日升答道:“寻常世俗之物,姬师妹自是瞧不上的,伏某也不屑于送,不过一曲铁箫,一首清歌罢了。未知唐大住持又准备了什么贺礼呢?
唐梦生一笑,目光转向了甘净儿:“伏兄这岂不是明知故问?”
甘净儿脱口叫道:“姬师姐明明答应过我,只要我去给小温侯送信,她就不再逼我要净坛峰的心法!”
唐梦生眼珠一转:“是吗?不过我好像没有答应过什么吧?”
甘净儿气结,一跺脚,腰肢拧转,人已飘向松林。
但是秀烟的动作丝毫不慢,她身形飞起的同时,秀烟已经斜斜飞了出去,长剑挑起数根松枝,击向甘净儿的脸颊;甘净儿扬手格落松枝之际,身形略缓,秀烟与秀云已将她拦了下来。
甘净儿嘟着嘴站在官道上。
伏日升转向唐梦生道:“唐大住持,你知道外面都有些什么流言吗?”
唐梦生耸耸肩道:“我怎么不知道?无非是说姬大小姐是太乙观的太上住持、又或者说我唐某是巫山门的太上掌门罢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众,人必毁之。像我和姬大小姐这样的才干、这样的身份地位,哪有不挨骂不招人议论的道理?”
伏日升无可奈何地道:“好,好,唐大住持当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
唐梦生转而说道:“我若是伏兄,不如就此让姬大小姐得偿心愿,以免她纠缠不休,伏兄和净儿姑娘一世也不得安宁。”
伏日升淡淡答道:“只怕姬师妹得偿心愿之后,我们的安宁日子也就到了尽头。”
唐梦生笑道:“伏兄何出此言?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伏兄与净儿姑娘若不逗留在巫山与江汉之间,只怕姬大小姐也没有这个闲功夫来寻你二位的是非。就如阎罗王和韩大姐避居南荒,南荒之地多丹材也多毒虫,又没有姬大小姐在一旁窥伺,阎罗王夫妇,乐在其中,怎么又不得安宁了?”
伏日升心念微动,沉吟不语。
唐梦生接着说道:“姬大小姐的本事,我们都是见识过的。伏兄不肯低头,无非是不希望就此被牢笼住罢了,至于武功心法,倒在其次。倘若姬大小姐得到她要的东西之后,不在伏兄和净儿姑娘身上试手,不再来打扰二位的清静逍遥,二位又何乐而不为?巫山武学的完善,莫非真是伏兄所不乐见?”
伏日升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唐梦生。
如果他不点头,不但姬瑶花不会放过他们,唐梦生也绝不会罢手。
姬瑶花姐弟再加上一个坐镇太乙观的唐梦生……
伏日升想想都觉得头痛。
他过了一会才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过我还需要时间来说服净儿师妹。”
唐梦生含笑道:“好,唐某就在温府恭候二位大驾光临了。”
唐梦生的到来,虽是意料之中的事,仍是让各位来宾大为震动。
太乙观的声望地位,固然已经令人瞩目;靖康之变后,无数难民渡江,唐梦生以太乙观住持的地位身份出面,募得千余亩土地,安置涌入浙西路的难民,又聘请名医,调制丹药,广施四方,受太乙观活命之恩的难民,何止数万。太乙观诸弟子,向来闭关清修,却被唐梦生差遣,东奔西走,虽然大受讲求清静无为的那些道门之士诟病,但是大江南北,由此却对太乙观另添了一份亲切的敬意,唐梦生所到之处,自然也是备受关注。
姬瑶花正在上妆,听得前头厅堂中的喧哗之声,微微一笑,转过头对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的姬瑶光说道:“想必是唐梦生来了。”
姬瑶光懒懒地道:“是啊,想必是给你送大礼来了。”
凤凰一笑:“姬师妹,连唐梦生都让你这么差来差去的,这天底下,还是什么事情是你办不到的?你若要去争雄天下……”
姬瑶花眼波一横,抿嘴轻笑:“天底下我办不到事情多了去了。更何况,我要天下做什么?”
撑着下颌专心瞧着她上妆的明春水,拍掌笑了起来:“对啊,要天下做什么?还不如要小温侯呢!”
房中侍候的温府与姬家家仆尴尬地互相看看,这位明姑娘,出言未免也太过惊人了吧?
姬瑶花含笑不语。
姬瑶光皱着眉头,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房中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飞快地传报到前厅:姬大小姐已经梳好头,已经插戴好头上珠饰,已经上好第一道粉底……
待到这几句话传到前厅,满堂宾客都轰笑起来。
朱逢春叹道:“小温,听起来姬大小姐对明姑娘的那番话颇有同感啊!”
厅中的笑声更响。
笑声之中,唐梦生喃喃地道:“姬大小姐会从此安安份份地洗手做羹汤?我相信,她自己都不会相信。”
坐在他身边的梁世佑深有同感,倾身过去,在小温侯耳边说道:“小温,我怎么总觉得姬大小姐这番姿态是特意做给你看的?”
小温侯微微一笑:“只要她肯做给我看,又何必计较这些枝节?”
唐梦生笑眯眯地道:“是啊是啊,想要姬大小姐不弄手段,还不如去教猫儿不偷腥比较容易些。”
朱逢春此时过来,恰恰听到这句话,看了唐梦生一眼,说道:“唐大住持,你这句话,若是传到某人耳里去……”
唐梦生一笑:“我实话实说,又有何妨?倒是朱大人你要小心了,你在南阳时,射掉了姬瑶光好些信鸽,当心他忙完了这件事情后,终归会来寻你的晦气。”
朱逢春皱着眉道:“两军交战,谍报频出,我怎知那些信鸽不是金人细作放出来的?自然要一概射下。不知者不为罪。更何况,姬瑶光这样子监视着小温的一举一动,究竟有何居心?我还没问他的罪呢!”
一想起姬瑶光这番做派,朱逢春就全身不舒服。姬瑶光那小子,不会是一直想抓小温的错处、好扳回局面吧?
即使婚礼在即,他仍是不能完全放心。
吉时已到,内院传来口信说姬大小姐已准备好了。
礼成之际,锁呐声中,大厅外忽然传来琵琶与箫的合奏,奏的是巫山一带的出阁曲,只是今夜听来,份外婉转柔媚,那满怀的欣喜,一丝丝直透入人心。
姬瑶花与小温侯都停住了脚步。
大厅中静了下来,只有那箫声与琵琶之声在飘**。
唐梦生喃喃自语地道:“这样满心欢喜的曲调——能够嫁掉姬大小姐,想必伏日升这些人都欢喜得要飞起来了吧。只不过你们好像也高兴得太早了一点儿。”
乐声之中,两名温府家仆大声传报道内廷供奉方攀龙派人送来贺礼。
姬瑶花心念微微一动。这么说方攀龙终究还是复原了,所以才会供职于内廷,自此远远离开巫山。
方攀龙派人送来的是一个半人高的檀木盒,当庭打开,厅中立时珠光闪烁。
盒中是一座玲珑剔透的七宝楼台,飞檐上悬的金铃,被穿堂而过的微风一吹,轻轻碰在一处,铃声悠扬。
姬瑶花轻轻叹息了一声。
方攀龙并没有忘记他自己曾经许下的心愿。他要为她建一座真正的七宝楼台。一座真正的瑶台。
箫声节节高起,仿佛是嫁女之家在远眺群山之中越去越远的迎亲队,欢喜之中又带着怅然若失的迷茫。
琵琶轻拨,缠绵摇曳的歌声飘摇而来,却有曲无词,仿佛心中的感触,无词可以摹写。
箫声与歌声渐行渐远渐不闻。
婚宴自是热闹非凡。
姬瑶光心不在焉地把玩着酒杯,唐梦生诸人好笑地看着他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的样子。朱逢春和梁氏兄弟不免想,能够见到姬瑶光这小子的烦恼模样,还是很痛快的。
夜色已深,陆续已有宾客扶醉而去。
姬瑶光突然停下手,低声嘟哝着道:“那个家伙,这会儿想必正在放肆无礼了!”
坐在他身边的明春水不解地看着他。
一旁的唐梦生听得分明,想着姬瑶光恼怒起来也不好惹,本待忍住笑意的,明春水似是明白了姬瑶光在说什么,倾身在他耳边低声道:“那你什么时候对我放肆无礼呢?”
姬瑶光还在发怔,唐梦生已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的,险些将酒杯合到自己脸上去。
姬瑶光叹了口气:“唐梦生,你好歹也算是太乙观的住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理还是懂的吧?拜托你有点风度好不好?”
梁世佑哧地一笑:“想让唐大住持有风度,还不如去教猫儿不偷腥比较容易一些——不过呢,唐大住持你究竟在笑什么?我们也很想知道啊。”
唐梦生只管笑个不住。
姬瑶光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过头去对明春水道:“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没机会问瑶花。她上一次调发的巴人精兵中,有一半是来自你们白虎部,我知道你爹那个人的品性,家国大义之类的空话还说不动他,瑶花她究竟许了白虎部什么条件才让你爹答应出兵?”
明春水笑吟吟地看着他。
姬瑶光忽然觉得大大不妙:“瑶花她不会是将我给卖了吧?”
明春水道:“姬姐姐哪里敢卖你?又有谁卖得了你呢?不过嘛,姬姐姐倒是将我们的孩子卖了一个给白虎部。”
明春水清清脆脆地说罢这句话,同座的朱逢春诸人立时哄然大笑起来。
姬瑶光捧着头呻吟。
他该怎么对付明春水才好?
明春水对他睐睐眼,转向唐梦生道:“唐梦生,我还没有看到你的贺礼呢。”
众人的矛头自然转向了唐梦生。
唐梦生一笑道:“我的贺礼么——也许要过几天才能见分晓。”
姬瑶光心中微动,沉吟着打量着他。
三朝过后,宾客尽欢而散。
唐梦生来向姬瑶花辞行之际,递上一卷帛书。
姬瑶花展开略一过目,神情间大是震动,含笑道:“有此一卷,我们距圆满之境,又近了一步了。”
唐梦生微笑道:“于观鹤被我们缠斗两年,也快要撑不住了,近来我看他已经大有浮躁之象。”
姬瑶花收起帛书,略一沉吟,说道:“你答应了甘净儿和伏日升什么条件?”
唐梦生道:“甘净儿自然还是要起云峰的驻颜之术;此外,为了避开你的锋芒,他们会远远离开巫山那个是非之地,所以也希望你和瑶光还他们两人一个清静。”
姬瑶花眉梢轻扬,审视着唐梦生:“阎罗王和韩起云远赴南荒,方攀龙隐身内廷,现在轮到伏日升和甘净儿了。现在想起来,这些巫山弟子,其实都是在你的劝说之下,离开了巫山。看起来于观鹤也很难不走这一步,以免被你借太乙观之力逼得无法安生。唐梦生,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唐梦生坦然迎着她的注视:“我要做什么,姬大小姐你其实比我更明白,对不对?古人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姬大小姐你纵使有通天的本事,又如何能将伏日升这些人雕琢成另一个样子?更何况巫山十二峰的武功心法,你不过刚刚开始揣摩,又如何能够在伏日升这些人的身上成功?”
姬瑶花默然一会,说道:“所以不如遣走他们,完善了十二峰心法武功之后,再另择人选,从头开始培植。”
说到此处,她出神地凝望着楼窗外的天空,许久才道:“这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成功的。在完善十二峰武功之前,为了避免新一代弟子的内乱,也许我不得不将巫山门收入袖中——”
唐梦生打断了她的沉吟与犹疑:“万物有生便有死,有聚便有散。千年之前,何尝有巫山门?千年之后,又未必没有巫山门。姬大小姐未必连这个都看不透?”
姬瑶花回过头看着他,忽地莞尔一笑:“唐梦生,其实你很不希望见到我和瑶光继续在这件事情上兴风作浪,是不是?”
唐梦生一笑:“我的心思,如何瞒得过姬大小姐你?不错,我是很希望,从今往后,你们能够暂且放下巫山门。有你和瑶光的聪明才智相助,这襄汉之地,数百万之民,都将在小温侯的安稳护翼之下。”
姬瑶花默然无语。
自靖康之变以来,唐梦生以太乙观住持的身份,主持浙西路的难民安置与赈济,民生之艰,见得太多,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感慨吧。
而她自己呢?
护翼着襄汉之地的小温侯,是众矢之的。兵凶战危,小温侯随时会再遇上南阳城外的那种凶险境地,她又如何能够再像从前那样,独自飘然来去?
略停一停,唐梦生又说道:“当然,你若不将十二峰的武功心法都握在手中,是绝不会暂且放下这件事情的。”
姬瑶花笑而不语。
知道她的决定,姬瑶光跳了起来:“唐梦生那家伙,明明是要借这个机会将风头太劲的巫山门打灭下去,瑶花你居然还——伏日升那些人一定会说,巫山门是被你毁掉的!到时候掀起的事端只怕更大!”
姬瑶花不以为意地道:“伏日升自然比我更懂得有生必有死的道理。而且——”她目光一转,“瑶光,我记得你从来就不是一个怕事的。”
姬瑶光悻悻地道:“我只怕到时候你应付不来!”
姬瑶花一笑不答。
小温侯送走唐梦生一拨人,回头来找她,低声问道:“唐梦生说的都是真的?你真的打算那样做?”
姬瑶花盈盈一笑,已是回答了他的疑问。
小温侯心中大是感动,一伸臂将她揽到身边,低声说道:“好,等到打败了金人之后,我再陪你去重建巫山门!”
一旁的姬瑶光嫌恶地别过头去。
小温侯也太不拘小节了吧?这可是大庭广众……
但是他眼角余光,瞥见姬瑶花隐在长袖中的左手,仍旧紧握着录有净坛峰心法的那卷帛书,不觉暗自一笑。
果然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小温侯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吧。
姬瑶光的心情,不觉大大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