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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山传 第六卷 补天裂 第十三章 战南阳

所属书籍: 巫山传

    年关将近,中州天气,已极是寒冷。风雪之中,却有无数行人,扶老携幼,荷担提包,沿了驿道仓皇南行。远远望去,北方隐约有尘土飞扬,人喊马嘶之声,顺了北风,时时飘送过来。

    其时已是建炎元年的十二月,新继位的官家,也就是钦宗帝的九皇子康王,南迁扬州,防线也自黄河移至淮河、汉水、长江一线。金人闻讯,以三路大军南下,分取京东路、京西路与永兴军路,中路元帅,便是当初攻取东京城的副主帅完颜宗翰。

    东京城现今有李纲李大人与宗泽老元帅坐镇,人心安定,城防坚牢,倒也不怕他来势如何汹汹。完颜宗翰眼见得仓促之间难以攻下东京城,于是一边屯兵与东京城遥遥相对的檀州,一边派了副帅完颜宗亢领兵六万分三路南下攻取京西南路,前锋直指襄汉。所过之处,子女玉帛,尽皆掳往北疆。得讯迟的村镇,可怜尽入金人铁蹄之下。有逃出来的村民,将这消息四方传开,一时间人心惶惶。天寒地冻,是绝不能避入山中的,于是只能匆匆逃往驻有数千厢军的重镇南阳,以求荫庇。

    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雪冷风寒,奔逃了十余天的人群,已是足软筋疲。惊惧之中,叫喊着发力奔了小半个时辰,终究还是又慢了下来。

    金人的前锋,已然出现,张弓搭箭射了过来,落在后面的人,不断中箭倒下。人群中的哭喊之声陡然高起。

    驿道左侧的密林之中,突然间一轮急箭射出。数十名策马飞奔的金人前锋,纷纷中箭堕马。领队的那名副将,叱喝一声,停住了队伍,带转马头,向那密林缓缓逼近。

    林中又是一轮急箭射出。这一回金兵有了防范,不过十余人中箭。

    挡落箭枝的当儿,林中伏兵已经冲了出来。

    金人力大,每每喜用狼牙棒之类重兵器,是以两军对阵,宋兵不知吃了多少亏去。但是冲出来的这枝伏兵,用的居然是丈八长枪,挺着长枪直冲向马头,狼牙棒还来不及挥舞,已经人仰马翻;长枪兵的身后,立刻闪出两名执单刀的士兵,就在金兵落马的一刹那,扑了过来,一左一右,两刀勒过,落马的金兵尚未翻身,已然惨叫着再爬不起来,同伴不及救援,突袭的执刀士兵即刻又退了回去。

    金人哗然,有识得伏兵旗帜服色的叫了起来:“是襄阳兵!”

    小温侯丧中练兵,襄阳名士周三畏称此举大有古人墨縗从军之意,因此建议旗帜与服色均应尚黑,小温侯不想如此招摇,但仍是将盔缨改成了黑色,一眼望去,迥然不同于其他各军的红缨;将领的袍甲与旗帜,更是多用黑色。

    东京留守宗泽帐下,便有三百襄阳精兵,接应檀州撤出的宋军入东京城时,已然立下威名,主帅完颜宗翰眼见得本已成掌中之物的檀州败军居然逃脱,恼怒之余,不免也感慨襄阳军的悍勇。

    如今看来,这襄阳军不只是悍勇而已,还要加上“狡诈”二字了。

    片刻之间,这枝数百人的金人前锋已是全军尽墨。伏兵伤亡,却不过数十人。

    得逃大难的乡民,喘息方定,顾不得雪地寒冷,趴在地上叩头不停。

    领队的梁世佑挥一挥手,不耐烦地道:“你们还不快走!等一会金人大队追来,要走可就难了!”

    说话之间,梁世佑突然间脸色一变,抬头望向北方扬起的烟尘。

    金人大队已经追到了。

    他所率的虽然多为步兵,但有了缴获的金人马匹,要想策马而退也还是来得及的。

    梁世佑看看仓皇奔逃的人群,略一犹豫便道:“将这些马都在屁股上捅它一刀,赶向金人的大队!”

    士兵们哄笑起来,手起刀落。马儿恋群,受伤之后,痛嘶着奔向迎面而来的大队马群。金人大队立时混乱起来,只这混乱之中,梁世佑已经率兵跟在后面冲杀过去。

    飞雪之中,小温侯正沿着南阳城墙缓缓而行,一路打量着各处城防。

    朱逢春自楼下上来。

    其时朱逢春已经升任京西南路转运判官,金兵南下,他奉令筹集京西南路各军粮草,到南阳已有数日了,只是一直公事繁忙,许多事情都来不及细谈。今日诸事办完,好不容易偷个空儿,总算可以出来走走。

    小温侯停下脚步看着他:“南阳城外,百里之内的百姓、牲畜与粮草,数目繁多,这么快就都迁入城中了?”

    朱逢春哈地一笑:“该迁的全都迁了!我办事,你还能不放心?”

    他们并肩而行,朱逢春打量着他说道:“三年丧期已过,我还以为这一回你会带着姬大小姐一起出征呢,怎么,还没有搞定?”

    小温侯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朱逢春皱着眉头道:“我记得你们上上一回吵翻,是因为姬大小姐和姬瑶光那小子互换身份的事情;上一回吵翻,则是因为你不小心提起了外面关于姬大小姐和唐梦生那家伙如何如何的流言。这一回又是怎么回事?”

    小温侯道:“这一回是因为我外祖家的七表舅。”

    朱逢春的眉头皱得更紧:“我知道吕七世叔,滥好人一个,他怎么会得罪姬大小姐、而且还得罪得如此之大,害你们两个又吵翻了?”

    小温侯道:“你也知道我家七表舅那个人。他刚刚从外任回来,说为了温家的宗嗣着想,给我带了两个在江南买的据说有宜男之相的女子。”

    朱逢春只一怔便大笑起来:“吕七世叔这可不是自己将头送到老虎嘴边去了?他要做好人,怎么也不先打听一下姬大小姐是何等人物!”

    说着他上下打量着小温侯,笑得更是不可自抑:“我倒是很熟悉姬大小姐笑里藏刀的样子,可是当真想不出她对着小温你大发脾气的模样。那两个女子,你自然是无福消受的,想必是退给了吕七世叔了?”

    小温侯微微一笑:“若只是退回去也还罢了,她偏要对七舅母说,这是七表舅在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我领兵出来时,七表舅家里还在吵这件事。若不是我从中回护一下,只怕七表舅受的罪远不止如此。”

    朱逢春笑眯眯地道:“好像姬大小姐每一次来襄阳,最后都会闹得不欢而散,不免让人感到,她大小姐根本就乐意这样闹下去,好将婚事一拖再拖——她倒不怕拖得年华渐老呢。小温,不是我说,你对姬大小姐,也是太过容让了,才由得她这么折腾人。”

    小温侯但笑不答。

    巡城之后,他们同路返回南阳知州衙门。

    虽然时世艰难,除夕之夜,知州衙门中,还是悬起了大红灯笼,取一个喜庆之意。南阳城中,也是爆竹声声。

    知州严大人向小温侯含笑说道:“侯爷冒雪来援,连日奔波,整饬城防,下官真是感激不尽。”

    小温侯微微笑了一下,答道:“我受国家爵位,守土有责,严大人又何必客气?”

    朱逢春则道:“南阳乃襄汉门户,襄阳六州出兵救援南阳,自然是份内之责。”

    小温侯身后的两名家将,焦急不安地看了看天色,一大早领兵出去巡视的梁氏兄弟,应该回来了吧?

    府衙外突然一阵喧哗,奔进来的那名兵丁,喘着气跪倒在地,急匆匆地报道:“梁二将军被金人大队围在了三十里外的小石桥,梁大将军闻讯去救,也失陷在里面了!现在金人分了一枝军马继续追赶逃往南阳的难民,大队留在石桥围困两位梁将军!”

    小温侯霍地站起身来,喝令吹号点兵。

    严知州不无担心地道:“侯爷,金人大队居然不取南阳而围两位梁将军——这其中只怕有诈?”

    小温侯接过家将递上的双戟:“无非是引而不发、诱我救援时好一网打尽罢了。”

    严知州大为意外:“侯爷既然知道——”

    小温侯只道:“严大人,你只管会同朱大人守紧城墙,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得擅自派兵出城!”

    严知州心头一凛。

    小温侯已踏入了厅外的风雪之中。

    严知州忐忑不安地转向朱逢春,嗫嚅着道:“朱大人,你看——”

    朱逢春道:“严大人,你得明白,小温侯和两位梁将军,带的都是襄阳六州的子弟兵。”

    无论是小温侯还是他麾下的将士,都不会坐视梁家兄弟那枝人马失陷在金营之中。

    但是严知州随即发现,小温侯带走的,不但有一千襄阳军,还有一千南阳厢军。

    严知州心中不安,低声说道:“朱大人,南阳厢军,号称八千,其实你也知道,精锐都在那两年征发去救太原时折损了,现今余下的不足六千,还多是这两年才召募进来的新兵。现在侯爷又带走一千——下官担心南阳城防——”

    朱逢春淡淡地道:“今日南阳若是不出兵救援,他日将没有一枝人马会来救南阳。”

    严知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朱逢春又道:“严大人,南阳的城防,就交给我吧,你只管安抚城内百姓。”

    严知州恍然明白,小温侯说的“会同朱大人”,其实言外之意,就是将南阳交给了朱逢春。

    兵符事大,如此私相授受,只怕不妥……

    可是小温侯一来,实际上已经接管了南阳的城防,厢军将士,甚至于根本不曾请示他这个主官,便已经领命点起一千兵马随小温侯出了城。

    严知州踌躇良久,还是抖着手递上了南阳厢军的兵符。

    朱逢春接过兵符之际,突然仰头望向夜空。

    严知州困惑地抬头望去。

    夜空中什么也没有,只有雪落纷纷。

    但是朱逢春已经喝道:“准备弓箭!”

    廊下士兵立刻奔到庭中,张弓搭箭。

    一只鸟儿已经在他们准备好之前飞了起来。紧接着又是一只。

    数十枝长箭破空飞去,那只鸟儿中箭落下。一个亲兵小队被派往那鸟儿落下的地方搜寻。

    朱逢春回过头来道:“严大人,有人放出了三只信鸽。但是我只截住了第三只。南阳城中,只怕有内奸,严大人你熟悉民事,还要请大人清查全城户口,找出可疑人等,严加看管。”

    半个时辰后,亲兵小队带着那只信鸽来回报。

    解下鸽子脚爪上缠的细竹筒,小心地取出竹筒中的信件。

    薄薄一张信笺上,只写了一行字:小温侯率兵两千去小石桥救梁家兄弟。

    朱逢春蓦地合起信笺,森然说道:“严大人,希望你尽快找出内奸!”

    密林中雪落无声,间或只听得见一两声咳嗽。

    梁世佑站起身来,望向南阳方向。

    隔了金人密密层层的包围,他们仍然可以远远地望见南阳城中的灯光,听到除夕之夜的爆竹声。刚刚隐约听到的喊杀之声,现在却已经寂静下来。

    梁世佐困惑地道:“难道说小温发出来的救兵被堵了回去?”

    梁世佑白他一眼:“小温有这么差劲?”

    攀在树上眺望的一名士兵突然叫道:“二位将军,敌营后方有动静!”

    梁世佑一拍兄长的肩膀:“小温一定是绕到敌营后方去了,所以才让我们等了这么长时间!咱们快快准备!小温他们,立刻便要动手了!”

    才刚整顿好兵甲,敌营后方,已经喊杀之声大起。

    梁氏兄弟这枝人马,休整了大半夜,精神正好,迎了那喊杀之声,劈入敌阵之中。

    雪地之中,火光点点,向小温侯和梁氏兄弟这两枝人马聚拢过去,慢慢地几乎已经将他们牢牢裹住。但是策马在前的小温侯,长戟翻飞,如剑尖透过布匹一般,刺破了层层重围,能够紧紧跟在他身后的,虽然始终不过百余骑,但已足够将敌阵撕开一个裂口,这裂口一点点向梁氏兄弟逼近,最终汇合到一处。

    小温侯勒住马,一戟挑飞闯过来的一名敌将,打量着梁氏兄弟诸人,一笑道:“好,咱们再杀出去!跟我来!”

    小温侯在前,梁氏兄弟一左一右护住他两翼,呼啸一声,向着来路又冲杀回去。

    天亮时分,飞雪暂停,勒马回望,金人大队正紧追不舍。茫茫原野中,南阳城已经望不见踪迹,前方耸峙的,是重重山岭,朝雾之中,隐隐望得见一座宝塔的尖顶。

    一名厢军偏将度量着那座宝塔,疑惑地道:“侯爷,那不是石佛寺吗?我们怎么杀到这儿来了?”

    南阳城已在数十里之外的东南方向。

    小温侯摸出鞍边的水袋,喝了几口,停一停方才答道:“往南阳的路,金人守得紧,就算我们冲得过去,其他人也冲不过去。不如引他们到石佛寺。洪将军,你识得路径,先领兵撤往石佛寺,那边自有人接应。”

    那洪将军虽然诧异小温侯不知何时在石佛寺埋下了一枝伏兵,但还是领命而去。

    小温侯只留下了三百骑断后,迎着越来越近的金人大队。

    晨光之中,金人前锋士兵的面目已经清晰可见。

    小温侯独自驻马在缓坡之上,长戟在手,居高临下,气势凌人。

    金人前锋不觉停顿下来,领队的千户下令放箭。

    小温侯已经策马冲了下来。

    急箭如雨,却被小温侯舞动长戟挡了出去。

    弓箭对准小温侯的当儿,梁氏兄弟引着三百骑,分左右两枝,自缓坡后冲了出来,疾风般卷向金人的侧翼。

    小温侯的马快,先一步插入了敌阵之中,透阵而过,再返身冲杀回来,恰恰与梁氏兄弟汇合到一处。

    不过片刻之间,小温侯一行人又已破围而出,长戟之上,挑着那名领队千户的头盔,那名千户已不知被踩在哪匹马的蹄下了。

    雪停日出,小温侯一行人,在山野间疾驰的身影,远远便可以望见。

    金人在后面紧追,一直追入山谷之中。

    完颜宗亢追至谷口,蓦地里发觉这山谷异常狭长险窄,急令收兵之际,已是迟了一步。

    巨石与擂木自山顶隆隆滚下,封住了谷口。

    山谷中的惨叫声一阵阵地传了出来。

    完颜宗亢当机立断,下令强攻右侧较为平缓的山峰,只要攻下一面山峰,便可以将被困的前队接应出来。

    峰顶的乱箭、巨石与擂木一时间滚滚而下,不过金人悍勇,几经冲杀,仍是有一枝人马冲近了峰顶,站住脚之后,大队随之攀上峰来。守军势单力薄,抵挡起来甚是吃力。

    山谷那头,号角声响起。守军听得号声,纷纷后撤。

    出乎小温侯意外的是,完颜宗亢没有分兵去救治山谷中死伤的士兵,而是下令全军追杀宋军。

    梁世佑忍不住道:“真是个蛮子!”

    小温侯摇摇头:“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些士兵,已无生命危险,用不着分兵去救;最重要的,是追杀兵力薄弱、久战力疲的宋军,紧紧抓住这个取胜的机会。

    小温侯反手握住长弓:“我给他们设了三道关口,且让完颜宗亢一道道关口地闯吧!”

    他慢慢引弓,一箭射出。

    北风中飘扬的中军大旗,被射中了旗杆。若非那旗杆十分粗壮,举旗的又是个大力士,只怕早已折断或是倒地。此刻虽然摇晃了一阵,仍是牢牢树在军中。

    小温侯不觉喟然:“好,大旗倒是守得稳!我们走,在下一道关口等着他们!”

    日暮时分,完颜宗亢终于攻到了石佛寺所在的山峰前。

    石佛寺是数百年的古刹了,当年在乱世之中建立起来时,特意选了这个足以凭险自守的地方,又用巨石垒起高墙,虽经数百年风雨,一眼望去,仍是稳如磐石,令人觉得,哪怕人世间天翻地覆,此间也是亘古不变有如这石墙。

    完颜宗亢仰望峰顶的宝塔,打量着依山而建的石墙,心中不觉掠过一丝后悔。他也许不应该放弃攻南阳而来围攻这个即使打下来也没有多少用处的寺院。但是一想到小温侯和他那枝襄阳黑缨军……

    完颜宗亢咬了咬牙。哪怕代价再大,他也要灭掉这个人和这枝军队,才能将京西南路收入掌中。

    他以前没有失败过,这一次,也绝不允许失败。

    完颜宗亢转过头来向身边的参将说道:“传令下去,围困石佛寺,不许一人一马走掉;取均州的人马,调一半过来攻石佛寺;另一半和取唐州的人马,一起去攻南阳城!”

    要攻入石佛寺也许很难;但是,如果南阳告急,小温侯将不得不放弃坚守石佛寺而驰救南阳。

    佛前的长明灯,荧荧然随风欲灭。

    小温侯坐在灯下,洪将军与梁氏兄弟分坐左右。

    靴声囊囊,一名年轻将领大步走了进来,拱手说道:“侯爷,所有士兵都已经安置妥当。哨防已经布好。刚才点检人数,南阳厢军还有二百一十三人,其中重伤八十七人;襄阳军还有一千四百三十二人,其中重伤二百三十一人。医官正在各房巡视救治。”

    洪将军听得厢军的伤亡如此惨重,脸色不免极是灰败。

    小温侯微微点一点头,示意那年轻将领坐下,随即转向洪将军道:“洪将军,这是我的表弟吕长寿,行七。此次随我来南阳,进城之前,我已分了一千人马与他,驻扎在石佛寺,以便相机策应南阳城的守军。粮草箭枝,早几日已经由朱判官筹集,屯积在寺中,足够我们支撑一个月时间。”

    洪将军勉强笑一笑道:“一切全凭侯爷安排。”

    小温侯道:“洪将军,今日我们固然折损了不少人马,不过完颜宗亢只怕折损得更多,所以你大不必丧气。石佛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有吕七助你,洪将军自可稳稳守住石佛寺。”

    洪将军大为意外:“侯爷的意思是,你不留守此地?”

    小温侯道:“完颜宗亢已经将主力拉到了这儿,若是他不惜伤亡地强攻,我们单单困守此地,就并非取胜之道了。”

    他必得以攻为守,才能真正守住这座寺院,守住南阳城。

    他站起身:“今日大家都累了,先休息吧。”

    洪将军告辞离去。

    吕长寿踌躇着说道:“大哥,我知道你是想趁完颜宗亢攻石佛寺时用伏兵从侧后袭击他。但是完颜宗亢将石佛寺围得这般铁桶也似——。”

    小温侯微微一笑:“石佛寺有一条通往山下的秘道。”

    吕长寿惊异地看着他。

    小温侯如何知道?

    小温侯继续解释道:“几年前我与石清泉来过石佛寺。那条秘道,还是石清泉开出来的。”

    他轻轻叹了一声:“若非亲眼见到,我绝不敢相信,石清泉不过钉入了几片石子,一锤下去,看似坚硬如铁的整片石崖便崩落下来。开出那条秘道,他只花了三天时间。”

    梁世佑怪叫起来:“小温,你不会在那个时候就想到了今天、才叫石清泉开条秘道的吧?”

    小温侯看他一眼:“我没有那个未卜先知的本事。石清泉之所以要开这样一条秘道,不过是因为他见了那片大有雕琢之处的石崖就手痒罢了。”

    梁世佐与吕长寿不觉相视一笑。

    这倒的确是巫山弟子的本性。

    小温侯似乎有些出神。料来提起石清泉,他不能不想到姬瑶花。

    不过他随即说道:“小七,我要带走五百人马,石佛寺这儿,可就全交给你了。”

    吕长寿低头一笑。

    临走之际,吕长寿又道:“大哥,你突然在石佛寺外出现,完颜宗亢肯定会猜到寺中有下山的秘道,必定会加派人手堵截,不让你有回石佛寺或是回南阳城的机会。你可要千万当心。”

    小温侯拍拍他的肩,笑道:“此处已是伏牛山地盘,若有问题,我自会退入伏牛山中。群山万壑,金人追不上我的。所以你只管守好石佛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没有我的号令,不得擅自弃守!”

    说到后半句话时,脸上的笑容已经敛去。

    吕长寿神情肃然,挺身答道:“我明白!”

    三天之后,留在后方大营中的攻城用具运送完毕,完颜宗亢才发起攻击。

    双方箭枝乱飞之中,身穿重甲、手举巨盾的武士,卫护着身披厚毡、抬着擂木的士兵,一步步逼近院墙。墙头上蓦地里倒出一桶桶灼热的铜汁,贯革直入,士兵惨叫着滚下了山坡。

    来回冲杀了大半天,仰山而攻的金兵,伤亡数百,不过耗得守军无数箭枝与铜汁。想必石佛寺的佛像与法器,都已化身在此了。

    完颜宗亢脸色铁青,若不收兵,伤亡的确太大;若是就此收兵,却又于心不甘。

    踌躇之间,后营中突然一阵混乱,小温侯一马当先冲入了粮草营中,百余骑随着他左冲右突,另有百余骑手提清油泼向粮帐,林中火箭飞来,射中浇了清油的粮帐,立时燃烧起来。

    大营哗然,完颜宗亢立时传令,前队收兵,中军与后军全力围攻小温侯、灭火救粮。

    小温侯横戟劈翻一名金将,回过戟来勾住了另一名金将的右臂,那金将闷哼一声,居然奋力挣脱开去,狼牙棒反手砸了过来。小温侯错马而过,自鞍上拧腰回身,长戟递出,刺中那金将的后心,将他挑下马去。

    只这一停之间,小温侯已被重重围住。

    完颜宗亢拍马登上一个小山包,注视着乱军之中的小温侯。长戟所到之处,有如波开浪裂,若非几名悍将能够多挡得几招,只怕小温侯早已破围而出。饶是如此,也已被他冲到了大营的边缘。

    完颜宗亢喝道:“拿我的弓箭来!”

    他的铁弓,整个军中,也只不过二三人能拉得开;所用箭枝,更是倍粗于寻常箭枝。

    完颜宗亢满引铁弓,长箭射出。

    即使是激战之中,小温侯也听到了那尖锐异常的箭枝破空之声。

    他侧身让过了第一箭,横戟挑飞了第二箭,随即格开当头砸下来的两枝狼牙棒,第三箭又已到了面前。小温侯一偏头,箭枝擦着头盔飞过,射断了盔上黑缨。

    他望向箭枝来处。

    两人的目光,隔了重重乱军,碰在一处。

    小温侯低喝了一声:“好箭法!”

    与凤凰的穿云箭大有一拼。

    完颜宗亢也喟然叹息:“好男儿!”

    但是他的手下却丝毫不缓,第四枝箭已搭上了弓。

    小温侯的身影却已经没入了数名金将之中。

    完颜宗亢跟着小温侯的身影慢慢移动着铁弓。

    小温侯终于破围而出,策马驰入山林的刹那,完颜宗亢手指一松,长箭破空飞出。

    小温侯头也不回,戟头一点,箭枝被磕落在地。突围出来的人马跟随着他风一般卷入了山林。

    完颜宗亢喝令前军留守此地,继续围困石佛寺,中军与后军追击小温侯。

    身旁的副将说道:“只怕宋人会有埋伏。”

    完颜宗亢咬着牙答道:“就算有埋伏,也要追得他们无处安身!”

    追击的前队,果然在一处密林外被伏兵乱箭射杀三百余骑。

    追至潦河畔,金人涉水而过时,小温侯命上游伏兵将堵住水道的石块掀起,河水暴涨,将金兵大队拦为两截、渡河人马在激流中挣扎,混乱之中,又被小温侯挥兵自两翼冲杀,死伤五百余骑。

    但是小温侯一行,也始终无法摆脱咬牙紧追的完颜宗亢。

    梁世佑忍不住道:“小温,看起来这蛮子不要南阳城也不要石佛寺,只要你的人头了!”

    梁世佐则叹道:“看来咱们真个将那蛮子打得很惨,才这么紧追不放。”

    完颜宗亢拦在了西边,退入伏牛山的计划已是行不通了,小温侯策马踏上了通往南阳城的小道。

    登上一道山坡,小温侯与梁氏兄弟的脸色都是一变。

    他们原以为,完颜宗亢这枝人马,都来围攻石佛寺和追击他们了,南阳城外,料来应无敌踪。

    但是放眼望去,苍茫暮色中,旌旗密布,分明驻着一枝大军,将南阳城团团围住,真个是鸟飞不进。

    小温侯立时明白过来:“这一定是攻唐州的那枝金军!”

    梁世佐默默点着旗帜,过一会说道:“只怕还有攻均州的人马在里面。金人军制,一旗为一千户,这儿至少有三十面大旗,三万人马。”

    回望完颜宗亢的大旗在两个小山坡外飘扬,越来越近,小温侯环顾四面,一指左侧山头那个破败的山神庙:“我们先到那儿去!”

    那个山头,地势略高,山势也较为陡峭。

    完颜宗亢追到此地,停住了马,仰望着山林中那座破败神庙,挥鞭令部下将这山头团团围住。

    天色已黑,完颜宗亢沉吟良久,还是按捺住了打起火把攻上山去的念头。

    在黑夜之中,火把会成为守军最好的箭靶。

    小温侯已经被围困在这个小小山头上,无论是南阳城还是石佛寺,都已派不出救兵。

    他已经胜券在握,犯不着再这样冒险强攻。

    星光点点,自破败的庙顶洒入。

    小温侯站起身来,踱到短墙边。

    梁世佑与梁世佐轮流值夜,此时轮值的是梁世佐。

    小温侯俯身打量着山下金营的火光。梁世佐道:“小温,天亮之后,完颜宗亢便会发起攻击。我们是不是应该趁夜色突围?”

    小温侯摇摇头:“我们都很累了,还是好好休息一个晚上再说。”

    停了片刻,梁世佐神色阴郁地道:“我想完颜宗亢不会只留下一万人马去攻均州或是唐州,看起来那一万人马必定是调往了石佛寺。你只留了那么一点人给吕七,箭枝兵械又储备有限,我担心石佛寺守不守得住。南阳城外有三万金军,南阳城也不轻松。如果唐州或是均州那边能够发兵从后方袭击完颜宗亢,与南阳城或是石佛寺里应外合,这一仗我们还是有胜算的。均州现有九千厢军,唐州一万。不是不能一战的。”

    小温侯遥望南阳城射向夜空的淡淡灯光:“守唐州的是鲁仲夫,守均州的是卫勋,你也知道是些什么人,他们能够守住城池,不曾像郭药师那般杀了主官献城投降,已是难能可贵了。”

    梁世佐默然许久,说道:“小温,我不是怕死,我只是觉得这样死很窝囊。如果能有一枝人马从后方夹击——”

    小温侯微微一笑:“明天你和梁二随我一起去杀了完颜宗亢!”

    梁世佐不觉精神一振:“好,置之死地而后生!就算我们要死,也得先破了完颜宗亢这枝大军!”

    小温侯继续说道:“不过你要明白,即使我们杀得掉完颜宗亢,金兵也不一定会军心溃散。”

    梁世佐一笑:“但我们若不杀掉他,他的军心是一定不会溃散的!”

    晨光初现之际,小温侯整顿人马,本待冲下山去,梁世佑从眺望之处回来,神色有些古怪:“小温,完颜宗亢居然在山下安营扎寨、立起了木栅栏,看样子不打算攻山而只打算围山了,这是怎么回事?”

    小温侯一怔,大步出得庙来,登上眺望之处。梁世佐紧跟在他身边。

    晨光之中,金人的营寨看得很清楚。

    梁世佐皱起了眉:“小温,看来南阳城和石佛寺都守得很好,完颜宗亢必定是觉得强攻很难,所以才想围困我们,诱朱五和吕七发兵来救之际,攻破南阳城和石佛寺。”

    只是营寨一立,他们要想杀完颜宗亢,就困难多了。

    沉吟一会,小温侯道:“我们不能坐守此地。我来牵制金人,你们两人趁机突围,冲出去后,立刻奔赴唐州。唐州有一个大刀会,会主是杜老八,这个人你们在巫山时也是见过的,找他要几个得力人手,再去见鲁仲夫调兵,若是鲁仲夫不肯出兵策应,就夺了他的兵符!”

    梁世佑咬着牙道:“那个胆小鬼,他要不出兵,不等金人动手,我就先割了他的头!”

    梁世佐则道:“小温,如果由你去调援兵,可能会更好一些。”

    小温侯淡淡道:“完颜宗亢会倾全军之力来拦住我。而且我留在此地,也更能安抚军心。”

    默然良久,梁世佐说道:“我们最好做出要冲入南阳城求救的姿态。这样完颜宗亢也许可能有意将我们放入城中。”

    整整一日,山上不时传来战鼓之声。每次鼓声响起,金营中都是一阵紧张,乱箭纷飞,预备拦阻突围的宋军。但最后总不过是虚惊一场。偶有几次冲下来的宋军,射了几箭后便又退入了山林中。

    日暮时分,正当扰乱了一天的金营中安静下来、忙着吃晚饭之际,小温侯领兵自山上冲杀下来,直取帅旗飘扬的中军大帐。

    木栅栏后乱箭纷飞。不过林木遮蔽,中箭者不多。待到小温侯已到营前,箭枝更是无从阻挡了。

    完颜宗亢从中军大帐中出来,披挂上马,打量着直奔他冲杀过来的小温侯,目光转向冲入另一侧大营的梁氏兄弟。

    小温侯若真的想杀他,就不应该将梁氏兄弟这两个得力帮手分到另一路去。

    完颜宗亢脸上不觉浮起一层笑意:“传令,只挡住小温侯,放走梁氏兄弟——不过别做得太过火!”

    军令传了下去。

    冲杀到天黑时分,小温侯收兵回山,梁氏兄弟顺利地冲出了金营。

    副将在一旁笑道:“宋人一向喜欢用计,他们必定想不到会堕入元帅你的计谋之中。”

    完颜宗亢笑而不语,心中却是甚为得意。

    直到他接到探子来报,梁氏兄弟不是奔往南阳城,而是奔往唐州方向。

    完颜宗亢的脸色难看得很。身边诸将,都不敢吭声。

    他望向黑暗中的那座山头,良久,忽地哈哈一笑:“就算梁氏兄弟去唐州搬来救兵,也是两三天后的事情了。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踏平了那座山头,砍下小温侯的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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