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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行 正文 后传:桃源(一)

所属书籍: 锦衣行

    秋高霜降,月白风寒。

    转过一片密丛丛的树林,前方山坳中现出一点灯光,借着霜一般白的月色,约略可以看清是个小山村,错错落落十几户人家;正当路口的那株巨树下,影影绰绰是座小庙,灯光正是从小庙中透出来的。

    林捕头紧走一程,先赶到小庙,进去张望了一回,转身出来,点头哈腰地笑道:“孟校尉,是过路的两个炭商,我已经打发他们挪到一边去了,地方已经腾出来。”

    孟剑卿环顾四周,做了个手势,随行的五名卫士,立时散开来,将这小庙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了一遍之后,留下两人在庙外警戒,另三人忙着打开铺盖,张罗干粮与清水。

    小小一座庙,立时拥挤不堪。

    孟剑卿打量着那尊没有神号、非佛非道的红脸神像。神像似乎不久前才刚镀过金身;庙宇虽小,神案香炉布幔虽旧,却处处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打理的人看来很是经心。

    孟剑卿转过头道:“林捕头,将这村里的保正带来,我要问话。”

    林捕头一怔,尴尬地道:“孟校尉,这个村子是这两年才聚起来的,只怕根本就没有保正。”

    孟剑卿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转而说道:“那就带两个年老的村民来问话。”

    林捕头领命带着两名捕快去了。

    孟剑卿回过头来继续打量着神像,良久,目光忽地转向正探头探脑地望着他的那两名炭商,倒将那两名好奇心太过的炭商吓得全身一抖,陪着笑脸不知说什么好——总不能说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过锦衣卫的样子吧?

    孟剑卿盯着他们,直到这两人吃不住他的注视,笑脸几乎变成了哭脸,这才移开目光,立时感到了两人如释重负的喘息声。

    的确只是两名普通的炭商?

    林捕头不多时已带了两名老汉回来。孟剑卿吩咐将其中一人先带到庙外等候,只留下一人,战战兢兢地垂了手站在他面前。

    孟剑卿微笑着看着他道:“老人家,我只想问一问这神像是哪一位神仙。”

    见面前的官差如此客气,那老汉心神略定,却仍是哆嗦许久才说清楚,原来这是附近山中的烧炭佬供奉的陈老相公。据那些烧炭佬说,这陈老相公原本也是个烧炭佬,后来被烧死在窑里,所以成神后是个红脸;开窑之前,窑主和烧炭佬都得先拜过陈老相公,才能保住这一窑平安。至于这座看起来已有些年头的小庙是何时建起来的,又是何时开始供奉陈老相公的,却不知道了——他一家子两年前才刚搬到这儿。

    另一名老汉是这儿的老住户了,口齿也便给,将他所知道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原来这一带土肥水美,几十年前颇有些人家,因为村口有株大得罕见的老樟树,附近人家就将这村子叫做大樟树村,这座小庙本是村里供奉的山神庙,他年轻时还做过几年庙祝,洪武帝平闽时这儿过了一趟兵,打了一仗,几乎扫空了整个村子,就留下两三户,也还吓得逃到深山更深处住了几年;陈老相公的神像,大概也就是那几年立起来的——至于究竟何时,这个他可委实说不上来,只知道他搬回来时就见着这神像了;烧炭佬都是些没家室没牵挂的狠人,一句话不对就操起家伙上阵,他们实在得罪不起,只好任由烧炭佬占了这座山神庙,还得各家轮流着替他们打扫;作为交换,烧炭佬开恩似地答应,没事不会来打扰他们这个村子。

    打发走两名老汉,孟剑卿靠着土壁坐了下来。

    这是他们入闽之后所见的第十七座陈老相公庙。都是在这一二十年间立起来的。

    那些烧炭佬,供奉的究竟是什么人?

    他是半点也不相信那套鬼话——一个烧炭佬死了还会成神、还要被尊称为“陈老相公”?

    半夜里锦衣卫换了一次岗;林捕头手下的两名捕快则轮换着在庙内守夜。

    其中一名炭商似是肠胃不好,夜里已起来三次。到他第四次起来时,抱着刀靠在土壁上守夜的捕快,听到动静,都懒得再闪眼看一看。

    山林寂静,偶尔的狼嗥声也隔得很远,隐隐约约地听不真切。

    孟剑卿忽地心神一震,不自觉地睁开眼来。

    是哪儿不对了吗?

    庙中很安静,安静得可以听见每个人的呼吸——

    他忽然明白是哪儿不对了。

    他居然没有听见那名守夜捕快的呼吸声!

    也就在这一刻,黑暗中蓦地闪起一点火光。

    孟剑卿随即闻到了刺鼻的硫磺味。眼角余光看见留在庙中的那名炭商正蹑手蹑脚然而动作飞快地向庙门处奔去。

    几乎在望见这一幕的同时,孟剑卿的身体已经本能地弹跳起来,短刀出手,一柄射向暗中的那点火光,另一柄射向那名潜逃的炭商的后心。

    短刀斩断滋滋燃烧的火绳之际,那炭商也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孟剑卿抢在炭商的身体落地之前掠了过去,左手托住他,右手在他颈后一掌击下,令得这炭商既便未死也被击昏过去、不能再出声了,才将他慢慢放倒在地上。

    那包火药静静地躺在角落里。

    孟剑卿随手将一袋清水浇了上去,至此才轻轻吐了一口气。

    这样一包火药,足以将整个山神庙炸成废墟。

    庙内庙外仍是如此安静。

    转身过来,试一试那名守夜捕快的鼻息,不知何时已经断了气了。轻轻摇一摇,那捕快的身体便软软倒了下来,后心的刀口慢慢渗出血来。

    孟剑卿暗自皱了一下眉。

    虽说这土壁不够坚牢,但是能够穿透这样一面墙壁再刺穿人体的利器,还是很少见的;行刺者能够隔了墙壁将方位记得这般清楚,同样也不简单。

    孟剑卿轻轻走出了小庙。

    不出他所料,土壁外那名假装出恭的炭商迟迟不曾听到火药的爆炸声,知道大事不妙,已顾不上惊动岗哨,正忙忙地向山林中奔逃。

    孟剑卿挥手示意守在山神庙外的两名手下去追那名炭商,自己返身回来,点亮香案上的油灯,喝醒了其他人,打发林捕头带着幸存的那名捕快去庙外守望,又将一名手下派到房顶去盯着。

    两名卫士拔去那名昏死过去的炭商后心上的短刀,鲜血喷涌出来之际,那炭商也痛呼一声醒了过来。两名卫士一人敷药止血,另一人迅速将白麻布带缠上了伤口,同时往他口中塞了一丸药,又捏住下颌,强行灌了一小瓶药汁下去。孟剑卿带的这几个人,捆人杀人固然都是一把好手,救人却也毫不含糊。

    那名炭商被拎到神案前,脸色灰败,垂着头一言不发。

    孟剑卿看他一眼,淡淡说道:“明天中午可以到金鸡堡。这人就交给金鸡堡的那群烧炭佬吧,告诉他们这人试图炸毁大樟树村的陈老相公庙,被我们抓住了,随便他们怎么处置。”

    那名原本打定的主意大不了一死了之的炭商,听得全身一哆嗦。那些无法无天的烧炭佬,可是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孟剑卿不待他有所反应,又一掌击昏了他。

    等到天亮时分,追捕另一名炭商的两名锦衣卫才忐忑不安地回来。那炭商地形熟悉,脚程又快,这暗夜之中,的确是难以追踪,只追得小半个时辰,已经不见炭商踪影。两人畏惧孟剑卿,不敢就此回来,又在附近搜索了一番,委实没有收获,这才返回禀报。

    孟剑卿摆一摆手道:“跑了就算了。这一次且饶过他罢。”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两名锦衣卫知道这后一句话也是对他们说的,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暗自惊懔,提点自己下一次决不能再出这样的差错——孟剑卿的口气,是只给他们一次机会的。

    金鸡堡原是漳州一名姓程的大炭商修建的一座圆环形楼堡,占地上百亩,高逾三丈,外墙全用坚实的青石垒成,石缝中灌足了糯米浆;所有门窗,全都向堡内开;全堡只得一道大门出入;围绕外墙的,另有一道小河,程家建堡时将这小河拓宽至两丈余,挖成了一道护城河,每到天黑,吊桥一收,便是只猫,也不能再出入了。乱世之中,也不怪程家要这般防范。据说当年一股上千人的乱兵想攻入金鸡堡,围攻了一个月,都没能拿下来,自己反倒折兵损将,狼狈而逃。

    金鸡堡周围的大山,便是烧炭佬聚居之地。每窑木炭出来,窑主便会将炭篓挂上崖顶的缆绳,滑到山下来,再由各地赶来的炭商一一点收,装上竹排,沿河而下运往漳州再转运各地。闽中各地,这样的集散之地,不在少数,只是少有规模如此之大的而已。

    各地的炭商,照例都住在金鸡堡。一时不及收购的木炭,也暂时储藏在堡中。

    严霜已降,正是烧炭收炭的季节,金鸡堡中各地炭商云集,端的是热闹非凡。程家四老爷程品仙这几日也到了堡中,这几年的收炭事项,向来都由程四老爷负责的。程四老爷长袖善舞,似乎从来没有什么事情难得倒他。只是这一回的事情到底还是让他大皱眉头了。

    住进金鸡堡的那位锦衣卫孟校尉,吩咐他将这附近的烧炭佬的头目找来问话。

    所谓一物降一物,无根无底无法无天的烧炭佬,连窑主也是冤家对头,惟独对炭商大不相同。也难怪,这本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且又离得远了一层,不会像窑主那样日日压在烧炭佬的头上作威作福,于是更加只见他们的好、不见他们的恶了。

    只是这些炭商在受用这番尊敬的同时,难免也得担起一点责任,比如说现在。

    程四老爷暗自苦着脸,打发人将这附近的三个烧炭佬头目都请了来,一心祈祷千万不要有什么大案要案缠上这些烧炭佬,连带得各家炭商也不得安宁。

    孟剑卿打量着站在面前的三名烧炭佬头目。程四老爷一一为他介绍。金鸡堡一带的烧炭佬有三大帮:漳州、泉州与长乐。漳泉二州来的烧炭佬人数相当,积怨极深,动不动便是一场火拼;长乐帮人数最少,常受漳泉二帮的欺压,是以也最团结、最悍勇好斗。漳州帮的头目也姓程,叫程五更,算起来还是程四老爷的远房族人,三十来岁,看起来较为稳重;泉州帮的头目叫陈义顺,看来已有四十出头,身材瘦小,貌不惊人,长乐帮的林重九年纪最轻,身量高大,一脸彪悍之气。

    孟剑卿慢慢说道:“三位请坐。”

    看着那三人的坐姿,孟剑卿的眉梢微微跳动了一下。

    立如松,坐如钟。

    这三个人面对他时都坐得很稳定很镇静,都敢于正视他的眼睛——锦衣卫的恶名远扬,孟剑卿更算是其中名人,不知有多少凶神恶煞之徒、自诩清白之人,都曾在他面前两腿发颤、面如土色,几乎不需他开口,便已心志崩溃。

    闽中民风彪悍,果然名不虚传。

    程四老爷在一旁坐立不安。他原以来找来这三个人就可以交差,但是孟剑卿的意思,竟似要他一直坐在这儿旁听,做个见证一般。不论这位孟校尉要问的是什么案子,他可半点也不想掺合进去,只是说什么也没这个胆量开口告辞……

    孟剑卿淡然说道:“闽中各地的烧炭客,这些年来似乎都由供奉山神改为供奉陈老相公了吧?”

    那三人互相看看,年纪最长的陈义顺率先答:“别的地方我们不太清楚。我们这儿倒是这样的。毕竟陈老相公才是专门庇护我们这些人的神仙。”

    程五更紧接着说道:“就好像梨园只拜二郎神一般——大人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吗?”

    孟剑卿看他一眼:“圣人有言,水至清则无鱼。民间祭祀,向来各有习俗,只要不碍大局,礼部也不会事事苛察。”

    林重九立刻接了上来:“大人的意思是我们拜陈老相公有碍大局了?”

    孟剑卿微微一笑:“昨天夜里两名炭商意图炸毁大樟树村的陈老相公庙,被我们抓住一个,据他供称,这陈老相公,成神前可不是一名烧炭客,而是逆贼陈友定,这逆贼死后,他的部属亲族,逃入山中,隐藏在你们之间,又捏造出这样一位神祗来,诱骗不明真相的烧炭客供奉香火,他们却在暗中行那勾连不轨之事。”

    他平心静气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程四老爷却是脸色都变了,呼吸都不顺了;陈义顺那三个人,饶是见多了风浪,至此也是脸色大变。

    林重九腾地站起身来,怒声说道:“血口喷人!那炭商在哪儿?叫他出来对质!”

    程五更也站了起来:“炸神庙的家伙是要被扔进炭窑的——这混蛋一定是想陷害我们来脱身!”

    陈义顺则快手快脚地伏在了地上,惶恐万分地道:“请大人明鉴,金鸡岭上虽然有不少陈家的远亲旧部,但是都早已归顺,这些年来安居乐业,绝无勾连不轨之事!陈老相公虽然姓陈,那也只因为陈是大姓,不该这么凑巧罢了!”

    孟剑卿看着他们,过一会才道:“原来毁坏神庙是要被扔进炭窑的。不知道这些年来金鸡岭这儿处死了多少这样的人呢?”

    这本是一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私刑杀人,当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方官吏,向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这些烧炭佬别做得太过分便成。

    孟剑卿不急着叫陈义顺起身,却突然问起这样一件事,令得三人心中都是一紧。真要一一追究起来……

    孟剑卿却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不过偏远之地,许多事情也不能不从权,倒难为你们费心维持一方治安了。”

    他示意陈义顺起来,说道:“当然了,金鸡岭也不是化外蛮荒之地,不能全然不讲法度。以后若有类似事件,最好还是报备地方,会同地方一起处置为好,以免贻人口实。”

    陈义顺三人互相看看,话全让孟剑卿一人说了去,他们一时间都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孟剑卿欲笑不笑地看着他们,又道:“这名炭商,居心叵测,意图炸毁神庙、同时加害朝廷官员,于公于私,都绝无可赦之理。既然金鸡岭有旧例处置这等人,我也就将人交给你们三个了。”

    身后侍立的两名卫士已转身自屏风后拖出那名半死不活的炭商。方才的话,那炭商听得一清二楚,此时脸色死灰,却仍是一言不发。陈义顺三人盯着他,脸上神情各不相同,孟剑卿注视着他们,忽而一笑:“不过,为了以儆效尤,三位最好这就回去通告各窑,选一个大家都能看得见的地方来处置这名贼徒。这样吧,你们留一个人带路,两个人回去安排,如何?”

    他方才还说要将人交出来,忽然又表示要带着人一直跟到山上去,倒让陈义顺三人又是一愣,陈义顺定定神,说道:“如此也好——我腿脚慢一些,不如我来带路,程老弟和林老弟先回去安排吧。”

    目送他们离开金鸡堡,程四老爷腿一软,几乎不曾瘫坐在地上。

    总算是送走这群活阎王了,老天保佑可别再回来……只是这多半是奢望吧,看样子这件事可不会这么善了,还有得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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