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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行 正文 正传:借东风(三)

所属书籍: 锦衣行

    那四名衙役被蛇咬伤,已抬下去救治。

    孟剑卿本待继续审问陈老忠,但是重新回到房中时,云燕娇也来了,脸色凝重,很明显有要紧事情商量。

    他略想一想,便决定先将陈老忠这个看来一时半会不会开口的瓮中之鳖暂且放一放。

    屏退其他人后,云燕娇轻声说道:“龙姑娘已经醒来,她说那条小金蛇,就是蟒山铜头蛇,她幼年时曾经见过。这种蛇年深日久,会慢慢蜕变成金黄色,全身鳞甲,坚硬如铁,毒性也随之更剧,今晚若非及时截住了这条蛇,取得蛇胆蛇血来解毒,十息之内,她便会身亡,绝无可救。”

    云燕然的脸色不由得一变。

    孟剑卿暗自一怔。就算这铜头蛇奇毒无比;就算对方很显然不是想要挟龙家,而是要置龙颜于死地,云燕然的脸色也不用这么难看吧?

    也许其中另有原因?

    他的怀疑,云燕然兄妹似乎已有所察觉,互相看看,已知对方想法,云燕然低声说道:“孟校尉,这件事情我想应该与你明说。这蟒山铜头蛇,极难饲养,更不用说养到变成金黄色。我怀疑这条蛇与我们一位师叔有关。我们这位师叔,最善养蛇,多年前回到中土,因为时当战乱,很快便与我们失去了联系。”

    孟剑卿略一沉吟便道:“龙颜幼年时见过这种蛇,那么她有没有见过养蛇的人?”

    云燕娇迟疑了一下才道:“那个养蛇人从前是明教——噢,是魔教的五色龙王。龙颜见到他时,他已经出家,法号便是五色。”

    她兄妹两人这些话都说得含糊,但意思已极明白。

    孟剑卿不觉一怔。

    他早知五色龙王的大名,只是没想到五色龙王原本来自海上仙山。

    云家兄妹对他坦承这样一个大秘密,的确是难能可贵了。

    但是也许不过因为他迟早会从龙颜那儿知道养蛇人是谁,锦衣卫一动员起来,以国家移山倒海之力,那五色龙王只怕多半性命不保,还不如现在有商有量地办完这件事为好。

    孟剑卿默然良久,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如果陈老忠是五色龙王派出的人,那么这是五色龙王与龙家的纠纷,还是魔教想东山再起?若是魔教想东山再起,又为什么要针对龙颜,并且选中陈家来做替死鬼?若是龙颜死了,究竟有谁会得到最大的利益?”

    云燕娇脱口说道:“自然是龙家其他人。”

    孟剑卿摇摇头:“不管是我朝法制,还是历代旧例,即使是主家绝后,也从来没有家仆可以得到主人家产的。无主之产,例归官府——”

    说到这儿他们都是一怔。

    龙家别无亲族,龙颜若是死了,龙家富可敌国的家产,按例应归泉州府没收。这么庞大的一笔财富,名义上是归泉州府所有,但是实际上,真正控制这笔财富的人,是泉州知府!

    静寂了片刻,云燕然说道:“不知皇爷是怎么看龙家的。孟兄想必略知一二了。”

    他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倒让孟剑卿颇费思量,心念几转,方才猜度到云燕然的言外之意。洪武帝会不会是嫌龙家太过豪富,就如整治沈万三一般想要整治一下龙家,以免龙家势大压官呢?

    孟剑卿过了一会才字斟句酌地说道:“龙吟是个很会审时度势的人,当年曾经与皇爷有过数面之缘。如今虽说龙吟已经过世,皇爷还是很关切龙家的,担心龙家只留下一个孤女,会不会受人欺凌。”

    龙吟善于投资,这个“数面之缘”,只怕大有玄机,否则也不会让洪武帝挂念至今。

    想想洪武帝居然要担心龙颜这个孤女会不会受人欺凌,孟剑卿三人都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但是在亲眼见到龙颜之前,谁又不是这般想法?

    说起来洪武帝很有几分锄强扶弱的喜好,龙颜在他眼中既是这般一个弱女,绝不同于就在他眼皮底下招摇过市的天下首富沈万三,只怕他老人家怎么也想不到要来锄一锄的。

    这样说来,岂不是只余下一个可能性?

    孟剑卿三人都感到事态重大。

    孟剑卿当即说道:“我们现在去见汪知府。”

    不要让汪知府有从容调兵遣将的机会。

    汪知府见孟剑卿三人进来,立时笑脸相迎:“孟校尉果然身手不凡,及时抓回了那陈老忠。请坐请坐,云兄与云姑娘也请坐。”

    一边说一边又摇头叹道:“不瞒三位,下官在泉州任上已经呆了四年,一直太平无事,前天刚收到吏部行文,要改任到江西去了,现在却突然出了这件案子,若是不能好好了结,这四年太平,怕是前功尽弃了。”

    孟剑卿三人互相看看。

    江知府不会在这么容易验证的事情上撒谎。

    这样说来,汪知府既无控制龙家财富的机会,又岂有暗杀龙颜的动机?

    至于接任者——不论是谁,要做此事,至少也该等到自己真个坐上泉州知府这个位置。

    孟剑卿径直说道:“汪大人,这件案子可能与五色法师有关。”

    汪知府一怔,待到回过神来,脸色便变了,吃吃地道:“果真——如此?”

    孟剑卿看看他,微微一笑:“我得去拜见法师,当面向他请教。还请大人调拨一位刑名师爷、二十名衙役听候差遣。至于一干应用物品,回头我会开一个单子出来。还请大人全力协助。”

    这件案子,本应由泉州知府办理的;孟剑卿这么一说,竟是毫不客气地完全接了过来。

    汪知府明知这有点不对,但此时但求早日洗脱,哪里还顾得这些,当下满口应承,即刻回知府衙门去调派人手。孟剑卿终是不能完全信任这位汪知府,便调了一名卫士去与汪知府帮办所需物资,暗里却示意那卫士多加小心。那名卫士跟了孟剑卿多时,自是心领神会,明白自己的真正使命是什么。

    此时文儒海和龙颜均已由龙家的药师下了药,沉沉睡去。龙家主事的柳白衣出来与孟剑卿三人商议如何应对。听得此事与五色法师有关,柳白衣的眉头,不免也皱了起来。

    云燕然心中的疑问至此才问出来:“五色法师在泉州是否有很高声望?”

    柳白衣轻叹一声:“法师于二十年前卓锡龙王谷,建万佛寺,距泉州四十里。每年冬天,方圆五百里的信徒,都会前去朝拜。万佛寺周围十里,均为禁地,二十年来,不得法师允许,还没有人敢不依进香之路、擅自闯入这十里之地。”

    云燕娇一笑道:“万佛寺——可是因为法师道行高深,信徒有万家生佛之赞么?”

    五色法师在乡民中有如此声望,也难怪得汪知府听说此案与五色法师有关时,会面露难色。众怒难犯,何况闽中民风强悍,更须格外小心。

    回答她的却是孟剑卿:“寺名万佛,是因为龙王谷一带,万蛇为害,故此立万佛以镇压之。五色法师之声名威望,便来自于他能镇压蛇害,护佑一方。朝廷之所以对他格外优容,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以当年的五色龙王、如今的五色法师的名望,如何不引起锦衣卫的注意,如何不让锦衣卫将这两个名字联系到同一个人身上?

    之所以视而不见,不是没有原因的。

    云燕娇困惑地道:“五色法师既然已经守禅二十年,为什么这一次会出手对付龙家,甚至于要置龙颜于死地?”

    柳白衣叹道:“云姑娘可是不愿相信此事与五色法师有关?老实说就算是我们自己,也不敢相信。毕竟五色法师与我家老爷当年也算是有几分交情,彼此更无恩怨。否则这二十年间,岂能相安无事?但是那条铜头蛇,正是我家小姐幼年时在五色法师座前见过的那条——它的尾尖秃了一小截,那是它变成金色之前被一头狐狸咬掉的,所以断得很不整齐。”

    云燕娇轻轻说道:“柳姑娘,我只是在疑惑,五色法师为什么要这样做?”

    柳白衣喟然:“是啊,我们也很困惑。我们龙家,可是万佛寺最大的施主。”

    孟剑卿一直听着她们暗藏机锋地唇枪舌战,忽地说道:“我想找个人来问问。”

    云燕然会意:“陈六如?”

    陈六如方才令他也印象深刻。如此大变之下,还能保持住清醒的头脑,这人倒的确不简单。

    陈六如被提过来,孟剑卿打量他一会,说道:“咬伤龙颜的那条蛇,很有可能是五色法师豢养的。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如果这件事情的确是五色法师所为,他为什么要杀龙颜?”

    陈六如呆了一呆。他是泉州本地人,自然知道五色法师的大名。思索良久,陈六如问道:“孟校尉是说,对方是想要杀龙颜,而不是想用解毒药来控制要挟龙家?”

    孟剑卿微笑:“不错。所以我们才觉得困惑,为什么要杀掉龙颜,而不是想办法控制龙颜从而控制龙家。”

    陈六如低下头,皱紧了眉。

    孟剑卿几人耐心地等着他的回答。

    过得许久,陈六如抬起头来慢慢说道:“不是私人恩怨的话,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不过老实说我也没有多大把握。我觉得我的这种想法太离奇,不太可能也会有人与我一样想。”

    孟剑卿淡淡说道:“去掉其他所有可能性之后,剩下的一个,无论多么离奇,也有可能是真的。”

    陈六如“哦”了声,想一想才道:“我猜想是明教——哦,魔教,想杀了龙颜来打击整个泉州府。”

    孟剑卿诧异地看着他。

    这算什么理由?

    陈六如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我是最近才产生这种模糊的想法的。我原来一直想,龙颜那样子花钱,可怎么得了。可是最近,我慢慢发现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该怎么说呢?哦,孟校尉,你来的时候想必已经看见龙家怎么打赏各家的仆人了吧?”

    孟剑卿微微一笑:“每人千文。”

    花钱的确花得太凶。

    陈六如接着说道:“那些奴仆,拿了这千文钱,就在流金园外的两条长街中等候,常常要等到后半夜。那两条长街中,满是饭馆酒铺客栈,还有勾栏赌馆以及说书卖艺唱戏的戏苑,是泉州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这些奴仆,还有从各地赶来与龙家交易的大小商贩,譬如这次寿筵前一个月就运送烟花来求售的十七家烟花商,都在其中消磨时光。这两条街都是龙家的地产,龙家自己只开了一家当铺一家古玩店,但是其他那些店铺,都得向龙家交租金。我曾经计算过,龙家仅仅租金这一项,就足以抵销每年打赏奴仆的开支还有余。而且,因为市面繁荣,店家赚得多,租金每年都在上涨。所以最近又有不少人向龙家租用这两条街近郊的荒地——我估计不用三年又会出现一条同样繁华的街市。”

    他出了一会神,又道:“供给龙颜每年所用鲜花的,是城西的百花亭。而龙颜的衣装首饰,向来为泉州城乃至整个闽粤闺中妇人女子所仿效;她喜用鲜花装饰,喜用鲜花制脂粉,连带得整个泉州城也风行起来。百花亭村中一百七十户人家,家家种花,既便是老弱残疾之人,也因此得以温饱。”

    陈六如身旁的小花几上,就放着一盆郁郁葱葱、含苞待放的粉紫月季。

    孟剑卿一众人的目光不觉都落在那盆月季上。至此他们才发觉,龙家的确处处可见各色鲜花。

    陈六如轻叹一声,又道:“这些陶土和白瓷花盆,都是用海船从外地运来。仅仅靠着装卸和搬运这些花盆来养家活口的泉州人,便不下百户。”

    孟剑卿心中转过无数念头,终还是觉得困惑,注视着陈六如说道:“这样说来,的确有许多人依赖龙颜而活。但是龙颜这样挥霍,龙家即便有金山银海,又能支撑几年?魔教用得着冒这么大的风险去杀她吗?”

    陈六如一笑:“龙家的祖训是:‘钱流如水,流水不腐。’所以将这个园子命名为‘流金园’。我原来一直想不通,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钱流如水,岂不是守不住财富。但是现在,我想我也许明白了。龙家从来就不想独自赚钱独自花,他们向来大方,说得直白点,就是‘有钱大家赚’,大家都有钱了,龙家就能赚更多的钱。或者说,市面越繁华,龙家越兴盛。譬如说龙家的丝绸行,有钱人越多,它赚的钱可不是越多?又譬如说这泉州的船埠,五分之一属于龙家,泉州这些年如此热闹,来往船只日夜不息,仅仅是船埠租金、客栈货栈租金一项,便难以数计。柳姑娘掌管账房,想必对此清楚得很吧。”

    柳白衣正听得心惊神摇,冷不防说到她头上,迎着众人的目光,不觉吃了一惊,定定神,掠一掠鬃发,微笑道:“六公子高见,白衣的确从未这样想过。”

    孟剑卿注视着陈六如:“为什么你不认为是其他海商从中陷害?”

    毕竟龙家是他们最大的对手。至于陈家——当然能少一个对手更好。

    陈六如苦笑道:“这几年各家想的都是怎么与龙家联姻,那才是最划算的,哪还有心思冒着被龙家侍卫报复的风险去刺杀龙颜?再者,我之所以猜是魔教,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我家当年得罪过他们。那时我祖父还在世,他老人家向来小心谨慎,抱定了谁都不得罪的心思,结果却谁都得罪了。”

    孟剑卿微微一笑。

    善于造船的陈家,的确是对水师仰赖甚深的国初群雄竞相拉拢的对象。

    陈家当年如履薄冰地在各方之间周旋,结果仍然面面不是人。

    陈六如接着说道:“关于龙颜对泉州的重要,我还可以举出更多的例子,只不知孟校尉是否愿意继续听下去?”

    孟剑卿摆一摆手:“不必了。”

    陈六如的描述已经清清楚楚地让他看到了这一点。

    想想龙家这条盘据在流金园的巨龙,一吸一吐之间,整个泉州城都钱流如水,生生不息,这种景象,真是令人……惊心动魄。

    挥金如土的龙颜,竟仿佛是整个泉州城的灵魂一般。

    云燕然忽地说道:“六公子这种说法,的确是令人耳目一新——只不知魔教之中,也会有如此人才、能够看透这一点吗?”

    陈六如一怔:“我不知道。”

    孟剑卿淡然说道:“未必没有。七宝童子就有可能。云兄与云姑娘没有听说过这个人吧?这人是魔教闽浙分坛的司库使者,真名刘慕晏,正像唐时那位神童刘晏一样,十三岁入掌财政大权,十五岁与五色龙王结拜为兄弟,同时结拜的共有七人,都是闽浙分坛中人。其中五人已死,五色龙王出家,七宝童子不知去向已有十几年。我们知道他还没死,不过只要他不惹事,我们本来也不想对他怎么样的。”

    言外之意便是,现在锦衣卫不能不对七宝童子怎么样了。

    当年的明教闽浙分坛,大半都是陈友定、方国珍以及张士诚的部下。

    这个案件的真实面目,似乎已经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可怖了。

    如果真是这样,这可又是一个会掀起腥风血雨的惊天大案。

    云燕然等人不由得都暗自吸了一口冷气。

    陈六如被带了下去。

    孟剑卿沉吟着道:“七宝童子在这个时候动手,是不是因为他也像陈六如一样,直到最近才看透龙颜的重要性?还是别有原因?譬如说他会不会猜到了云兄你们来泉州的用意,也猜到了陈家的造船本领对大明的重要,所以才选择在这个时机对龙颜下手,同时选了陈家来陪绑?他仅仅是想打击泉州,还是别有用心?”

    云燕娇轻声说道:“有没有可能,这是七宝童子与龙家的私人恩怨?俗话说,同行是冤家,龙姑娘的父亲,当年也许与七宝童子有过节;所以他在世时七宝童子销声匿迹,等到如今才出来对付龙姑娘?”

    孟剑卿看她一眼。

    云燕娇是不希望看到大狱兴起吗?是因为她本性不希望见到血雨腥风,还是觉得当此举办大事之际、不宜令闽浙人心惊惶?又或者只不过为了维护五色龙王?毕竟在这件案子上,是否私人恩怨,关系太过重大。

    柳白衣却道:“老爷在世时从未提起过与七宝童子有何瓜葛。如果真有的话,我想这样大事,老爷必定会对我们几个人有所交待的,不会让小姐毫无准备地遇上这样一个对手。”

    云燕娇抿嘴一笑:“柳姑娘,即便是私人恩怨,那条蛇不该又误伤了朝廷的使者,孟校尉可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对吧?”

    她最后一句话是对着孟剑卿说的。

    孟剑卿笑一笑,转过目光看着云燕然道:“云兄,关于七宝童子涉案一事,还只是我们的推测,真正能落到实处的,是五色法师的嫌疑。我打算去一趟万佛寺。”

    云燕然打量着孟剑卿道:“龙王谷那种万蛇出没的险地,即便有二十名衙役,再加上孟兄的三十名手下,只怕也大不易为吧。”

    孟剑卿一笑:“所以才需要请云兄坐镇泉州,云姑娘与在下同行。当然了,龙家是苦主,也可以派人同行。”

    柳白衣毫不迟疑地道:“那是当然。武玄衣会亲自带十二名侍卫同行,听从孟校尉调遣。”

    武玄衣是龙家这一代的侍卫统领。由她来带队,足见龙颜与柳白衣都已下定决心要给行刺者一点颜色看看。

    云燕娇略一估算,轻声说道:“我会带上六个人。”

    孟剑卿则道:“我带二十个人,留下十人听从云兄差遣。”

    约略一算,孟剑卿这一行人,已有五十人,宛然一枝小军队了。

    云燕然暗自忖度着孟剑卿将阵势搞大的用意何在,一边说道:“孟兄需要我如何坐镇?不会仅仅是守护流金园吧?”

    孟剑卿摇一摇头:“自然不是。”

    流金园自有龙家守卫。

    他向来心思转得快,此时筹思已熟,缓缓说道:“我要云兄做三件事。第一件,负责督促汪知府搜罗泉州城里所有的雄黄、蛇药及火油、烟花;第二件,负责督促汪知府按紧急条令调发泉州驻军五百人,携带所有雄黄、蛇药与火油、烟花,在我出发后四个时辰时赶到龙王谷进香小道入口处,扎营待命,准备剿匪;第三件,如果泉州卫所驻军在龙王谷外等候一个时辰,还不见我们这一行人出来,就请云兄督促汪知府指挥这枝驻军以雄黄、火油和烟花开路,攻入万佛寺,所有僧众,一概收押,如有抵抗,格杀勿论!”

    他这阵势,竟是要将万佛寺夷为平地一般。

    柳白衣笑道:“万佛寺的僧人,不过四十几个,就算其中有利害人物,只武玄衣带的一队人,也能手到擒来,更何况还有云姑娘与孟校尉同行。孟校尉这般调度,可真是……”

    云燕然兄妹也觉得孟剑卿有小题大做之嫌,只是不曾说出来而已。

    孟剑卿沉了脸冷冷说道:“凡事有备无患。不论五色龙王和七宝童子与龙家陈家是否有私人恩怨,他们既然敢在国家兴办大事、需要龙陈二家效力之际如此挑衅,想必已有了足够的准备与朝廷翻脸。既然如此,我便如了他们的愿!”

    他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即使是一心想报复五色龙王的柳白衣,也不免瞪目结舌——她可从来没想到锦衣卫是这样办案的,有一点儿线索就会不管不顾地往“叛逆”二字上面靠。

    一头嗜血成性的猛兽,是不能让它闻到一丝血腥的……

    云燕然注视他许久,说道:“孟兄造成如此张扬的声势,是否别有用意?”

    孟剑卿微微一怔,转而一笑道:“我记得当年在讲武堂时,徐教习曾经给我们讲过剿匪八字要诀:胆壮心齐,器良技熟。泉州衙役和驻军,对万佛寺只怕敬畏已深,即便器良技熟,临了头能否得用,还是未知之数。所以我才要大张声势来替他们壮胆。胆壮才能心齐,临阵才能发挥他们的良器熟技。这般解释,云兄是否满意?”

    孟剑卿此行的任务本应是护送文儒海祭祀妈祖娘娘,但是现在看来,绝不是这么简单。云燕然兄妹对视一眼,决定还是不再追问下去了;锦衣卫的事情,最好不要卷入太深。好在云燕娇也要去万佛寺,有她在场,料来孟剑卿即使奉有密令要整治五色龙王与万佛寺,也不会做得太过份。

    柳白衣此时定下神来,说道:“孟校尉既然要造声势,龙家自应可助一臂之力。我打算向泉州之外紧急收购雄黄、蛇药与火油、烟花,造出泉州府还要采买更多物资、派出更多军队去围剿万佛寺的声势,孟校尉意下如何?”

    孟剑卿微笑:“如此甚好。”

    能够主持龙家日常事务的柳白衣,的确很会审时度势。

    孟剑卿一行于次日清晨出发,近午时分赶到龙王谷谷口。一条白石小径,自谷口蜿延伸入浓绿的密林之中,这便是进香小道。由此到万佛寺,尚有十余里。

    孟剑卿率先策马踏上那条进香小道。

    盛夏骄阳,炽热灼人,山谷中静寂无声,只听得马蹄得得,不紧不慢。

    走得半个时辰,总算望见寺门。

    万佛寺虽然僻处深山穷谷,规模却十分宏大,楼阁殿堂,依着山势,层层叠起,隐隐然有雄视一方之势。孟剑卿驻马于山门之前,不理会那两名诚惶诚恐的知客僧,先调派人马分别看守各个通道,之后喝令知客僧通报住持,寺中所有僧俗人等,一律到前院弥勒殿中听候审查。知客僧见孟剑卿来意不善,不敢怠慢,急忙跑回寺中安排,一边派了小沙弥赶紧去请住持出来主持大局。

    午后山风徐来,穿谷而过,暑意稍解。然而挤在弥勒殿中听候审查的一干僧俗人等,一个个都紧张得汗水淋漓。邓师爷所带的两名老衙役点检人数,报称除了五色法师外所有僧人都已在此;另有七名香客,都是附近的村民。这暑热时节,本不是进香的时候;这七名香客,都是因为前些时候家中有人被蛇咬过,伤愈后来还愿的——这样热天,倒也是情理中事。

    那派去请五色法师的小沙弥此时急急跑来,说道:“施主,后院岩洞中镇压的两条巨蟒今早突然发狂,现在还不曾完全安静下来,法师不能离开,还请施主去后院禅房相见。”

    孟剑卿侧过头向武玄衣——也正是昨夜悄然守在龙颜身后、为她吸去蛇毒的那名眉目冷峭的黑衣女郎——低声说道:“武姑娘,这儿交给你,给我看好了他们!”

    武玄衣微一点头。

    后院芭蕉遮天,阴凉如秋,一带三间禅房,粉壁如镜,洁净得不似有人居住。

    孟剑卿将其余人都留在狭小的院外,与他一同进去的,只有云燕娇——连邓师爷也被他留在了外面。

    五色法师就闭目盘膝坐在正中一间禅房的罗汉榻上,默然等着他们到来。

    法师其时应已有六旬以上,但是看上去宛然三十出头之人,十分瘦弱文秀,若无缚鸡之力。身前一个白瓷钵,钵盖紧合,不知中有何物。

    云燕娇先行走到榻前,弯下腰来,合掌胸前,轻声说道:“云家第三代弟子云燕娇,拜见秦师叔。这一位是锦衣卫孟剑卿孟校尉。”

    她声音温婉,态度娴雅,出言吐词之际,令人觉得极是诚挚体贴,自然而然便生出信任之心,感动之意。

    孟剑卿不由得想到能够让自己和沈光礼都在不知不觉中安宁平静、失去猜忌防范之心的李克己,还有目光一扫便似能慑服人心的云燕然。海上仙山这几个年轻弟子,似乎都曾修习过种种心战之术。自己毫不迟疑地将那样重大的事情托付于云燕然,是否便出于这个缘故?

    五色法师恍若未闻,云燕娇轻轻地又说了一遍,语声更添了几分无限耐心的温柔。

    五色法师长长叹息一声,睁开眼,慢慢儿说道:“老衲早已不姓秦了。你们不是来求药的吧。”

    孟剑卿按刀而立,略一躬身,说道:“昨夜蟒山铜头蛇咬伤了龙颜和在下奉命保护的礼部使节文儒海。龙颜认出那条蛇是法师所豢养。在下希望法师对此有所解释。”

    他造出如此声势,就为了问这么句话?云燕娇不免暗自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五色法师良久没有回答。

    孟剑卿又略略一躬:“此事如果不是法师所为,那就定是寺中有奸人偷取了那条铜头蛇来陷害法师了。”

    五色法师依然沉默。

    孟剑卿自顾自地说道:“既然如此,在下就此告退。法师请放心,在下必定会揪出那名——也或者是那伙奸人来,好还法师一个清白。哦,云姑娘,在查出奸人之前,法师不宜再接近寺中任何一名僧人;所以法师的安全,还请姑娘多多费心了。”

    他将弥勒殿那边交给了武玄衣,又将五色法师交给了云燕娇,他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五色法师与云燕娇都暗生疑惑之际,孟剑卿已经高声喝道:“卫欢!”

    听到这个名字,五色法师不觉微微一怔。

    一名三十多岁的锦衣卫应声而入。

    孟剑卿道:“带上外面那四个弟兄和四名衙役,将这寺中好好地搜查一遍,以免有奸人躲藏、危害法师!”

    那卫欢领命欲走之际,五色法师叫了一声:“且慢!”

    他打量着细眉秀目、时时若笑的卫欢,良久,略略点一点头:“果然是卫家子弟。施主排行第八吧?”

    卫欢看看孟剑卿才拱手答道:“正是。”

    五色法师转眼看着孟剑卿,暗自叹息。

    海宁卫家,世代专攻土木机关之学,卫八儿当年却能以稚龄在卫家诸多高手之中早早崭露头角,这一二十年来,想必造诣更深了吧?

    能有什么机关,瞒得过他的眼睛呢?

    如果他承认那条蛇是他放出的——孟剑卿仍然有理由搜查整个万佛寺。这就是他的目的?

    五色法师心中转过种种念头,孟剑卿则耐心地等着他的下一步举动。

    许久,五色法师慢慢说道:“寺中多蛇,卫施主还需当心,不可惊扰了它们。”

    孟剑卿微微一笑:“在下随行带得有三十罐雄黄酒和一百斤雄黄粉,搜查之前,定会先行驱散蛇群,这个就请法师不必担心了。至于院后岩洞中的两条巨蟒,如果法师不能让它们安静下来离开岩洞、好让在下搜查,在下就只好自己动手了。”

    午后穿寺而过的山风中,的确带着雄黄的气息。而除雄黄之外,隐约还有硫磺和火油的刺鼻气味——孟剑卿竟似做好了随时举火焚寺的准备。

    五色法师长叹一声:“孟施主,你究竟想要老衲做什么?”

    孟剑卿也不多废话,直截了当地道:“七宝童子在哪儿?”

    五色法师不觉一震,直觉地想否认,却无法开口——他不知道孟剑卿究竟有哪些证据在手,才会突然问出这样一句直刺要害的话。

    孟剑卿看了一下窗外日色,道:“法师还有半个时辰考虑。”

    五色法师见那卫欢欲走,不觉伸手想拦住,手举起来才发觉,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

    即使他不承认此事与七宝童子有关,而全都揽到自己身上,看来也无法阻止孟剑卿将这万佛寺翻个底朝天——尤其是由卫欢来翻。

    五色法师不免怔在那儿。

    他幽居二十年,与万蛇为伴,日日静寂安宁,却不料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突然间与孟剑卿这样精明干练、咄咄逼人的年轻人打起交道来,竟是无从应付,步步受制。

    静寂之中,法师身后的一块板壁悄然移开,一个褐衣人钻了出来,法师吃了一惊,那人却已跳下罗汉榻,佻达地将散乱披垂的长发一掀,冷冷说道:“不就是要找我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褐衣人眉宇清俊,一双眼流星般闪亮,意气飞扬,依稀仍是当年那个心高气傲、颐指气使的神童财神。

    孟剑卿仔细打量他片刻后才道:“刘先生,久仰了。”随那向那卫欢道:“你暂且退下。”

    卫欢领命退出。

    透过芭蕉树,可以隐约看见他站在院门外的身影。五色法师心中稍安——但是转眼看见七宝童子刘慕晏就这么大摇大摆地站在那个锦衣卫校尉的面前,他的一颗心不免又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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