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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行 正文 外传:弥勒

所属书籍: 锦衣行

    冷教习眯着眼,凑在窗前的日光中,极其温柔地摩挲着手中那柄轻薄的百折刀,良久才赞许地点点头:“唔,锋刃如初。看来你使刀养刀还算用心。”

    孟剑卿收回百折刀,微笑道:“多谢冷教习夸奖。”

    冷教习转过头打量他良久,方才正颜厉色地说道:“你这小子,几年不回来,今日突然想起来找我,绝不是请我看看刀这么简单吧?先说好,不管你是办案子还是另有他事,不许在讲武堂里面搞得鬼哭狼嚎的!”

    孟剑卿一笑:“冷教习,我哪有这么大胆子?”

    冷教习哼了一声:“少来这套,有沈光礼撑腰,你什么事不敢干?”

    孟剑卿面上的微笑丝毫不变:“冷教习的确误会了。学生这次来,绝对是君子动口不动手——除非有人先动手,这可就不关我的事了,对吧冷教习?”

    冷教习懒得同他多说,站起身来道:“我不管你究竟要干什么,这个地方,我只借给你一天。时间一到,你立刻给我滚蛋!”

    孟剑卿也站了起来,躬身答道:“是。冷教习好走。”

    目送冷教习踏出兵器库的大门,孟剑卿回过身来,脸上已如换了一张面具,对兵器库的三名杂役说道:“按我的名单,你们依次去请人。就说冷教习找他们有事,谁要多嘴,别怪我不给冷教习面子!”

    孟剑卿要见的,是三名二年生。

    韩笑天困惑地踏入阴森森的兵器库,环顾四周,高耸的兵器架一层层向库房深处延伸进去,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密布铁栅的一个个小天窗,隐藏在长长挑出的屋檐下,凉风丝丝地吹过,却透不进多少光线,令得库房越发显得阴冷森暗。

    韩笑天等了良久,不见有人出来,踌躇之间,又觉得左顾右盼未免显得自己太过稚嫩,于是仍旧笔直地站在原地,只是寂静之中,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面前的一排枪架。枪架上纤尘不染。他抬起头望向前面几排高高耸立的枪尖,一簇簇红缨在丝丝凉风中微微拂动。

    将每一样兵器拭擦得如此光亮,每一排兵器架打扫得如此干净的,究竟是那三名仆役呢,还是这似乎永不停歇、穿堂而过的凉风?

    孟剑卿站在一排长枪后静静打量着这个气势昂昂有如天外游龙、但站在那儿又沉稳凝炼得与他的年纪很不相称的二年生。韩笑天的父亲是凤阳卫的一名千户,论官职并不算高,但是地位却很重要——凤阳乃龙兴之地,祖陵所在,韩千户就直接负责陵园安全。

    这一届新生,都是身家清白的军中子弟,他们的履历,绝无虚假——掌管学生档案的陆教习向他如此保证。

    然而,履历清白又如何?孟剑卿自己入学时的履历又何尝不是一清二白?

    韩笑天终于感到了他的注视,目光转了过来。

    孟剑卿慢慢踱出来。

    韩笑天认得他的服色,不免吃了一惊,不过脸上的惊异之色转瞬即逝,从容拱手道:“校尉,是你要见我,不是冷教习,对吧?”

    孟剑卿不觉微微一笑。

    到底是万中选一挑出来的人,又正在不怕虎狼的年纪,难怪得有这份胆量理直气壮地面对他。

    孟剑卿微一颌首:“敝姓孟,讲武堂三期生。韩学弟请坐。”

    韩笑天只一怔便已想起来这孟校尉是何许人。

    他这回的震惊可就没有那么容易轻轻带过了。

    孟剑卿隔了一道长桌坐下,注视着对面坐得笔直的韩笑天。

    这个气势矫矫得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新生,有一种令他似曾相识的微妙感受。

    这一瞬间他突然间恍惚觉得韩笑天就是自己,而坐在这长桌之后的就是沈光礼。

    他仿佛看得见韩笑天内心的紧张,一如当年的沈光礼看得见他内心紧绷的那根弦一样。

    孟剑卿霍然明白,他为什么会觉得韩笑天会给他那种熟悉感。

    这也是一个深藏着某种秘密的人。无论他的意志如何坚定,处事如何谨慎,给人的表象又如何张扬,内心的秘密在这样年轻的脸孔上依然会留下某种痕迹。

    孟剑卿的注视令得韩笑天内心的紧张与压力越来越重,他突然昂起头道:“孟校尉——或许我该称孟学长——有何贵干?”

    孟剑卿一笑:“我要在讲武堂中找一个人,一个自称为弥勒教司库使者的人。”

    韩笑天怔了一怔,随即失笑:“在讲武堂中找这样一个人?讲武堂中会有这样一个人?哈……”

    但是孟剑卿冷冷地盯着他,令得他再也笑不下去。

    孟剑卿淡淡说道:“这很可笑吗?身家清白的军中子弟,就不会背叛朝廷、变成弥勒教的司库使者?”

    韩笑天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么说孟学长是在怀疑我?哈,这倒真是笑话了,我有这样的大好前程,凭什么要背叛?我背叛了又能得到什么?”

    孟剑卿慢慢地说道:“问得好,你凭什么要背叛?这就要问你自己了。也许你并不认为你在背叛,反而认为我们才是背叛,是大明背叛了明王与弥勒;也许你认为今天这个世界是如此污浊不堪,只有打烂了重来,让明王重新出世,让弥勒重新降生,有如那凤鸟浴火重生,才能建立一个你心爱的完美世界;也许你只不过为了一个你心爱的女人,甚至只不过为了无量金钱——钱可通神,何况凡人?”

    他慢慢说出每一个推测,韩笑天的神情也在慢慢地变化。

    孟剑卿的目光没有放过他的任何一丝表情的变化,语气却仍是不紧不慢:“你生长在凤阳——那是龙兴之地,也是犯罪官员服苦役之地。令尊负监管之责,这让你从小就与他们很熟悉吧。那些被贬谪的官员里,很有一些有才气、有能力、有抱负又有满心委屈甚至怨言的人。他们想必让你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清楚这个国家辉煌背后的种种弊病,也让你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执著于去改变这个世界、去纠正这一切弊病是吧?进讲武堂之前,你就已经在凤阳卫尝试将你的想法付诸实施了。近几年来,凤阳卫开渠引水以减省人力灌溉之苦,设立施药局和施粥局以救济贫苦,延请高僧募化钱帛以帮助死于凤阳的犯官家属运送灵柩返乡,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外人可能只看作是令尊的主张,实际上却是你的主张。你想在凤阳做什么呢?”

    韩笑天一笑:“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应该做这些事情。由谁来推动,又有什么关系?”

    孟剑卿紧盯着他的笑容,笑容后潜藏的是自信还是不安,抑或二者皆有?

    孟剑卿继续说道:“问题是,很多受惠于你的人,包括协助你的人,都不喜欢你,也不愿感激你。你以为这是为什么?”

    韩笑天脸上的笑容呆滞了一下才道:“人性本来如此,惯会忘恩负义。不过他们怎么想,又岂能影响我!”

    孟剑卿深信他最后一句话是发自内心。韩笑天虽然年轻,虽然在他面前不免被动,但是始终没有动摇那种坚定不移的心志与信念——什么样的信念?

    孟剑卿转而说道:“你真的不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那样看待你对待你?”

    韩笑天紧抿着嘴没有回答。

    孟剑卿微微一笑,知道自己已经抓信韩笑天内心的疑虑与希望,慢慢说道:“你施恩于他们,他们本当感激。但是你一直是如执著于完美。不论是对人还是对己,你都不能忍受任何缺陷与污点。每个人在你面前都会感到你的挑剔与不满——也许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让你觉得满意,能够让你觉得完美。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哪怕一粒微尘,都会让你觉得非要除之而后快,那么这个世界必定是很不能入你的法眼的了。你一直觉得自己有这个能力有这个使命去改变一切,去造一个完美的全新世界,是吧?”

    韩笑天迎着他的目光,良久,忽然讥讽地笑了起来:“这样说来,孟学长岂不是早已监视我多时、早已给我定了罪名了吗?锦衣卫办案,不是一向凭怀疑就能抓人吗?为什么还非得要偷偷摸摸地跑来这儿来见我,问这些莫名其妙的话?难道你孟学长就不认为今天这个世界有着如此多的缺陷和污点、必须得随时纠正吗?锦衣卫成天不就是干的这个活儿?”

    孟剑卿注视着他。韩笑天其实已经被逼到墙角,但仍然能够如此犀利地反击。如此人才——如果他真是那个人,那是一件多么可惜的事情!而如果他不是那个人,那又是一件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情!

    孟剑卿站起身来:“不错,锦衣卫致力于纠正一切弊病。所不同的是,我们从不做梦,从不梦想一个完美无缺的世界。我们只做我们能做的事情。”

    他轻轻一击掌,一名卫士应声而入,将韩笑天带入隔壁的耳房内看管起来。

    李漠走进兵器库时,孟剑卿不由得暗自皱了皱眉。

    李漠的外表,太过俊秀文雅,本就不像军中子弟;而他的行动之间,也全无讲武堂耳提面命的行如风、立如松、坐如钟的基本仪态,懒洋洋地站在那儿,仿佛恨不能倚在兵器架上或是趴在长案上。

    但是且慢——

    李漠抬起眼来茫茫然扫视着阴暗的兵器库,他睁大的双眼带着一种心不在焉的神气,但那神气里却又似乎暗藏着无以名状的某种东西。

    究竟是什么东西?

    孟剑卿暗中的注视并没有引起他的警觉。他的人在兵器库中,他的心神却早已不知到了何处。

    这种活在别处的恍惚,令得这个世界对于他们这类人而言,似乎不过是一个背景;他们与寻常人一样饮食起居,说说笑笑,但他们的心却失落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之中。

    孟剑卿的眉头不觉皱得更紧。

    这样一个人,是他的目标吗?

    孟剑卿突然走了出来,令得李漠茫茫然的神气因为惊异而略有改变,勉强摄定心神来应对这位久闻大名的孟学长。

    他们隔了长案坐下。孟剑卿简单地道明来意。李漠怔了好一会儿才弄明白他的意思——孟剑卿此时注意到,李漠对人对事的反应似乎总有点儿慢半拍?

    李漠又过了一会才“哦”了一声,慢悠悠地说道:“孟学长召我来,是因为——怀疑我是那个人?”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心中隐约生出的烦躁今得孟剑卿突然警觉。

    李漠的慢节奏,究竟是他的个性使然,还是一种养就的以慢打快的手段?

    孟剑卿打量李漠的目光,不觉带上了新的内容。

    面前这个二年生,是苏州卫李千户次子,入讲武堂以来,其他课程平平而已,但是制图与制作沙盘的本事,连向来挑剔的常教习也破天荒给了他一个甲——这是目前为止常教习这门课程中唯一的一个甲。

    常教习常说,为将者,熟悉天下山川、所有险要,便如胸中早有雄兵百万;善用地利者,往往能有以一当十之功用。

    李漠的胸中,装着一幅空前完整、空前详细的皇朝堪舆图,闭上眼睛也能够走遍天下每一个角落——常教习如是说。

    李漠许久等不到孟剑卿的下一句问话,不由得惊异地抬起眼来看着对方。

    他的性子够慢的了,没想到这位孟学长比他还不急。

    李漠想了一想,揉着额角,轻皱着眉说道:“孟学长,你对我有哪些疑问,何不一一提出,让我逐个回答,以解你心中疑惑?我这几天夜里都在帮常教习制作演习用的沙盘,睡得太少,精神不太好,现在真想早点回去补一觉,还请孟学长见谅。”

    关于李漠的资料中,的确提到了这一点:这个人似乎很能睡,而且似乎总有点儿没睡够没睡好的样子。

    孟剑卿不免暗自疑惑,照李漠这种贪睡法,怎么能够领兵上阵?

    然而,如果换个角度来看他的嗜睡——孟剑卿心突然生出另一个念头。

    他向后一靠,微笑着看着李漠说道:“你睡不够,是因为你心中想的事情太多,一直睡不好的缘故吧?也许你每天晚上真正只能睡着一个时辰——那也难怪你总觉得睡不足了。”

    他看得见李漠心中突如其来的震动,不过仍然过了好一会,李漠才回答:“我入睡的确有点慢。”

    孟剑卿盯着他继续问道:“那么入睡前你都想些什么呢?”

    李漠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实话实说——他不认为自己有这个本事瞒过孟剑卿的眼睛。

    他慢慢说道:“我常常在心中默记某一处的地图,让自己似乎能够亲眼看到那个地方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想象自己正慢慢地从夜空中飘落到那个地方的原野之上,等我最终落到原野上、感觉到整个身体都融入大地的时候,就会觉得安宁了,然后就会睡着。”

    孟剑卿沉吟着注视着他。

    他这样做的时候,内心深处,渴望的究竟是什么?

    他是想逃避什么吗?逃开一切人与事,只留下他一个人,与他所熟悉的山川草木融为一体?只有在没有是非的原野之中,他才能感到安宁?

    孟剑卿决定暂不追究到底,换了一个话题:“你生长在苏州,想必对苏州的风土人情很了解吧?”

    李漠点一点头。心中却还在想着方才的话题。

    孟剑卿方才追问他入睡前究竟都想些什么,有什么用意呢?他的回答,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他心中的疑问因为一时得不到解答而更为深重。

    孟剑卿突然说道:“听说苏州人家家都烧‘九四香’。你知道什么叫‘九四香’吗?”

    李漠当然知道。张士诚小名张九四。苏州官民,人人心照不宣,只是人人都不愿去揭这个盖子,只当家家都在拜神求佛。他不相信锦衣卫——尤其是孟剑卿会不知道这回事。

    孟剑卿究竟想干什么?

    李漠寻思了一会才摇头道:“很抱歉,我没听说过这回事,也许因为我们家终究不是苏州本地人,所以很多苏州地方的风俗还是不太了解,只能看到一些外在的东西。”

    孟剑卿微微一笑。

    这个问题,李漠想必早就有所准备,所以才会回答得滴水不漏。

    只有刚才那种李漠从未想到、也不明白用意的问题,才会让他猝不及防之下,露出自己的真实面目吧。

    孟剑卿将苏州当地的文人名士,一个一个地提出来向李漠询问他对这些人的观感,以及他与这些人前前后后的接触过程——这些名人,或多或少都与苏州卫打过交道,李漠没有理由推说他从来没见过、没接触过这些人。他回答得很慢,每一个问题似乎都要先在心中思考三遍,然后才织出一张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网来交给孟剑卿。

    虽然如此,孟剑卿仍然注意到,李漠被步步逼问,不能不一一评价每一个人的长短优劣,但是他的用词如此温和委婉,如此体谅每一个人的难处与凡人在所难逃的种种弱点,实际上没有说任何一个人的不是。

    他如果不是太过老于世故,就是本性如此温和,如此惯于体谅每一个人的弱点,让人们在他面前感觉到一种慈父般的关怀与包容。他是与韩笑天完全不同的两类人。若在战场之上,韩笑天的部属可能会因为畏惧他锋利的逼迫而全力冲杀,李漠的部属却很可能会为了爱戴他本人而拼死效命——

    这样一个人,也许的确有那种将散沙般的人群聚拢在他周围的特质。

    然而他是这样迟缓而温和,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力量,才能让他行动起来,投身于似乎与他本性并不吻合的、旨在毁灭一个世界的浪潮之中去?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孟剑卿终于说道:“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李漠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再怎么迟缓的人,被孟剑卿这么一步步逼下来,也会紧张得很。现在总算可以走了。

    但是孟剑卿接着说道:“还有一个小问题。谁是青桑?”

    这个名字一说出来,就如魔咒一般让刚刚放松下来、猝不及防的李漠怔在那儿。

    孟剑卿注视着他突然间失去了血色的脸孔。过了好一会,他的脸色才慢慢地恢复过来。然而他整个身体的僵滞,却还需要更多时间恢复。

    透过他茫茫然睁大的双眼,孟剑卿清楚地看到自己说出的这个名字,如一柄利刃般正插在他的心口,让他疼痛到无法感到疼痛,甚至于无法呼吸。

    他当然知道谁是青桑。然而那个从小就依在他的羽翼下一天天长大的爱哭女孩,已经永远不会回来。青桑。张青桑。她不该姓张。苏州城破后被俘的张姓一族,被贬为贱民,男子世世为优,女子世世为倡。他总觉得那是非常遥远的事情,直到青桑长大成人、这一天真的来临。这一回他再不能护翼青桑。

    孟剑卿再一次问道:“谁是青桑?”

    但是李漠说不出话来。

    孟剑卿注视他良久,点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可以走了。”

    他想知道的,不过是青桑这个人、这个名字对于李漠究竟意味着什么,在他的心中究竟有什么样的份量。

    现在他已有答案。

    李漠似乎是勉强拖着自己的身躯离开兵器库。

    孟剑卿审视着他的背影。

    青桑现在的名字是红雪。她的冷与艳,让整个苏州城都为之疯狂。

    孟剑卿秘密搜查她的住处时,曾经在她枕下发现一个布偶,写的正是李漠的生辰八字。布偶制作得极其精美,可以想见她花了多少心血。然而布偶身上的每一个要害处都密密麻麻布满了针孔——实际上孟剑卿搜到这布偶时,它的心口上还残留着一枚断针。

    孟剑卿可以想像到青桑,或者说红雪,一针针插入那人偶的要害处时,心中切齿啮骨的恨意。

    她曾经对李漠寄予了最大的希望,所以在这希望破灭之后,才会这般恨之入骨?

    李漠心中是不是也同样对自己恨之入骨,所以才会那样麻痹自己?

    这样深刻的恨意,是不是也会转移到别的人、别的事物身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在现在的这个世界中,他永远也无法再庇护青桑。

    除非他改变这个世界。

    他会这样做吗?

    孟剑卿无法肯定,但是更无法否定这种可能。

    在迟缓、平静、温和的外表之下,李漠其实更像一片随时会掀起惊天大浪的海洋。

    与韩笑天相比,李漠是不是更有可能是他要找的人?

    徐朝海伸手推开兵器库沉重的大门。

    门扇虽然沉重,门轴却极其光滑,是以大门打开时竟是悄然无声。兵器库内又尚未点灯,黑沉沉的寂无人声。

    这诡异的气氛令得徐朝海在门口外停了一会才跨进兵器库。

    守在门外的两名卫士立刻又将门关了起来。兵器库中更是漆黑一片。

    寂静的黑暗中,徐朝海似乎都能听见自己慢慢变得急促的血流声与心跳声。

    然后,灯光在他面前数步处忽地亮了起来,灯下露出一张眉毛浓重得令人一见难忘的脸。

    徐朝海“啊”地一声向后连退数步,直到后脊撞到了大门上,才停住脚步。

    那人将灯放在长案上,抬起头来看着他。

    灯光自那人下颌处照射上去,越发显得他整个人有如鬼怪一般可怖。

    徐朝海经过最初的震惊之后,已经镇定下来,跨前一步,拱手说道:“徐朝海这厢有礼了。请问是哪一位要见我?”

    孟剑卿自一排长枪架后走出来,盯着他似笑非笑地道:“徐朝海,你应该猜得到的。你不是已经认出了这个人是谁吗?”

    徐朝海看了那人一眼:“恕徐某眼拙,不能认出这位兄台。方才被吓一跳,委实是因为这情形太过怪异。”

    他已认出孟剑卿的服色。锦衣卫找上门来,绝不会有什么好事。但是他仍然站得笔直,镇定自若地面对着这位目光锐利的校尉。

    孟剑卿打量着他。

    徐朝海的年纪比其他二年生都要很大一些,身量中等,甚至于有些过于瘦削,貌不惊人,放在人堆里,只怕谁也不会特别注意他。不过他身为一名小小十夫长的儿子,居然能够从寒山卫那个穷乡僻壤一步步走到讲武堂,这份志气与能耐,当真是不可小觑。

    孟剑卿在长案后坐下,挥挥手,刚才点灯的那人立刻躬身退出了兵器库,大门重又关上。

    他示意徐朝海在长案对面坐下。

    徐朝海走近时,孟剑卿心中忽地一动。

    他感到了某种熟悉的气味。

    一种隐隐约约、无可名状、无可捉摸又令他本能地提高了警觉的血腥气。

    幽暗之中,徐朝海的眼睛,恍惚如同山林里灼灼闪耀的兽目一般。

    徐朝海坐了下来。那张眼睛现在正对着孟剑卿。

    孟剑卿微微一笑,他看得到那双嗜血的眼睛背后的紧张。

    他慢慢说道:“寒山卫虽然穷山恶水,出产不丰,但是靠近秋风岭这个交通要道,南来北往的客商与行人,历来多得很,也是盗贼剪径的好去处。不过那些山贼,倒还讲究几分盗亦有道,得了钱财便肯罢手;但是最近十来年,这条路突然变得更不太平了,来往客商行人,竟常常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刑部积压了大量无头案,累得两任堂官都受了参劾。前年刑部终于想了一个法子,派出一名得力捕头,假扮客商也走了那条道;又在沿途设置暗哨,节节跟踪,要查出案子究竟发生在什么地带。”

    徐朝海的眉头不觉皱了起来:“校尉以为问题是出在寒山卫?”

    孟剑卿淡然说道:“不是我以为,而是刑部查出来的。那名捕头身手不凡,与袭击他的贼人缠斗了许久才被击倒,所有财物都被抢走,人则被拖到秋风岭东侧的山谷里掩埋起来。刑部后来仅仅在那条山谷中就挖出了二十七具尸体。”

    徐朝海扬起了眉:“秋风岭距寒山卫还有二十里路程。尸体在秋风岭一带发现,并不能证明与寒山卫有关。更不能证明与我有关。”

    孟剑卿微笑:“我以为你看到方才那个人时应该就已经明白了。”

    徐朝海脱口说道:“不可能——”

    他蓦然惊悟,闭紧了嘴。

    孟剑卿盯着他道:“什么不可能?因为你早已杀掉了那名捕头、将他深埋在地下、他不可能还会活着出现在你面前,是吧?”

    徐朝海立刻答道:“校尉方才也说那名捕头是被深埋在地下。人若断绝呼吸,至多能够支撑多久呢?一刻,两刻?我想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吧?前后接应的捕快,恐怕不会那么快就发现出了问题、并及时找到那个地方、找到那名捕头的埋身之处,将他及时挖出来。”

    孟剑卿注视他一会,转而说道:“刑部挑选这名捕头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曾习练过天竺的瑜珈术,埋在地下,最少可以支持一天一夜。”

    徐朝海一时无话可答,停了一停才道:“既便如此,事隔两年,那位捕头又有什么根据指认我?”

    孟剑卿道一笑:“因为当时你是蒙了面的,是吧?也正因为这个缘故,刑部才花了两年时间来找那个独行大盗,将秋风岭方圆百里内所有稍有嫌疑的人都查了一遍,直到有人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符合条件的人没有查,这才发现,你离开寒山卫这两年间,秋风岭上再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无头案。”

    徐朝海嘴角浮上一丝讥讽的微笑:“也许是因为刑部查这个案子时闹的动静太大了、那个独行大盗避风头去了?我想傻瓜都知道不要去触这个霉头吧。”

    孟剑卿轻轻叹息一声:“那位捕头与贼人厮杀之际,拼着受伤,在那贼人身上留了一个特别的标记。现在,脱下你的上衣,转过身来,让我看看你的后背。”

    徐朝海霍地站起身来。

    孟剑卿看着他道:“现在已经入夜,寒风已起,你后背上留下的五凤朝阳手的伤疤,想必已经开始发青,开始刺痛吧。”

    徐朝海握紧了拳,一言不发地直视着孟剑卿。

    孟剑卿轻声说道:“我想要知道,为什么?”

    徐朝海蓦地低吼般说道:“为什么?你也说过,寒山卫穷山恶水,出产不丰。我受够了那种日子!”

    孟剑卿注视着他。

    徐朝海家境贫寒,这他是知道的。但是究竟贫寒到什么程度,他却没有更具体的资料。

    是因为贫寒,还是因为徐朝海自己的欲望,才使得他从十年前就开始走上这条道路?

    孟剑卿转而说道:“我还有两个问题。你若是能让我满意,也许我能说服刑部,给你一个痛快。你要知道,为了那些无头案,刑部那些人可都窝着一肚子火,发狠说逮住这个家伙,要让他生不如死——”

    徐朝海不待他说完,便伸手去抓一旁木架上的单刀,却惊愕地发现自己握着刀却拿不起来。

    孟剑卿微笑着道:“我知道你可能是最危险的一个,所以派人在你的晚饭中事先下了一点药,好让我们能够平心静气地谈话。现在还是坐下吧。你让我满意,我也会让你如愿以偿,痛快一死。”

    徐朝海慢慢地滑坐在长凳上。

    方才支撑他的那股子戾气,一时间无从着落,在空中飘**不定。

    孟剑卿闲闲地道:“我只奇怪,这十年你劫了那么多财物,怎么居然沉得住气不拿出来用?我查过你家里,还是一贫彻骨。你若不拿出来用,劫它做什么?”

    徐朝海抬起眼来上下打量孟剑卿一回,冷笑道:“你现在也还年轻,当然不会觉得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等到有朝一日,你也像我父亲那样又老又残又穷,才会痛感无钱寸步难行!”

    孟剑卿默然一会,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随即说道:“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做要弥勒教的司库使者?”

    徐朝海愕然瞪着他。

    孟剑卿很耐心地道:“你没有听懂吗?那么我再问一遍,你为什么要做弥勒教的司库使者?”

    徐朝海怔了一会,几乎仰头大笑起来:“你以为我会回答这个问题,好让你去向上司交差,然后我自己落个全家抄斩、株连九族?”

    孟剑卿叹口气:“你也知道,我总得向上头交差。现在你反正是一死,不如就拿你交差,免得害了别的学弟——”

    他说到“学弟”,徐朝海忽地想起他是谁,张口欲言,孟剑卿止住了他,继续说道:“你前后害死数十条人命,就算全家抄斩,也还抵不过去,不算冤了吧。我之所以要问,不过是因为那句老话,你让我满意,我就给你一个痛快,也许还可以顺带看看能否给你家留下一两条命,不至于绝了后嗣。”

    徐朝海瞪着他。他是否该信任孟剑卿这位学长的诺言?

    良久,徐朝海方道:“好,我说。”

    他是四年前冬至日加入弥勒教的。三年前成为了司库使者。

    孟剑卿暗自吁了一口气,问道:“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你的秘密?”

    抓住了他的要害?

    徐朝海冷哼一声:“凭他们那些蠢材,也能威胁我?”

    孟剑卿微一转念,已然猜到:“这么说是因为司库使者这个职位所掌握的各地香堂的香火巨资了?”

    天下祀奉弥勒的寺庙庵堂,何止数万,谁也不知道其中哪些要暗中向弥勒教缴纳香火钱。

    以徐朝海只进不出的个性,来掌管这些香火钱,的确是再合适不过。

    弥勒教想必也想通了这一点,才会让徐朝海入教一年便能担此重任。

    他看向徐朝海:“你掌管的库房共有几座?都在什么地方?”

    徐朝海眼底鬼火似的光芒又亮了起来。如果对方有求于自己,那么自己是不是还有更大的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是触及孟剑卿平静而冷淡的目光,令得他胸中腾起的火焰刹那间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那些库房,会不会早已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中?

    但是他仍然想试一试。

    徐朝海直视着孟剑卿:“如果我说出那些库房所在之处,孟学长是否可以对我家人手下留情?一处库房换一条人命,不知道孟学长是否愿意?”

    孟剑卿似笑不笑地道:“你在和我谈条件?”

    徐朝海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已经陷入牢笼了,居然还想和锦衣卫谈条件?

    徐朝海暗自咬咬牙,说道:“除了库房,我还可以告诉你们一个秘密。讲武堂中,还有比我地位更高的人。”

    孟剑卿微微一怔。

    徐朝海紧张地搜寻着他的表情。孟剑卿的神情有些奇怪,过了一会,他竟然微微笑了起来。徐朝海的心却沉了下去。难道锦衣卫早已知道这个秘密?

    孟剑卿微笑着说道:“要等到这个时候,你才肯说出那个秘密,看来你其实对弥勒教还是有几分忠诚的啊。不过也许我该说,你对我们的教习还是很尊重的,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会卖师的。真希望归教习也能知道你这份心。”

    徐朝海的脸色立时灰败。果然……

    孟剑卿站起身。

    他也是直到这一次受命办这件案子时,才有资格知道,归教习当年竟然是明教弥勒殿长老,专司训练各地分坛精选出来的少年弟子。

    难怪得归教习说,人生有三大乐事,睡觉,吃饭,还有就是“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不亦乐乎”。

    他之所以愿意进入讲武堂,讲武堂之所以要延揽他,或许就在于这最后一句话。人才难得;有能力养育人才的人,有养育人才的机会,更是难得。

    徐朝海这个人,看似精明强干,于世事却如此蒙昧。讲武堂教习的地位,何等重要;连他都能知道的归教习的原来身份,居然以为锦衣卫会查不出来?还拿出来讨价还价。

    难怪得沈光礼某次说,人若被一件事情占据了太多心思,就会被这件事情蒙住心智。

    孟剑卿居高临下地看着徐朝海,眼神中不无怜悯。

    徐朝海不该自不量力地和他谈条件。他原以为有本事有胆气做下如此大案的人,总还值得锦衣卫花费点心思。

    韩笑天和李漠是清白的——也许。

    可是孟剑卿并不感到如释重负。

    在他们两人身上,潜藏着也许比徐朝海更危险、更难以捉摸的东西。

    他是否应该建议沈光礼,继续监视这两个人?沈光礼会否觉得他的手伸得太长?

    离开讲武堂时,第一轮熄灯号角堪堪吹响。

    号角声中,两名值夜学生高亢的歌声也随之响起:“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一句方落,整个讲武堂都接上了下一句:“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夜色深沉,北风呼啸,这歌声却似乎烈火一般在夜空中燃烧。

    这是讲武堂的三首堂歌之一。另两首是《国殇》与《岂曰无衣》,不过分别只在祭祀时和十日休沐时才唱。

    几名卫士互相看看,心中不觉都在想,整个应天府是不是都会听到这歌声?

    孟剑卿的脚步未停,但是心中却忽地点起了一蓬野火。

    他的手下有十个人,每次派两人,轮流监视韩笑天和李漠,也不算什么难事。

    在这里,没有人可以背叛——即使是尚未成形的背叛。

    后记

    《弥勒》这个故事,源于某部电视剧中的一段话,大意是:一个间谍,若是背叛,只可能为了三个原因,信仰、女人和钱。

    那么,讲武堂中的天子骄子们,是否也会有这种背叛的可能?

    经历了艰难的入学考试、热热闹闹的学堂生涯,这些满怀雄心的年轻人,会不会因为这种种原因而选择另一条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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