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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行 正文 正传:少年郎

所属书籍: 锦衣行

    时当深冬,庭外大雪纷飞,颇有呵气成冰之势,杭州都指挥使司的指挥使胡愈的额上,却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半躬着身子,拱手而立,满脸堆笑地望着面前正慢慢翻阅名册的应天府左军都督同知、南乡伯邓南庭。

    良久,南乡伯合上名册,略略“唔”了一声,说道:“看来此次候选子弟,都是身家清白的青年才俊,浙江省不会再有方国珍的旧部子弟被推选进讲武堂的事情了吧。”

    胡都司连忙道:“那是,那是。”

    南乡伯沉吟一会,又道:“既然如此,选拔明日便可开始。”

    胡都司忙道:“那么下官立刻去布置。还请大人明示,明日如何比试。”

    南乡伯盯他一眼:“这个本官自有安排,胡大人只管照办便是。”

    胡都司不敢再问,告退出来,一直退到二门之外,才敢直起腰,飞雪一扑,觉得背上凉飕飕的,才知道自己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胡都司自问去年浙江省的选拔,自己并未敢徇私舞弊,虽有失察之处,终究还是不曾真个将那名方国珍旧部子弟选送入京城讲武堂,不曾惊动洪武帝;但是当着南乡伯那张赛似包公的面孔,便是心中无鬼,被南乡伯盯贼似地盯上这么许久,也难免心惊胆寒了,无怪乎军中私下里都将南乡伯叫做“南阎王”。

    胡都司麾下杭州卫所的将官们都候在大厅之中。他们也早闻得南乡伯的严厉之名,是以都战战兢兢,早已担了半天的心。

    胡都司清清喉咙,提足了劲说道:“邓大人亲自坐镇杭州府,今年的选拔,咱们上上下下,都得十二分小心才是。各位务必打点精神,不畏严寒,好歹办完这件大事,也给咱们淅江各卫所挣个体面。”

    一名参将谨慎地问道:“请问胡大人,明日便要开始选拔,我等应该做何准备才是?”

    这可问倒了胡都司。胡都司只能干咳几声,含糊答道:“这个嘛,邓大人自有示下,我等只管照章办事便是。”

    众人茫然相顾,都不知南乡伯究竟要如何主持今年的选拔,心中难免忐忑不安。

    大雪下了一夜,次日雪住了,一轮红日鲜亮地挂在碧空之中,映着演武场四面房舍山林的银装素裹,煞是令人赏心悦目。

    演武场上的雪已扫净。

    南乡伯登上点将台,听着旗牌官唱名,浙江各府卫所选送的青年子弟自台下鱼贯而过,向他行礼。

    淅江省共十一府,除杭州为首府、特设六卫之外,其余各府,均设二卫所、立二千户,共计二十六卫所,二万六千驻军,另有军户十三万余口,平日里屯田练军,概由杭州都司负责。

    二十六卫所,每所选子弟五人,再加上杭州都司保选的额外五人,共有一百三十五人。南乡伯不曾透露今年浙江省有多少名额,但以去年选拔的情形来看,能入选者,不会超过十人。

    各卫所护送子弟考选的将校与老军,围在演武场外,心中虽然紧张,慑于南乡伯的威名,无人敢低声议论。

    唱名完毕,一百三十五人列队于点将台下,静候南乡伯公布今日考选项目。

    南乡伯环视着台下一张张兴奋而紧张的年轻面孔,慢慢说道:“今日下官代国家选将,一禀公心,务要选得良材美质,以担大任;天地鬼神,均是见证!”

    南乡伯身材不甚高大,嗓音却洪亮如铜钟,震得树上积雪,簌簌而落,演武场场内场外诸人,都悚然动容,肃然起敬。

    南乡伯挥一挥手说道:“今日第一场考试,默写孙子兵法十三篇,限一个时辰完成!”

    孙子兵法,原是兵家必读之书,听得南乡伯的这头场考试如此容易,众人不免都松了一口气。

    但是南乡伯继续说道:“考场不在此处,而在城隍庙外!”

    众人哗然。杭州府城隍生日,正是今天;各地善男信女,自百十里外赶来替城隍祝寿,兼采办年货,所以这一天竟成了一个小小庙会。既便在演武场上,也隐约可以听见城隍庙那边传来的鼓吹之声。

    惶然之际,一名考生越队而出,向南乡伯单膝跪下,行了一礼之后,站起来高声说道:“大人,城隍庙外百姓聚集,设为考场,恐有扰民不便之处;再者,要驱散那些小民虽不难,终究也大费时间,恐怕有所贻误。”

    众人心中深有同感,只是不敢这么大胆说出来而已。

    南乡伯注视着这个年轻俊秀、英气外露的考生:“你是哪一府的考生?”

    那年轻考生昂头答道:“台州府孟剑臣。”

    一名亲兵已将名册翻到那一页递了过来。南乡伯匆匆瞥了一眼。

    孟剑臣,台州府下辖宁海卫所百户孟知远嫡子。

    南乡伯注意到,孟剑臣的名字之前,还有一个名叫孟剑卿的考生,宁海卫所百户孟知远庶出长子。这孟百户,倒不简单,居然能将两个儿子都送来杭州府考选。

    亲兵收起名册。

    南乡伯黑森森的面孔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让人猜不透他对孟剑臣的大胆陈词,是喜是怒。

    胡都司暗自捏了一把冷汗,正想着如何斡旋,南乡伯已开了口:“年轻人,你大概想着,如此一来,本官将对你印象深刻、另眼相看,是吧?”

    孟剑臣一怔,脱口答道:“属下不敢有此等想法。”

    南乡伯面色一沉,喝道:“不服将令,乃军中大忌!叉出去!”

    孟剑臣脸色微变,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身后已有另一人越队而出,高声说道:“大人请且慢处置!属下有话要说!”

    孟剑臣的脸色更是变得明显,嘴角挑起讥诮的隐隐冷笑。

    那考生已在他身边单膝跪下,拱手说道:“邓大人,属下以为,舍弟虽有性急鲁莽之处,但是对将令有疑,不能视同于不遵将令。属下读《皇诰》,圣上追忆当年龙兴之际的大小诸战,提及战前诸将之陈词,于帅令或有不解,或有异议,皆是常见之事。惟其战前能开解众人的疑虑,战事之中,才不会有因误解而不遵将令之事。”

    演武场上一片静寂。这考生居然拿洪武帝亲撰的《皇诰》来指责南乡伯的将令?

    南乡伯打量着孟剑卿。

    孟剑卿抬起头来迎着他的注视。

    这两兄弟,料来是因为异母的缘故,并不太相像。孟剑卿不如其弟俊秀,看起来较为沉着稳健,比名册上所写的年纪——十八岁——要更老成一些。

    南乡伯看得出,孟剑卿心中虽然紧张,面上仍是在努力把持住。

    他原以为这两兄弟在演戏给他看,但是一旁的孟剑臣的态度很值得玩味。

    似乎过了足有两个时辰,南乡伯方才慢慢说道:“这么说你对这道将令并无疑问?”

    孟剑卿答道:“属下以为大人对考选一事,必定早已深思熟虑;将考场移往城隍庙,定有用意。”

    南乡伯紧盯着他问道:“你以为本官用意何在?”

    他若答不上来,无疑会被视为首鼠两端之人。

    孟剑卿定定神,答道:“属下以为,大人是要在城隍庙那个热闹非凡之地,考一考我们的定力。”

    默然良久,南乡伯嘴角严苛的线条略略缓和了一点,算是给他一点嘉许的笑意,挥一挥手,孟剑卿会意,站起身来,转过头看看孟剑臣,孟剑臣狠狠盯他一眼,率先归队,孟剑卿声色不动地跟在他后面归入大队。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南乡伯说道:“城隍庙外,考场已经设好。点将台上一声炮响,城隍庙的考场便开始计时;一炷香的时间内,不能徒步赶到考场者,视同弃权!”

    演武场通往城隍庙的大道上,人群潮水般向两边涌去,立时让开一条路来。

    一声炮响,头场考试正式开始。

    平整的官道,转眼间已被积雪与黄泥盖满。落在后面的考生,被雪泥溅得满身满脸,只是不敢停下来清理。

    前方狂奔的人群突然间放慢了速度。

    横跨城隍庙外西水河的大石桥前,二十八名军士执棍而立,但有冲过去的,便是数条长棍同时敲来,已有十余人被打入了西水河中。虽是隆冬季节,河水不甚深,但是冰冷刺骨,河底淤泥又厚,一时间哪里爬得起来,一个个狼狈不堪。

    杭州卫所的考生熟悉地形,一见这阵势,就觉得一时半会肯定冲不破这二十八名军士结成的棍阵,再者也心有顾虑,不愿意与这些南乡伯派出来考较他们的军士大打出手,略一商议,已掉转方向,沿河而上,狂奔向上游三里开外的虹影桥。

    就算那一处也有人把守,毕竟河道比这里狭窄得多,兴许可以另想办法过河。

    孟剑卿停住了脚步,打量着那二十八名军士以及混乱的人群。

    另一名台州考生,台州千户的次子公孙义,喘息着道:“剑卿,怎么办?”

    赶到桥头的另两名台州考生,一边挥袖抹着脸上的泥点,一边等着孟剑卿说话。

    论年纪,孟剑卿并不比他们大;只是在台州集训的那段日子里,三个月相处下来,不知不觉之中,三人便将孟剑卿视为可拿主意的人了。

    孟剑臣冷冷看了他们一眼说道:“你们慢慢商量吧。”

    他已经打算硬闯过去了。

    孟剑卿喝道:“且慢!单凭我们五个人,是闯不过去的!”

    他转向混乱之中开始涌向上游的人群,高声叫道:“我们若是不战而逃,必定会让邓大人瞧不起!”

    他运足了气喊出这句话,正中各人心中最关切的事情,改道的心思,顷刻间便淡了下来。

    孟剑臣已扯下外袍,一言不发地冲向棍阵,三条长棍立刻自上中下三路扫了过来。

    孟剑臣挥动外袍裹住了攻向上路的长棍,左手下探扣住了中路长棍,借助长棍疾扫之势,纵身跃起,躲过扫向膝盖的长棍,随即扑入了棍阵之中。

    孟剑卿与另三名台州考生紧随着他杀入了棍阵。

    他们这一带头,涌动的人群很快改变了方向。

    不断有被绞入棍阵的考生给叉出来掼入西水河中,但是混战之势已成,二十八名军汉,终究还是没能挡住这大队人群。

    孟剑卿在自己的座位上刚刚坐定,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听得一声锣响,考场的大门已经关了起来,后到的考生被迎面泼来的墨汁洒在脸上,便是想混进去,也是不能了。

    他转过头看看身边。

    台州的五名考生都冲了过来。

    孟剑卿吁了口气,搓一搓手和脸,定下心来准备应考。

    头场考试,未能及时赶到考场者二十三人;默写《孙子兵法》漏字错字被贴出者十八人。下午站在点将台下的,还余下九十四人。旗牌官点数之后,令单数者均左跨一步出队。

    南乡伯环顾四周说道:“这第二场,便是要看你们的拳脚与刀枪本事了!”

    旗牌官宣布此场规矩,却是每二人为一组步战,当场比试,一炷香的时间内,跌出所划白圈者为败;若是一炷香之内,无人跌出,则两人皆被淘汰。

    这后一条规则一宣布,诸考生都是暗自心惊。

    首先上场的是杭州卫所的五组。

    孟剑卿与孟剑臣分别站在台州卫所五人的一头一尾,孟剑卿的对手,是宁波卫所的考生。

    他们两人,再加上台州卫所千户的次子公孙义,都轻松胜出。

    演武场上,只留下了四十一人。孟剑卿和孟剑臣之间,只隔了一个公孙义。

    公孙义的脸色自然是不太好看,暗自点数,想弄清楚接下来自己会对上孟剑卿还是孟剑臣。然而前队人头乱晃,如何数得清楚?

    但是第二轮旗牌官没有再点单双数分组,而是传令他们到点将台下抽签。

    公孙义抽到四十一号,轮空。

    公孙义大大松了一口气,忍不住暗自咧嘴偷笑——这样的好运气,可不是每个人都碰得上的。

    孟剑臣抽到的对手是严州千户的儿子。孟剑卿抽到的对手则是胡都司的侄儿胡进勇。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

    孟剑臣的嘴角浮上讥讽的微笑:“大哥,祝你好运气,能够巴结上胡都司啊。”

    孟剑卿淡淡答道:“彼此彼此。”

    孟剑臣道:“于我而言,战场无父子;但对于大哥你,恐怕就不是这样了。大哥心中,此时一定矛盾得很吧,既想赢这一局,又想着赢了之后开罪胡都司怎么办?毕竟我们再过十年大概也升不到胡都司现在这个位置,总有从他手下过的时候。也许大哥今年识时务,胡都司明年会给大哥一个更好的机会也不一定吧。”

    孟剑卿微微一笑:“胡都司不是那种人。”

    孟剑臣看看毕恭毕敬站在南乡伯身后的胡都司,啧啧叹道:“大哥倒真是对胡都司景仰得很啊,但愿这句话能传到胡都司耳中去。”

    孟剑卿一笑不答。

    红日已西斜。

    第二轮为马战,落马者或是兵器脱手者为败。两匹马一跑开来,整个演武场也不过堪堪够用,是以一次只能有一组上场。

    孟剑臣的对手用的是流星锤,孟剑臣则选了勾镰枪。那炷香只燃得一小半,孟剑臣已勾住了流星锤,大喝一声,干脆利落地将对手拖下了马。

    演武场上一片喝彩声。

    对方满面羞愧地爬起来。孟剑臣却不还他兵器,在喝彩声中,反臂一掷,勾镰枪带着流星锤插入兵器架中,撞得兵器架摇摇欲坠。

    孟剑卿暗自皱了皱眉。这是什么场合?还这般任性招摇,连带得他也成了众人侧目的对象。

    很快便已轮到他上场。

    胡进勇身高臂长力大,故此选的是一柄九环大刀。

    孟剑卿略一忖度,选了一杆长枪。

    暮色四起,演武场四周,已燃起数十枝松明,映着雪光,照得演武场中仍是一片通亮。

    胡进勇催动马匹,呐喊着冲杀过来。

    孟剑卿带马迎了上去,看看将要接近,忽地拐向右侧。他虽是避让,但是避得如此敏捷,倒也赢得一阵喝彩。

    九环刀堪堪自他左侧掠过。

    两人错马而过之际,孟剑卿在马上扭转身来,长枪回刺。

    胡进勇仓促间回刀一挡,一身力气,一时使不上,竟被孟剑卿这一枪压住了气势。

    胡进勇盘马回头,孟剑卿也回过马来。

    这一回胡进勇加倍小心,没有让孟剑卿再从侧面进击,九环刀当头劈下,逼得孟剑卿结结实实接了这一刀,连人带马,后退了十几步才稳住。

    公孙义担心地道:“剑臣,你大哥会不会输啊?胡进勇可是杭州卫所有名的勇士。”

    孟剑臣冷冷道:“你放心,那头老狐狸,他有的是法子取胜。”

    胡进勇策马疾驰而来,大有一刀定乾坤之势。

    孟剑卿居然也拍马迎了上去。

    演武场内外,众人不免叹息。

    胡进勇嗬嗬大叫着,九环刀挥了起来。

    孟剑卿忽地自马背上纵身跃起,长枪在刀上一点,借力翻到了胡进勇右侧,凌空飞起连环腿,踢在胡进勇的腋下。

    胡进勇正全力向前冲去,被孟剑卿在他腋下这一踢,立时失去平衡,跌下马来。

    孟剑卿手中长枪在地上一点,托起了自己下坠的身形,再次腾起,翻回到自己马上。

    胡进勇一跃而起,满脸通红,大叫道:“你使诈!邓大人规定这一场是马战,你这根本就不是马战!”

    孟剑卿收枪在手,镇定自如地答道:“兵不厌诈。至于说不是马战,在下几时踏过地面?”

    点将台上,胡都司满心里不自在,转向南乡伯,迟迟艾艾地道:“这个,大人,你意下如何?”

    南乡伯的面上,照例看不出什么,只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旗牌官不得指令,于是按规矩判定胡进勇落马为败。

    杭州卫所的考生哗然,若非慑于南乡伯的威名,只怕早已鼓躁起来。

    孟剑臣抱臂胸前,冷眼看着这一幕,喃喃自语般道:“若是有了南乡伯的赏识,的确是用不着去顾虑胡都司怎么看了。”

    孟剑卿心中,想必早已算好这一点了吧。难怪得对胡进勇毫不留情。

    但是孟剑臣心中,总觉得还有哪个地方有点不妥。

    这有点儿不像孟剑卿一向的作风。他这个人,做人做事,一向是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就算拿得准南乡伯的态度,也不会这样不留情面地开罪胡都司啊。须知他们的父亲可还是胡都司辖下的一名百户。

    孟剑卿这一回,是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吗?讲武堂对于他真的就这么重要?所以拿定了主意之后,才会全力一搏,甚至于毫不留情地切断自己的后路?

    一念及此,孟剑臣悚然心惊,同时又隐约生出一点儿不情不愿的敬意来。

    直闹到半夜时分,演武场的人群才慢慢散去。

    顺利过关的考生,还留下二十一人。其中台州卫所占了三名,杭州卫所也只考过三名。剃了光头的几个卫所,大是不服气,回城的路上,眼见得南乡伯阎王似的视线已经不再盯着他们这群人,严州卫所的考生率先起哄,吵嚷着要孟剑卿拿真本事出来和胡进勇比试,服一服大家的心,否则便是告到洪武帝面前去也要将他拉下来。

    胡进勇憋了一肚子气,被那几名严州考生一激,当下便暴跳起来。

    孟剑卿隔了人群不动声色地听着对面的叫骂声,孟剑臣冷笑着道:“大哥,你现在是不是有悔不当初之感呢?”

    孟剑卿看他一眼:“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也只能尽力而为。你让一步,尚有退路;我让一步,便退无可退。”

    他们的父亲,虽然只做得一名小小的百户,却也是一个可以传之子孙的世职。

    孟剑臣嗤之以鼻:“那个世职啊——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谁要一辈子呆在那穷山僻壤?若是承你看得上,我拱手相送还来不及——”一语未完,那边叫骂的人,已经骂到他们两人的父母头上了,孟剑臣脸色铁青,咬着牙道:“这群混蛋,骂得太难听!待我去教训教训他们!”

    他拔刀的手却被孟剑卿按了下来,孟剑卿注视着躲在人群之中叫骂的那几名严州考生说道:“我们若是同胡进勇打起来,私相斗殴,肯定会被邓大人除名。”

    孟剑臣不耐烦地挥开了他的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

    孟剑卿不答,转向胡进勇和他身后那群帮腔的杭州考生,提高了声音说道:“校场比武,无非是为了选出能够在战场上克敌制胜的将官。军中禁私斗;如果胡兄一定要再分个高下,有没有兴趣与我打一个赌?”

    胡进勇那边立刻叫道:“赌便赌,怕你怎的?”

    孟剑卿道:“此去严州,快马来回,不过三个时辰。严州贼兵,退守桐庐山中,已经一月有余。年关将近,围剿桐庐山的严州驻军都已停下了攻势准备过年去了,山中贼兵必定防守松懈。胡兄就近从杭州都司处借两匹好马来如何?明早邓大人开考最后一场之前,谁从桐庐山中提回的贼兵人头最多,便算谁胜;我若胜了,自无话说;我若输了,我这个名额,自当拱手让与胡兄!”

    这群年轻子弟,哪一个不好事?听孟剑卿如此一说,都哄然叫好。趁着胡进勇去借马之际,孟剑卿又分派了各个卫所考生把守路口,以免有人往严州方向去给贼兵通风报信,又或者是打乱他们两人之间的比试。

    山路积雪,又陡又滑。

    孟剑卿与胡进勇互相看看,都在山坳处翻身下鞍,将马系在一株矮树下,紧一紧腰带,踏着积雪分头向山上攀去。

    孟剑卿生长浙东,惯走山路;胡进勇是淮北人,随叔父到杭州,不过三年,攀到半山,已是落后不少;心急之中,一不小心踩落了一块松动的石头,石头滚落山漳,轰然作响。

    山上惊动,松明亮起,哨音尖锐,几片乱石飞了下来。

    孟剑卿纵身向斜地里一掠,几个转折,已扑上了那个哨台,胡进勇望见哨台上刀光闪动,奋力赶上,不过相差片刻,哨台上四名哨丁已横倒在地,孟剑卿不及割下首级,已经头也不回地向亮起松明的第二个哨台飞奔而去。

    胡进勇这一回赶得快一些,来得及抢在孟剑卿收拾掉三名哨丁之前,挥刀砍倒另外一名哨丁。

    山中贼兵大营已被惊动,人喊马嘶听得分明。

    胡进勇与孟剑卿本应当趁大队敌兵未到之际退走,但是胡进勇不退,孟剑卿自然也不能退。

    待他们杀到第四处哨台时,已被两队贼兵围在了哨台之上。

    孟剑卿在积雪上抹去刀上血迹,伏在石块后躲避箭枝,打量着胡进勇道:“胡兄倒是好气概,换一个人,说不定便会趁我在前面冲杀的机会,割下人头先走一步了。”

    胡进勇“呸”了一声:“我胡某岂是那种小人!我砍了五个,你呢?”

    孟剑卿略一计算,答道:“十一个。”

    胡进勇恼火地道:“若在平地之上,你休想占我的先!好,现在咱们再来比过!”

    孟剑卿自乱石丛中小心地探出头来打量着哨台周围的乱兵。黑夜之中,对方不知道他们究竟来了多少人马,暂且围住了哨台,一边分兵在四处搜索;只等天一放亮,便要大举进攻。

    让他们这么搜索下去,迟早会搜到那两匹马,发现偷袭的只不过两个人。

    孟剑卿低声说道:“那好,咱们就再来比过!这一局,谁最先冲出去,便算谁胜!”

    他反手摸到了地上的一柄厚背大砍刀。

    使这柄刀的那名小头目,有一身蛮力,刀又沉重,若非他刀法委实太差,孟剑卿一时间还真是收拾不了他。

    胡进勇率先大喝一声挥刀冲了下去。

    孟剑卿提起那柄厚背大砍刀,左手轻轻滑过刀身。

    这样一柄刀,在那蛮夫手中,不过是一柄砍刀罢了。

    但是到了他的手中……

    孟剑卿长啸一声,人随刀起,自哨台上纵身扑下,身随刀转,卷起山林间层层积雪,砍刀自泥尘飞雪枯枝败叶中凌空劈下。

    正当其锋的那一队贼兵,长矛纷纷断裂,最前面两人被刀锋撞开,山崩地裂般的力量将他们撞得身不由己地压向背后的同伴,一连倒下了十余人,最后勉强挡住刀锋的,是一名中年贼将,却也被逼得连退十余步,背靠住山崖才接下这一刀。

    他这拼命一挡,孟剑卿又被围了起来。

    孟剑卿纵身跃上那片山崖,借助凌空跃下的力量,再次出刀。

    这一次的刀势更为凌厉霸道,倒下去的人也更多。雪地上鲜血斑斑,断臂残躯,令人悚然心惊。其余的人,一时间不敢再围过来。

    孟剑卿横刀胸前,打量着对面正苦战破围的胡进勇。他是否应该助胡进勇一臂之力?

    但是背后传来那中年贼将低沉的声音:“想不到今夜又能见到严二先生的劈山斩!”

    孟剑卿的脸色不由得微微一变,霍地转身。

    那中年贼将正凝视着他。

    刚才勉强接这一刀,那贼将显然已经受了重伤,乌血不停地自嘴角渗出。

    他倚着山崖慢慢滑坐在地上,脸上的神情,若喜若悲:“唉,多年不见,严二先生教出来的弟子,居然能够一连使出两次劈山斩——只可惜他见不到这劈山斩斩落的是谁的人头了——”

    他的脸色渐转灰白,合掌闭目,喃喃念着经文,孟剑卿只听得懂其中四句:“现世黑暗,邪魔横行;浴火重生,来世光明。”

    孟剑卿默然注视着那中年人。他从得到严二先生那本刀诀以来,才知严家十三斩重意不重式之奥秘,出刀之际,渐渐已有存神去式之势;但是这中年人,仍然认出了劈山斩,想必当年对严家刀法极是熟悉。

    严二先生若知道这一切,会否后悔当初的选择?

    念到后来,那中年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已了无声息。

    贼兵之中,突然爆发出一阵痛哭,显见到这人在他们之中极受爱戴。

    孟剑卿心知不妙。这群人虽然一时间为自己的刀势所慑服,不敢贸然进攻;但是如此悲痛,所谓哀兵必胜,又道是一人拼命,十人难挡,让他们再攻过来,要想冲出去便难了。

    他当机立断,横刀挑起那中年人的尸体掷了出去,扰乱贼兵的心神视线,趁此机会,挥臂甩出了手中沉重的大砍刀,砍刀呼啸着打横急旋出去,正当刀锋的数名贼兵惨叫着滚下了山坡,让开一条通道来。孟剑卿腰间短刀已握在手中,随着他身形掠起,斜斜划过退让不及的两名贼兵的腋下,急冲向兀自苦战的胡进勇。

    胡进勇杀得性起,却被孟剑卿顺了他刀势一带,身不由己地向山坡下冲去。

    待到冲出重围,东方已透白。

    孟剑卿与胡进勇一个人头都未带回,但是胡进勇公开宣称,他输得心服口服。

    演武场上的各州考生,很想知道其中详情,但胡进勇并不是一个好的说书人,翻来覆去,不外乎那么几句;孟剑卿自是含糊其辞。

    也有仍是不服气的考生叫嚷道,孟剑卿若真有一身好刀法,昨日里在演武场上为何不使出来?只怕这一局也赢得有古怪。

    胡进勇觉得这话不但在质疑孟剑卿,也是在质疑他自己,当下恼怒地道:“孟兄弟就给这小子一点教训看看!”

    一旁的孟剑臣暗自冷笑。胡进勇让孟剑卿这么一打一拉,看样子死心塌地成了又一个追随者了。

    孟剑卿看了那考生一眼,淡淡答道:“我的刀是用来杀敌,不是用来比武的。”

    那考生被噎了回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时找不到话来应答。

    喧闹之中,南乡伯已登上点将台,演武场立时安静下来。

    这是最后一场考试;谁也不知道,余下的二十一人中,会淘汰多少。

    南乡伯的亲兵端出来一个大纸箱,箱上开了一个仅容一只手伸入的小孔。

    旗牌官宣布规则,却是要求二十一名考生每人抽出一个问题当众回答,限一枝香的时间。

    公孙义抽中的是:大明何以取天下?

    这么简单的题目,可难不倒公孙义。当下站得笔直,《皇诰》中洪武帝追述蒙元何以失天下、群雄何以不成功、大明何以一统天下的大段诏书,滚滚而流,滔滔不绝。若非香烛燃尽,打断了他,只怕他一整天都可以这么背下去。

    公孙义自觉答得不错,站在那儿,顾盼自得。

    南乡伯峻冷的目光扫了过来,公孙义只觉身上一寒,不由得收敛起洋洋得意的神气。

    南乡伯慢慢地说道:“大明何以取天下?是大明的军队一刀一枪打出来的天下,明白吗?”

    不但是公孙义,便是演武场上所有人等,不由得都热血沸腾,齐声答道:“属下明白!”

    南乡伯挥一挥手,令公孙义站到一边去。

    公孙义不知道自己是过了关还是没有过关,又不敢贸然询问,六神不安地站在台下,眼巴巴地看着各位考生被旗牌官发放到自己身边或是发放到点将台的另一侧——直到孟剑卿兄弟也被发放到他这一边,方才放下心来。

    孟剑臣抽到的是评点蒙元骑兵之特点。

    孟剑卿听他侃侃而谈蒙元骑兵的来去如风、骠悍勇猛,暗自皱眉。

    果然,南乡伯冷不防问道:“蒙元骑兵既然如此善战,为何仍是丢了天下?”

    孟剑臣怔了一下才答道:“强中更有强中手。”

    南乡伯半眯着眼,不置可否。

    孟剑臣定定神,又补充道:“江南水乡之地,林密草深,骑兵无用武之地;至于北方平原,蒙元可用骑兵,我亦可用骑兵。”

    南乡伯追问:“何故百年前汉人骑兵丧师失地,百年后却能将鞑虏逐出中原?不要拿颂圣的话来敷衍!”

    孟剑臣本意是想答洪武帝天纵英明之类的话,料想也没人敢说这话不对,被南乡伯后一句话一堵,心急之中,脱口答道:“寇为我仇,亦为我师!”

    南乡伯这才满意地微微露出一丝嘉许的笑意,挥手令他退往一边。

    孟剑卿抽中的是简述历代兵制之得失,繁杂得很,一枝香的时间里,要一边想一边说,大是不易。孟剑卿一边暗自屈指计算已说了几段,一边用眼角余光度量那枝香烛燃烧的速度,删繁就简,香烛燃尽之际,恰恰评完蒙元兵制。

    众人都以为南乡伯会追问孟剑卿如何评论当今的兵制。

    但是南乡伯眯着眼听完,突然说道:“你们兄弟二人,也算是一时瑜亮了。倘若哪一日,战场上狭路相逢,你当如何自处?”

    孟剑卿不由得一怔。

    南乡伯是不是给他设了一个陷阱?

    如果他的回答铁面无私,道理上虽然不错,但只怕所有人,包括南乡伯本人都会觉得他这个人太过凉薄;自古忠臣必出于孝子,同理,不能友爱于兄弟,又何能友爱于士卒同僚?

    而如果他的回答顾及兄弟手足,只怕所有人也都会认为,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人。

    南乡伯眯缝的眼中,看不出什么表情。

    孟剑臣完全猜想得到孟剑卿心中急速转过的种种念头,讥讽的笑意不觉又浮上了嘴角。

    他倒要看看孟剑卿怎么面对这个绝无模糊可能的问题。

    似乎过了良久,孟剑卿终于答道:“家父常说,战场无父子。战场尚无父子,又何况兄弟?”

    既是父亲的垂训,为人子者,谨遵力行,似乎也不算不对吧?

    南乡伯沉吟了一会,才挥手打发他退到一边。

    孟剑卿与孟剑臣的视线碰在一处。

    孟剑臣转过目光望着点将台,一连低声说道:“大哥倒真不愧是家里那老滑头一手教出来的好儿子,这一回又让你滑过去了!”

    孟剑卿的声音更低:“你在家中这样没大没小倒也罢了,在外面,这种口气提起父亲,只怕会引人侧目。”

    孟剑臣哼了一声,别过头不再答理他。

    南乡伯的目光扫过他们兄弟两人。

    昨天晚上,二十一名考生的详细资料已经送到他手中。孟剑卿兄弟是他尤为关注的两个。

    孟剑卿,宁海卫百户孟知远庶出长子,其母为孟知远正室、台州千户段德之女的陪嫁丫头于氏。孟知远三十无子,以于氏有宜男相而收房,生孟剑卿,其母却至今仍是无名无份的灶下婢;同年段氏生孟剑臣。段德武艺精熟,战功赫赫,只因为嗜酒误事,所以才一直不曾升迁,孟剑臣自幼便是由他教授;孟剑卿则由孟知远亲自教导,十三岁才送往天台寺习武。这本非一母所生的两兄弟,自小聚少离多,感情并不深厚;加之孟知远一则有惧内之名,二则有袒护长子之嫌,是以屡屡为此生出风波,连带得这本就个性不合、彼此不以为然的两兄弟,关系更是不佳。

    南乡伯暗自沉吟。

    孟剑臣虽然傲岸,但是比较简单,易于看透;孟剑卿却令他感到一种无名的不安。

    天台寺向来是讲求习武强身。但是昨天晚上孟剑卿与胡进勇去偷袭桐庐山的贼寇,虽然胡进勇对经过情形说得颠三倒四,南乡伯也暗自惊异于孟剑卿的斩获——这并不像天台寺僧人教得出来的弟子。

    不过这兄弟两人的身上,都有着一种勃勃求进、睥睨众生的气象。

    孟知远不过一个无名小卒,居然教得出这样两个儿子来?

    也许只不过是应了那句老话:寒家出英才。正是那寂寂无名、沉沦下潦的家庭,才逼迫他们兄弟两人如此奋发求进。就像南乡伯自己,又何尝不是起于田亩之中?

    南张伯暗自喟叹,朱笔落下。

    南乡伯主持的浙江省的考选,共选得十名考生,孟剑卿兄弟,均名列其中。开年之后,便要由杭州都指挥使司送往应天讲武堂。

    一班得志少年,是杭州府的骄傲,也是他们家族的骄傲。

    送行的人,祝愿他们这三年中都不会返乡——一入讲武堂,除非伤残又或是被淘汰,否则,三年之中,哪怕是应天府的学生,也不得回家。

    以身许国,便不得再言家。

    后记:关于讲武堂

    讲武堂这个大明王朝的最高军事学堂,纯属虚构。虚构的基础,是洪武朝的国子监。

    洪武朝时,一度未曾举行科举;而考察官员又极为严苛,失职丢命者众多,未免有青黄不接之虞。故此洪武帝曾经大量选用国子监的学生去担任各种官职、承办各种行政事务,如丈量土地、水利设施建设等等。

    那么,在军事上呢?不妨假设,洪武帝很有可能开办一个类似的国立学堂,专门培养既忠诚(在新王朝新时代中成长起来)又有活力的年轻军官,以填补大清洗之后的诸多空缺。

    讲武堂学员的选拔,就像国子监一样,自然是极为严格——因为他们是大明未来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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