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城乔家老宅里,大乔病恹恹地躺在卧榻上,俏生生的脸儿白得发青,瘦削的小身板琉璃似的,好似一碰就会断,她合目卧着,两行泪顺着光滑如玉的面颊不住淌落。
小乔端着青瓷碗走入房中,一双杏眼肿得像桃儿,立在榻边哽咽道:“姐姐……我新煮了粥来,你好歹吃点,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了肚子里的娃娃……”
大乔徐徐睁开眼,潺潺的泪珠如星辰洒落,她右手抚着小腹,左手撑起瘦削的身子,低声嗔道:“这个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我现下害喜得厉害,一点东西也吃不进……”
那日接到宛城中亲眷来信,称乔蕤的棺椁已被人送回,要择日安葬,大乔方知父亲真的遇害了,她气怒悲凉,锥心泣血,更恨的则是孙策将此事隐瞒。说到底,孙策坐拥三万大军,雄霸一方,耳报灵敏,定然早已知晓,究竟何故要将自己苦苦欺瞒?难道真的如那女子所说,从自己委身于他开始,便是落入陷阱,这么多年都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吗?
可孙策的情义与爱重,大乔铭感于心,怎么都不觉得有任何造作的成分,但父丧当前,她没有心思再去探究,施计带了小乔回宛城,为父亲敛葬。
“姐姐,父亲的事,真的不怪你。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一直自责,可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又有谁能预料的了呢?你若因此怪罪了姐夫,又苛待自己,父亲……不会走的安心的。”
小乔这话,无疑戳中了大乔的心伤,她隐隐的哭声又转作嚎啕,断断续续道:“若非……我与孙郎相好……袁术便不会担心父亲带兵逃往江东……便不会让他去打曹操……”
小乔心中的悲痛分毫不少于大乔,可她竭力忍耐着,颤着声尽心劝道:“姐姐就算怨死了自己,怨死了姐夫,父亲……能活过来吗?若是不能,姐姐又何苦如此自戕。若是……若是姐姐再有个好歹,我在这世上便没有一个亲人了。”
见小乔浑身颤抖,噙泪望着自己,大乔愈发难过,揽过小乔泫然而泣:“对不起,婉儿,是我执意要回来,为父亲殓葬,才害的你同我一起被圈在此处……”
“姐姐千万别这么说,我们身为女儿,没有洒扫在侧,已是不孝,怎可能让父亲不得入土为安?即便姐姐不来,我肯定也要来的,只是没想到,会被软禁于此,明明就差一步就能全身而退的。”
回来奔丧前,大乔已命人送了密报,给宛城中于他父亲交好的数位乡绅,为的便是以舆论威势,给现下退守宛城的庐江太守刘勋施压。刘勋与乔蕤相交多年,同在袁术帐下,现下见他惨死,两个女儿孤苦伶仃,不由有些兔死狐悲的苍凉。加之多位头面人物作保,刘勋并未想为难大乔和小乔,任由她们出入。谁知就在她们姐妹动身离去之前,张勋带着残部扶袁术的棺椁,也逃回了宛城,他不知对刘勋说了什么,便让刘勋改了主意,名义上让她们歇息几日,实际上则是将她们姐妹软禁在了乔家老宅中。
不偏不倚的,大乔竟然有了身子,应当已有月余了,若是让有心人知道,一定会对孙策的孩子不利,小乔心里明镜似的,嘴上却不敢说,只有干着急的份。
正在姐妹二人相拥而泣时,老宅大门处传来一阵叩门声,小乔走出厢房,嘱咐大乔从里面上了锁,又在袖中揣好了小石子,才将大门开了一条缝,只见来人正是长木修。
那日乔蕤与于禁对垒,长木修亦在阵前,他早已与曹操通信说好,会临阵将乔蕤截下,谁知曹军大将于禁来势汹汹,招招狠辣,直欲取乔蕤首级。长木修觉察情势不对,来不及细想,赶忙用竹片吹起了呼哨,将那些在附近栖息的怪鸟招来,欲制造混乱救下乔蕤。可他才趁乱冲上阵前,就见乔蕤被于禁横刀一斩,跌落下马来。
长木修为人老辣狡诈,对小乔却是实打实真心的,见乔蕤出事,自己又没有理由留下乔蕤的遗体,他赶忙快马加鞭赶回姑苏,为的便是在小乔难过时能陪在她身侧。谁知大乔竟刚烈至斯,径直带着小乔回宛城去了。长木修碍于身份,只好又回到张勋帐下,随张勋残部一路溃逃南下,进入了宛城中,他心怀有愧,一日三次前来探望,却都被拒之门外。是日,小乔终于开了门,长木修显然未想到,欢喜又无措,讷道:“婉……婉儿,我给你送东西来。”
小乔侧身走出了老宅,将大门紧掩,垂着眼低声问道:“前些日在姑苏时,有个号称你姐姐的女子,说当年我父亲答允姐姐跟孙将军去往江东的信笺,乃是出自你的仿笔……我希望你能念着我们幼年相识的情分告诉我,那封信究竟是否是你代笔?”
长木修的眸中精光一聚,沉吟回道:“陈年旧事,何必提起?孙将军待乔夫人好,不就好了吗?”
“你只需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婉儿,你莫要怪我,那封信……确实是出自我的笔下。”
小乔将信将疑,又问:“是孙将军吩咐你如此的?”
“彼时孙将军未能脱离袁氏控制,又怕错失佳人,故而出此下策,想来也是太过爱重乔夫人了罢。”
对长木修的话,小乔未全然相信,可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却不肯在长木修面前落泪,竭力克制。
长木修掏出一方绢帕塞在小乔手上,叹息劝道:“婉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可眼下还不是难受的时候。张勋那老贼跟刘勋提议,以你姐姐为质,要挟孙伯符,一时三刻是不会放你们走了。我会日日来看你,有什么缺的短的,只管告诉我,我定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的。”
小乔已猜到,刘勋将她们姐妹扣下,为的便是让孙策多有掣肘,不敢随便攻伐宛城。大乔偏偏还在这时候有了身子,时间越拖,风险就越大,小乔抬眼看着长木修,脑中飞速旋转:她究竟要怎样,才能带着大乔顺利离开此处呢?
那日孙策听得孙权来报,焦急不已,急召了吕范、程普、朱治、韩当等将入帐,商议征讨刘勋的对策。
袁术死后,张勋杨弘等人先后投入庐江太守刘勋麾下,加之刘勋下部,共有兵马三万余众,可堪与孙策抗衡,故而无论是程普这样的老将还是吕范这样年轻位高的将领,都不看好此时出兵讨伐刘勋。孙策听罢,愈发烦躁,遣散众人后,独留下周瑜在侧,他双手撑头,极力克制着情绪:“他们说的都对,现下确实不是讨伐刘勋的良机,相比之下,西边的黄祖于我有杀父之仇,布防亦相对弱些。于人情事理,似乎我都应当先去打黄祖,再图刘勋。可莹儿回了宛城,定是知道了岳父的事,我若不赶快过去,一来怕她受奸人挑唆,二来怕刘勋探知我对她的心思,以她为质……”
“你对乔夫人的心思还用探知吗?你已是名震华夏功成名就的英雄豪杰,对外却是无妻无妾,刘勋乃袁术下部,多少都会听到风声。原本乔夫人深居姑苏家中,无人敢将乔将军的事告知于她,她却莫名知道了,还带了婉儿一道回宛城,若说其中没有旁人的算计挑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若我所料不错,她们现下应当已经被人控制,所以我们万万不能耽搁,务必要在第一时间攻下宛城,救出她二人才是。”
乔蕤去世后,周瑜派人四下搜查长木修的行踪,却始终一无所获,此时听闻大乔带着小乔决绝回了宛城,他心下明了必与长木修姐弟脱不了干系。长木修觊觎小乔的心思,周瑜很清楚,他从不觉得小乔会对长木修有意,却不知长木修究竟能有多卑鄙。
明明是恢弘豁达,多谋善断之人,遇上了小乔的事便有些气短。孙策亦是如此,担心着大乔,一点也没了沙场上的潇洒果决,急问道:“你这么说,是不是已经有了筹谋?”
周瑜回过神,目光定定地望向孙策:“便依几位将军所言,去打黄祖,只不过,不单单是打黄祖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