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策活捉王朗后,以礼相待,甚至劳动张昭赶来,苦口相劝,愿王朗能为他所用,即便王朗不愿,孙策也未苛待他分毫。
逼近年关,孙策不欲百姓多受疾苦,命程普黄盖务必在几日内肃清会稽境内王朗残部,又命韩当朱治开仓济民。不出半月,孙氏便得到了会稽百姓与士族的拥戴。
是日,孙策收到周瑜的亲笔信笺,拆开细读,信内将大乔不愿孙策分心,隐瞒身孕离开驻地,后在回宛城路上受惊早产,于居巢诞下一女之事写得清楚明白,孙策看罢,却足足愣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像个小孩子般,傻傻地笑了起来。
乱世群雄逐鹿,是男人的沙场;生儿育女,则是女人的鬼门关。想到大乔对自己的心意和受到的苦楚,初为人父的兴奋喜悦缓缓淡去,被丝缕的酸涩心痛取代,溶入了周身血液中。
几个月前,她时常干呕难受,夜夜难眠,自己却信了她的欺瞒,以为她只是脾胃不适。他说过,要守护她一世,却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不在她身侧,他无法想象,生产那一刻那瘦削的小人儿会有多害怕。想到这里,孙策只觉心头如有尖刀剜过,眼眶一热哽咽不止,健壮的肩背颤抖不已。可他身为一军主帅,再大的痛也只能忍着,孙策紧紧攥着装有大乔发丝的荷包,放在薄唇间,眼泪终于还是不可抑止地滚落下来。
他多想即刻策马飞奔去,守在她的身侧,却被军中大小事务羁绊,寸步难行。不知过了多久,孙策终于克制住情绪,起身走到西窗前,视线仿佛已横绝山巅,一眼望向了千里开外的居巢。
快了,就快了,待到下次相见时,他就能给她和他们的孩子一片安然沃土,让她们安心度日,再也不必颠沛流离,再也不必离开他身边了。
两日后,在居巢休养的大乔收到了孙策的来信。向来嫌写字麻烦的人儿,此一次竟洋洋散散写了三两千,惊呆了卧榻旁侧抱着小外甥女戏耍的小乔:“我的天呐,姐夫这是写了‘孙伯符兵法’吗?”
听了小乔的打趣,大乔颇为不好意思:“孙郎猛然知道自己做了父亲,惊讶又高兴,难免话就多了些。”
那日大乔生产后,小乔听了两位婆婆的话,焦急要看小外甥女,可她从未见过方出生的孩子,见婴儿浑身红皮双眼紧闭,吓了一跳,不明白为何说这孩子漂亮。现下大半个月的功夫过去,这小丫头长大了一圈儿,早产的亏虚补回来了不少,白白嫩嫩,粉雕玉琢,双眼又大又亮,睫毛长而密,琼鼻小巧坚挺,像极了大乔。小乔爱不释手,成日里抱着,疼如心肝,倒是帮大乔省了许多气力。
大乔看罢这封长信,嘴角挂着一丝甜蜜笑意,柔声对小乔道:“婉儿,我有事找周公子,你帮我请他过来罢。”
小乔以为大乔应是为孙策传话,一口应承,轻轻放下小外甥女,便要出门去。大乔复唤道:“婉儿,今天中午的鱼汤我没怎么吃,这会子有些饿……”
小乔偏头笑道:“姐姐吃得太少了,我这就热了给你端过来。”
不多时,周瑜便来到了客房外,青瓦屋檐上不时滴下融化的雪水,沾湿了青衣儒裳,他踟蹰一瞬,未上前敲门。
虽说他与孙策情同兄弟,可大乔是孙策的夫人,又在坐月子,自己贸然前去,实在是无礼。但他转念一想,大乔亦是懂礼之人,既然让小乔来寻自己,定不会令人难堪,于是开口轻唤:“乔夫人。”
木门内,大乔应道:“周公子请进。”
周瑜推开虚掩的门扉,见大乔果然不顾地上寒凉,穿戴齐整坐在软席上。看到周瑜,大乔礼道:“在此处叨扰周公子多时,此次若非得周公子照拂,我姐妹母女三人只怕早已没了性命。大恩不言谢,便不多做作了,往后周公子若有用得着小女子的地方,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周瑜赶忙回礼:“乔夫人这话倒是生分了,我与伯符自幼一处,在周某心中,乔夫人如同亲嫂,实在不必如此客套。”
“今日收到孙郎来信,说公子会与我们姐妹一道去吴郡?”
“往后周某便在伯符麾下任职,等夫人出了月子,便由周某送你们一道回去。”
大乔点点头,笑得十分温柔:“今日特意求公子过来,乃是有个不情之请。再过两日,便是我妹妹的生辰了。婉儿今年是将笄之年,原本该好好操持一番,可我现下这个样子,父亲与孙郎又不在身边,能否劳烦周公子,为妹妹买一只钗来,让她能礼数周全的过这个生辰……”
即便大乔不提,周瑜也一直都记得正月十五是小乔的生辰。将笄与及冠一样,皆是成年大礼,周瑜自不会委屈小乔,拱手应道:“乔夫人放心,周某一定好好为令妹操持。”
语罢,周瑜起身退出了客房。大乔撑着身子退回卧榻,只觉钻心的寒气从足下涌起,她赶忙用碧色织云锦被将自己裹紧,明媚温和的眼波里却闪过一丝狡黠。
不只是她罢,这老宅里老老少少,皆察觉周瑜待小乔极好,可这种好,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正月从初一到十五皆是年下,是日上元佳节,亦是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日。晌午饭后,周瑜便带着小乔一路去往县城集市,两人在卖土产处逛了好一圈,为大乔选了几只乌鸡补身。小乔显得十分兴奋,抱着小竹筐来回翩跹,周瑜好笑又无奈,将买来的瓜果蔬菜一应交与随从,命他们先送回老宅,自己则带着小乔去看花灯。
江南小县,百姓安居,四境安稳,可称得上物阜民丰。周瑜与小乔沿着青石板路并肩而行,西斜的日光照在身后,投下两个颀长的影子,交叠辉映。赶集的百姓们看到周瑜,皆围上前来,不称官职,而是亲昵又崇敬地唤着“周郎!”
周瑜含笑与各位乡亲道贺新春,吩咐他们好好做生意,不必顾及自己。小乔见好一堆没成婚的姑娘如狼似虎盯着周瑜,好气又好笑,但转念一想,自己可能也跟她们一样没出息,便发不起脾气来,自顾自跑到旁侧的玉店看首饰。
周瑜与百姓寒暄罢,身侧却没了小乔的身影,他问了一旁的老者,找到玉店来,只见小乔正站在柜前,看着一直精巧绝伦的玉簪。
周瑜未上前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小乔手中的簪子,只见这玉簪不过一扎长,青碧如水,透亮非凡,一看便不是俗物。小乔爱不释手,问道:“老伯,这簪子多少钱?”
“姑娘真是好眼力,这可是我这几日方得的佳品,乃是洛阳宫中散落民间的物件。相传是光武皇帝赐给皇后阴丽华娘娘的封后礼,得之可保夫妻一世恩爱……姑娘生得倾国之貌,若再配上这簪子,他日必得贵婿啊,只要三万钱!”
“三万钱?”小乔瞪着大眼睛,将玉簪放在木柜铺好的绒布上,小手一缩,“也太贵了罢!”
小乔说完,又在其他档口转满一整圈,连蹦带跳跑出了玉店。周瑜刻意掩身人群,未让她看见自己,待小乔离去,周瑜上前对掌柜道:“劳烦拿方才那位姑娘看的簪子给我。”
太阳渐渐偏西,虽已过了立春,晚来风仍是清寒。今日因为与周瑜一道出门,小乔专门穿了新裁的海棠色春衫,她肤光白皙娇嫩,小脸儿上却因焦急而泛起了几丝红晕。四下张望间,尽是陌生的面庞,小乔抬起细碎桃花刺绣的纱绢袖笼,拭去额上的香汗,指尖阵阵生凉。
正当她打算沉入人潮寻周瑜时,皓腕却被人一把拉住,小乔回过头,看到周瑜正站在她身后,笑得温和宜人:“别乱跑啊,这里人多。快入夜了,我们去看花灯罢。”
手腕处传来的温度,好似点起了心里的小火簇,小乔欣悦一应,随周瑜顺着人流向长街最热闹处走去。冬阳还未完全落入地平线,圆月便已缓缓升上柳梢头。好似居巢全县的人都出来看花灯了,见小乔瘦削的身子被人推来撞去,周瑜索性将她拉至身前,保持着一个亲近又礼貌的距离。
花灯十里迢迢,小乔却无心细赏,心头如有小鹿乱撞,她脸儿上凝着幸福的笑意,一双小手满是细细的汗珠。自打到居巢来,周瑜待她极好,虽无有任何逾规越矩的动作,却很是亲厚,难道……他心里也有她吗?
红烛高光映在绝色的小脸儿上,小乔心跳得极快,仿若要跳出了嗓子眼,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周瑜忽然开口道:“婉妹,你看那边。”
小乔偏头望去,只见长街尽头的酒肆门前挂着一个硕大的红油纸灯笼,映着不远处柳堤上的一轮圆月,甚是好看。孩童们皆在灯笼下蹦跳玩闹,整个长街上涌动着恬然欢喜的气氛。
小乔乌墨浸染般的青丝随风飏起,若有似无地撩过周瑜的面颊,她笑靥如花:“整个江南,最安逸的就是你的居巢了罢。”
“当初来此地做明廷,是我与从父的权宜之计。可此处民风淳朴,百姓善良,又景色宜人,不知不觉,我便爱上了这里。现下要走,着实是舍不得。”
“可‘周郎堤’一直都在,会一直守护居巢百姓的”,小乔看出周瑜眸中星点的不舍,拉着他的宽袖,指着不远处圆月下的柳堤:“我想去堤上看看。”
越往湖边走,冷风越大,两相依偎间,心却是暖的。此处人烟阑珊,宽阔的堤坝上只有周瑜小乔两人,一轮圆月映在宽阔的湖面上,浩渺又澄明,朦胧氤氲间,如临银河,步履星辰。
两人沿着湖边走了好一会儿,晚风吹得他们衣袂交织,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靠近。绕过这方长堤,老宅内的烛光星点可见,小乔明白,回到家便不能再这般与他相处了,忍不住放慢了脚步,望着天上的圆月,呢喃道:“今日是我的生辰呢,去年生辰你也在,真好……”
周瑜缓缓驻步,立在小乔面前。这短短的一年时间,她长高了许多,楚女腰肢越女腮,窈窕玲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只知道飞石头的假小子,一张绝色小脸儿令人千看万看不厌,一笑便胜却四时花开。
不知周瑜为何拦住自己的去路,小乔娇声问道:“怎么了?”
周瑜从袖管中拿出玉簪,轻轻插在小乔的鬓发间,语调无比温和:“以后,便是个大姑娘了。”
小乔不知周瑜为她买下了这玉簪,亦没想到,他竟记挂着自己的将笄之年,既惊又喜,含羞垂眸莞尔一笑,如小蒲扇似的长睫喜悦地颤动着:“你怎知,我喜欢……”
月色如画,小乔的容色却比月色更动人。这一抹浅笑似有魔力般,令周瑜的心蓦然一悸。原来“心动”并非是只是个形容,而是一种异常真实的感受。几个月前,打她从花山一跃而下那一刻起,周瑜便知道,她一直在自己心上。可他固执地想着,对她只是感激之意,相交之情,此时此刻却再也无法欺骗自己。周瑜愣怔好半晌,才僵硬地回道:“不必客气,我也是,受乔夫人之托罢了。”
小乔未介怀周瑜的说辞,娇笑着摸着头上的玉簪,欢悦无比:“我真的很喜欢……”
流云遮月,夜色沉沦,远处巢湖上桨声灯影徘徊,如星子点缀在一色水天间。
小乔再难压抑住心中对周瑜的爱慕之意,点起脚尖欲偷吻他的面颊,谁知足下小石子生绊,小乔一跌,周瑜下意识一扶,她的小嘴竟不偏不倚吻上了他的薄唇。
清亮的月色洒下凡间,不吝惜自己的光辉,将最美的泽被投向这一对璧人。小乔回过神来,只觉他的薄唇,他的气息都近在咫尺间,甚至能感觉到他长长的睫毛轻轻刷过她如玉的面庞。
不过是一瞬的功夫,周瑜将小乔扶起,僵硬地拱手道:“对不起,是周某唐突了。”
小乔哪里还听得进这些话,红着脸一溜烟向不远处的老宅跑去。周瑜定定望着小乔离去的背影,神色里几分惶惑,几分黯然,皆弥散在了这如水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