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涌缱绻,吹来淡淡花香,空气里弥漫着清甜滋味,大乔的心间却满是苦涩。毫无疑问,孙策已站在了悬崖边上,好似只有借曹操之力,才能闯出一条活路。可自己的父亲是徐州前线将领,若是曹军挥师南下,必会首当其冲。大乔手臂紧紧环膝,一颗心七上八下,根本未留神自己发出了声响。
听到长木修那声质问,大乔吓了一跳,手足无措间,就见孙策与一个未曾谋面的俊秀男子一道绕过屏风,出现在自己面前,而这未曾谋面之人,应当就是那张修了。
看到大乔,孙策十足惊讶:“莹儿?你怎么在这?”
大乔深吸一口气,起身掸掸衣襟,冷道:“不打扰二位,告辞。”
不消说,乔蕤正在前线,生死未卜,孙策却要与曹操结盟,大乔心里必然十足不痛快。孙策一把拉住大乔的手,低道:“莹儿,你别走,我……”
“怎么,不慎听了你们的对话,少将军就要杀人灭口吗?”
长木修立在一侧,觑眼看着这一对冤家,深感上天相助,有大乔在,若不出意外,今日应当能够拿下孙策。
见大乔误会了自己,孙策情急一把扳过她的身子:“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觉得我不顾你父亲,要与敌人结盟了罢?我告诉你,我就算现下去死,也断不会拿乔将军做赌注,你要相信我啊!”
大乔瞥了旁侧的长木修一眼,见他脸上挂着浅笑,心里不由更难受:“你手下两千士兵的性命皆仰赖你这少将军,如何选择是你的事,与我何干?可我父亲人在徐州前线,若他因此遇险,我此生绝不再见你一面!”
言罢,大乔用力想要推开孙策,平日里无比纤弱温婉的人儿,此刻却像欲挣脱缰绳的野马。现下若是放大乔走了,日后便更无法解释的清,孙策赶忙大喝一声:“张修!”
长木修赶忙应道:“少将军有何吩咐?”
孙策将大乔揽在身前,怒对长木修道:“小子,你听着。事已至此,我孙伯符可以与你合作,但是我有个条件:无论如何,乔将军必须安然无恙。若是乔将军有个好歹,我一定第一个带兵攻入洛阳,把那姓曹的人头砍下来!”
孙策怒目瞋视,咄咄逼人,长木修反而愈发云淡风轻,拱手礼道:“少将军请放心,即便不是为着少将军,张某亦会为了婉儿,力保乔将军的安全。何况乔将军也是人中豪杰,我们主公一向爱才,又如何会为难于他?张某这就去给曹丞相传信,还望两位勿忘隔墙有耳……”
话未说完,长木修突然宽袖一甩,只听帐外一声低吟后,又传来一声闷响。三人迅速掀开帐帘大步走出,但见一名士兵模样的人双眼圆睁,口吐白沫,须臾便断了气。
原来方才帐外竟有人偷听,孙策心头余悸未平,但闻长木修冷冷的声音便从身后传来:“此人在帐篷外站立多时却一声不吭,想必应是袁将军派来监视少将军的细作罢。还请少将军今后一定注意,营帐周围必要派专人巡视,切莫像这般粗心大意了。”
见四周无人,大乔颤声怒嗔道:“就算真的是细作,你也不能就这样把他杀了罢?三两日间若是无人传信回去,袁术岂不更对孙郎心生猜忌?”
长木修大笑几声,朗然回道:“大乔姑娘果然对少将军轻重。两位不必担心,一旦曹军有所行动,袁将军便会寝食难安,届时必定连早已定好的围剿少将军的计划都顾不上,又如何会去管区区一个细作的死活。二位好自为之,修告辞,烦请问令妹好。”
说着,长木修对孙策和大乔一揖,而后便一甩宽袖,扬长而去了。
一道残阳铺在清水河中,经过一整日的舟车劳顿,周瑜终于带小乔来到了宛陵。
小乔分毫未觉疲累,好奇地四下张望。周瑜见她清亮的眼波里倒映着如火夕阳,低声轻问:“你没有来过宛陵罢?”
小乔笑容绚烂,眉眼弯弯十足可爱:“不算上小时候被拐那次的话,我从未出过庐江郡呢。”
小乔未曾出过远门,却二话不说,随自己来此处寻山,周瑜深感责任重大,愈发不愿她吃苦受累,打马道:“从南城门进去不远,就是我从父家。你安心住下,好好休息休息,明日我去集市置办些登山的东西,后日一早,我们再出发。”
小乔乖顺地点点头:“见了你从父,我该怎么称呼呢?”
周瑜不解,偏头问:“小乔姑娘为何要纠结于此?”
小乔脑中浮现出女子随夫君见公婆时,娇羞问如何称呼的画面,小脸儿比夕阳更红,矢口否道:“不不不,我可不是那个意思,你别瞎想!我……只是,不知道该称呼你从父为明府还是太守,这才问你的。”
小乔少女心动,思虑良多,周瑜自是无法体会那些小心思,笑回道:“我从父为人随和,从不苛待小辈儿,等你见到就知道了,实在不必拘束。”
周瑜这般坦**,反而让小乔有些失落。不管怎么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周瑜的家人,一定不能莽撞,小乔轻抿薄唇,又问:“你的从父是伯父吗?”
“我从父其实就是我的堂伯,他的父亲与我祖父是亲兄弟,先父去世后,族中大小事皆是从父在张罗。前几年战乱加时疫,我的堂兄堂弟先后离世,家中小辈只剩我一人了。从父生怕我也有个好歹,这几年便格外留神照顾我。”
“所以他才总催你续弦娶媳妇罢”,既然知道周瑜现下没有续娶的打算,小乔便放心大胆地揶揄起他来。
果然,周瑜一脸尴尬,欲言又止道:“对了,小乔姑娘,一会儿……若是我从父说些什么奇怪的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毕竟,我从未带姑娘来找过他,加上他老人家最近心急……”
看到周瑜这般窘态,小乔差点笑出声,她赶忙忍住,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我不会往心里去的。”
说话间,两人进了城。时下宛陵亦在闹山越匪患,全郡之内实行宵禁,太阳落山之际,街道上已行人寥寥。周瑜快马加鞭,载小乔来到城南处的白墙乌瓦宅院前,叩门三两下,便有老仆开门相迎,见到周瑜,老仆十足开怀,一面牵过骏马,一面向内堂通报道:“大人!郎君来了!”
不多时,头发花白的老妇搀扶着六十上下的老者走出,二人皆是宽衣博带,儒雅精神。不消说,这二位便是周瑜的从父,时任丹阳太守的周尚与夫人。周瑜赶忙携小乔上前,礼道:“从父,伯母,见你们身体这般硬朗,公瑾就放心了。”
小乔亦乖巧行礼:“见过周大人,见过夫人。”
诚如周瑜所料,周尚与夫人的注意力根本未放在他身上,而是一道齐刷刷地望向小乔。周老夫人拉过小乔的手,眸中光辉闪耀:“这孩子……”
小乔以为被误认,赶忙解释道:“夫人,那个,我是女的……”
小乔这话,惹得周老夫人掩口轻笑:“这孩子真有意思,你生得这么俊俏,伯母怎会看不出来?”
周瑜看他二人神色,就知道他们一定是想歪了,赶忙泼冷水:“这位是小乔姑娘,乔蕤大将军的次女。我带她一起来,是想让她帮我调查线索。劳烦伯母为她安排间上房,莫要委屈了客人。”
周老夫人眉眼间满是过来人的了然:“放心吧,在伯母这里,必委屈不了她。”
语罢,周老夫人带着小乔向后堂走去。明明是两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小乔却感觉有些羞赧无措,这才明白为何周瑜在城外那般嘱咐自己,她转身冲周瑜一笑,周瑜亦回了个无奈的笑容。可这落在两位老人眼中,分明就是眉目传情啊!
周瑜随周尚一道走入堂屋,案上早已备好了餐饭,周尚团身坐下,张罗道:“你伯母忙活了一下午,才做了这几个菜,都是你爱吃的。现下还是我们公瑾有面子,平日里无论我说什么,那老太婆都不肯下厨给我烧一口菜,今日我可是占了你的光喽!”
父母去世后,周瑜已多年未有过如此温馨之感,他喉间一涩,举盏道:“从父伯母身体康泰,是公瑾的福气。”
周尚抚膝叹道:“孩子,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知道,我与你伯母,对你没有旁的要求,只希望你没灾没病,平安一世。咱们周家虽非钟鸣鼎食之家,却也有几分薄田一点威望,横竖能支撑我们在这乱世里生活下去。我现下唯一的心愿,便是希望你能找个知冷知热之人,陪在你身边,总好过你一个人孤苦伶仃,连天冷了都不知道添衣罢。”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面对老人家殷切期待的目光,周瑜不忍驳斥,只道:“缘分未到,等到有合适的姑娘,公瑾一定……”
“我看小乔姑娘就不错,模样好,人也机灵。她爹虽在袁术帐下,却也是个刚正不阿的汉子。若非对你情深义重,人家姑娘也不会随你大老远来查什么悬案。婉丫头殁了两年了,你再重情,也不能一直这般耗着罢,你过得不好,那丫头在九泉下能安心吗?”
每每有人提及续弦娶妻,周瑜心上好不容易愈合的伤疤便会被再度揭开,鲜血淋漓。乱世如斯,不知哪一次别离便会是永别,周瑜只觉自己已再也经不起那般离殇。若是早晚会失去,不如从未拥有过,也好过到头来,还是只剩他一个人。可这些话,周瑜不能告诉周尚,更不愿老人为他担心,他赶忙压下心中的伤怀,挤出一丝笑意:“从父说的是,公瑾记下了。”
这孩子还是跟从前一样,孝敬恭顺,从不忤逆。可他老头这些话,这孩子究竟听进去了几分,周尚心里并没有把握。
明知强求无用,周尚垂眸叹息,操起手转言问道:“对了,伯符那小子现下如何了?”
与从父攀谈罢,周瑜未着急回房歇息,而是在回廊飞檐下踱步徘徊。
虽远离寿春数百里,周瑜却仍对孙策十足挂心,不必说,现下孙策正处在一个玄妙的关节点,袁术和曹操必然还会有动作,不知今日情形如何,孙策又是如何应对。正胡思乱想之际,周瑜竟走到了小乔的房间外。烛火透过窗棂,在明纸窗纱上投影着她完美无瑕的轮廓,长睫毛低垂,琼鼻尖翘,好似是在读书。
周瑜不由自主地走上前,轻轻叩门:“小乔姑娘……”
听到周瑜的声音,小乔欢欣上前开门,四目相对一瞬,周瑜却是大窘,避过身去,赧然道:“姑娘怎的只穿着亵衣。”
车行一日,难免有些疲累,小乔用过晚饭后就褪了外裳,散了束发,方才听到周瑜的声音,一时欢喜竟然忘了,她赶忙躲回屏风后,穿上披风才又走出:“反正衣服也厚,也没露什么,你就当没看到吧。”
周瑜这才走入房间,尴尬地捡起案上的书卷:“姑娘在看《诗》?”
小乔点头应道:“正看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想着现下的乱世,倒是十分应景。听说你自幼熟读四书五经,你喜欢哪一篇?”
“小时候读书,无非是父亲让学什么,我就背什么,谈不上什么好恶。倒是姑娘喜欢这《击鼓》篇,让周某有些意外。”
“我不喜欢这篇,只是凑巧读到罢了。我最喜欢的诗,是越人歌里的‘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小乔说着说话,忽然害羞起来,这后两句拉长的尾音,反而更令人徒增联想。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周瑜似是感受到了小乔的弦外之音,许久才应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