黟山北麓夹谷中有两间破落的民宅,茅檐低小,瓦墙凌乱,在千仞峰峦下,显得尤为岌岌可危。
入夜时分,周瑜带着小乔随樵夫来到此处,他看似无心实则有意,问道:“听闻你们竟是幼年遭拐时相识的,敢问兄台可是此地人?”
樵夫回过身,对上周瑜审度的目光,怯怯道:“婉儿,你兄长为何总问我这些事,怪吓人的。”
晌午初遇时,周瑜为隐藏身份,谎称自己是小乔兄长,可他对小乔十分客套,一点没有兄妹间亲昵的样子,对樵夫又步步紧逼。小乔无奈地瞥了周瑜一眼,玩笑道:“我兄长就喜欢问些有的没的,不必理他。”
见小乔当着这樵夫如此编排自己,周瑜颇不痛快,对此人愈发警惕了几分。
行至房门口,樵夫张罗道:“先前我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三年前姐姐嫁人了,现下便只有我一人独住。你们既是亲兄妹,便一起住那一间罢。”
周瑜与小乔对视一眼,皆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周瑜面色铁青,却尽量显得平静自然:“叨扰,敢问尊姓大名。”
樵夫回道:“鄙姓长,单名颀,字木修,敢问阁下……”
周瑜还未编好姓名,恐怕自己会露陷,不待长木修问完,便转身走入草房中。
小乔未随周瑜一起,背手娇声问:“修哥哥,一别多年,没想到还能在此处相见……当初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啊?”
长木修清朗一笑:“还说呢,你跑了以后没多久,就来了一众官兵,把那起子混蛋抓的抓杀的杀,我们这些孩子便被放了。只是为何抓我们,抓了我们到底何用,皆不清楚。”
“只要人没事就好了”,小乔哈欠道,“我累了,先去休息,谢谢修哥哥让我们借宿。”
语罢,小乔连蹦带跳走向茅屋。长木修在其后轻唤:“婉儿……”
小乔回身偏头,眨着大眼睛,只听长木修轻道:“能够再见你真好,我很开心……”
小乔杏眼弯弯,回道:“我也是!”
草房中,周瑜细细查看屋内陈设。果如长木修所言,此处的衣物布置,确实像个出嫁之女的闺房。小乔走进房内,揶揄道:“周大人今日怎么了?咄咄逼人,一点也不温文尔雅了?”
周瑜回身至小乔面前,澄明清澈的双眸中漾着几分难得一见的不悦:“小乔姑娘,不要与陌生男子过从亲近,当心有诈……”
小乔眨着清眸,托腮而笑:“既然是我兄长,叫我小乔姑娘可还合适?”
周瑜身子一滞,薄唇一颤,一声“婉儿”却怎么也叫不出口。见周瑜如此作难,小乔嘴角梨涡一弯:“罢了罢了,时辰不早,早些休息罢。”
周瑜捡了个软席放在门口,一甩衣摆,潇洒坐上:“今天你定是累坏了,好好睡一觉罢,婉妹。”
看来“婉儿”这称谓,周瑜心中只认准那一人,旁人再无染指的余地。小乔“唔”了一声算是答允,和衣卧在榻上,转过身去背对着周瑜,心中暗想:既然这样不近人情,为何不直接去做了和尚,也省得招惹人家伤心。
小乔越想越烦躁,来回翻腾难以入眠,她索性起身下榻,只见周瑜靠在门板上,合目而睡。小乔轻手轻脚走上前去,缓缓蹲下,打量着周瑜的睡颜,他的眉目如画,鼻翼直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实非凡间之品。心中的怨气瞬间消弭了一大半,小乔暗自赞叹周瑜光芒万丈,只要一靠近他,便觉无地自容。如此这般,哪里还能祈望与他自然相处。
小乔自嘲一笑,才要起身,谁知周瑜竟睁开双目,轻声问:“看够了?”
小乔不由大窘,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你没睡吗?”
周瑜伸手将小乔拉起,低声道:“我一直在想,这位长木修,来的实在有些蹊跷……”
“蹊跷?”小乔歪头不解,“小时候我记得修哥哥说过,他家世代是山中的樵夫,只是碰巧在此遇见了啊……”
“可你们到底被拐到了哪座山,他竟也想不起来了,彼时他应当已经有十一二岁了罢?”
小乔小声驳道:“你若觉得他说假话,回去查查各县县志,看看那一年是否曾上山剿匪,不就清楚了吗?”
小乔所言有理,可她幼年遭拐之事,与怪鸟、黟山脚下的洞窟和孙坚遇伏,当真没有关系吗?周瑜反复思量,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关键线索。
清风半夜鸣蝉,周瑜见小乔睡眼朦胧,嘱咐道:“你快睡吧,莫要陪我一起熬着了。另外,你那修哥哥的称呼,能否改一改……”
小乔本已困得迷糊,听了这话却蓦然精神了几分,周公瑾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在吃味吗?可他眉头紧蹙,目光分毫未停驻在自己身上,根本看不出半分嫉妒的意思。
“真是个怪人”,小乔暗暗嘟囔一声,蹦回榻边,一头栽在榻上,一夜清甜无梦。
舒城外军营中,孙策吹起呼哨,叫来大宛驹,翻身上马就要出营。吴夫人闻声赶来,上前拦住孙策的去路:“伯符!你要干嘛去!”
孙策急急勒马,大宛驹前蹄扬起,划过吴夫人头顶,才重重落地。孙权亦从帐中冲出来,看到这一幕,赶忙上前将吴夫人拉到一旁:“母亲小心……兄长,大半夜你要去哪?”
孙策握紧缰绳,冷道:“我去把莹儿找回来。”
孙权不解道:“怎么会……大乔姑娘不在军中吗?”
孙策望着吴夫人,伤怀满眼,双唇颤动却未说出一字。吴夫人死死拉住马辔头,急道:“伯符,你听娘的话,莫要一时任性,埋下祸根……”
孙策怅然满眼,苦涩难当:“母亲,五年前父亲去后,你含辛茹苦抚养我们兄妹几人,伯符无以为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敢怨怪你分毫。可莹儿不一样,不论如何,我都不会放手……”
语罢,孙策挥鞭打马,绕开吴夫人疾驰而去。吴夫人焦急不已,赶忙对身侧的孙权道:“你兄长喝了那么多酒,现下策马如何使得呀!”
孙权急忙跑到马棚处,牵出骏马翻身而上:“母亲放心,我去保护兄长安全!”
天色将明,黛幕垂落,吴夫人看着两子一前一后驶出军营,没入青山夹谷中,周身冷颤,手中佛珠如有千斤重,怎么也拨转不动。
光阴匆匆,过客往往,潮起潮落,是缘是劫?吴夫人长叹一声,双目紧闭,半晌未能缓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