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滚滚,隐雷阵阵,空气低压凝滞,宛若一潭死水。舒城城头旌旗低垂不动,城下鲜血犹未风干,浓重的血腥气裹挟着梅雨时节的湿沉,令人窒息。
四方小城之中,街市热闹,犹胜往昔。虽然无人明言,但百姓们皆自发屯起了米盐,以应对随时可能出现的滥杀之战。
不仅舒城百姓未雨绸缪,陆康身为太守,亦是满心隐忧。
陆府正堂内供奉着昨日战死的三名陆氏子孙牌位,几名女眷披麻戴孝,啼哭不住。陆康一身戎装,立在堂前小院中,眸色异常森然。
管家趋步跑来,对陆康一礼,小声道:“大人,两位公子都送走了。”
“逊儿怎么样?闹了没有?”
“逊公子确实很不情愿,老奴不得已,只能用绳子将他绑了塞至车上,还请大人恕罪。”
陆康薄唇微颤,重重叹了口气,又问:“吴郡那边可都招呼好了?”
“昨夜便命人快马加鞭将家书送了过去,估摸着下午就到了。”
陆康沉吟太息道:“我陆家祖祖辈辈的荣光皆系于此战,绝不能让他们俩受牵连。只要这两个小家伙安然无事,我陆家便香火永存。”
“是,大人。”
四四方方的天空上,阴云堆积,似有大雨将至。陆府上下所有男丁全副武装,立于前院。守城军各部将领坐于前堂中,各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府门外,半城百姓围坐于府街之上,隔着两进大门,驻足而观。男子们挽着袖子、扛着锄头,妇女们则肩搭汗巾,手持绷带铲勺。不消说,只要陆康一声令下,这些百姓便会冲出城去,与孙策部拼命。
可陆康端坐于前堂,闭目冥神,一言不发,任凭风云变幻,皆岿然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陆康忽然睁开双目,低声问管家道:“什么时候了?”
“回大人,午时三刻。”
陆康闻言,霍然起身,堂中之将、院中男丁及大门外的百姓亦随之起身,势如山呼海啸,颇为慑人。
昨日战后,陆康便下定决心,誓与围城军队决一死战,为此他连夜命人将陆逊和陆绩送往江东吴郡的侄子陆骏处。此战应是此生最后一战,陆康大手一挥,喝道:“拿我的宝刀来!”
两名男丁应声抬出一柄七寸长的玄龙玉刀,陆康伸出枯枝般的大手,一把握住,想要将刀竖起,可他年事已高,力道早已不似当年,不得不用上另一只手,才勉强将玉刀竖了起来。
“哐”的一声,长刀立地,发出摄人的声响,陆康慨然道:“陆某曾对先皇牌位发誓,势必守得舒城百姓周全,然而就在昨天,二百父老乡亲命丧黄泉!陆某身为庐江太守,深知其耻,誓与此城共存亡!今时今日,便是陆某此生最后一战,虽死亦当击溃围城之军,为无辜百姓报仇!”
语罢,陆康接过管家递来的酒碗一饮而尽,众将与陆家男丁亦端起酒碗痛饮。只听“啪啪”一阵脆响,无数酒碗摔在地上,徒留一地齑粉。
“人在城在!人亡城破!”陆康高喊。
“人在城在!人亡城破!”众人群情激奋,皆随之高喊,其声直冲云霄,与天上的隆隆雷声共鸣。
正值此时,忽有一长声“报”字传来,一名守城裨将飞奔进了陆府,跪地拱手道:“启禀陆太守,城外有异状!”
舒城城头,百名弓箭手拉满弓弦,严阵以待。道路尽头,周瑜一身素衣白袍,驾着马车缓缓前行,三具上好的桐木棺椁并列车上。马车之侧,孙策骑着大宛马,手握十二锋银枪,银盔金甲,护送马车一路前行。
距离约一射之地处,孙策翻身下马,对周瑜道:“我就在这等你,一定要平安而还。”
周瑜偏身一笑,轻道:“不必担心,太阳落山前,我一定会回来。”
孙策放大宛马于郊野,旋即将银枪重重扎在地上,示意自己不会贸然前进半步。
未想到孙策竟敢如此嚣张,守城士兵咬牙切齿,只恨军令如山,不能乱箭将他射死。为首的将领强压心底怒火,依例问道:“来者何人!”
周瑜放下缰绳,对守城之将一礼:“我乃居巢县令周公瑾,此行只为送陆家三位公子回城,还请将军放行!”
当值将领睨着城下的周瑜,见他身形瘦削,单车一马,未带兵刃,疑其有诈:“把三具棺椁都打开!”
昨日黄盖派人连夜从庐阳寻来三具上好的棺椁,又请入殓师为其殓葬。人手不足,周瑜一直在侧帮衬,一夜未眠及至午前才得妥当,他未进水米,立即抬上马车,驱驰到此,可谓尽心尽力。
孙策远远望见开棺查验,心里颇不痛快,直叹周瑜良苦用心被当做了驴肝肺。
周瑜却不气不恼,小心翼翼将棺盖推开,只见陆康牺牲的三位堂侄堂孙安详地躺在其中。陆家在庐江颇受爱戴,这些守城士兵强忍怒气,未将周瑜乱箭射死,已算是万分隐忍。
守城将领高声道:“棺椁留下,你可以走了。”
周瑜不徐不疾,背手玉立:“周某身为居巢县令,乃陆太守下官,这是其一;我周氏一族与陆家素有交往,先父洛阳令之职,正是仰赖陆太守引荐,这是其二;周某久闻三位公子高义,亲自为其入殓,愿聊表心意,这是其三。于情于理,周某不过是来此处吊唁,你们如此阻拦,岂非要陷陆太守于不仁不义?”
正当此时,一名裨将快步登上城楼,向守城将领耳语了几句。守城将领沉吟一瞬,下令道:“开城门!”
随着一阵巨大的机关轮转声,悬索渐渐落下,周瑜握起缰绳,正要驱车进城,忽听身后传来孙策的高喊声:“陆康守军听好了!陆家三将之死,我孙伯符一人担当,与周公瑾无半分干系!日落之前,我必要看到周公瑾完好如初回到此处!若有人胆敢动他半根头发,我便屠你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