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如眉,梨花坠落似雾。六安客栈里,孙策立在木窗前遥望青山发怔,恍惚间,那山气愁云竟幻化作大乔的模样,浓妆淡抹,宜喜宜嗔。
孙策一怔,垂眸长叹,他心知肚明,自己根本给不了大乔任何承诺,贸然前去叨扰,只会愈发让她失望。
周瑜不知何时走入房中,看孙策神情落寞便猜出一二,他走上前去,重重一拍孙策的肩背:“伯符……”
孙策未回头,只道:“韩当也不知怎么了,迟了半日仍未到约定地点,我担心军中有变故,波及她们姐妹。我们不要再等了,即刻准备出发罢。”
周瑜回道:“我也是这样想,方才已嘱咐小乔姑娘收拾东西装车,约莫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出发了。”
孙策略点点头,呆呆望着窗外发怔,绕过眼前这座山,便会到达素有“淮右襟喉”之称的庐江郡治所舒城,沿着舒城东南处的狭长古道南下,不到半日,就可通达大小乔的祖籍皖城了。孙策蓦然心惊,这才发现将她送回家后,自己竟然再也没有来寻她的由头,不由满心愁绪,握拳的手颤抖不已。
周瑜察觉孙策心思,含笑道:“伯符,昨日我说你对大乔姑娘有意,不过是随口一提,没想到你还真对人家动心了……”
孙策睨了周瑜一眼,无奈道:“公瑾,我们打小一起长大,我的事皆不瞒你。一开始我确实没看上她……漂亮姑娘太多了,若只见色起意,我孙伯符与那些登徒子又有何分别。”
周瑜从未见过孙策如此深情,揶揄道:“漂亮姑娘虽多,但漂亮到大乔姑娘这地步的,世间也难有几人罢……”
孙策一把揽住周瑜的脖颈,威胁道:“公瑾,有个乐就已经够我受了,你可不许打她主意!”
周瑜大笑不止:“你这争风吃醋也太没谱了,别岔话,继续说说,既然不是见色起意,为何相中人家姑娘?”
“你还记得她算计我,与我打赌之事吗?”
“怎会不记得?你可是把人家姑娘臭骂一顿,甚至还在那袁大将军的酒宴上公然羞辱人家”,周瑜想起过去种种,直替孙策捏一把汗。
“就从那天起,我发现她与我一样,不过是个操碎心的笨人罢了”,孙策自嘲笑道,“偏生她是乔将军的女儿,若是我与她相好,岂不是害了她爹?我不敢言明,更怕她会嫁与旁人,现在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周瑜抬手拍拍孙策的脑袋,一字一顿道:“伯符啊,你真是长大了,大乔姑娘迟早会明白你的心意的……”
孙策一把将周瑜推开:“去去去,你比我还小几个月,装什么老成?”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随着几声叩门,小乔清泉般的嗓音响起:“周公子,我们收拾好了。”
周瑜与孙策相视一眼,即刻回道:“小乔姑娘稍等,我们马上下去。”
官道上,商旅往来,络绎不绝。周瑜买下新马后,将自己的坐骑解放出来,于头前探路。春日高悬,和煦的阳光晒在身上,孙策不禁昏然欲睡:“这百余里山路毫无景致,连个山贼都不见,可叹我江都孙郎,生得好看武艺又高,却无用武之地,真是扫兴啊,扫兴。”
小乔闻言,从车窗探出小脑袋,宽袖一甩,一颗榧子直直击中孙策的银甲:“你这臭嘴,自己想死可别拉我们垫背!”
孙策刻意未挡,回眸道:“你这丫头可太野蛮了,多学学你姐姐,才有个美人儿的样子。”
小乔撑头笑道:“学我姐姐什么?不理你吗?”
孙策被小乔噎得懊恼无比又无法反驳,周瑜看出孙策窘迫,岔话为他解围:“庐江太守陆康是江南望族,汉室忠臣,自他上任以来,治郡有方,颇得百姓称赞,所以这一路才能如此太平。”
话音未落,一行人自岔路向右,转过山崖,步入密林小路。此处恰是大山之中的隘口,位于三座山峰之间,两侧壁立千仞,长满荫天蔽日的巨木。足下之路陡然由宽变窄,往来商旅皆与之分道而行,目之所及只有他们一车一马,甚是萧瑟。
孙策本能地警觉起来,问周瑜道:“此地距舒城还有多远?”
“还有不到二十里,伯符,我们快马加鞭,速速通过此地罢。”
见周瑜眉头紧蹙,俊脸凝重,孙策猜测问道:“怎么了?此地有山贼?”
“庐江郡多山川,故而山匪横行,先前我等讨伐的祖郎便是其一。前些日子在居巢时,我听鲁子敬说起,这附近的山越贼人推举了一位东莱人当首领。这位新首领年少时曾驰骋沙场,武艺深不可测,打遍诸山未逢敌手,一时间名声大噪,引得附近山头上的匪众皆心生向往,意图归附……”
孙策立刻起了精神:“等送罢这两个丫头,咱俩一道去会会他,待我孙伯符将他制服,他就会知道什么才叫天下无敌。若是他愿意现在来送死,我也不拦着……”
周瑜见孙策不忧反乐,不由扶额。也是,大乔现下正在与他赌气,若不披荆斩棘,怎能显出他孙伯符护送有功,重获美人心呢?
不知何处飘来几朵流云,林间蓦然阴沉,天幕黯淡。忽然间,一支箭矢毫无征兆地破风而来,直冲孙策心口飞去。孙策反应极快,抬起银枪戟将箭矢击飞,大喝道:“什么人!竟以暗箭伤人!”
羌管之音悠悠响起,四周丛林中突然冒出十数山越贼人,他们锥发纹身,凶神恶煞,手持弓弩,不住放箭。周瑜即刻弯弓搭箭,以精准的箭术压制对方:“伯符!快!”
孙策心领神会,挥戟挡箭同时疾疾打马,大宛驹全力奋蹄,快速向前奔去。
送上门的买卖,山贼们自是不会善罢甘休。隐匿梢头的贼人瞄准车窗,不住放箭。一时间厢内箭如雨下,小乔护着大乔躲在车厢死角,却仍被箭矢擦伤了皓腕。
周瑜不顾一己之身,策马上前挡在车窗处。小乔趁机探出小脑袋,一甩广袖击中了几名山匪。周瑜见此,高声喝道:“快进去!”
两名山贼见周瑜分心,舞刀上前,大力向他砍去。小乔的心登时悬到了嗓子眼,她左手撑窗,右手宽袖一甩,击伤山贼双目,为周瑜解了围,自己却从飞驰的马车上坠落下来。
大乔不由尖叫失声:“婉儿!”
周瑜本就与马车相距不远,见小乔有难,即刻御马而上,一把揽过她的纤腰,将她拉到马背上。
小乔的心猛然一阵悸动,可她还未来得及窃喜,便听得两侧石壁一阵闷响,轰隆间,几块巨大的山石滚落,直冲马车砸下。
周瑜心弦一震,歇斯底里喊道:“当心!”
碎石砂砾簌簌落满全身,孙策明白,若不快速通过此处,便会葬身石海,他逆着颠簸跨步站上车辕,使出全力扬鞭打马。大宛驹被飞石击伤,皮毛处渗血不止,却仍奋身跃出数丈。飞石加速陨落,几乎擦着马车后轮坠下。孙策回身一望,只见身后之路已被巨石掩埋,而周瑜与小乔竟然没了踪影。
大乔不顾马车未停稳,跌撞而下,瘦弱的身躯向前推滚着巨石,双手流血不止:“婉儿!婉儿!”
说时迟那时快,孙策方冲上前去将大乔拉至怀中,十余块鹅卵大的碎石便顺着石阵缝隙滚落,重重击在孙策的金盔银甲上。孙策抱紧大乔,团身一跃,跌跌撞撞逃出数丈,两人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忽听身后有人浪笑道:“好一个吴郡孙郎,着实有两把刷子!”
巨石阵那头,周瑜与小乔被飞石阻断了去路。小乔急得直掉眼泪:“这可如何是好?我姐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周瑜望着巨大山石,思忖片刻:“为今之计只有下山绕道居巢,带些人马再来寻伯符与你姐姐了。”
小乔万般忧心,哽咽道,:“我姐姐会不会有危险,她会不会……”
周瑜轻声宽慰道:“不会的,伯符反应机敏武艺高超,而且他很在乎大乔姑娘,一定会护她周全。若想早点见到她,我们就要赶快动身了。”
语罢,周瑜翻身上马,探手伸向小乔。小乔一怔,颤抖着小手递向周瑜,轻巧地被他拉上了马。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时间,周瑜御马如飞,脑中惦记着孙策安危,未注意小乔一直捂着心口。若说方才心中悸动是小鹿乱撞,现下被他拥在怀中,简直犹如千百斤巨石在心头乱锤,小乔只觉自己即刻要断气,可恨周瑜身上那若有似无芷兰般的香气时时萦绕,简直让她头晕眼花,难以招架。若非记挂着大乔安危,心头吊着一口气,只怕自己早已昏厥过去。
眼见小乔的身子越趔越远,周瑜抬手轻扶她的纤腰:“坐稳……你是不是害怕了?”
如清川碎玉般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合着吐纳的气息,令小乔的小脸儿一直红到纤细的颈根,可她将门之女,生性倔强,怎能受得被周瑜小觑:“不就骑个马,有什么怕的……”
语罢,小乔坐直了身子,挣出周瑜的怀抱欲逞强。谁知周瑜一把将小乔揽回身前,又把缰绳塞入她手中:“前面是陡峭弯道,不可玩笑,抓好!”
周瑜竟不顾自己安危,将缰绳全给了自己,小乔心中暖流涌动,小脸儿红得宛如三月里的桃花。
白马疾驰,两侧美景无人观,山谷间忽然传来一阵悠远而低沉的声响。小乔立刻警觉起来,问周瑜道:“你可听到了?能否听出这是什么声音?”
江左之地,无人不知周瑜通晓音律,他偏头思忖:“像是大笙,又像号,怎么了?”
小乔语带哭腔,急道:“那日在巢湖边,就是这声音引来一群大鸟袭击了我!”
话音方落,山谷中由远及近刮起一阵强风,应和着滔天白浪之音,数十只怪鸟集结,如乌云般向策马奔驰的周瑜小乔追来。周瑜见情况不妙,抬手拂过**骏马的鬃毛,马儿咴叫一声,四蹄奋疾如击战鼓,踏地而飞,风驰电掣般蹿了出去。
前面不远处正是山谷豁口,生死一线间,那些长羽鱼鳞的怪鸟突然收紧翅膀,如同离弦利箭般俯冲下来。小乔偏头一望,长袖善舞,只听“啪啪”几声应和着惨叫,几只飞鸟蓦然坠地。可怪鸟数量众多,根本无法尽数击落,十余大鸟一齐俯冲而下,千钧一发之际,周瑜横过斗篷,将小乔牢牢包住,自己却被尖锐的鸟嘴重重扎在手臂与肩背上。
身上之痛犹如万箭穿心,周瑜咬紧牙关,拼尽最后一口气力,御马蹿出了山谷。眼前豁然开朗,一马平川,飞鸟见无处避身,不再追击,即刻振翅飞出了九霄云外。
**战马亦被怪鸟扎伤,悲切地咴叫几声,驻步溃然跪地。小乔不安地抬手拍拍压在自己身上的周瑜:“你没事吧?”
孰料周瑜那颀长俊秀的身子竟失了平衡,猝然坠下马去。
周身血液一瞬凝固,小乔慌乱滚下马背,连滚带爬扑向坠落草丛中的周瑜:“周郎!周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