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臻仍需静养,灵鸷正好也需在福禄镇逗留。塞外比不得中原繁华地,灵鸷查探过,乌尾岭方圆三百里内也仅有福禄镇这一个人烟稠密的所在,其余凡人的踪迹只剩下那些散落于寒山黄沙之间的游牧民族。蚌精小善为何会说,这里是一切的源头?
数日后,谢臻已能下床走动。他问:“最近为何我总觉得十分冷清?”
“绒绒说她有事要想,不可被人打扰。”
“能让绒绒想破脑袋的,定是无比玄妙之事。”谢臻笑了,又问:“时雨呢?”
灵鸷闭目不言,静坐如老僧入定。
“每次不想说话都是这一招数。”谢臻被久违的日光刺得更不开眼,他在房外走了还不到十步,已失了“活动筋骨”兴致,拢了拢肩上的氅衣,回头对灵鸷说:“他真的走了?”
“我不知道。”灵鸷漠然以对。
“你不知道谁知道?绒绒话太多,你的话又太少,还是时雨知情知趣……他该不会已葬身于你剑下,或元灵被你吞入腹中了吧?”
“并不好笑。”
谢臻于是收敛了笑意,“时雨竟能与你大吵一场,事后还活了下来,真可谓奇人奇事!”
“你听见了?”灵鸷瞥向谢臻。
谢臻含蓄道:“少许!”
其实那日他在房中只隐约听到了一两句,但是又有什么能逃得过绒绒的耳朵?
时雨走后,绒绒万般苦闷,谢臻已成为她仅有的倾诉对象。她不但详尽地复述了整个过程,连这场争执的前因后果、他们言行的细微之处、时雨布下的莲池幻境,以及她自己“观战”时的心情都绘声绘色地说与了谢臻听。谢臻人在床中卧,不亚于身临其境。
看灵鸷的样子,他们知情便知情,议论便议论,他不甚在意,更不会费心解释。
“怎么你就不能跟时雨好好说话呢。”谢臻惋惜道:“你若有一丝挽留之意,他也不至于如此。”
“我为何要留他?”灵鸷静坐调息的意图被打断了,看上去有些烦躁。时雨消失后,绒绒已经跟他哭闹过一轮,现在又轮到谢臻唠唠叨叨。“我已说过不与他计较,他反而对我生怨。难道这也成了我的过错?”
“你是心下无尘故而无碍。可这并非时雨所求。”
灵鸷一径沉默着,谢臻于是换了种说辞,小心翼翼道:“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问?”
“明知不妥就该闭嘴。”
“你说得有理……那我问了啊。在你心中,你究竟是男是女?”
他效仿灵鸷在毡毯上盘腿坐定,摆出一付促膝而谈的姿态,“我知道你们三百岁后方能择定男女……我问的是你的本心。”谢臻以手点向灵鸷心房所在,尽管那处一马平川,他还是很快意识到不妥,及时缩回了手,轻咳一声:“神仙应该也是有心的吧!”
“你上一世就问过我了。”灵鸷像是了然,又像是困惑。“你们为何都如此在意此事?”
“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
“我还未想过。”
“从未想过?那待到你三百岁时如何抉择?”
灵鸷知道自己这番说法难以教谢臻信服。岂止是谢臻,绒绒和时雨不也常常纠结于此,背后小动作不断。灵鸷一开始觉得他们无知且可笑,后来方知在小苍山外,阴阳男女之别就像天地清浊一样界限分明。
但是在灵鸷“本心”之中,他和其他族人一样,并不过分为此事萦怀。他对谢臻说:“三百岁之前的白乌人只是半成之躯。大家自幼一同习武,一同修行,衣着言行相差无几,只有天赋、能力的高下之别,而无乾坤贵贱之分。即使成年之后择定性别,我们也不会像凡人那样,只凭男女之身来判定尊卑。”
“是男是女皆任其自流?”
“白乌曾以骁勇闻于天地,退守小苍山之后,我族中也没有无用之人。依照白乌习俗,男主刑杀,女司祷祝。各人天分在少年之时往往已见分晓,善战者多为男子,灵力强盛者往往择定为女身。两者各有本分,一如阴阳相济,盛衰平衡。”
“这……要是天命与意愿相违岂不是徒生遗恨,还不如生来无从选择。”
“就算造化天地之神,又有几个能从心所欲。”灵鸷笑笑,“况且我说的只是惯例,各人心性不同,自不能一概而论。”
谢臻如灵鸷那样坐了一会已觉疲惫,找来个隐囊倚靠在榻上,“如何不同,你快说来听听。”
“总有些早作打算的、私下有情两相约定的,或是天赋平庸两者随意的……灵力、武力皆出众者有时也会难以抉择。因而在赤月祭之前,即将成年的白乌人会在鸾台祈愿,如获神灵允许,便可从心而定。”
谢臻有些明白了,继而又笑嘻嘻地对灵鸷说:“你又是哪一种?”
“我天赋平庸,也无意愿,但听尊长安排。”
谢臻笑出声来。他虽没见识过别的白乌人,但灵鸷骨子里的孤标傲气绝非一个自幼平庸之辈所能拥有的。
“我不相信比你更了得的同伴在白乌一族中比比皆是。”
“终归还是有的。”灵鸷黯然道:“上一世你差点见到了他。”
若非灵鸷的求情让大掌祝收回成命,莲魄本要让霜翀出手处置了阿无儿。在莲魄看来,这等小孩子犯下的糊涂事让他们自行解决,无需惊动其他族人。万一灵鸷反抗,同辈之中也唯有霜翀能将其压制。
谢臻若无其事地说:“是美人儿的话倒是可以见上一见。”
灵鸷无奈。他和绒绒一个惦记美人,一个自诩美人,可谓是臭味相投。
“你既说自己并无意愿,男女皆可……那就是说,你也可能变作女儿身!”谢臻眼中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到时定要让下下辈子的我开开眼界。”
“你希望我是女子?”灵鸷挑眉。
谢臻支颐想了又想,“我是没所谓的。你是女子我照样视你为友,顶多同游烟花风月之地时稍有不便……”
“什么‘月’?在何处,为何不便?”
“咳咳,没什么不便。”
说来也怪,时雨仙姿玉质,是谢臻所见的“异类”中最像神仙中人的一个,可一看即知他是不折不扣的男子。绒绒自不必说,活了千岁万岁也和黄毛小丫头无异。唯独灵鸷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从前谢臻总拿捏不定,现在想来,他与那长在白乌小苍山的空心树着实很像——流水之韧,金石之坚,至刚至柔,这分明说的就是他自己。
谢臻上下打量着他,“你若为女子,想必也还不错。”
“是么?”
“难保不会成为昊媖那样的大英雄。”
灵鸷一笑了之,“昊媖只有一个。”
昊媖化身于混沌初开之时,身为大族长,她既有着白乌巫女感应抚生的灵力,又执雷钺替天行刑。在她之后,雷钺皆为战力最强之男子所有,“执钺者”率族人执掌天罚,征战四方;而巫女则全心供奉抚生塔,以白乌之力与塔中戾灵相抗,“大掌祝”即是巫女之首。
历代族长均在“执钺者”和“大掌祝”之间产生。直至上一任族长醴风废除了“执钺者”一职,白乌氏不再过问外界之事,一切皆以抚生塔为重。从那以后,只有“大掌祝”才是白乌之主。族中日常事务与小苍山守卫被交到了“大执事”手中,而“大执事”必须听命于“大掌祝”。
如无意外,灵鸷将会成为温祈的继任者,总有一天他会接过“大执事”的职责。他自幼被寄予厚望、严加训导,温祈也是他最为崇敬之人,所以灵鸷并不抗拒他的天命,但若是说他有过想要成为女子的瞬息一念,只是因为他想要证明自己也可以成为最强者。
可惜白乌的将来已有了霜翀。无论灵鸷如何努力,霜翀始终比他更胜一筹,偏偏他输得心服口服,连抱怨都不知从何而起。霜翀才是大掌祝最好的人选,也将是灵鸷相伴一生的良偶。
“时雨钟情于你,你不会看不出来吧。”谢臻说得随意,一只手悄然捂在了胸口。他已想好,万一灵鸷被惹恼了,他还可以“旧疾复发”。
“嗯。”
令他意外的是,灵鸷竟如此坦然地承认了。虽然他“嗯”的一声过后,面色依旧平静如水。
灵鸷再不解世事,时雨对他异乎寻常的依恋他还是有所感知的。从前尚可以将其归结于“仰慕”之情,他也并不往心里去,然而当时雨的莲池幻境出现于眼前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谢臻又等了一阵,确定灵鸷不会再有下一句了,这才支起身子问道:“你待如何?”
“如何?”
谢臻啧啧有声:“世间万事,唯情债难偿!”
灵鸷失笑:“你不该学绒绒说话。”
“时雨天人一般,我要是女子必然为之所动。”
“可我不是女子。”灵鸷隐去嘴角那一丝笑意,“就算我是,也不会在绝无可能之事上虚耗心思。”